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我捂住胸口,那裏生生地疼。

朱歡神色一肅,抓住我的胳膊:「練非,你的心臟沒問題吧?」

我甩開她的手。那隻手以前曾輕輕撫摸過我的臉,引導我說出所有內心的感受。可第二天這些話就改頭換面上了頭版,配上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所謂事實,用我這個無知的純潔少

年,來對比強烈地映襯出我家人的惡,害他們象一隻只被逼到絕路的落水狗,死的死,瘋的瘋。

圍觀的人群傻傻地看着這場與他們毫無關係的好戲,有幾個貌似女權主義者的人向我邁近幾步。

就在此時,一個穩定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響起:「這是在敝公司一年一度的產品發佈會上,朱小姐不是想來鬧場的吧?」

朱歡聳聳肩,迴轉身:「對不起,鍾先生,我只想關心一下舊相識而已。」

鍾未倫未置可否,只是看着她,少傾,她長吐一口氣,理了理挎包的背帶,拍拍超級助理的肩,淡淡道:「好吧,改天我再找他聊,再見。」

女記者迤邐而去,人群仍未散,阿豐氣喘吁吁趕過來,看見鍾未倫,嚇了一大跳:「鍾先生,展場有什麼問題嗎?」

我說:「展場沒問題,我有。現在可以輪到我去吃飯了嗎?」

阿豐怔怔地點頭,沒等他點第二下,我已向門口走去。

下午我蹺班,直接回到家裏,洗了個澡,倒在床上就睡。

睡著了,就可以忘掉很多事情。

所以,我喜歡睡覺。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我強迫自己睡,總能睡得着,這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煩惱的方法。

可是除了一去不返的長眠,睡著了總會醒來。

有人說,最可怕的事莫過於美夢醒來天已大亮,不得不面對現實。

我想,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嘗過惡夢醒來仍是漫漫黑夜的滋味。

睜開眼睛,室內仍是一片漆黑,額上冷汗猶存,我喘息著,看看桌頭柜上的夜光錶。

凌晨兩點。

咬了咬手指,我知道一牆之隔的客廳沙發上,一定坐着一個人,吸著煙,等我叫他。

因為過了午夜,就是整整一個月。

我打開燈,看見夜光錶旁放着一杯水,喝在嘴裏,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那個溫度,就象我剛剛流出的淚水。

「尹繪……」我喃喃低語,聲音輕的連自己也聽不見。

卧室的門被猛地打開,那人旋風一般地來到我的床邊,將我整個兒揉進他的懷裏,鼻間繞着淡淡的男性體味與尚未散去的煙草味道,他發燙堅實的胸口不停顫動着。

「非非……非非……你嚇死我了……」他捧起我的臉,印下膠着纏綿地吻,象在確認我仍在呼吸一樣,沒有任何技巧,只是不斷地吸吮我的舌尖,獲取我的溫度。

我想,若是我死,這個男人是否還能活下去?

近來我常有這樣殘酷的想法,我想看看如果失去我,他會怎樣,常常想。

睡在尹繪的懷裏,我一般很少做夢,然而那一夜,我卻夢見自己死掉了,象輕煙般飄在空中,用冷淡地眼神看着他痛苦崩潰,心裏一片漠然,仿若這人世間的愛恨痴狂,已變成了一個笑話,激不起心頭的任何一點動蕩,就象從未愛過這一場。

嘆息著醒來,他撫着我的臉,溫柔地道著早安,那眼中滿漾著愛意,如何可以看不見?

我突然覺得可憐。

自己可憐。

他更可憐。

不理會他想要一個早安吻的暗示,我披衣下床,開始洗漱。做為一個上班族,好象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必須振作起來,乖乖到公司貢獻自己每天最精華的八個小時,掙得一些物質和精神上的滿足。

這對我尤其重要,因為我必須努力在經濟上脫離尹繪的支持,否則將永遠無法和他徹底分手。

我渴望與他分手,在我活着的時候。

母親去世,必須支出的醫藥費減輕了一半,然而就算只剩一半,也遠非我現在看起來算高薪的收入可以負擔。何況還有我自己,時不時進醫院小住,花錢與掙錢的速度差異,彷彿不是同一個次元的。

尹繪在廚房弄早餐,動作很快,我從衛生間剛走出來,就直接被拉進了小飯廳。

看着我吃他煮的東西,好象是他莫大的快樂,就算以前那樣甜蜜相愛的日子裏,也未見他如此珍視過我。

也許他心裏也明白,總有一天,我將離他而去。一去,不再復返。

今天是展示會的第二天,我卻沒有去現場,躲在公司的設計室里,描著新案子的鉛筆草稿。

有人敲了敲根本沒關的門,一抬頭,是林總。

心裏覺得無比的詫異,我這個愛激動的上司,什麼時候變的如此懂得禮貌。

他走到桌邊,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最後搭訕似地說:「練非,這次繪悅的案子,你做的很好,業界的評價也相當高,都說你是一個很有靈性的設計師。」

我站起來幫他拉來一張椅子放在我座位的對面,比了一個手勢邀他入座:「林總,有什麼話,不妨坐下來慢慢談。」

他微皺着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坐下,把手指放在下巴上:「練非,……我聽說昨天在展示會上發生了一些事……」

「是,」我點頭,「我打了朱歡。」

林總似乎很吃驚我這樣直接,一時接不上下一句。

「不過請您放心,這是我與她私人間的事情,不會牽連公司。」

他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提醒你,你是一個設計師,應該知道設計界有個龍頭老大……我指的是……你當然明白,我提的是沛大師,他一句話可以捧紅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這個人脾氣天生護短,而朱歡恰好……」

「是他的乾女兒。這我知道。」

林總直直地看着我。

「謝謝您為我擔心,事情已經發生了,他若是計較,我會立即遞辭呈,絕不連累公司受池魚之災。」

林總表情有些生氣:「練非,我一向視你如子,怎麼這樣看低我?」

我淡淡一笑低下頭。我知道林總欣賞器重我,但他畢竟身在商場,若被人惡意打逼至死路時,為了自己心血基業,什麼都會丟棄的。我親身親歷,血緣關係尚不能保證,其他的情誼又算什麼。

他還想再說,手機鈴聲突然大響,忙忙接起,餵了一聲,聽對方剛講得一句,已是臉色如土:「…沛……沛大師……是…是……練非是我旗下的設計師……您老人家聽我解釋,他年輕人脾氣就是……啊?他現在?……」林總看了我一眼,百般為難后,還是坦白招認,「他現在就在公司……什麼?您要他接電話?不……你聽我先解釋……啊?啊,好的……好的……」

擦擦額上的冷汗,他把手機遞給我,小聲叮囑:「你趕緊道個歉,千萬別頂嘴啊。」

我接過手機,遲疑了一會兒,放到耳邊。

「非非,你手機為什麼關機?打你辦公室電話也不接?」話筒里傳來精力充沛的聲音,好似在用吼的。

「我在畫圖,不想接電話,所以把電話線拔掉了。」我乾巴巴的解釋。

「非非,你聽我說,歡兒為人犀利了一些,但她對你沒有惡意的,你不要計較……」

我不說話。我不想談她。她是沒有惡意,別說昨天,就算是當年也沒有惡意,只是我神經構造與她不同,在整個事件上所處的立場位置與她不同,感受當然也截然不同。她手執利刃,刀刀毫不留情,自以為在為我手術,促我痊癒,卻不知我血淋淋的傷口被越划越深,痛徹心肺,如何忍得住不呻吟出聲?

「非非,」鍾沛在話筒那頭嘆氣,「好了,不提也罷,未倫說你這一向消瘦,找時間來鍾伯伯家裏一趟,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不想多說,只輕輕答一個是字。這個父執輩一向待我過於憐愛,而與我父母的關係卻未見有何特別親密之處,莫名受寵,常覺擔當不起,只要不是被鍾未倫捉住親手押解,我是不會自動上門的。

斷了線,將手機還給林總,他急切地問:「沛大師說什麼?發脾氣了么?他打算怎麼對待你?會不會很嚴重?……」

我淡淡回答:「沒事了,他說這次放過我,叫我以後不要再這樣就行了。」

「就行了?」林總狐疑地看我,「練非,若是有麻煩……」

「我一定會向林總您求救,您是我的老闆嘛。」

胖老頭這才滿意地點頭,負着手繞着我辦公桌轉了一圈,拉長了聲調道:「沒事就好啊,你忙吧,我再去繪悅的現場看一看。」

無言地送走老闆,我靜一靜心,繼續畫草圖。朱歡也好,鍾伯伯也好,我無意因為他們浪費時間多增添困撓。所謂天性涼薄,想來就是我這樣的人。

繪悅的產品展示會順利結束,我分得不小的一筆花紅。除卻清償舊債,我咬牙拿出一部分買了輛二手的日本車代步,近來常會胸悶氣短,擠公車已非我能力所及。

會計部陳冬在千金滿月之際拿到獎金,心情大爽,向來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突發奇想要請客,雖然只是在自己家裏讓大夥吃吃火鍋,但已算百年難遇,大部分同事都呼三喝四地去了。

陳冬家的客廳不大,十來個人一擠進去,愈發顯得熱鬧非凡,小嬰兒被幾個未婚小姐蹂躪一番后沉沉睡去,她的爹媽都在廚房忙着做飯。客人們自娛自樂,有的聊天,有的下棋,有的看電視,吵吵鬧鬧,穿梭來去,害我連書都讀不下去。

正快活時,秘書金小姐突然大叫一聲:「靜一靜!靜一靜!」

眾人嚇得一跳,見她直愣愣盯着電視熒屏,也跟着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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