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打完第十六通電話、簽完七份卷宗后,向冉冉緩緩吐氣。

很累,疲倦是她每天的唯一感覺,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壓着,讓她走到哪裏都沉重。

前幾天高中同學結婚,她去參加了,看見穿白紗禮服的小女人依偎在新郎的身上,笑得如夢似幻。

說不羨慕是騙人的,偶爾,她也想卸下肩上擔子,當個笨笨蠢蠢的可愛女生;偶爾,她也希望找個男人,可以靠着、偎著,天大的事情掉下來,只要掉幾滴淚,就有人挺身替她挨砸。

同學揶揄她,說她熱愛當女強人,念書的時候搶第一名,出社會又急欲闖出一片天地,看在她們這群平凡人眼裏,實在羨慕到不行。

她們哪裏知道,不是她熱愛當暴龍,而是成為暴龍是她的宿命,她不能不替明天的生活打算,不能不駝著背慢慢被生活折磨,不能不把一副副重擔往身上加。

那天,她笑着對同學們說:「如果有男人想娶我,我馬上嫁。」

同學回應,「哪個男人敢啊,你可是女強人。」

都是玩笑話,卻也不難發現真心,可她的問題除了女強人,背後還有個孩子和母親,她再美麗,都不是婚姻市場上的熱賣貨。

「Boss,有人找你。」張書棋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閉眼、睜眼,她深吸氣,掛起職業性笑容。

她想,應該是昨天約好的王先生,他要到大陸投資,打算請她幫忙,把手邊的三棟公寓換成現金。她最喜歡這種客戶了,他們大都不會在價格上有太大的堅持。

「請他進來。」

起身,向冉冉踩着高跟鞋走到柜子邊倒了兩杯熱咖啡,連同擬好的合約書拿到沙發前的桌面,抬眼,望向未開啟的門。

然而門打開,進來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不是她見過兩回的王先生。

他長得很高,一百九有吧,身體很壯,虎背熊腰,是肌肉猛男那一型,如果他自我介紹,「您好,我是一名健身教練。」或者說:「您好,我是一頭熊。」她都會相信。

他帥嗎?還算好吧,用分數論長相,大概有七十分,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分數,反正不是那種走在馬路上,會讓女人很想流口水的男人。

他的臉方方正正,不笑的時候有幾分嚴肅,他的唇瓣很紅,看起來很柔軟,他的鼻子很挺,有外國人的Size,而……向冉冉勾起唇角。說不明白為什麼,她喜歡他的眼睛。

是溫柔的關係嗎?也許,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讓人覺得安全無害、覺得溫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並不是純黑色的,比較接近深褐色,有一頭濃密鬈髮,微微的卷,柔和了五官的剛硬。

「請問你是……」她從沙發前向男人走去。

「我叫周傳敘。」

「周先生你好,我是向冉冉,請問找我有事嗎?」

她向他伸出右手,周傳敘握住的同一刻,立即打量起她來。

比起高中時期的清純,現在的她簡直是醜小鴨變天鵝,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道出她性格堅毅,而菱形紅潤的雙唇看起來很好親。

她美麗、精明,一身合身的淺灰色套裝把身材襯得讓男人噴火,她的髮髻梳得一絲不苟,光滑的額間不像時下女孩,總在額間留下幾縷劉海。

她二十六歲,沒有半個男人追求,不知道的人說她有強烈事業心,也有小道消息說她有同性戀傾向,但看過資料,對一切瞭然的他知道她身上背負着多少壓力,而到目前為止,沒有男人願意接手她的壓力。

「是的,我想請向小姐幫個忙。」

他應該帶紅玫瑰來的,但站在花店門前徘徊老半天,還是覺得奇怪,送花給一位素昧平生的女人,她會怎麼想他?

「幫忙?」很好,她最熱愛幫別人忙了,尤其是買房賣房這種忙,讓她幫過的人都知道,她有多麼高的效率。「沒問題,周先生請坐。」

向冉冉待他坐定后,把咖啡推到他面前,笑問:「周先生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周傳敘再多看她幾眼,確定這個決定不會讓自己後悔。資料上說她是個難搞定的女人,他擔心自己一開口,就會讓警衛護送到大門外。

他沒說話,她又催他一回,「周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想請你嫁給我。」話被催出來了,不夠婉轉悅耳,他明白,所以把一枚鑽石戒指放在桌前,替自己彌補不足的婉轉。

什麼?不會吧,她才想要嫁人,就有男人出現求婚?今天是心想事成日嗎?

老天爺正在舉行周年慶大放送?

「我有沒有聽錯?」她還是把商業化笑容緊拉在嘴邊。

「你沒有聽錯,我想娶你,聘金是房子一棟、五千萬現金,如果婚後我先提出離婚,還會給你兩億贍養費,如果你不習慣婚姻生活,提出離婚,你不必將收到的金錢和房子歸還給我。」

未免……太有趣了!這種求婚方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完完全全的條例式,不拖泥帶水、沒有半句多餘廢話。

向冉冉饒富趣味地望住他。

周傳敘也理解這是種詭異的求婚方式,但兩人之間沒有感情基礎,用傳統的感性式求婚太假,他知道她需要錢、需要為母親買房子,而他剛好擁有她需要的部份,所以,詭異就詭異吧,能到達目的才是重要。

「為什麼想要找我結婚?有某個女人傷透了你的心,您想用閃電結婚氣死前女友?」她在腦袋裏飛快尋找所有可能性。

「氣人的方法很多,我不必選擇最昂貴、麻煩的那一種。」

說的也是,除非他的工作是印鈔票,要不然兩億五千萬和房子,不是兩百五十塊,隨便掏掏就能拿出來的,何況對許多男人而言,結婚的確是種能避免就避免的重大麻煩。

「你打算開房仲公司,但沒有經驗,想要挖角,而婚姻是讓我忠誠不二的最好條件?」

「我發誓對房仲業不感興趣。」

「你的父親留給你一大筆遺產,除非你結婚生子,否則將喪失繼承權,你需要一個人來配合你演戲?」這個說法是從韓劇里抄來的,她忙得沒時間看韓劇,但她的母親有。

「我父親在很多年前就離開了,我現在的財富都是自己賺來的。」

「你對愛情徹底失望,可是財產太多,需要找個女人替你生小孩?」

「你可以不生,我沒有傳宗接代的概念。」

她一條一條尋找荒謬求婚的背後原因,他一條一條推翻。「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結婚?」

「我需要一個妻子、一個家庭,而你需要金錢。」

「你調查我?」她好看的眉形立即拉出防衛。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不因此感到抱歉。

「為什麼是我?兩億可以替你買到許多條件一流的新娘。」

「為什麼不是你?你美麗、聰明、靈慧,有許多我覺得可以成為好妻子的條件。」

所以他是在調查無數女人、篩選過無數女人之後,選定她?真感激,原來她的身價不如自己想像的差。

「你需要婚姻妻子、我需要金錢,嫁給你,我們算是互蒙其利?」

「沒錯。」

「你大概不清楚,我有一個女兒。」她眉梢挑高,看好戲似地一笑。

通常男人聽到這句話就會打退堂鼓,她雙手橫胸等着他發現自己的錯誤。

然而他沒有預料中的尷尬或懊悔,反而一臉理所當然的回視她。「我知道,我調查過你。」

「我不會把女兒丟給母親照顧。」她加重語氣,擺明了——要娶她?行,但是得附贈一個拖油瓶。

「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忍不住猜想,她還會用什麼話來阻值他的嚇人舉動,畢竟一個陌生男子的求婚,不是會天天上演的事件,角色異位,他也會找話來刁難對方。

在周傳敘想着要用什麼借口繼續說服人時,向冉冉先開口了。

「好吧。結婚後,我需要做什麼?」

她的意思……是答應?誰說她難纏,根本資訊有誤!他遲疑了三秒,她又先一步開口。

「後悔了?從剛剛到現在,你只是在玩我?」向冉冉板起臉孔,退除職業性笑容。

現在的他知道她為什麼被叫做女暴龍了。「沒有,我只是一時難以相信居然能順利說服你。」

向冉冉一樣很難相信自己會被說服,但……她累了不是?她想找個肩膀靠不是?反正最壞的狀況是離婚,孩子她都敢生了,還怕嫁錯人?

他迅速恢復正常,回答她的問題,「結婚後,你的工作是做一個妻子、做孩子的母親,並且在兩年內不得提出離婚,對了,我希望你辭掉工作、專心照顧家庭,我會每個月給你薪水,比照這裏的待遇。」

這是遲遲的願望,她不要冰淇琳或玩具,只要母親的陪伴,身為父親,他有義務為女兒完成。

「好,我會把合約擬好,下次見面時簽約。」向冉冉說。

周傳敘沒反對,也沒對於她將婚姻視為合約有任何不滿,點頭回應,「明天這個時候,我來找你。」

明天?這個男人還真是急性子。

他離開時,向冉冉沒送他出去。

她松下緊繃的雙肩,拿起他帶來的戒指細看。這男人有很好的眼光,他挑了顆大鑽石,卻沒誇張耀人的式樣,就像他的人,給她一種安全舒服溫暖的感覺。

照理說,像他那種身材的男人,會帶給人壓迫、威脅感,而他並沒有。

到目前為止,她不知道他的職業工作、不知道他的家庭成員、不知道他的性格脾氣,卻貿然同意嫁給他,而最怪異的是,直到此刻,她仍尚未因自己的瘋狂決定感到後悔,反而鬆了口氣。

彷彿在海里載浮載沉多時的人,看見了一塊浮木飄向自己,便想也不想地攀上去。他是她的浮木嗎?或者……他是個看起來像浮木的鱷魚?

她自問:為什麼要答應他的求婚?

因為她很累了,有個男人願意把她的擔子頂走,她便迫不及待同意?

因為同學的婚禮給了她感動和震撼,讓不相信婚姻的自己也想嘗試婚姻?

因為他說要把遲遲當成親生女兒照顧,而遲遲一直想要有個父親?

因為她的母親把父親回來的難題丟給她,她不能拒絕將死的男人,而她不甘願與他待在同一個屋檐下,於是為自己找到另一片屋檐?

不知道,她不確定自己同意嫁給周傳敘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只知道,再過不久她會有一個丈夫,一個像大熊的丈夫。

這兩個星期,向冉冉很忙,忙着辭職、忙着交接、忙着把手中幾個案子完成,也忙着對她的組員做最後幾次的工作訓誡,她忙得天昏地暗,忙得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頭暈目眩。

她常常得對自己精神喊話——向冉冉加油,忙過這段,就有一個男人讓你靠。

有用嗎?當然有,尤其想到他溫柔的眼神,總會讓她不自覺地鬆懈。

而周傳敘和向冉冉一樣忙,除工作之外,他忙着清出一棟豪宅,忙着買傢具佈置新房,對於岳母和小姨子的新居,他不敷衍、用了心思在上面;同樣的,他也忙着在自己的屋裏佈置出一間公主房,一心一意彌補對遲遲的虧欠。

他對自己說,他不只對遲遲虧欠,也欠了那個連笑都很緊繃的女人,所以他不但要當個好父親,更要當個好丈夫。

因為這個期許,他再忙還是抽出時間到辦公室里陪冉冉吃飯。良好的夫妻關係才能維持家庭和諧,而他決定,要盡全力維護家庭完整。

可惜,他的儘力常撞到牆壁,他坐在她辦公室的時候,冉冉忙着打電話、打電腦、對下屬發號施令,就是不會忙着對他多看兩眼,他帶過去的午餐,她習慣性敷衍,隨意吃個兩口,摸摸肚子,就說自己吃得好漲,然後轉身,繼續和做不完的工作打仗。

可他並沒有因此退卻,畢竟他是個堅持度很高的男人。

他仍然天天出現,他必須在同居之前,讓她習慣自己時時出現在她的視線內。

終於兩個星期到了,向冉冉把最後一份工作完成,並從老闆那裏拿到一張還算漂亮的支票。

離去前,經理對她說:「婚姻不是一切問題的解答,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豢養在婚姻里,哪天決定重出江湖,別忘記回來找我。」

這個話說得委婉,但她聽得清清楚楚,意思是——你這種女人不是當良家婦女的料,哪天被拋棄了,別忘記,這裏有個好經理張開手臂歡迎你。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的婚姻,包括她自己,自從知道她因為結婚要離職那天起,就有人在賭她這個婚結不結得成、能不能維持一年,她很想大聲喊,「光是為了讓你們這些人沒話說,我打死都會和周傳敘百年好合。」

但,說實話,她沒這個本錢喊,因為她也同樣懷疑,建立在金錢關係上面的婚姻真能天長地久?

「所以……」周傳敘的聲音把她飛掉的魂魄拉回來。

「所以?」她沒聽清楚他剛才說了些什麼。

「我們是先回你家,請你的家人一起參加婚禮,還是直接到法院公證結婚?」

公證結婚是她「強烈建議」的,如果她想要一個盛大婚禮,他不是給不起,但他知道她的顧慮是什麼,她在預留空間,為將來的失敗做準備。

「這種事不需要太多人參與,我們自己去就行了。」她直覺回答。

這個話有意思,結婚這種事是越多人參與越好,她卻連自己的親人都不希望參與,唉,她真的很不看好兩人的未來。

他沒戳破她的想法,點頭,伸出大手。

向冉冉拿起包包,看着他伸過來的大手,還得吸一口長氣儲備足夠的勇氣,才敢把自己的手交出去。

周傳敘握住她,施了一點力氣,問道:「你害怕嗎?」

「害怕?」她翻白眼,嗤笑一聲,「我只差沒上過刀山、下過油鍋了,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害怕?」

她的口氣很倔強,他聽出來了,越是脆弱的人越必須用倔強替自己築一道牆,才能掩飾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強。

他語調輕柔的說:「我不是壞人。」

「我知道,我碰過真正的壞人。」

打認識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起,她就知道,他非但不是壞人,還是個很溫柔的大好人。但她也現實地理解,失敗的婚姻往往不是因為對方不夠好,而是因為兩人不適合,她不確定,這隻溫柔的大熊適不適合自己。

「有人欺負你嗎?」他溫柔的眼神斂起,因為她隨口的一句話擰了心。

「這本來就是個人欺人的世界,只要你不夠強硬,誰都可以來踩你。」

這就是逼清純小女生轉變成暴龍的主因?

心疼湧上,周傳敘的大手落在她肩頭,承諾似地說:「以後,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很簡單的一句話,甚至只是口頭說說,但這麼簡單的字句,卻讓向冉冉沒來由的想飆淚。

這就是被人呵護的感覺?不知道,她沒經驗,但她超喜歡這個新經驗。

可她沒有表現出感動,只是倔傲地挺起胸說:「早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現在只有我欺負人的份。」

周傳敘又心疼了。冉冉的強悍、遲遲的敏感,催出他的保護慾望,這兩個女人他罩定了。

第一次踏進冉冉的家,周傳敘才曉得這是一個怎樣的破舊地方。

地方不能算小,但陰濕腐舊的氣味充斥在空氣中,這裏照不進陽光,即便女主人已經很努力地把屋子打理得整齊乾淨,但房子的破舊程度是誰也不必爭辯的事實。

現在他和遲遲坐在客廳,冉冉和母親及兩個妹妹關在房裏吵架。

一直到他出現,她的家人才知道冉冉決定把自己嫁掉,並且「已經」把自己嫁掉。

「你是那個開紅色車子的叔叔嗎?」雖然他把頭髮和鬍子弄掉了,但她認得出他的聲音和眼睛。

周傳敘震驚於遲遲敏銳的觀察力。太好了!精準的觀察力是他們周家的遺傳基因。

「對,我是。」他回答。

他的眼睛依然溫柔,嘴角輕輕勾起,看着遲遲的眼神很專註,在心底一遍遍對自己說:她就是我的女兒!

好奇妙的感覺,原來當爸爸會讓人這麼興奮,他沒辦法把自己的興奮說出口,只好對着女兒笑,再對自己發誓,他要把全世界捧到女兒眼前。

「你和媽媽結婚了嗎?」

遲遲長得很像冉冉,只不過沒有冉冉的驕傲與倔強,應該說,她很像小時候的冉冉。

「對。」

「所以你會變成我的爸爸?」

「對。」他想問:你喜歡我當你爸爸嗎?但他怕問出一個不悅耳的答案,於是決定給自己一些時間……就半年吧,半年內他為她盡心儘力,半年後再來問這個問題。

「那你……會帶我去上學嗎?」遲遲看着他。她很喜歡他,尤其理掉鬍子之後更喜歡,不是因為他請她吃麥當勞哦,而是因為……她覺得他很像夢裏的爸爸。

這句話問出周傳敘的幸福感,看來遲遲比屋內另外三個女人更快接納自己。

「我會天天牽着你的手去上學,天天去校門口接你放學,當你練琴的時候,我會在旁邊聽,有班親會的時候,我會帶着你媽媽一起去,學校運動會的時候,幫你拍照攝影……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放下手邊所有事情,以你為重心。」

他每個字句都說得很真誠,而遲遲是個敏感的小東西,她被他打動了。

她笑開懷,小小的梨渦貼在嘴角旁,點點頭,「大熊叔叔,歡迎你當我的爸爸。」

見他展開雙臂,她害羞地咬了咬唇,忸怩了一下下才投進他的懷裏,她的手圈不了他的腰,但他的手臂粗得可以將她緊緊包裹,這時她才曉得,被爸爸擁抱的感覺真不錯。房間里的爭執聲更大了,向秧秧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已經為了這個家賣過一次,不需要再賣第二次!」

「我沒有出賣自己。」向冉冉大聲抗議。

「沒有賣?那房子和存款薄是怎麼回事?」

「那叫做聘金,你不懂嗎?所有男人要娶女人,都要拿出一筆聘金。」

「你們認識多久?你見過他幾次?你們有談戀愛嗎?為什麼這個男人願意拿出這麼多的聘金?你們之間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協議?」

「沒有協議,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有個男人願意娶你生過小孩的姐姐,你該做的是感激,不是挑剔。」

「但是你們之間真的有愛情,我不但不挑剔還會對他感激涕零,但對不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們之間沒有這層關係。」

「原來你還是戀愛專家啊,我怎麼都不知道?」向冉冉反諷。

「你不需要對我做人身攻擊,我很清楚,你跟我一樣看不起婚姻。」向秧秧毫不留情。她們三姐妹都看不起婚姻,那是父親帶給她們的影響力。

「錯,我看不起的是姓向的男人、是他給的婚姻——」

啪!一道清脆巴掌聲響起。

周傳敘的心震了震,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走到房間前,敲了兩下門,不管裏面有沒有人應聲,打開門就走進去。

「那個姓向的男人是你父親,他生病了,沒有多久的日子好活,你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說他!」於希真指著大女兒哭道。

是她的錯!她把對丈夫的恨加諸在孩子身上,才造就今天的結果。「不可以嗎?是他逼我把自己賣掉,如果我今天真的二次出賣自己的話,請轉告他,那是他的傑作!」

周傳敘走到她身後,大大的手輕壓在她肩上,把她拉到自己身後護著。

「請你們不要這樣。」

「請你這個外人滾開,這是我們的家務事!」向秧秧對他不客氣。

對於她的不友善,他沒有發火,態度沉穩地說:「你們介意的不就是冉冉幸不幸福?我向你們保證,第一,我不是買下她,沒有對她心存惡意目的。第二,我會給她和遲遲應得的幸福,請你們給我時間證明。

另外,以後有關冉冉的事,都不會『只是』你們的家務事,我和冉冉已經結婚了,我是你們的女婿、姐夫,不是外人。」

他轉身,對於希真道:「媽,請容許我這樣叫您,以後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認識彼此,屆時,你就不會這麼擔心冉冉和遲遲。今天大家的情緒都不對,我先帶她們回家,下次我們再約時間吃飯,這是我的電話住址,隨時隨地,歡迎你們造訪。」

話說完,他對三個盛怒中的女人微點頭,帶着老婆和女兒走出向家公寓。

周傳敘開車,向冉冉和向遲遲坐在後座。

從後視鏡里,他看見妻子臉上的紅痕,心在抽痛。他不該讓她獨自面對家人的。

「為什麼不提早告訴你的家人我們要結婚的事?」他問。

「我很忙。」她別過頭,說謊。

「忙到連說的時間都沒有?」

「是沒有機會,秧秧最近在南部工作,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們集合在一起。」

「這種事不必非得等大家集合在一起時才能說吧?」

向冉冉皺眉頭,討厭他的追根究柢。「我怕麻煩。」

「結婚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事情。」

「不,我們的婚結得很簡單,我喜歡這樣。」她硬著頭皮說。

他點頭,但點頭並不代表被說服,他懂她的逃避,懂向家人的心情,也懂得岳母大人女兒被賣過一次之後又要重蹈覆轍的焦慮。她不說,是等著最後一秒鐘大事底定,快刀斬亂麻,不管她們同不同意,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定。

「別擔心,她們會慢慢理解的。」周傳敘安慰。

「爸爸是好人。」遲遲突然插進話。

「爸爸?你們已經那麼熟了?」向冉冉訝異。女兒很膽小,不容易親近人的。

「爸爸說,要帶我去上學。」她的口氣里充滿喜悅。

向冉冉看了周傳敘一眼。可以這樣麻煩別人嗎?不管話說得再漂亮,遲遲總是拖油瓶,他願意接納,她已經心存感激了。

「遲遲已經長大,可以自己……」

周傳敘搶過話,「就算遲遲已經年滿十八歲,只要她需要我送她去上學,我就會送她。」他的口氣不容置喙。

「那……爸爸,你可不可以念故事給我聽?」她在軟土深掘、得寸進尺。

向冉冉回答,「你已經會認注音符號了,要自己念,才會認識更多中文字。」

接在她後面,周傳敘說:「念床邊故事沒關係吧?」紅燈時,他轉頭看了冉冉一眼,然後對遲遲說:「不只念故事,我還可以畫故事書給遲遲看。」

「爸爸也喜歡畫圖嗎?我好喜歡畫圖哦!媽媽說,等她賺到更多錢以後,就送我去畫畫班上課。」

「你不必到畫畫班,爸爸教你,爸爸是很有名的畫家哦。」

畫家?直到這時,向冉冉才曉得自己嫁了個畫家。她想,她是個不及格女人。

「你是有名的畫家?」要夠有名,才能負擔得起她的聘金吧?就她所知,多數的畫家都是窮兮兮。

「我畫圖也投資,大部分的錢是靠投資賺來的,不過現在,畫畫也能讓我養活你們。」

「那我長大以後,也可以靠畫畫養爸爸媽媽嗎?」遲遲天真的問句,逗出他們的笑意。

周傳敘胸有成竹地笑着接話,「當然可以,我周傳敘的女兒,要在畫壇上佔有一席之地有什麼困難?」

他說的是真心話,向冉冉卻誤以為這是他承諾將遲遲視為己出的證明。

「爸爸……」她看了媽媽一眼,站起身,小小的手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爸爸,遲遲很喜歡你哦,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很喜歡。」

「我也很喜歡你,女兒,記住了,爸爸非常愛你。」

他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男人,但遲遲的真誠勾引出他的表達意願,他很樂意讓女兒知道他愛她,而且這份愛,會終其一生、不滅。

聽見他的話,遲遲滿足地坐回位置上。「爸爸,你小時候就想當畫家嗎?」

「對,那是我的夢想。」

「我也是耶,雖然我會彈鋼琴、吹直笛、拉小提琴,但我最喜歡的是畫畫,我希望長大以後可以當畫家。」

遲遲這麼多才多藝?太了不起了,他居然有這麼棒的女兒!周傳敘不由得對冉冉肅然起敬。一個單親媽媽能把孩子帶得這麼好,真不容易。

「你可以的,我保證。」

「爸爸,除了畫畫,我們還有沒有一樣的地方啊?」

「嗯……我最喜歡吃面,你呢?」

「我也喜歡吃面,而且最喜歡吃……海鮮面。」

「海鮮面。」他和遲遲異口同聲。

周傳敘笑開懷。原來奧秘的基因里,藏着這麼多被控制的事情。

「那你最喜歡什麼顏色,數一、二、三,一起回答?」他再次提出了測試題,「好,一、二、三,藍色。」

「藍色。」第二次雷同,遲遲高興極了。「爸爸最喜歡什麼花?」

「百合花。」

「百合花。」

「爸爸最討厭吃什麼?」

「牛肉。」

「牛肉。」

「最討厭什麼事?」

「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睡覺。」

沒有事先約定,卻出現一個個雷同,讓周傳敘的心情好極了。這就是親情、就是血濃於水,即使他們之間錯過了那麼多年。

向冉冉沒有插話,看着他和女兒之間的互動,深感欣慰。原來他們註定要當一家人,所以第一次見面,她便對他感到安心,遲遲對他產生感情,首次,她覺得自己這個婚沒結錯。

玩過一陣,女兒累了,趴在她的腿上睡着,而周傳敘嘴角的笑容始終沒停過。

「遲遲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說。

「如果你再多認識她一點,會發現她敏感而脆弱,沒有她表現出來得這麼開朗,很多時候,我覺得她的開朗是為了讓大人放心。」

他不是沒想過,遲遲對周傳敘的熱絡,是不是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在外婆和阿姨們不支持母親的狀況下。

「我注意到了,她很乖、很早熟,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知道她會說謊,卻從沒戳破她,因為她的謊言大都是為了讓我們安心。」

周傳敘淺淺一笑。很好,她雖忙碌,卻沒有忽略過孩子。

向冉冉續道:「遲遲從在我肚子裏的時候就很乖,那時我剛剛成為正職員工,而且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十九歲的女孩不能讓人發現懷孕,否則會丟失工作,遲遲為了配合我,長得小小的,小到人家以為我是發福,不曉得我已經懷胎十月,她出生的時候,是足月兒,卻只有兩千三百公克。」

「為什麼給她取名叫遲遲?」

「預產期到了,她還遲遲不肯出生,整整兩個星期,我每天帶着一個肚子去上班,擔心得不得了,害怕要是上班上到一半,她突然決定出生怎麼辦?幸好,她還是乖乖撐到我打卡下班,那是我第一次浪費錢坐計程車,因為我覺得羊水好像破了。」

現在說起來雲淡風輕,當年,她為了這個患上產後憂鬱症,可是再憂鬱,她還是強打精神,在最短的時間恢復上班。

「辛苦了,單親媽媽是非常累人的工作。」

辛苦?她從來就不敢想、不願意想起這兩個字,生怕這麼一想,她再也堅持不下去,可辛苦兩字就這樣被他戳破,忍不住地,她眼眶泛紅,仰起下巴呈四十五度角,讓淚水順着鼻管流回肚子裏。

「不辛苦,我是女強人。」

說話的時候,她直覺挺肩,不管累不累,這條路都是她自己選。

周傳敘從後視鏡里看見她發紅的鼻頭,心卡住。

「累的話,休息一下。」

那是雙關語,她可以在他面前無限制休息,他將補償她的辛苦、補償他不在她身邊的若干年。

向冉冉聽懂了,但她是女暴龍,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於是她把腰板挺直,臉上掛起職業性精明,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我不累。」

看見她的驕傲,卡住的心多了不舍,周傳敘從來不曉得,女人的驕傲也會讓男人心疼……會的,總有一天,他會讓她不害怕卸下裝備,會讓她理解,即使脆弱,她的身邊都有他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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