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恍然間想起那一天,迷迷糊糊地吃早餐,長頭髮滑了一絡進橙汁杯里,被他微笑着撈起,用餐巾紙拭凈后,整整齊齊別在我的耳朵後面。同桌的人都在笑紅著臉的毛手毛腳少年,有爸爸、媽媽、鍾伯伯、朱歡,還有………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尹繪立即飛奔去拿了棉被蓋住我。厚厚的,好重。

爸爸媽媽幾乎從不陪我吃早餐,那天之所以全體都在,是因為姐姐從美國帶新婚丈夫回來。

姐姐一向是家中的寵兒,她的夫婿,自然也是貴賓。

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尹繪。當時的他高大英俊,成熟帥氣,和氣的微笑着,每次與我說話,都會彎下腰來,讓視線與我齊平。

十六歲的少年,從此開始暗戀優秀的姐夫。單純寂寞的眼睛總是帶着純粹的愛與祟拜跟隨他的一舉一動,卻絲毫沒能看見溫順的面具下隱藏着的那個冰冷的殺手。

那個殺手說他愛我,在這個世上,他只愛我。

他沒有說謊,他果然只愛我。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被他刀不見血殺的乾乾淨淨,一個不留。在叛逆的青春歲月,也曾為父母的忽視而流淚,也曾嫉妒姐姐的專寵,覺得自己太渺小,一切太平淡,希望某一天醒來,生活完全變了樣。

從小到大,上天從沒聽過我的祈禱,但就那麼一次,他把我的胡思亂想當了真。

不知此時睡去,醒來后的天地是否會再次變色?

從白紗窗帘上透進來的曙色淡淡,藍幽藍幽的,感覺異常涼爽。眼睛酸痛,不想睜開,但腦子已經清醒。剛剛一動,就有人扶起我,用熱毛巾仔細地給我擦臉。

頭髮依然整齊,但眼中血絲密佈,此人想是一夜未睡,目不交睫守着我。

坐起來想想,突然覺得好笑,便笑了起來,笑得眼角泌出淚花。

「非非……非非……」他摸着我的臉,痛苦地叫着。

「你別叫,讓我笑一下,真的很好笑……」我用手掩住嘴巴,看着丟在地上的銀行帳單,「我在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因為我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做一個能脫離你存活的人?這本來就是事實,為什麼我一直不肯承認?」

尹繪抱住我,不停地搖頭。

「到頭來,我果然什麼都不能為他們做,所以他們不愛我,也是對的……」我笑得慘然,「原來能夠掌控一切的,永遠是你。」

「不是的,非非,不是,」他捧住我的臉,逼我正視他,「我不想控制你,我只想愛你,我受不了看你那麼辛苦。」

可我,我受得了,什麼樣的辛苦我都受得了。我受不了的,是沒辦法在死前,讓他停止對我的愛,這個願望的強烈程度,遠遠甚於希望自己不再愛他。

我叫他離開,他咬牙不肯。我知道他怕什麼,他怕自己一轉身,我就無聲無息地死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最後我們各讓一步,他走,叫了鍾未倫來。

超級助理來到現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到我公司去請假,果然不是一般的能幹。

我說:「只請半天就好。」

他搖頭。答非所問:「你知不知道尹繪有多恨你姐姐?」

我知道。

當年他把離婚書丟到姐姐面前時,全身都散發着復仇的快意,無論瘋狂的女人如何撕打,如何哭鬧,如何用刀尖在自己身上一道一道划,他都冷冷的看着,那個曾做過他妻子的女人越痛苦,他就越開心,開心到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全身發抖地站在門外,捂著絞痛的心口倒下。

若我是他,遇到象姐姐對他所做的那些殘忍的事,我會更恨。

可惜我不是他,我不能對自己說,只要愛他就好,其他的,與我無關。

鍾未倫在我床邊坐下,摸摸我的額頭:「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所有的生活目的都是為了毀掉那個女人以及她周圍的一切,可現在他居然說後悔離婚,你說原因是什麼?」

我不說,他是個傻瓜,既然恨,就徹底的恨好了,為什麼,還偏偏不肯放棄愛的權利呢?

「非非,」鍾未倫溫柔地看着我,「若是練昭仍是尹太太,你就不會拒絕由他來支付那筆醫藥費吧?」

我抬起頭,直直的迎視着他:「鍾未倫,我現在還算能接受你,所以,請你不要學朱歡。」

不喜歡這種似乎理解我所有痛苦的語調,不喜歡象這樣被剝出來誘哄般的安慰,就如同那一夜,驚恐萬狀,心痛如絞,被她溫柔地抱在膝上,輕輕地搖,輕輕地拍,一點一點,象吐血一樣吐露出自己片片破碎的痴情狂愛,聽着她的聲音,一句一句回答着她的問題,好似攀著一塊浮木,保留可以呼吸的希望。若非有那樣溫情的一夜,也不會在第二天看到報道時不可遏制地憤怒,若不是曾經全然的信任和感激,也不至於連尹繪都原諒了,卻始終無法原諒朱歡。

鍾未倫不再說話,拿了牛奶給我喝,拍撫着我的胸口,滿面憂慮之色。

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可是,卻,力不從心。

我吩咐鍾未倫,只請半天假,可是下午,我仍然沒有去上班。

在藤蔓植物密密纏繞的院牆和生著紅銹的大鐵門前,有一段對普通人來說不算長的上坡路,每次走過來,無論步子邁得有多慢,心跳都會加速。

開門的老警衛認得我,笑着點頭打招呼。院子裏有三三兩兩的人穿着病服散步,還有步履匆匆的護士們,一會兒穿過去一個,無一例外的,都是健壯的男護士。

不久以前,我的母親從這裏啟程去了虛無與未知之處,在那之後,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這個人正赤著雙腳站在地毯上,衣服很乾凈,只是被扯破了好幾個地方,頭髮整齊,披散著,十個指頭,被剪得禿禿的,但仍是在臉上挖出一道道粗粗的紅印。

她和我之間,隔着雙重鐵柵欄。我緊依著欄桿,也沒辦法把手伸到她可以握到的地方。

我一生的痛苦,是她帶來的。

我一生的摯愛,也是她帶來的。

練氏王朝盛極一時的時候,她就象個女王,看上了的,就算用搶,也要弄到手。財富、珠寶、權勢、地位、男人……都是這樣。

她聰明一世,卻不明白有些東西,是怎麼也搶不到手的。比如婚姻,比如愛情。

這一句話,是朱歡點評的。

練昭的風雲一時,連封閉於校園中的我,都略有耳聞。當年的她,黑白兩道,縱橫無敵,卻愛上一個出身書香世家,與爭鬥血腥無緣的儒雅青年。

我想,這對於年輕的尹繪而言,無異於橫禍天劫。

練昭的字典里沒有拒絕這兩個字,她可以雇殺手綁走一個無辜可愛的少年,來逼迫他的哥哥跟自己進教堂;她可以在得知少年被不慎殺死後,輕描淡寫地責罵下屬「太不小心」;她可以囚禁住那個悲痛欲絕的男人,不讓他去看望飽受打擊病危的父母;她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帶着這個男人回家,以為只要曾經是貓就永遠變不成老虎……

象練昭那樣雙手沾血的活着,一個錯誤就足以斃命。

從雲端上跌落下來的滋味,就算是練昭也承受不住。我的姐姐,她給別人製造出那麼多的痛苦,自己卻連其中的萬分之一也無法負擔。在面對打擊這一方面,她不僅比不上尹繪,連我,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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