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珊娘緊張得同手同腳地下樓,剛掀起廚房口的竹帘子,就訝然地看着那個高大的身影在裏頭忙碌著。

「你醒了。」實秋回頭看見她,嘴角不禁愉快地往上揚,英俊臉龐上有一抹白白的麵粉痕迹,顯得格外傻氣卻可愛。

她的心瞬間融化掉了,痴痴地跟着他笑了起來。「這麼早?「

「不早了,外頭有幾個老人家早嚷嚷着說要吃包子,我都蒸了一大籠讓他們帶回去吃了。」他笑道,雙手奮力的揉着麵糰。

「你全會做了?」她一臉詫異。

「當然比不上你做的,但是我這些日子認真學了不少,應該還可以吧。」他訕訕一笑。

一身紫衫袍,玉樹臨風的他揉着麵糰的樣子,她不管從頭看下去還是從腳看上來,怎麼看都覺得他太委屈了。

她走近他身邊,低聲問:「你不會怨我嗎?「

「怨你?為什麼要怨你?」他黑亮的雙眸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你是個將來要做大事業的讀書人,滿腹詩書、胸懷壯志,我沒有幫你什麼忙也就罷了,還惡霸地硬留你下來干粗活……」她眼底盛滿了深深的歉疚。「不如這樣吧,君大哥,以後你就別做這些事了,專心在房裏讀書練字,風風光光地考取狀元,也就不枉這一身才華了。」

實秋一怔,「那你呢?『

「我?我怎麼了?」

「你要我從此專心在房裏讀書練字,那還有誰能幫你?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着你辛勞賣包子之餘還為我張羅飯菜、端茶備水的?「他憐惜又不忍地搖著頭,「不行,我辦不到。」

「秋哥,你以後是要為皇帝老爺分擔國事,也為百姓伸張正義的,現在又怎麼能將時間白白浪費在我這間鄉下包子店上?還有,我聽說距離大試的日子也不遠了,你得好好將心力放在準備應考上頭才是。」她有些急了。

秋哥?誰啊?聽起來像是一種魚還是鳥的名字。

實秋愣愣地看着她。

「秋哥,我在同你說話,你認真點行不行?」

不管怎麼樣,她都不能將他這個才華洋溢、器宇軒昂的好青年留在這兒糟蹋。

賣包子是什麼好出路呢?就算做得出這世上最美味的包子,在世人的眼中也只是下九流的小生意,上不了枱面。

所以她不想耽誤他的大好人生。

雖然……珊娘只要想到他不久之後說不定就會魚躍龍門,一舉成名天下知,然後就把她這個鄉下賣包子的小婆子忘得乾乾淨淨,她的心裏就陣陣酸苦揪疼,可是她也知道,淺灘是困不了飛龍的。

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他,他倆註定了只有擦身而過的短短情緣。

想到這裏,她的喉頭有些哽咽灼熱了起來。

傻珊娘,為什麼說着說着就想哭了呢?她早該知道,他本來就只是個過客呀!

「哦,原來你喚的是我,可是……我不能讓你來服侍我,你這麼弱不禁風,才應當被人好好照顧著。」實秋濃眉緊皺,說什麼也不答應。

「我不要緊的,如果能夠在十里坡包子店裏出了個狀元郎,我也會覺得很榮耀啊!「她勉強自己擠出笑來。

他很瀟灑,她卻一定要比他更瀟灑,才不要當那哭哭啼啼緊抱着男人腿不放,千哀萬求着求人家不要走的娘兒們,這算什麼?

大男人流血不流淚,小女子許笑不許哭,這一點灑脫她還是懂的。

實秋神情嚴肅地注視她,「珊姑娘,我答應過要幫忙你半個月活的,我就一定會做到。」

「不行,我也決定了,就這樣辦,要不你馬上收拾包袱走,到鎮上隨便找家客棧落腳,好好專心讀書。」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樣固執?」他火氣冒上來了。

就不能讓他替她分憂解勞,好好照顧照顧她嗎?脾氣這麼硬,性情這麼倔,老是把自個兒累得跟只狗一樣,值得嗎?

「隨便你怎麼說,我不能讓你的前途斷送在我手裏。」她是鐵了心,話說完轉身就走。「我去幫你收拾包袱。」

「珊姑娘——」他又驚又急,連忙追了上去。

「你想好了嗎?是留下來讀書,還是去別的客棧讀書?「她回頭望着他,晶瑩明亮的雙眸里有一絲可疑的水光。

他的心重重一絞痛。

「你哭了。」他伸手緊握住她的小手,硬將她拉進自己懷裏,「為什麼?」

「有麵粉飛進我眼睛,沒事。」她低垂著頭,忍住吸鼻子的衝動。

「你是捨不得我走的,是不是?「他心神激蕩,想也未想地衝口而出。

「見鬼了!誰啊?誰捨不得你走?你不過是我的客人兼臨時工罷了,我怎麼會對你生了感情,不想你走?」她想解釋,卻無意中泄漏了心意。「再說你現在不走,過些天還是得走的,難道你會永遠留在我這間破舊的包子店嗎?「

「不要再騙我,也不要騙自己了,難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絲絲不舍的情意?一他目不轉睛的盯着她。

「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

「卻也算是一見如故。」他堅持道。

「可是我們高矮差那麼多……」

「身高不是距離。」

「但是我脾氣不好……」

「沒有人是完美的,包括我在內。」

「我只是個賣包子的……」

「我現在也不過是個——」他差點脫口說出「強盜」一詞,急忙改口道:「窮書生。何況這跟你是賣包子還是賣鍋子有什麼干係?」

「你的意思是……你……」珊娘驚喜若狂,充滿希望地望着他英俊的臉龐,「你不介意我的身分,你要娶我為妻?「

「我幾時介意你的身分?我當然要——你說什麼?娶、娶妻?!」實秋登時驚得呆若木雞。

什、什麼時候,誰、誰講到娶妻的事了?!

「秋哥,你真好。」珊娘歡喜激動得撲進他懷裏,滿腔的心酸不舍全被狂喜取代了。「我就知道,你是世上最值得我託付終身的好男人!」

「我——」他驚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好壞,明明心裏早有情意,卻到現在才表白,就差那麼一步,我還以為我就要跟你情盡緣離了。」她在他的懷裏哽咽笑嘆。

他完全動彈不得,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

事情怎會演變成這番田地的?

她是個好女人,他也喜歡和她說嘴抬杠,喜歡看她笑,喜歡照顧她,喜歡為她多做一點事,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愛上她,更別說是娶她為妻了。

但事已至此,他又該怎麼辦才好?

實秋彷彿看見狀元郎的宮帽距離他越來越遠,瀟灑自由的日子面臨結束,想娶得才藝雙全好老婆的心愿逐漸黑暗……

自從珊娘以為實秋間接向自己暗示求親告白之後,她便自喜終身有靠,對他也更加噓寒問暖、呵護備至。

而實秋卻從那天起,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裏,面對她的柔情蜜意,內心卻有說不出的萬千複雜滋味,不知是喜是悲是驚還是怒。

午後風很涼,蟬聲唧唧,他卻覺得渾身上下煩躁難當,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最後索性起來踱步。

桌上攤開的「孟子」,「中庸」,「大學」連翻都未曾翻開,而中午她送來的一碗綠豆湯他也連碰都沒有碰。

教他怎麼咽得下這碗粒粒如綠玉的甜湯?在明明知道是她揮汗如雨之餘抽空做的以後,他若是還喝得下這碗綠豆甜湯,那他還算是個人嗎?

不行,不管他和她的烏龍親事將來如何擺平,他都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要下樓去幫她忙不可。

最近店裏的生意越發好了,樓上的房間也來了一對要去北方經商的夫妻,她一個小女人怎麼跑上跑下地張羅得來呢?

「傻丫頭,脾氣怎麼就這麼倔呢?簡直是老牛轉世投胎來的。」他自言自語,最俊還是下樓去了。

樓下熱浪襲人,雖然已經打開了四邊的柳木窗,但許是客人多,加上自廚房傳來的陣陣熱氣,將整個大堂烘得像是個大蒸籠似的。

珊娘就這樣帶着滿頭大汗和頰邊兩團紅霞,一一將空碟子和小蒸籠收進廚房裏,再捧出來放進小蒸籠里的熱包子。

實秋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一把奪過她懷裏高高的小蒸籠山,「你歇會兒,我來!「

「秋哥,你不是在樓上讀書嗎?」她愕然的看着他。

「晚上再說。」他將包子隨便扔給客人們,「誰有點誰自己搶去,茶也自己加,吃完了自己把錢擱桌上……有沒有什麼問題?「

眾人一見他來,連忙點頭如搗蒜,個個都識相地改采「自助式」拿取包子,免得惹惱了他。

「秋哥,不能這樣的,他們是客人啊!」珊娘慌了。「由古至今,哪有讓客人自個兒動手的道理?「

「時代進步,賣包子也得跟着進步。」他不客氣地環掃了全場一圈,「當客人的也得認清時勢……你們說是吧?」

「是是是。」

「對啊!對啊!「

「說得好!說得好!」阿瓜伯猛拍馬屁,「年輕人就是不一樣,腦子靈活反應快,我還記得當年『青花閣』小青就同我說過,最上等客人不是等著人來服務,而是自己也得出力使勁,這樣做起生意來才會有感覺……」

「你說到哪兒去了?「旁人紛紛捂住他的大嘴巴,好氣又好笑。

「沒正經。」

「老不羞!」

「說得好。」實秋差點笑了出來,總算及時忍住,「阿瓜伯,您真內行。」

珊娘有點茫然地望着他,聽了半天還是搞不懂他們究竟在打什麼啞謎,不過既然他們都說好,那就好了吧。

「珊姑娘,請跟我出來一下。」他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架往大門。

「沒問題呀,相公。」她笑吟吟的開口。

這一聲「相公」喚得實秋險險絆倒,急忙穩住身形。「我,我們先出去好好談一談再說。」

「你作主。」她笑得好不燦爛。

她的笑靨如花,卻讓他的胃一陣難受得絞擰起來。

面對這樣笑吟吟的可人好姑娘,他又怎麼說得出「悔婚」這兩個字呢?

可是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光明磊落誠實無欺才是,他對她從來就不是那個意思,或許曾經一時忘情唐突了,但是、但是……總之他不想傷她的心,卻又不能騙自己,她就是他心中想娶的女子。

實秋沉默地將她帶出野店,隨即放開了她,負着手緩緩走上碧草如茵的十里坡。

十里坡上,榴花紅似火,繽紛熱烈地燃燒着五月天。

珊娘靜靜地跟隨在他身後,臉上噙著幸福滿足的笑容,眸光溫柔地仰望着他寬闊的背影。

他是要同她私下商量婚禮的事嗎?

其實她什麼都不求,沒有八人花轎沒關係,沒有大紅花燭也無所謂,有沒有賓客觀禮,有沒有鳳冠霞帔也全不打緊,

她只要在發上簪一朵紅榴花作吉祥,為他繫上一枚如意雙心紅繩結,燃起一炷馨香以告天地、交拜天地就好。

重要的是她終於找到了知心人,從此以後夫唱婦隨開開心心的,她就於願足矣了。

「珊姑娘,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雖然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可是我不想事情越拖延越糟糕,到最後我們倆被迫反面成仇。」實秋苦思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快刀斬亂麻。

「什麼事?瞧你說得這麼嚴重的樣子。」她渾然未察覺他的不對勁,猶自笑咪咪的。「我們就快是夫妻了,有什麼事當然可以說出來商量商量,人家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天大的事都能解決的,你儘管放心,」

實秋瞪着她,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才好。

如果直說的話,會不會太傷人了?可是再隱瞞下去,豈不是更傷人?對,無論如何誠實是最好的法子。春風寨第七條寨規便是:坦白從寬,欺騙從嚴,做人難,騙人更難,還有寧可大王騙我、我不可騙大王……林林總總,無非都是在告誡春風寨的弟兄們,騙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騙大王,最最最不道德!

「秋哥,你到底想說什麼?」珊娘睜大雙眼疑惑的看着他。

「我想說的是,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面對當前莫大難關,我們唯有拿出最大的誠心和耐力來處理這個難題。聖人有云:世上最棘手的困難,不是它擋在我們面前,而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世上最棘手的困難,是它擋在我們面前,而我們卻不知道如何處理……」

「秋哥,你就明說,究竟是什麼事呢?「

「這件事,我知道一旦說出口了,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就會出現極為劇烈的變化,當然,改變是一定會帶來某種程度的痛,可是沒有痛哪有快樂呢?古人也說過:痛苦,是一時的,快樂,是永遠的——」

「到、底、是、什、么、事?」她開始有一絲不耐了。

「你準備好了嗎?「他滿臉抱歉不忍,「我要說了啊。」

「準備好了。」珊娘被他搞得也心浮氣躁、焦慮不安了起來。「你快說了吧。」

實秋躊躇再三,最後還是猛一咬牙——

「其實我並不想娶……娶……」他心虛愧疚地偷瞄她一眼,瞥見她小臉瞬間慘白,不禁悚然大驚。

「你不想娶我?」珊娘眼圈迅速紅了,一臉悲慘。「你不要娶我?「

快點頭!快說對啊!只要這麼一點頭,所有天大的麻煩就全沒了,君實秋,你快說啊!

理智拚命推、拉、踹着他,可是當他注視着她震驚傷心的小臉時,卻心慌意亂得完全無法思考,滿腦子只有「我弄哭她了!」、「我把她弄哭了!「的想法。

「不是不是不是!」他手足無措,心疼到了極點,拉着袖子捧起她的小臉,輕輕地替她擦眼淚。「我剛剛不是這樣說的。」

「你明明就是這樣說的,負心漢!「她傷心氣苦極了,還不忘抓住他的手,張嘴用力咬下去。

「啊啊啊……」他慘叫一聲,卻還是沒把手自她齒間抽離。

珊娘氣得失去理智才會痛咬他,卻在口裏嘗到鹹鹹的味道時,猛然一驚。

「你、你流血了,我把你咬流血了。」她怔怔地看着他手上那道很深還破皮綻血的齒痕,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一點都不疼,沒事的,真的。」實秋連忙安慰她,輕柔地摸着她的頭,拭去她滿頰的淚水。「你快別擔心了。」

「還說不疼,都流血了。」她後悔莫及,淚汪汪地抓起他受傷的手,急急吹氣。

「我們快回去上藥,萬一發炎可不得了。」

「哪有那麼嚴重?「實秋握住她的小手,目光真摯地注視着她。「珊姑娘……」

「你叫我珊兒吧。」她鼻頭還是紅紅的,語聲有些哽咽。「現在什麼都別說了,我們先回去上藥再說。我那兒有上好的金創葯,是個關東客進中原時,路過十里坡賣給我的——」

「傻珊兒,我堂堂七尺昂藏男子漢,這點小小傷口不妨事的,你也別放在心上。」他溫柔道:「別哭了,乖。」

「可是……」

他輕輕地將她攬入懷裏,讓她的臉偎靠在他胸口上,「沒有可是。聽我說,我很抱歉剛剛讓你傷心了,可是你得讓我把話講完才是,對不對?」

「你方才說得很明白了,其實你並不想娶我。」她想起方才他的話,臉色蒼白地掙脫他的懷抱。

一下子對她那樣溫柔,一下子又這樣狠狠傷她的心,該死的混球,他究竟想怎樣?

「呃,那個……是誤會,口誤。」他緊張得開始冒冷汗。

「誤會?「她懷疑地瞅着他。

「對,純屬誤會。」他點頭如搗蒜。

「真的?」

假的。但是他想說的話全在看到她瞬間被希望點亮了的小臉時,自動僵死在喉頭。

「那你本來想跟我說什麼?」她鬆了口氣,臉色恢復了些許紅嫩。

「我……」他頓了頓,尷尬地開口,「嚇到忘了。」

「秋哥,你真是的——」她先是羞答答一笑,隨即警覺懷疑地瞪着他,「是不是唬我的?」

「不敢、不敢。」他心虛得直冒冷汗。「我真的忘了。」

「當真忘了?「她眯起雙眼。

「真忘了。」

「好,那咱們回去吧。」珊娘率先走了幾步,隨即回頭俏皮狡滑地一笑,「也許晚飯前你就會想起來,剛剛想跟我說什麼的。」

他不由自主呻吟了起來,「不要那麼精明好嗎?」

「沒法子,天生的。」她笑得更開心了。「別廢話了,如果你不想我再擔憂難過的話,就把事說清楚吧。」

實秋瞪着她愉快離去的背影,一時間不知道她剛剛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是故意放他一馬?還是等著挖個更大的坑給他跳?

可誰讓他就是這麼心虛內疚難言呢?他就是沒膽子跟她說清楚,這才讓自己越陷越深。

而且最讓他害怕的是,待在她身邊賣包子久了以後,他已經逐漸習慣、甚至有點喜歡上這種生活了。

唉,他的雄心壯志會不會就此喪送在一顆顆熱呼呼的包子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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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真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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