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邊城如龍盤踞在整座劃開邊界的山頭,從上頭遠看峰巒迭嶂,林黛浩緲,近看濃綠如浪,山花爛漫。

紫荊關位於太行八徑之七的蒲陰徑古道隘口之上,附近峰巒錯聳,峭壑陰森,山中有路,盤旋幽曲,穿城而過,乃為歷代軍防戍守重鎮,進入關城便有重重兵力層層看守。

邊防重鎮的關城是靜謐而有紀律的,但此刻卻人聲鼎沸。

「總兵大人,王爺受傷了!」

哨兵從關城外喊,裏頭一層層的哨兵也一路喊進去,在山頭裏共鳴迴響着,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整個紫荊關都知道巡視的征北王受傷了。

「王爺,這是怎麼回事?」在城樓上的總兵兵鐸聞迅,立即趕到征北王下榻的署衙偏房探視,一張忠厚老實臉皺成顆肉包子,大聲問著,「軍醫呢?軍醫到底是跑到哪去了?要是王爺有了差池,本大人絕對要他——」

「兵鐸。」美型的唇輕掀,吐出的聲音低沉有力,十分好聽。

「王爺。」兵鐸立即回到主子面前,冷汗涔涔,老眼潸潸,很怕統管九大關的征北王在他的管轄內出事。

近來邊城外虎視眈眈的韃靼大軍老是侵城擾民,甚至不斷派出刺客埋伏,就為了要取征北王的項上人頭,原因無他,就在於征北王的驍勇善戰,他那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和兇悍,將韃靼大軍打得潰不成軍,節節敗退,自然便成了韃靼皇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本王還沒死。」男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將兵鐸皺成一團的包子臉推開。

他眉目俊朗如月,挺鼻美唇,俊秀無儔,一身銀月精綉袍子,腰束玄色玉帶,懸掛精美綬環、摺扇與綠竹簫,和一隻不過拇指大小的玄色小瓶。

不過仔細一看,他的臂上有口刀傷,正淌著血。

「王爺當然不會,王爺命硬如石,千錘百鍊也不碎,哪可能因為幾個該死的刺客在臂上划幾個口子就死!」兵鐸話到最後,很激動很激昂。「我家的王爺才沒有這麼弱!要真有那麼弱,乾脆死一死算了……」

「……閉嘴。」征北王世於將唇角抽搐了下,幽邃黑眸冷銳如刃。

兵鐸立即把包子臉皺成小湯包,噤聲不敢多話。

「總兵大人,軍醫呢?」身為征北王貼侍蘇尹指了指自己臂上的刀傷,好心提醒。

「對!」兵鐸一擊掌,朝門外拉開嗓門再吼,「軍醫呢?都死啦?王爺都快死了,他們再不來,一起去死好了!」

「不死不死,大家都不死。」圓潤柔軟的噙笑嗓音如風中搖擺的柳枝,從房門外迤邐到門內。

有光影在移動。

房內眾人的目光跟着移動。

「小的見過總兵大人……」那人一身書生打扮,拱拳作揖,緩緩移了方向,眉眼不抬地說:「見過王爺。」

世於將垂斂長睫,懶聲啟口,「本王沒見過你。」

「小的祖籍丹陽,在宣化鎮上行醫半年,得知關城這裏缺大夫,又承蒙曹軍醫看得起,引薦入關。」對方應對自如,柔潤嗓音如拂面清風,在這三伏節氣里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是啊,王爺別瞧他這麼弱不禁風,他的醫術可是在邊城一帶名聞遐邇的。」跟着璽愛辛一道入內,被冷落兼漠視很久的曹軍醫逮到機會,立刻發言。

「喔?」世於將的眼從一開始就沒落在曹軍醫身上,反倒是默默地打量著書生裝扮的女人,朝蘇尹使了個眼色,蘇尹立即先行告退。沉默了半晌,他輕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璽愛辛。」

「抬起臉來。」

「是。」

璽愛辛抬臉,瞬間爆起陣陣抽氣聲。

只見她面若少年,清朗雅秀,眉濃如蘸墨,眸亮如秋水,鼻秀如懸膽,唇美如夏菱,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像道強烈光影,在瞬間捕捉住眾人的目光,尤其是她唇上那抹討喜的笑,更容易讓人對她卸下心防。

世於將銳眸微眯,瞬也不瞬地瞅着她,儘管她束髮像個少年郎,儘管她眉目不沾胭脂,卻依舊清麗動人,儘管她一身破舊袍子,卻依舊無損她蘊藏在內的氣態萬千——那模樣,簡直和夕顏一模一樣!

他的心為之震動,卻不動聲色。

璽愛辛力持鎮定,心卻霎時定住。

這男人真不是普通的好看,面白如玉,俊逸中不掩清狂,立體眉骨底下的黑眸像是映着日光的天池,活絡得透著某種她難以理解的激昂情愫,卻又噙著與生俱來的華貴傲岸、渾然天成的王者氣息,有種霸氣卻又摻揉着柔情,突兀又令人難忘的氣韻。

今日再見,依舊是勾魂攝魄的絕色,俊美若天仙,但卻與那日的殺氣肅騰大相徑庭。

戰場上的他,猶若修羅道里的羅剎,神色詭厲,邪氣逼人,是她欲拔之刺。

「過來。」世於將灼熱的目光像要將她焚透似的。

「是。」她勾起大剌剌的笑,大步走向他。

「你包袱裏頭擱的是什麼?」懶懶的目光落在她始終緊抓着的包袱。

「是一些草藥。」話落,像是怕他不信似的,她快快掏出裏頭家當。「王爺,你瞧,這可是我在山裏頭好不容易發現的細辛,有止咳鎮痛之效;還有黃檗,健胃整腸又可消炎止瀉,研磨成粉可治跌打損傷,還有還有最珍貴的香蒲,可止血治燒傷,這些草藥全都是極為得來不易的珍品呢!」

她說話時眉飛色舞,恍若真視這些還沾著塵土的草藥為珍寶,而他,沒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甚至有些不舍移開目光。

「……王爺,怎麼了?」幹麼這樣看着她?那表情還不是普通的弔詭,像在試探,又像是透過她在悼念什麼。

「本王等着你上藥呢。」

「喔!喔~」她拉長了嗓音,神情很逗趣討喜。「這就來了!」

快快掏出包袱裏頭的大小瓶罐,取出一瓶,然後,一把扯開他臂上開綻的衣料,刷的一聲,整支袖子都撕下來。

現場再次響起抽氣聲。

世於將濃眉微挑,看她笑得有些靦覥,聽她說:「呃,小的原本是打算要輕~輕撕開的。」誰知道這衣料這麼軟,一扯就整截掉下來……

「無妨。」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謝王爺。」嘴上說謝,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任何感到抱歉或冒犯的表情,依舊笑得爽颯。「王爺,忍忍,有些疼,但這葯可真不是普通好用,既可以去疤又可以生肌,包準王爺抹了這葯,還王爺一身細皮嫩肉。」說完,不忘呵呵兩聲。

現場又是陣陣抽氣。

調戲!這少年大夫竟然公然調戲他們家的王爺,而且是邊城鼎鼎大名,殺外族不眨眼,嚇得外族屁滾尿流的征北大將軍耶!

有沒有搞錯啊?

「出去。」世於將冷聲說。

「我嗎?」璽愛辛伸在半空中的手頓了下。

世於將沒看向她,視線稍稍偏左,看向一屋子的總兵、侍衛、軍醫和閑雜人等。「喘不過氣,就去找大夫,少來叨煩本王。」

「是!」一群人馬上奪門而出。

王爺不開心了,想逃命的,動作快~

「哇,真是訓練有素呢。」璽愛辛嘖了兩聲,發現被凈空的大廳,突然變得好寬敞。

「那是當然。」世於將好看的唇輕勾笑意,一向藏冷的眸也噙著溫度,嗓音煦煦帶着熱。「愛辛。」

璽愛辛正要下藥的手顫了下。「嗯?」有沒有那麼熟啊,這樣叫她。

世於將伸手,抓住她束起的發梢,以指尖輕捻,如絲如緞般的發,哪可能會是個男人?「你對這兒不熟吧。」

她瞪着他脫軌的舉動。「是、是啊。」

「待會,本王帶你到鎮上走走。」不是詢問,而是命令,儘管他唇上噙著教人迷醉的笑。

「……可是,王爺的傷……」她快快把葯撒上。

為什麼要帶她到鎮上走走?是他看穿什麼?不對,若看穿什麼,不會特地要她隨行,至於……他的手,到底要玩她的頭髮玩到什麼時候?

「不礙事。」他神色不變。

璽愛辛居高臨下,從這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又濃又密,鼻樑挺直如刀,唇上還噙著怡然自得的笑,有七分浪蕩,三分邪氣,俊美如仙只,教她不由得心怦怦跳。

她深吸口氣。「王爺不疼嗎?」轉開視線,落在他臂上幾乎見骨的傷,加上她獨門的金創葯,哪可能不痛得他哭爹喊娘?

「不。」他把玩着她的發,唇上笑意盎然。

「真的不疼?」怎麼可能?

「應該疼嗎?」他抬眼,手勁微使,牽扯着她的臉逼近,兩人貼近的距離不到一指寬,可以嗅聞到彼此的氣息。「愛辛?」

一道熱意從被他噴灑熱氣的地方不斷蔓延,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沒料到他突來的舉動,霎時慌了,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愛辛,你怎麼沒呼吸呢?」他笑得連黑眸都閃動着光芒。

「沒有嗎?」她用力咽口氣,笑得好虛弱。

「還是你的呼吸原本就這麼輕淺呢?」他鬆開了她的發,長指改探向她的鼻間。

璽愛辛二話不說的往後跳開。「和王爺靠得這麼近,我緊張啊。」

「喔?」他笑得邪魅,滿意地審視她薄薄臉皮上的紅暈。

璽愛辛心間惡狠地顫跳着,幾乎被他逼出一身冷汗。

這人、這人……好怪!

包紮后,在很不得已的情況之下,在完全沒有辦法抗拒的因素下,璽愛辛陪着世於將到外鎮上閑走。

外鎮只是個小小牛馬市集,人潮稀稀落落,說是隨處走走,但到了鎮上,她才知道,原來這裏就是先前他遇刺的地方。

「王爺,既然是在這裏遇刺的,這當頭又來……不太好吧?」開口的是璽愛辛,她的顧慮是有原因的,因為陪他出門的人,就只有她。

這是某種策略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今兒個有市集,先前本王遇刺,多少殃及池魚,若是不來瞧瞧,本王無法安心。」他邊走邊搖扇,神情自若,加上她包紮得極好,完全看不出他有傷在身。

璽愛辛微啟唇,有些意外。

這男人,對韃靼而言,是惡鬼,但對大明人民卻是菩薩呢。

「王爺真是愛民。」她唇角微掀,有別於先前大剌剌的笑。

世於將睇向她。

以一般女子而言,她算高了,兩人并行而走,從他的角度探去,她束起長發,露出飽滿光潔的額及整張清秀臉龐,是有幾分英氣,但她長睫如扇,唇艷若桃,潤白頸項在交領間微微顯露,女子柔美氣息難以掩藏。

她很美,美得教他掛心。

這不是好現象,但他似乎有些……無法控制。

誰要她這麼像夕顏呢?

「王爺怎麼了?」發現他默不作聲好半晌,一抬眼,他黑眸如把燒灼的火炬,眼神是那般赤裸近乎貪婪地看着她,她警戒心倏地高漲,但顫動的似乎還有另一股情愫。「王、王爺,怎麼這樣看我?」

太陽好辣,辣得她渾身冒汗,辣得她臉龐燒紅。

「愛辛。」他低喃,藏着笑意。

「嗯?」她心跳得好野,不像是緊張被識破,反倒是像怕自己要失控似的。

失控?她能怎麼失控?

為什麼他喚她時,語調可以這麼柔,眼神可以這麼柔,像是對她撒下一大張的網,她受困了,竟不想脫逃……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心。」他低低笑開。

「嗄?」她左看右看,確定石子路上沒出現什麼東西,才抬眼問:「小心什麼?」

「小心愛上本王。」

轟的一聲,她聽見血液快速刷過耳際的聲音,心跳亂得一塌糊塗,只覺得這個人真的很怪!

「王爺在說笑吧,我可是男人,我……」

「小心!」他突喊。

「我會很小心!」可以了吧?可不可以不要再逗她了!

喊出口的瞬間,她察覺自己語氣過烈,想再彌補時,卻突地聽見古怪的蹄踏聲,回頭望去,就不知打哪跑來一頭牛,眼看着便要朝路邊的人擊撞而去,幾乎是沒有思考,她腳步一踏,凌空躍去,落在牛前——

「愛辛!」世於將錯愕地看着這一幕。

他沒想到她居然比他快上一步救人,簡直是胡鬧,那麼纖弱的身子,一個姑娘家豈承受得住一頭狂牛的衝撞。

沒多細想,他疾步向前,卻見她雙手往前,輕易地扯住牛角,一個旋身,立即將壯碩的牛隻扭倒在地。

他更錯愕,簡直是傻住了。

一個姑娘家,哪來這麼可怕的蠻力?他看錯了嗎?

「沒事了!」璽愛辛揚聲喊,笑嘻嘻地看着追趕牛隻而來的一干人。

「哇,小兄弟,你哪來的氣力啊?」牛主人傻眼地看着她坐在牛上頭,雙手扣著牛角,讓牛完全無法動彈。

「小事、小事。」她咧嘴笑着,像個爽朗的少年郎。「快點將它綁上吧。」

「真是對不住啊,各位。」牛主人滿臉愧疚地對着周圍的人道歉,趕緊差使人將牛隻牢牢捆綁。「小兄弟,到市集我請你喝一杯,今兒個要不是你,這牛可要闖大禍了。」牛主人熱情地往她肩頭一搭,又是感激又是抱歉。

「不用了,我……」話未完,璽愛辛忽地感覺一股力道從身後而來,下一刻,她的背已經貼在一堵極熱的肉牆上,她抬眼,對上世於將讓人讀不出思緒的黑眸。

「欸,這位是小兄弟的朋友嗎?一道來、一道來,我作莊!」牛主人熱情得很,但看清楚來者是誰之後,才訝聲喊了出來,「王爺!」

璽愛辛微愕。就連邊城百姓都知道他的身份?瞧那牛主人的表情又是崇拜又是景仰的,想必他在此地頗受愛戴。

世於將輕頷首后,黑眸定定地瞅着她,粗糙的指尖刷過她的頰,撫上她的腕,落在她的掌心,過了會,才輕聲問:「你沒事吧?」這掌心硬實帶繭,是習武之人的手,但就算是習武之人,也不見得有這能耐,可以瞬間扳倒一頭髮狂的牛。

她像夕顏,卻不如夕顏那般柔弱,這一點很好,只是有點嚇到他。

「沒事。」她先怔了下,隨即咧嘴笑着,揚起一口編貝。

她看錯了嗎?竟在他眼中讀出了毫不掩飾的憐惜。

他憐惜她?

世於將轉不開眼,心旌動搖著。

「王爺?」她小聲喊。

可不可以先把她放開?貼太近了、太、近、了!

他突地咧嘴笑,笑得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走,咱們就到市集喝一杯。」鬆開她,在她鬆口氣的同時,他直接牽起她的手,牢牢的,不容抗拒。

她瞪着那隻大手,在這燥熱節氣下,他厚實的大掌竟透著一股涼意?

他在為她擔心嗎?為這個陌生且身份不明的人擔心?

為什麼?堂堂征北王,固守邊城多時,卻真對她一點防心都沒有,甚至把她當知心看待了?

不對!這當頭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而是他怎麼可以牽着她?

大街上雖說人潮不多,但兩個大男人手牽手走着,多不倫不類啊?

璽愛辛偷偷地、偷偷地想要甩開他的手,才發現他握得好緊,像是怕她走失似的,掌心的涼意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度,恍若透過掌心傳遞給她。

察覺到她無聲的抗議,世於將唇角的笑意更濃。「本王的手受傷了,你要是硬扯,傷著本王,可有得你受的。」

聞言,璽愛辛扁起嘴。「王爺,大街上兩個男人手拉手,難看。」

「會嗎?」

「會!」

「習慣了就好。」

「習慣?」她聲音陡尖了幾分。這種事能習慣嗎?

他笑得眼都眯了。「愛辛,你真是可愛。」

「可愛?」她可愛?沒人這樣誇她的,請說她美或帥,好嗎?

「愛辛,這綠竹簫你帶在身上。」世於將把身上的綠竹簫取下遞給她。

璽愛辛不解地看着他,又聽他噙笑低喃,「這綠竹簫是本王的貼身之物,見簫如見本王,在邊城裏裏外外沒人會刁難你。」

這麼珍貴的東西,就這樣送給她?

璽愛辛有些受寵若驚,真的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信任她。

近三伏,白日烈陽高照,但到了夜裏,透涼如水。

用過晚膳之後,璽愛辛拿出世於將特賜的綠竹簫充當通關令牌,出了關城,來到一處河邊。

明月高升,眾星隱諱,憑着一地清澄月華,她來到河邊極隱密處,確定河水不算過涼后,取下綠竹簫,褪下盤領袍和貼身中衣擱在河邊大石上,緩慢沉入河中,碰到清涼的河水,幾乎感動地發出低吟。

今天陪王爺逛市集,順手制了奔逃的牛,到市集喝上幾杯,她身上滿是汗塵交融,黏膩難過得她怎麼也睡不着覺。原想請王爺替她備浴,但一名尋常大夫,哪能尊貴差使人?為免露餡,她忍到半夜三更才出房門,也真夠難為自己了。

她整個人沉進不見底的闃暗河底,不禁回想着征北王數樁與傳聞不符的舉措,更解不開他深沉的城府里究竟在盤算什麼?

但無論如何,他定是在試探她!

陣前交兵,豈可能如此輕易信任一名陌生人?

想着,又想起他那刀斧鑿成的俊顏、那眸底的溫柔、那舉措間的憐惜……這一切的一切,之於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當他厚實的掌扣住她的腕,當他粗糙的指尖摩挲過她的頰……明明像是被調戲了,但卻感覺不出半分的猥瑣和輕佻,反倒是教她困惑的憐愛。

在她的世界裏,沒有一個男人如此放肆狂妄地靠近她,如此心憐她,這滋味如蜜,也像毒,甜入心底卻也潛藏晦澀。

他那雙黑眸如焰璀亮,目光似水流般清澈,如溫暖大地一般,卻也在在顯示絕不受任何人支配的桀驁囂狂。

驀地,她聽見胸口傳來鼓噪的心跳聲。

不解的微擰起眉,下一刻卻聽見沉吟的簫聲,她倏地浮出河面,朝聲音來源探去——大石上,有人盤坐在上吹着簫,眼藏冷星,年輕光朗,天然生成的威嚴令人不敢與之正視。

那人迥亮雙眼似火,正對着她,簫聲再起。

有人說,簫聲如人哭泣的聲音,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凌厲的哭號揚上天際,像利刃般劃開,每一聲都帶着一團鮮血,飛濺在寂寥的夜色里。

她被那裂帛般的音色給震懾,目光直挺挺地瞅著來人。

一曲方歇,世於將把綠竹簫往旁一擱,好整以暇地道:「愛辛真是好興緻,挑這夜正沉的時刻到河邊沐浴。」

璽愛辛回神,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很糟糕。

哎,誰要他的簫聲如此凄人的?「今天陪王爺逛市集,渾身都是汗,原本想就眠,可黏膩得睡不着,便到河邊清洗。」

「這好興緻該邀本王一道。」說着,還真動手解腰帶。

璽愛辛登時瞪大眼。「不了王爺,我正要起身。」讓他過來還得了?

河面掩沒她的肩頭,但他的目光太迥亮,恍若可以看穿河面漣漪,透視她的身軀,教她渾身不對勁。

「無妨,你要起便起吧,本王想泅遊戲水呢。」那帶笑的話語像在逗人似的。

解開腰帶,褪下輕薄盤領衫,露出骨肉分勻的肌理,那厚實的胸膛上懸著一隻似護身符的玩意兒,肌理分明的腹部線條有別於他美若仙只的俊顏,充滿著濃烈男人味,教她感覺一股熱燒上耳垂。

避也不成,不避也不成,這征北王,可真是會折磨人!

「王爺肩負固守邊城重任,而這水冰涼得很,若是不慎染上風寒,可就得不償失了。」別來、別來~

「你以為本王像病貓嗎?」慵懶笑聲相當醉人。

眼見他要扯下長褲,璽愛辛趕緊再出聲,「王爺,你這不是折煞我嗎?你要泅泳,若我不陪着豈不是說不過去?可這水已經泡得我渾身發凍了,還請王爺別挑此刻游。」

「也對,儘管已是三伏,但夜裏依舊偏涼,待在河中太久,總是不妥。」解開長褲的動作停了,但世於將也沒打算走開,只是支手托腮,一臉慵懶地等着她自河中上來。「愛辛,快快上岸吧,本王想看看今天在市集制伏牛隻時,你身上傷著了沒。」

「沒事的。」璽愛辛在河面微沉微浮,既不向前也不退後,水眸清轉,忖著該如何擺脫這陣仗。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糟的是,她連他逼近都沒聽見,甚至還教他的簫聲給迷住……哎,她這算不算出師未捷身先死?

「怎麼,羞了?咱們都是男人,無所謂的吧。」穿戴整齊后,世於將唇角眉目皆是笑意地說。

「王爺……說的是。」才怪!「不過,我可不是羞,而是被王爺方才的簫聲震得出神呢。」

他真的在懷疑她的女兒身!真教人不敢相信,他究竟是從何看穿她的?

現下要她往前,怎可能?月華燦亮,他又是練武之人,有百步穿楊的眼力,她要走上岸,還怕不露了餡?

「你愛聽嗎?」他低啞問著。

「嗄?」呃,怎會這樣問?「那音律如風,只可惜音色太凄美。」

「是嗎?」喃著,他像是陷入沉思。

愈是瞧着他,她愈覺得他像一團謎,那神情好似噙悲挾慟,莫非他吹奏的簫聲是在悼念著誰?

「愛辛,還不上岸嗎?」抬眼,世於將內斂地收妥所有不必要的情緒。

咦~也恢復得太快了吧?璽愛辛皺起眉。

「還是要本王親自拉你上岸?」他抬眼笑着,真跳下大石。

別——尚未喊出口,便聽見遠處傳來細微聲響。

世於將微眯起黑眸。

「王爺,不去探探究竟?」天助她也啊!

「不,一裏外有兵駐守着,自有人去查探。」

換言之,他打算繼續逗她就是了?璽愛辛不由自怨自艾地想:難道說,想要就此接近他是她太小覷他了?

「王爺。」遠處有人喚,恭敬地在數十尺外候着。

世於將探了一眼。「愛辛,水涼凍身,快起吧。」話落,他身若潛龍,不過眨眼間便已消失在數十尺外。

璽愛辛見機不可失,快快上岸,七手八腳地把衣袍套上身,靠在大石上歇著。

而數十尺外的世於將,聽完蘇尹所言,濃眉微攢。「一切屬實?」

「回王爺,小的前去查訪,宣化鎮確實有個少年大夫,名叫璽愛辛,聽說醫術出神入化,可謂華陀在世,且在宣化鎮義診,分毫不收。」

「是嗎?」他沉吟著。

完全無破綻,幾乎可以篤定是同一人,但愈是縝密無瑕,有時卻更顯虛假。

「再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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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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