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鄴州的王,史上最強的鳳非離,此刻正斜依在榻前,用那雙美麗得不應該屬於人間的纖長玉手翻閱著京城送來的邸報和密章,時不時停下來,啜飲一口熱熱的蜂蜜水。

老皇死的確實有些突然,但沒什麼大礙,一切準備工作早已完成。那個人基本上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就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寶座,僅有的幾個可能的不穩定因素也早被自己幫他控制得好好的,一切都按安排進行,似乎沒有任何誤差。

奏報上也全是好消息,移宮、登基、冊封、守喪,看起來他過得很是不錯,用不着人擔心。

可是………嘆一口氣,再喝一口蜂蜜水,潤潤發緊的喉部。

那個彆扭的小孩,大概又在自尋煩惱了。心上的傷口太重,有事情忙的時候顧不得,如今什麼都太順利,他失了目標,失了精神,一定又開始疼痛難忍了吧?移居到冷清的皇宮,離開了那些平衡他情緒的柳樹,恍恍然的日子應是免不了的。現在的他,是不是又常午夢驚醒,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現在的他,是不是還在獨自懷念和感傷,只願展現漠然的一面給人?

朱宮棣是鳳非離迄今所見過的最念舊的一個人,他似乎永遠都不知道忘卻是最有效的療傷方法,不知道再痛苦的追憶也不能給予魂消緲緲的柳兒任何補償。他念念不忘的,是一份怎麼也追不回喚不醒的愛。

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小孩,傻到不應該生在皇家。

而愛上這樣一個人的自己,自然也是無可置疑的傻瓜。

可是……聽人家說傻瓜都是不生病的……為什麼他會………

「啊──嘁!!」再打一個噴嚏,眼前金星直冒,太陽穴兩邊蘇蘇地痛。這兩天已經好多了,前一陣子又發燒又發冷,一站起來天旋地轉,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每次一病,時間就會拖很久。

真的很想到他的身邊去,看他亂逞強不服輸的可愛樣子,看他每次見到自己時陡然放鬆的表情,看他被逗弄時紅著臉要生氣不生氣的模樣。可是……永遠美麗永遠迷人永遠瀟灑永遠神秘永遠令人捉摸不透的鳳非離,怎麼可以紅著鼻子淚眼朦朧啞著嗓子打着噴嚏出現在京都呢?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放下身段不顧形像前去見他,也要癱軟的身體爬得起來才行啊……

在卧榻之上調整了一下姿勢,鳳非離覺得今天的情況又好了很多,再過個兩三天,就可以動身去皇都見心上人了。

這麼久沒見,還怪想的,既想念他的人,也想念他的身體。

侍女端上新熬好的葯,閉上眼睛咬牙灌了下去。跟進來的太醫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要知道以前這位鳳陽王喝個葯,比讓他跳脫衣舞還難。

「太醫,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門啊?」

「回稟殿下,最好……再休養一段時間……」

鳳非離抓了抓枕頭,瞪了太醫一眼。

這位太醫還年輕,實在受不了如此魅惑風情的一瞪,尤其病中的鳳非離,髮絲微亂,玉頰潮紅,一雙鳳眼水淋淋的,說不出的嫵媚動人,侍從們跟隨他已久,多少脫了點敏,可太醫卻是幾年難得進來一次的,當場被瞪傻過去,幾乎沒流下鼻血來。

鄴州的王見多了這種情形,趕緊揮手讓他出去,免得等會還得叫人來洗地毯。

搖了搖腦袋,好像已經不再耳鳴,眼前的景物也基本固定,沒有晃來晃去,更沒有突然倒轉過來。

所以鳳非離判斷自己已經適宜出門了。

抬手喚來侍女,正準備命她傳自己的首席太輔進見,一個小黃門官喘吁吁奔了來,跪在地上,結結巴巴道:「殿……稟殿…下,皇…帝陛下……駕到……」

鳳非離挑了挑眉,以為自己又開始耳鳴。直到黃門官接連重複了好幾遍,他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心頭泛起一絲不安。

他真的來了?為了什麼?想自己了嗎?

從骨子裏來說,鳳非離算是一個相當自戀的人,但由於頭腦過於理智,他還沒有自戀到真的以為朱宮棣是禁不住對他的思念才千里來奔的。

也許這一陣子,在京都又發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會是什麼?一定不是國事,國事他不會不知道,那麼就是家事了,跟他那個寶貝弟弟有關嗎?

心中千轉百回,人也搖搖晃晃走到殿口,朱宮棣已上了台階,抬頭看着他,臉色慘然,閉口不語。

鳳非離輕輕嘆一口氣,疼惜的感覺又湧上來,擺擺手道:「你們全都退下。」

殿上一干人等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眨眼就只剩他們兩人。牽起他的手,啞著嗓子剛問了一聲怎麼了,朱宮棣冰冷堅硬的表情突然破碎,人向前一衝,就衝進了他的懷裏。

本來軟玉溫香送滿懷的滋味不錯,無奈大病未愈的身體接不住這樣的衝擊,向後踉蹌了幾步,兩人一齊跌倒在地上,抱成一團。

朱宮棣趴在他的身上,頭放在胸口的位置,聽着那一下下心跳,忍了很久的眼淚一下子全部奔涌而出,一滴滴浸染在綉金的王袍上。

空寂的大殿中只聽得見細細地啜泣聲,他平躺着看描鳳畫龍的高棟穹頂,手指摸索著插進愛人的髮絲中,胸口隱隱地痛。

發泄般地哭泣了半晌,朱宮棣抬起紅腫的雙眼,低聲問:「他死了……我該怎麼辦?」聲調怯生生的,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鳳非離眉尖微蹙,饒是他絕世聰明,冷不丁的,也弄不懂宮棣說的是什麼意思。

「怎麼辦?等琛兒回來,我要怎麼樣對他說……那個孩子……已經死了?」朱宮棣的手指痙攣般抓住鳳陽王的衣襟,語氣就像是在求救。

「你慢慢說,誰死了?到底發生什麼事?」鳳非離柔聲哄著,手臂慢慢收緊,將他發顫的身體摟在懷裏,一下一下有規律地拍撫着他的背部。

見到這幼時的冤家,做戲的戀人,朱宮棣的心莫名地安定了許多,靠在他懷裏,繼繼續續,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述著,但因為鳳非離聽的認真,還是大略能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那個奈奈,真的死了?」

「嗯。因為我實在想像不出,在什麼樣的情形下他才能逃過此劫。」

「琛棣當真十分地愛他么?」

朱宮棣的眼淚再次連珠般滴下,「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管,就不會出這樣的事。現在怎麼辦?人已經死了,我要怎樣才能賠琛兒一個?」

「小宮……,人又不是你毒死的……」

「這又有什麼區別,反正是死了……,我明明知道失去最愛的人,心裏是什麼樣的感受……卻害得琛兒,要受我當初受過的那種痛苦……」

鳳非離用兩隻手捧起滿布淚痕的那張臉,細細地吻去滑落的淚水,喑啞地道:「這件事情,你當然有錯,但是相信我,你決不是錯的最厲害的那個人……」

「可是……」

「很多人都必須為奈奈的死負起罪責,你有你的那一份,但那只是極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責任,應該由聞妃、太后,還有琛棣去背。」

「可是太后是我的母親,邐荊是我的妃子,琛兒是我弟弟……」

「你還不明白嗎?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一直想要一個人承擔起所有的責任,一旦背不動了,有閃失了,你就會以為是你一個人的錯。其實不是這樣的,太后也好,琛棣也好,他們都有他們自己必須背負的份額,你是沒辦法永遠替他們背下去的。」

「但是奈奈呢?他又有什麼錯?當年的柳兒又有什麼錯?如果錯都在我們,為什麼是他們在受罰,為什麼越是無辜的人所受的傷害越大?」宮棣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翻絞,沉鬱多年的憤忿之情如開閘般傾泄而出,按捺不住的疼痛感漫延在四肢百骸。

鳳非離將滾燙的唇壓在他冰涼的額頭上,無聲地嘆息,「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原來就是這樣的無奈,可憐的孩子,你已經比大多數人都要做得好了……」

「但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呢?為什麼不能讓每一個人,都遠離錯誤與傷害呢?」抬起頭,喃喃地問,雖然並不希翼得到答案。

「傻孩子,你做不到的,試問古往今來,又能誰能做到呢?」

朱宮棣垂下頭,手指翻卷著鳳非離的衣角。其實這些,自己何嘗不了解?只是真的需要那麼一個人,明明白白地表述出來,真正的安慰,也就是聽另一個人將自己心底的想法說出來,他說對了,心裏便會好受許多。聽到奈奈死訊的那一刻就已明白,無論怎麼做,也無法避免讓琛棣接受這一個打擊,他必須承受的,終歸要到來,怎樣的疼愛,也遮掩不了,代替不了。

「記得柳兒剛死的時候,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放軟身體,靠上微燙的胸膛,眼睫輕輕地顫動,「我擔心琛兒,會不會和我一樣,只想着上窮碧落下黃泉,到他的身邊去……」

「可你現在,不是已經挺過來了嗎?」

「那是因為有你……還有要復仇,可我不想讓琛兒跟我一樣,失去了愛,還必須生活在恨里……,他能恨誰呢?母后?我?還是邐荊?恨我們只會增加他的痛苦,但如果沒有恨,他又如何能夠再有生的勇氣?」

「小宮,你聽我說,放手吧,從現在開始,你放手吧。琛棣二年後回來,你告訴他那個少年死了,這就夠了,所有的真相,讓他自己去查吧,讓他自己決定該怎麼做。是要恨,還是要振作,這一切,都應該由他本人作主,幸福與否,不是能強求的。」

宮棣咬着下唇,獃獃地坐在地上,眼睛看着殿角的陰影。鳳非離的話,就算是在念台詞,也似乎總是對的。事到如今,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希望兩年的時光,可以略略減淡一點琛棣心中的愛意,可以讓他那單純的弟弟,增加一分承受打擊的能力。

「好啦,咱們別老坐在這裏了,雖然有地毯,可也挺涼的,你受得住,我倒有點受不住了……」鳳非離揉揉額角,覺得頭又開始重起來,呼吸之間的熱度也有上升的趨勢。

宮棣伸手摸摸他的頭,再對着光仔細看看臉色,吃了一驚,「你怎麼了?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

「沒事……小病而已………」鳳非離微微的一笑,因為病弱的緣故,這個笑容異常的嫵媚,宮棣忍不住臉一紅,四處一看,沒半個人影子,只得自己伸手扶在他腋下,用手撐起他的身體,搖搖擺擺送到軟榻上躺着,拿棉被蓋了,從桌上倒來溫茶,扶著頭喂他喝。

「你病了多久了?」

鳳非離握住他的指尖,貼在自己發燙的唇上,一邊綻開一朵柔媚的笑,一邊沙啞地問:「怎麼?覺得心疼了?」

宮棣只覺得臉上滾過一陣熱潮,將手一甩,嗔道:「你這人真是的,病成這樣還玩,要演什麼,等身子好了再鬧不成嗎?」

「小宮,我有日子沒去看你,你想不想我?」鳳非離吃吃笑着,想要抱他,被他一推,竟一下推倒在榻上咳了起來,宮棣心中不忍,只好自己又送過去給他摟住。

「你說嘛,想不想我?」

「我想你幹什麼?你每次來京城,不就是……」話說到一半,又咽了下去。雖說鳳非離每次來,只是過過戲癮而已,但若不是他時常化解自己心頭的鬱結,柳兒死後的日子,恐怕也熬不過去。

「我胸口疼,你來幫我揉揉……」鳳非離難得捉到撒嬌的機會,又想把宮棣的注意力,從奈奈的事情上引開,本有七分難受,也表現成十分給他看。

「我又不是你的宮女,誰要給你揉。」宮棣嘴硬地說,身體卻不知怎麼的自動爬上了床,在他胸口上輕輕地揉着。

「小宮,還記得當初咱們約定,不論人前人後,只要在一起,就要做一對恩愛的戀人么?」

「記得,我們不是一直這麼做的嗎?害琛兒還誤會了呢。」

「……我想,不要再演下去了……」

揉動着胸口的手突然停了片刻,又繼續動了起來。

「你的意思呢?」

「……當然隨你。」

鳳非離眉梢眼角浮起艷麗嬌媚的笑意,用手在他腰間一繞,便將他整個人撲倒在床上。

「你這是幹什麼?你不是說不要演了嗎?」

「對呀,」鳳非離咬着宮棣的耳垂,在他頸間吹着灼熱的氣息,「所以你要記得,這已經不是演戲了,我以後對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是演戲了……」

年輕的天子被鳳陽王壓在身下的情形,從小到大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但沒有一次像此時這般令人面紅心跳、情動如潮。也許是因為病中的鳳非離體溫較高,即使隔着衣服,宮棣依然覺得相接觸的部分燙得彷彿要燒起來,忍不住地掙扎,想要離開,卻又被緊緊纏着,欲待狠力地推他,一看到那雙柔媚中帶有從未見過的嬌弱的鳳眸,心腸又確實狠不下來,這般嚶嚶嚀嚀有氣無力的掙動廝磨,三分情慾也給他撩撥成了十分。

碎碎的親吻零零星星地落下,漸次地啄到唇上,宮棣閃躲了幾下,也就依了,略略有所響應。鳳非離格格笑着,將舌尖伸了進去輕輕逗弄,一隻手滑了下來,靈巧地挑開他的腰帶。

「你做什麼?」宮棣脹紅著臉按住,「病人不該好好歇著?」

「可是我想要嘛……」鳳非離撒著嬌,「我想要,難道你不給我?」

這句話說得實在是霸道之極,但自小就徹底領教過他的宮棣卻早已習慣,只是皺着眉瞪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

鳳非離自顧自地當他默許,扯開腰帶,將外衣剝開,露出有些蒼白瘦弱的胸膛。

「看看,瘦成一把骨頭,說起來你也是金尊玉貴的皇子,怎麼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呢?」鳳非離嘖嘖搖頭感嘆,留下一串串吻痕。宮棣卻有些惱怒地推了他一掌,嗔道:「嫌我瘦就下去,不怕硌着你?」

「沒辦法啊,誰讓我喜歡呢,我開始喜歡你時就知道你瘦啊。不過現在我越來越喜歡你,你卻越來越瘦,這樣可不行,得讓我好好調理你一下。」鄴州的王在喉間輕柔地笑,手上嘴上一刻不停,忙着到處燃起火苗。

微微的抗拒后,朱宮棣慢慢放鬆了全身的力道。其實早就有準備把這個身體給他,就當是演戲演得逼真些吧,不給他,又能給誰呢?從他那裏汲取了太多的溫暖,除了這個身子,還是什麼能拿來還的?他若是想要,就給吧。

然而內心深處的戰慄感又是為何而來的呢?是為了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遊戲結束的宣言,還是為了久違多時的慾念與情潮?在他宣佈不再演戲之後所說的喜歡,每一句都叫人心驚肉跳,彷彿又回到了時時提心弔膽的童年時光,讓人信也害怕,不信也害怕。

鳳非離卻顧不得理會懷中人百轉千回的心思,他正努力地讓兩人的肢體交纏起來,並減少隔在其中的各類衣料。宮棣不停退縮的舌尖是如此甜美,讓他忍耐不住地吸吮品嘗,每一個吻都綿長的讓人窒息,卻又瘋狂地可以引爆全身的激情。

宮棣唇間泄出微不可聞的喘息聲,身軀也慢慢扭動起來,正當軟榻上的氣氛熱烈到最高點時,鳳非離呻吟了一聲,將臉埋進宮棣的脖項之間。

「怎麼了?」年輕的皇帝輕輕問,同時用手抓他的頭髮,想把那顆頭提開一點。

「真是要命啊,」鳳非離難得苦着臉抱怨道,「我明明很想要你啊,可是全身都沒力氣……」

朱宮棣失笑了起來,「這是當然的,你在生病啊,病人本來就應該全身沒力的。」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你好好躺着養病吧,別盡想着一些有的沒的。」

「不要………不甘心嘛……」鳳非離斜斜地從上方睨視着他,表情嫵媚迷人,「不如你來吧?」

「啊?」朱宮棣一時沒聽懂。

「既然我沒力氣,那就你來好了。」鳳陽王狐媚地笑着提議。

宮棣呆了呆,本來就紅通通的臉更是發熱,咬咬下唇,將臉扭向一邊。

「你不要啊?」鳳非離問。

宮棣閉口不答。將身子交給鳳非離,似乎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好像本就是該他的,就給他好了,可一旦換成自己主動,感覺一下子就全變了。

如果被他抱的話,尚可以勉強用交易、約定什麼來解釋,若是變為主動去抱他,那就真的不是在演戲了。

「當真不要?你可不要後悔,以後可沒這麼好的機會了。」鳳非離嬌笑着纏住他的脖子。

朱宮棣用彆扭的表情拉下他的手臂,半縮起身體。

「你要記得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哦。」鳳非離咬着耳朵說,「那咱們就這樣睡吧。」

「睡?大下午的,你睡什麼?」

「睡午覺嘛。你趕了那麼久的路,應該也累了,一起睡吧。」

鄴州的王按老規矩呈章魚狀擁住懷中人,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朱宮棣用手指戳戳他,吃驚地發現,他居然真的就這樣睡著了。

酣暢一覺后的鳳非離,神采奕奕地梳洗好,穿上綉工精美的長擺王袍,簡直美艷不可方物,看得剛剛只淺眠了一會兒的朱宮棣頭暈眼花,分不清方向,只能被他摟在懷裏,愛帶到什麼地方去就帶到什麼地方去。

鄴州的鳳陽王宮他一共停留過三次,一次是奉旨冊封,一次是遊說出兵,還有一次,便是生命中最痛苦的那次失去。

漫無目的地遊逛了很久,心不在焉地聊著飄散的話題,他沒有要求,鳳陽王也裝不知道。直到臨近黃昏的時候,鳳非離才終於將他帶到了那座曾居住了數月之久的宮樓上,樓下微微起伏的芙蓉花崗,尚不是展錦吐芳的季節,只有一片茂盛的郁綠之色。

宮棣從熟悉的角度凝望過去,本以為已被悲傷浸蝕得麻木的心再次抽痛起來,痛在呼吸吐納之間,痛得忍不住攀住了身旁的臂膀。

「你仍然忘不了他,這是當然的。」鳳非離輕聲道,「但是,請你抬頭看看我。」

宮棣艱難地將目光從那座孤墳上移開,落到面前這張狂狷艷美的臉上,原本緊緊抓着他的手遲疑地放開。

心裏第一次,升起類似於愧疚的感覺,這種感覺莫名其妙的,不知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只知道這樣一個人,長久以來一直被自己當做復仇的利器與療傷的靈藥,實在是有些委屈了他。

鳳非離伸手將他擁進懷裏,沙啞地道:「無論你再怎樣痛苦,再怎樣懷念,柳兒終究是回不來了,你明白嗎?」

「明白……」墳塋就在眼前,如何能夠不明白?

「所以,你來愛我吧。」

宮棣不由地怔住。他經常弄不懂鳳非離此人做出結論的邏輯何在,這次也不例外。

「你可以把柳兒永生永世放在自己的心裏,但這並不妨礙我愛你,當然也不應該妨礙你愛我。」鳳非離難得好心地解釋了一句。。

「不要這樣……我不想在柳兒面前,討論這個問題……」朱宮棣立即本能地抗拒,為了那個不能再出聲的戀人。比起光芒四射的鳳陽王,柳兒原本就是那麼的弱勢,更何況如今人已死了,自己再不幫他,還有誰會幫他?

「你別傻了,柳兒躺在那裏,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痛苦早就結束,沒有結束的只有你對他的感情而已。」

「你不要再說了……」宮棣掙扎了起來,難得已經可以平靜地懷念,不想再挖開傷口來看,如果懷念可以支撐著過一生,又何苦再添新的糾纏煩亂?

「柳兒若無知覺,你做什麼他都不知道,柳兒若有知覺,你以為他會願意看你一生孤寂?」

宮棣凄然一笑:「就算一生孤寂又怎樣?那是我欠他的,我答應要和他永遠幸福地在一起,卻沒有能夠做到,難道不應該受到懲罰?」

鳳非離有些動怒地盯着這個彆扭的小孩,他死也不願得到救贖到底為了什麼?難道自己與柳兒的愛除了先來後到的區別外,還有其它不同的地方嗎?

「非離,」宮棣難得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柳兒已經很可憐了,你就不再要和他爭了。對他來說我就是一切,而對你來說,我不過是令你覺得有興趣的玩具而已,從小到大玩弄了那麼久,早就該玩膩了吧?」

鳳非離將十指在他的臂上收緊,「你也不好好想想,如果只是玩具的話,從小玩到大我為什麼一直不膩?柳兒不在了是個事實,我也沒有要你從此努力忘記他,哪有什麼搶不搶的?說到底,你總歸就是不相信我真的喜歡你,對不對?」

朱宮棣咬牙低下頭。這是實話。鳳非離從小到大一直在說喜歡他,說了整整十七年,至少也有十五年是說着玩的,現在冷不丁地要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確實有些難度。

倒不是害怕再次被他戲耍欺騙,反正已經騙習慣了,早就學會不再動怒;其實宮棣內心深處真正有所畏懼的,倒是害怕他這一次的表白居然是真的,自己胸腔里那顆碎得不成樣子的心,實在承受不起這樣一個人的愛。

看着他的表情,一生順遂的鳳陽王難得受了點打擊。不過對於一向自信而又樂觀的他而言,這遠遠不到需要灰心喪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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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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