第二章

第二章

聞才到公司上班,就發現許多雙怨毒的眼神不時盯着他,有如芒刺在背,原因是有些被裁員的員工還回來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在那些人的心中,聞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他走進辦公室,依然是昂首闊步,神采煥發。他並非不可一世,而是他明白,要管理好一家大公司,實在很難做到八面玲瓏,人人滿意,然而只要能幫公司渡過眼前的難關,奠定未來的成長基礎,他也不在乎被人罵得奧頭了。

辦公桌上有着好幾份報告,聞差不多都看完了。最後一份,是這回裁員的名單。

裁員?

聞忽然心血來潮,轉向身旁的電腦,調出了頤頤的人事檔案。

鍾頤頤,廿四歲,職位是研發部的特別助理。這次裁員的認定主要是看職位需要與否,以及請人事資源公司來做的一個性向與適用的調查,而調查公司給頤頤的評語是:細心敏感,浪漫有餘,理性不足。

研發部的助理縮編,必須刷掉兩個人,就這樣,感性勝過理性的頤頤雀屏中選。

雖然下這斷定的人並不是聞,但決定裁員的人卻是他,所以追根究底,頤頤要恨他也並非沒有理由。

聞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眼前浮現頤頤昨晚扭頭就走時那張氣翻了的神情。不過頤頤就連生氣的時候,也都還是美美的,他不禁憶起她那雙燦亮的明眸,一眨一閃像在說話似的羽扇長睫,水水嫩嫩的肌膚美好如玉,她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女性的柔媚,卻又嬌俏可人。

聞見過不少美女,只不過許多美女要嘛一開口就沒氣質到嚇死人,再不然死板板的有如紙上剪下來的娃娃,但頤頤卻美得活潑,美得生動,白裏透紅的臉龐似乎正訴說着她的活力,那彎彎的菱角嘴也總像是隨時要笑,而且隨時會現出兩個嬌艷逗人的小酒窩。

頤頤為什麼如此吸引他的注意?聞自己也相當訝異。他原以為除了莎之外,不會再有其他女人能激起他的興趣,然而昨天頤頤將離去時,他竟不想就這樣與頤頤擦身而過,促使他衝口而出希望能再見到她……

現在想想,令他懊惱的並不是頤頤對他的拒絕,而是對她的那種迷惑感覺。

叩叩——有人敲門,聞收回了思緒。

「進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鑽出曇霓那張圓圓的臉。「是私事,不是公事,我還可以進來嗎?」

聞微微一笑,他跟曇霓雖然沒有他姐姐那般的交情,卻也是多年的鄰居老友。「進來吧。」

果然曇霓一關門,就忍不住道:「哎,實在是一點也不習慣。我還記得高中時教過你數學呢,怎麼現在你就變成我的頂頭上司了?」

聞笑道:「你是希望我感激你當年的數學教得好,才間接造成了我今日的成就?」

「豈敢。」曇霓裝出了一副惶恐的表情。「我是來替你姐傳話的。」

聞略一遲疑:「她有事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講,要叫你傳?」

「她被你氣昏啦!」曇霓笑着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她說她不想跟你講話。」

聞安靜片刻,手中的筆在桌上敲啊敲。「有人去告狀了?」

「大概是昨天你才剛跟那位塗小姐談完,她就去找你姐哭訴嘍。」曇霓嘖嘖地搖頭嘆道:「你姐說呀,她那麼辛苦地拉攏你跟塗小姐,你非但不領情,還把人家給甩了,她說你每次都這樣,是不是要把她氣死。」

說到那位塗小姐和他姐,聞才真有氣。塗小姐雖然長得還算漂亮,卻既嬌縱又虛榮,根本不是他會喜歡的典型,偏偏他姐什麼也不管,硬把他們送作堆。聞和她見了兩次面,實在受不了,才在昨天把塗小姐約出來,講明以後各走各的。

「她有什麼好氣的?我才該發火。」聞冷笑地揚起雙眉。「沒事以為自己是紅娘還是老鴇?死命找女人往我身上推。」

「她擔心你啊。」曇霓嘆道。聞他姐實在是用心良苦,說真的,要找那麼多條件好的女人來跟聞相親,也不是件輕鬆的事。「這麼多年了,你連個女朋友也沒有,她怕你是不是有什麼……隱疾。」

「隱疾?!」聞吼著甩了手中的筆,曇霓實在很害怕那隻筆朝她飛來。「你們這些三八女人,什麼跟什麼啊!」

聞的火氣雖然把曇霓嚇得魂飛魄散,但好朋友既已把事交代她了,她也只好鼓起勇氣把話說清楚。「不是我們三八,是事實。說真的,我們都覺得你大概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否則又不是沒女人喜歡你,你為什麼都不動心?你跟塗莎的事,也已經那麼久了,早該煙消雲散了吧。」

他的眸子變得很冷。「不勞你們費心,我正常得很。」

「才怪。」曇霓不認同地搖頭。「我們都在想,是不是塗莎給你的打擊太大,讓你在與女人相處上已經有了障礙……」

「障礙你們個鬼!」聞打斷她的話。「你們兩個每天閑閑沒事,不能想點有建設性的話題嗎?」「這很有建設性啊,你姐真的很擔心你,」曇霓十分關心地說。「她還在想要不要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聞做了個快要昏倒的表情。「你們兩個才需要看心理醫生!」

「那再不然,」曇霓慢慢撒下圈套。「你就去追個女朋友,然後帶回家給你姐看,讓她放心。」

「我神經病?」聞往椅背上一倒,大大不以為然。「為了你們兩個八婆去浪費時間追女人?」

「就說你不正常吧。」曇霓瞭然地下結論。「愛情是每個人的必需品,你居然說是浪費時間?!」

「我沒空。」他哼了聲。

「挨罵也沒空?」曇霓要笑不笑地。「你姐要我提醒你,你爸媽年底會從美國回來,到時候要是她在你爸媽面前說一句你不正常,那就不僅僅是挨罵而已……你等著吧。」

聞倏地坐正了身子,他瞪着曇霓的樣子,真的很像在瞪一個怪物。但曇霓與他姐下的圈套是個連環套,教他很難不入瓮。

他稍稍鬆口了。「隨便追個女孩子給她看就行?這有什麼意義?」

「有意義,至少讓你姐放心。」曇霓語重心長地解釋:「你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其實你姐也是為你擔心。如果你肯自動自發去追女朋友,她以後也就不會再幫你瞎介紹了。」

「真的?」聞的眼睛閃了閃。

「真的。」曇霓點頭。

聞沉吟了一會。「我只管追上,以後的交往、發展都不一定,更不保證結婚,這樣接不接受?」「接受。」曇霓微微一笑。說真的,其實只要聞肯對愛情有所行動,就是往前進了一步,就已經夠讓他姐開心的了。「感情的事,本來就很難講,哪有保證結婚的。」

「人由我選?」聞眼裏的光茫又問了。

「當然。」

聞語中帶笑,很輕鬆地靠回了椅背。「去跟我姐講,叫她寫張合約來簽字蓋章,就這麼說定了。」

「噫,」曇霓忍不住調侃。「答應得倒挺爽快,這麼有把握?」

聞信心滿滿地揚了揚眉。「只是隨便追求個女友,你想這任務對我來說,會困難?」

也對。曇霓看着聞,雖然他們只是朋友,但曇霓還是忍不住要讚歎兩聲。他坐在那兒,優雅、自信,寬闊的肩,挺直的背脊,三十一歲的男人,正開始所謂的成熟氣度,蘊借的意氣風發,這樣的男人,絕沒有情場失意的道理。

「你叫她把那一串相親的候選名單都劃掉吧!」聞懶懶地說。「以後不會需要了。」

「這麼有把握?」曇霓猜測著。「莫非你已經有人選了?」

聞不置可否地笑笑。眼光一掃,瞟見身旁的電腦屏幕上,仍停留着頤頤的人事資料,他心中一動,把屏幕轉向曇霓:「就她吧。」

「她?」曇霓呆了一下,傻眼了。才只幾秒,她就忍不住噗哧爆笑出聲。天!誰不好挑,挑到一個足令全世界男人吃苦頭的鐘頤頤!

「笑什麼?」聞皺皺眉頭,疑惑於曇霓的誇張笑聲。

曇霓笑個不止,好不容易才稍稍按抑了下,在笑聲中的空檔問他,「你確定是她喔,沒錯?」

聞眼中閃過一抹警覺,但他仍是不明白曇霓的反應為什麼如此激烈。

他還不知道頤頤已經對男人這種動物失去了信心,不打算交男朋友了呢!曇霓心想,這下聞有罪好受了。

「你好好努力吧。」曇霓也不挑明,只是又安慰又鼓勵地站起了拍了拍聞的肩。「我走了。」

「幹嗎這麼急?」

「去打電話給你姐,」曇霓回眸對他笑道。「因為有精彩的話題可以跟你姐說了。」

曇霓對聞要追頤頤的詭異反應,雖然讓聞十分懷疑,但他倒沒放在心上。他總覺得,頤頤她氣怒不過是為了失業的事,他做事公私分明,雖然沒辦法將頤頤的裁員命令撤回,但他商場上的關係極好,幫頤頤另外介紹個工作,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過追個女人罷了,以他的條件,還不手到擒來?

於是,將近中午十二點,他福至心靈地往研發部轉了轉,果然教他遇見來公司整理私人物品和交接工作的頤頤。

總經理親自大駕光臨,研發部的所有員工無不大驚失色,主管甚至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親自迎接,女同事們更是悔恨剛才沒有進化妝室補好粒,這下來不及了。

「嗨。」當着眾人矚目的眼光,他直接走向頤頤,打了聲招呼。

頤頤不抬頭還好,一看見是聞,當場心裏一把無名火又躥燒起來,原來頤頤今天一早去看她的銀行存款,發現自己除了這個月的薪水,就剩下公司給她的三個月遣散費,除此之外她還真沒什麼財產,萬一接下來她找不到工作,就得喝西北風了。

這一切,全拜聞之賜,要她怎對他和顏悅色得起來?!

聞不知道這些,只開門見山地問:「你想不想……」

頤頤把她的私人物品一古腦掃進一個紙箱裏,抱起紙箱什麼話也不說,硬生生從聞身邊走了出去。

聞當場愣住了。他原本想問的是: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吃午飯,不過頤頤顯然不想,她只想讓他當眾出醜。

他本來滿滿的信心傲氣,像是被人給從頭到腳潑了盆冷水,把他的氣勢給沖了個一乾二淨。在場的所有同事眼睛都滴溜溜地興趣十足,只怕漏了什麼精彩鏡頭,有人更是捂住了嘴,想偷笑又強忍着。

聞出師未捷,還面子掃地,這下連頤頤去哪也不曉得,只得跟研發部的主管交代了兩聲,幸悻地回他的辦公室。

下午三點,聞剛才佈下的姦細,研發部的主管來報告,說頤頤正準備離開公司。聞手上雖然還有工作,但為了不讓他姐以後再替他亂牽紅線,他還是當場舍下了工作,去追頤頤。

他衝進停車場,把車開出來,在公司大門口等著攔截頤頤,一看見抱着個大紙箱的頤頤走上行人路,他立刻眼明手快地把車開到她身邊,按下車窗探頭說道:「我送你吧。」

頤頤幾乎是連眼神都吝嗇施捨他一個,抱着紙箱又往前走。

聞無法,只好把車泊在路邊,下車來直接攔住頤頤:「為什麼不讓我幫你?」

頤頤不以為然地斜睨他:「為什麼要讓你幫我?」

「因為我是一片好心。」

「可惜我不領你的情。」頤頤冷冷說完,簡直當他不在眼前一樣,錯開他又徑自往前走。

聞不死心,又追上前:「何必拒人於千里?」

「你又何必對我這麼好?」頤頤面無表情地說,腳下的步子卻也沒停著。「橫豎我只不過是一個被你裁員了的員工。」

「相信我,我也不想你沒了工作,」聞邊追着她邊說。「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你總不能因為失了業,就恨我恨成這樣。」

頤頤停下腳步,卻是一道必殺的眼光:「為什麼不能恨你?你這個年收入數百數千萬,又掌握手下幾百名員工生死的人,怎麼可能知道我們這種一個月薪水兩萬多塊,又要付房租又要養活自己的人,心裏是怎麼想的?」

聞好像總是在辯解。「我的收入比你多,這你不能怪我吧?」

頤頤無情地移回視線,繼續往前走。「不怪你,但我可以不理你。」

「我送你回去。」聞又追一步。

「不必!」

頤頤倔強地向前直走,就算不回頭,她也知道聞還跟着她,眼前一個路口,有位交通警察在開紅線停車的罰單,頤頤也顧不得交通警察只管交通,倏地奔上前去,想也不想就說:「警察先生,這個男人騷擾我,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處理?」

交通警察本來應該只管開他的罰單,但頤頤實在長得太可愛了,可愛到只要是男人,都不忍心不幫她,警察先生當下英雄救美的心念一起,往聞面前一擋——

「你聽見小姐講的話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警察先生肥肥壯壯的體型,聞站在他面前,即使高過一個頭,但寬度實在寬不過他。眼看頤頤就要走遠,聞本能想追,無奈那肥警察又卡在他前面……

「頤頤!」他喊,頤頤理都不理他,他火氣一起。「你攔着我幹什麼?!」

聞隨手想推開那警察,哪知胖警察噸位真是夠大,不僅不動如山,還吹鬍子瞪眼的——

「你襲警啊!信不信我把你抓回警察局?!」

胖警察的口氣,完全不像在開玩笑。聞氣得只想罵人,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頤頤在這空檔中攔了輛計程車,絕塵而去。

陰溝裏翻船。聞第二次嘗試,又失敗了,然而這次他除了慪,還很火大!怒火熱得足以燒滾開水,他不是沒碰過難纏的女人,但頤頤的表現何止難纏,她簡直就是,就……

不是個正常的女人!

他悻悻地走回公司,忍不住想,如果世界還是原始時代,男人看見喜歡的女人就直接把她扛在肩膀上搶回家去,那多方便。

晚上九點零五分,當聞回到家,在門前看見剛去倒完垃圾的曇霓,他想也不想就下了車,把正準備回家的曇霓給擋了下來。

頤頤這一天加諸在他身上的所有的挫折,已經讓聞受不了了。他這輩子絕大部分的際遇都極順利,一帆風順,他成功是理所當然,失敗卻是特例。他習慣於女人帶着一種既欣賞又拿他沒可奈何的眼光看他,但頤頤看他的眼神中竟然只有不認同……

「我追求的對象,可不可以換人?」他直截了當地對曇霓說。

曇霓笑嘻嘻地回答他!「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聞臉一沉。「還不一樣是女人。」

「不一樣。」曇霓搖頭。「別的女人,你小指頭勾勾就來了,頤頤呢,卻是你得花力氣去追的,差多著呢。」

聞幾乎為之氣結。莎雖然給他吃過不少苦頭,但想他當初追求莎的時候,也是不費吹灰之力,他現在何苦把自己搞得七葷八素?「我們的協議中好像沒規定我要花多少力氣才算數。」

唉,看來聞還真的是太好命了,沒被女人整過。曇霓決定趁這時候說說教。「生活中本來就不是事事順心,什麼都那麼容易,你既然選擇了頤頤,為什麼不花心思去追呢?」

「什麼?」聞愣了一下,沒想到竟被曇霓教訓了一頓。

「頤頤很特別,她跟一般女人不太一樣,你難道沒看出來嗎?」曇霓認真地說。「她很敏銳,很感性,你要追她,就得用心。」

「我用心幹什麼?」聞總覺得,只要他略有表示,頤頤就該像任何女人一樣對他趨之若鶩,怎能對他不理不睬?「不過是跟我姐做的一個協議,追個女朋友去給她看罷了,我幹嗎自找麻煩挑個難纏的女人?」

「男人,本質上就是個獵人,對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的獵物,怎麼可能會在意?」曇霓頗富寓意地笑道。「你既然選上了頤頤,一定是她有什麼地方吸引了你的注意,不同於其他女人。反正都是要追了,為什麼不挑個極品?」

聞看着曇霓,似乎在思考她的話,看得出來他的驕傲在瓦解,在動搖。或者是,曇霓激起了他的好勝心,他可以把收服頤頤視為一個挑戰。

他再開口的時候,那副不滿的語氣已經變了。「我用的心思難道還不夠?我主動去找她,開車去追她想送她回家,但她對我幾乎就是有成見,理都不理我。」

「這就叫用心了?」曇霓大搖其頭。「你是一向太幸運了。我看你,大概也沒真正追過哪個女人吧?」

聞微微一笑,夜色中看不清他出色的面貌,但光只是他器宇軒昂的外形輪廓,就已經足以吸引人了。

「想追頤頤,你得先了解她。」曇霓更明白地說了。「她喜歡什麼?她不喜歡什麼?你該知道她的背景,比如說,她的綽號為什麼叫鳳梨酥……」

「鳳梨酥?」聞差點失笑。

「我是沒這麼叫她,不過我聽過她朋友這樣叫她。」曇霓點點頭。「因為她家是開糕餅工廠的,出產鳳梨酥,所以從小就有這個綽號。」曇霓把被聞打斷的話題轉回來,又接下去。

「當然,你還得不時站在她的角度,去模擬她的想法。就像是,她現在失業中,是什麼樣的心情!最需要的又是什麼!」她語重心長地瞟了聞一眼。「這些不必我教你吧?」

聞自然不會笨到聽不出曇霓話中的含意。他在社會工作這麼多年,當然也懂得什麼是計謀心機,他只是沒想到,愛情也需要教戰守則。

追一個女人也得這麼努力,在他來說還是平生頭一遭,這勾起了他的興趣、戰鬥力。

他忽然問曇霓:「你還不開門,請我進去你家坐?」

曇霓一個反應不過來:「幹什麼?」

聞一笑。「因為我想找個地方坐着,聽你把你所知道的鐘頤頤全都告訴我。」

曇霓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來,儒子可教地看了他一眼,掏出鑰匙開門。

這家花草茶的專賣店,就在頤頤她租屋的社區附近,頤頤平時只要沒事,就會上這裏坐坐。她十分喜歡這家店田園式的裝潢,四周種植的矮矮各色香料,一推開店門,一股清新樸實的花草香便撲鼻而來,心怡氣爽。

只不過……頤頤從她隨手記載心情的札記本子中抬起頭來,忽然想到,來這裏喝個下午茶就是一百八十塊,她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恐怕以後就沒辦法再這麼奢侈,連這份悠閑也得放棄了。

唉,說到工作,她就頭痛。現在經濟不景氣,工作不只難找,還會被迫降薪。賺的錢變少,物價卻上漲,即使她只需養活自己,但現在這個小小的目的似乎也變得很辛苦。

唉,頤頤不由得又嘆了口氣,也沒了在雜記上書寫的心情,擲了筆,捧起那杯淡色的紫羅蘭花茶,趁還有能力享受的時候,別浪費吧。

幽幽然放下杯子,頤頤卻陡地發現,她的對面多出了一個不該出現在她眼前的男人。

「你在這裏做什麼?!」頤頤瞪着那不請自來,直接坐在她對面的聞。

「這家店的營業時間裏,任何人都能來吧?」他微微一笑,彷彿根本沒注意到她柳眉橫蹙的表情。

「那麼多空位子,你為什麼不去坐別的地方?」頤頤苛刻地說。

聞的眼睛灼亮亮的,也帶着笑意。「好吧,我說實話,我是來看你的。」

他那雙含笑的眸子彷彿有種無法解釋的吸引力,搞得頤頤心頭大亂,她刻意冷淡道:「看什麼?一個被你fire掉的員工?」

「別一開始就提這話題行嗎?」他更認真地鎖住她的目光。

「不行。」頤頤撇過了頭去。

他對她的不友善並不以為意,反而緩緩一笑,從口袋中拿出什麼放在桌上。「我帶了個東西來給你。」

頤頤略一遲疑,還是將視線移向桌上,她看見一隻絨毛做成的小狗,只有巴掌大,白色的毛,灰色的耳朵,兩點黑漆漆的眼睛,一臉無辜,光說它可愛,彷彿都不足以形容它惹人憐的程度。

「你怎麼知道……」頤頤一高興,忍不住想伸手去抓,手卻在半途又縮了回來。她警覺地瞪他:「你去打聽過我的事情對不對?是誰?曇霓?!」

她有收集小狗玩具的癖好,不只填充玩具,玻璃擺飾,只要是小狗,她就完全沒有抗拒的能力,但她跟聞這麼不熟,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一點?!

當然,這是曇霓出賣頤頤的了。聞沒否認,只是用和善的語氣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隻小狗很可愛,雖然它只值三百塊,卻已經停產,再也買不到了。」

聞的殷勤完全走對了方向,正中頤頤的弱點。她瞪了他好一會,終究還是抓起了那隻填充小狗,眼神也漸漸變得無比柔和而疼愛,拍了拍那假小狗的狗頭,她口氣中的敵意正在消失中——

「我是真的好喜歡小狗。如果不是租屋在外房東不准我養小狗,我早就養一隻真的了。」

「真的狗需要照顧、整理,」聞輕聲道。「假的雖然不會動,卻省掉你很多麻煩。」

「如果真的愛它,就不會在乎麻不麻煩了。」頤頤手捧著那隻小狗,頭一回對他露出了可以算得上和顏悅色的笑意:「不管怎樣,謝謝你,我收下了。」

她柔媚的微笑讓他的心牽動了一下,發現這隻玩具狗所達成的效果實在是太物超所值了。別說三百塊,就算是三百萬,若能換得美人一笑,也一樣值得。

「你不趕我走了吧?」他試探似的開口,怕這分友善的氣氛又消失。

「先別高興得太早。」頤頤刻意擺起臉來,但就連她自己也知道,她的態度已經親切多了。「就算你坐在我對面,我還是一樣可以不理你。」

「不理我你要幹什麼?看書?」他眼角一揚,注意到頤頤面前攤開的本子。「喔,不是,你不是在看書,在寫什麼?」

他毫無預警地伸出手,一把就將頤頤的雜記本子給拿了過來。

頤頤大吃一驚,沒想到他說搶就搶,本子竟然一下子就到了他手裏,她緊張地大嚷:「不準看!你看了我就跟你翻臉!」

她焦慮而認真的口氣完全不像開玩笑,聞也怕真的惹惱了她,遂將本子一合,放在桌邊。「好,我不看,擺着,行吧?」

本子靠窗放着,是她也拿得到的地方,頤頤吁出口氣,這才放心了。

服務生送上聞點的飲料,不是花茶,甚至不是這兒拿手的養生草茶,頤頤看見那高高的玻璃杯和杯里的冰塊,就忍不住搖頭。

「來這裏喝氣泡礦泉水?你真是來錯地方了。」她指了指身邊窗外的花埔,溫和地說:「看到那些車沒有?這是檸檬香蜂草,那是百里香,檸檬香蜂車可以治頭痛,百里香可以恢復禮力,這些都是最天然的東西,是大自然的給予。」她的語調輕柔而感性。「你有機會遇見它們,卻選擇錯過,你難道不會覺得太對不起這片綠?」

聞看着她的眼光變柔,變靜……不由自主地,這股寧靜的感覺亦感染了他,他終於領教了她的敏感、浪漫,對周遭的事、大自然都有深刻的體會,即使是一草一木,對她來說也有感情。

曇霓說得對,頤頤是值得他去了解,去花心思,她的感情豐富,而且真誠。

他的視線停佇在她俏麗的臉龐上,直截了當地說:「反正我來這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這些飲料。」

頤頤一抬頭,陡地為他盯住她的猛烈眼神而頭暈目眩,她吃力地做了個深呼吸,認真地警告他:「你花這麼多心思在我身上,會白費心機的。」

「那是我的事。」他簡短地說,聲音溫柔卻堅持。「就算浪費了,也是我的心機,我的時間。」

「隨你吧。」頤頤摔然地說,彷彿想藉此揮去他帶給她的那些擾人感覺。

屋外吹過一陣風,從微啟的窗縫間竄進來,掀開了就放在窗邊的那本札記,輕薄的紙真禁不起風的撩撥,簌簌飛翻了好幾頁,風過盡,它卻保留了開啟的形態,合不去了。

「我可沒去翻它,但它既然攤開在我面前……」聞狡狡地笑道,湊上去看札記上的字。

「別看……」頤頤急着去搶,卻已經慢了一步。

聞索性捧起本子,順口朗讀了出來:「太陽出來,下過雨的心開始生鏽……你在寫詩?」

頤頤並沒想過要公開這些她胡亂塗寫的字句,被聞這麼一念出來,她更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又嚷:「還我!」

聞是打定主意不還的了。他逐字逐句看下去,又念:「……枯黃的葉片像一顆顆心一樣墜落失水的池塘……寫得很好呢。」

頤頤有種被捉弄的感覺,又羞又氣,急得厲聲道:「你再不還我?信不信我會發火?!」

聞並不想惹火頤頤,而且他也看夠了。他微微一笑,把本子還給了頤頤,頤頤幾乎是用搶的,一把抓回了本子,轉身塞進了背包里。

聞忽然陷入沉思,雙眼深不可測,問了她一個極不相干的問題:「頤頤,你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到公司來做研發部的助理?你喜歡這個工作?」

頤頤不知他用意為何,卻還是回答了他。「談不上喜不喜歡,反正那時候剛畢業,應屆畢業生的選擇也不是那麼多,覺得公司的待遇還不錯,助理的工作也不需要很多專業知識,就這樣了。」

「你知道,我仔細看過了你的資料,你纖細、感性,做一個研發部的助理對你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他冷靜而客觀地說,身體微微前傾,仔細地看着她。「你有沒有想過,去找一個適合你的工作?」「我不太有把握……」頤頤困難地停頓了一下。「自己能做什麼。」

「比如說,」聞很輕易地找到了一個比喻。「你這麼有文采,沒想過去寫點什麼?」

頤頤輕輕嘆了口氣。「我曾經去找過編輯之類的工作,但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能力不夠,並沒有人要用我。所以我充其量也只能投稿報紙什麼的,但這沒多大用處,養不活自己的。」

他深刻地看着她,率直地問:「你找到新工作沒有?」

「還沒。」頤頤更想嘆氣了。「在網絡上登錄了好久的資料,只有一家公司給過我迴音,還是個拉保險的。」

聞緩緩地說:「有位已故的老先生,他的子孫們想找人替他寫本傳記,並且整理他生前的手稿。連出版事宜都談好了,只是沒找到合適的代筆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有!肯定有!」他的話語最後一個字都還沒結束,頤頤就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但她的興奮隨即又淡了下來,躊躇著:「但是你想人家會願意用我嗎?」

「當然願意。」他的唇邊有抹微笑。「那位過世的老先生是我爺爺。」

頤頤微微一怔,雖然開心,卻變得有些猶豫,她刻意把語氣放得平淡:「你不必特地找個工作來給我做。」

「我沒有特地找。如果不是這麼湊巧,你要我提供一個這樣的工作,我也沒辦法。」他深深凝視她,客觀而認真。「你不信,可以去問曇霓,我姐和我已經準備這件事很久了,曇霓總不會騙你。」

他的保證,讓頤頤的疑慮稍減了些,但這畢竟是她從來沒嘗試過的工作,她不免還是不安:「你相信……我可以勝任?」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頤頤擺在桌上的手藉以鼓勵她,然而頤頤對這樣的接觸是何等敏感!才察覺到他好像有這個意圖而已,就迅速把手藏了回來。

聞只是幫她建立一點自信,並不介意用什麼菜式,頤頤既然把手放下,他也就非常自然地把手放在桌上,並沒想太多。

「只要願意去嘗試,就有可能成功。」他鼓勵地說。

一股暖流溫暖了頤頤的心,讓她覺得,她的能力好像真的足以應付這樣的工作。她看着他深邃懾人的眼眸,看着那張足以令她手足無措的英俊臉龐,雖然他是害她失業的人,但她察覺自己對他的怒意似乎正在消散,不只消散,甚至還轉換成一種相反的好感……

她不由得低聲道:「其實你這人也並不那麼壞。」

「我什麼時候是個壞人了?」他的眉梢一挑,十分不以為然。「你從哪一點看出我是壞人?」

頤頤也同樣揚起了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的那天晚上,你狠狠把個女人給甩了呢。」

聞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彼此彼此,那天坐在你對面的男人,也被你整得蠻慘的。」

「我是有苦衷的。」頤頤安靜地說。

他認夏地凝視她。「我的事,也不是你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

頤頤抬起視線,迎上他的眼神。那一刻,兩人都察覺出自己內心對彼此的無比好奇,卻也都從對方眼眸中看見一色一樣的無可奈何。

愛情所加諸在他倆身上的無奈,是否相同?

「我得走了。」他的眼光移向牆上的時鐘,很快對頤頤笑了一下。「出來了太久,公司還有事。」他站起身,對頤頤交代:「下次我把我爺爺的一些資料給你,你先整理整理。」

「謝謝。」頤頤由衷地說。

「不必謝我,」他的眼中有抹一閃而逝的柔和。「如果不是你自己有能力,你也沒辦法接下這個工作。」

他溫柔的眼神牽動了她的心,動人的嗓音在她耳膜之際激起了內心的動蕩,頤頤明顯地感受得到自己對他的好感正在直線上升,以一種她不預期的驚人速度……

她還沉溺在對他的感覺掙扎之中,他卻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他的微笑直到走出店門都仍持續著,而且還多了一抹勝利的的意味。

要想追到頤頤的話,他已經跨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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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不得的鳳梨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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