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驕傲(3)

她的驕傲(3)

她抬頭的姿勢就是一種離奇的驕傲,微微側着頭,眼睛斜斜的看出來,有半絲兒不置信,又有點洋洋自得,臉色的白,皮膚如玉,也是驕傲,甚至是用一手撐著坐在地上,也是不羈的坐法。

「因為你的感覺就是驕傲。」

「真的?」

「我沒有說你別的,我認為驕傲是種很好的氣質,並不妨礙人,除非那個人有自卑感,那又與你無關了。」我說。

她笑:「我認為我與你很談得來,至少在你面前,一點驕傲的成份也沒有。」

「你不自覺。」

她裝個鬼臉,走到窗外看着看看,她就說:「我想回家。」那聲音里有某種成份的落寞。

我緩緩的說:「很小的時候,我很嚮往旅行,我問長輩:哪處最好?一位太太想了,告訴我:有愛人的地方最好。當時我並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說:「說得很對。」

「可見得千金難買心歡喜。」我說。

「是的,」她說:「錢算得什麼呢。」很有點難過的樣子。

我改變話題,「最近你在想什麼?」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時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會顫抖著哭一個晚上。除了哭不能做什麼。但是與老師商量,他們說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這個學期完了再說。我是怎麼想呢?花了這麼多的錢,勞了這麼久的神,轟轟烈烈的,忽然之間回去了,不免煙消灰滅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開心。」

「別想着回家,」我說:「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嗎?」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沒有什麼朋友。」

「兩個還不夠?」

「很難說,總不如老朋友好,對不起。」

「沒關係,一個人念舊是應該的。」我勸她。

但是玫瑰瑪璃是越來越蒼白了,況且又發生了一件事,叫她心驚肉跳的事。原來玫瑰本來是面冷心熱的女孩子,到了這裏又悶着,她便儘可能抽空去散散心,親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為這裏的人都跟她家裏的人那麼純厚,什麼都說了一點,卻被一個阿飛覺得她年經貌美,家裏又有不少錢,是一塊大肥肉,於是死釘着她不放。

玫瑰還天真得很,以為這個阿飛與我跟德明差不多。

誰知這個阿飛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來了。

玫瑰很害怕,要擺脫他已經不容易了,這個阿飛趁機跟蹤,釘着她上學放學,玫瑰心裏一驚,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課上,恍惚得很。

我看着很難過,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書,如果為了一個阿飛就這麼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報警嗎?」我皺着眉頭說。

她帶着哭音說:「他分明把我們家的車子弄壞了,但是我們也不敢指證他,他還假痴假呆的上門來,說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誰知又三日兩頭的來,說沒錢,又不能給他,一給更加沒完了。」

「他以為我們有錢呢。」玫瑰掩著臉嗚咽的說:「這種阿飛,什麼做不出來?」

「別怕,別怕。」我拍着她的肩膀。

如今這個阿飛知道有人怕他,越發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門口走來走去,不肯走。偏偏玫瑰的房間又臨街,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又沒工作,一天廿四小時的釘着她。

玫瑰的倔強回來了,「我又沒有對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麼樣!毀我容?綁我票?」

「快別這麼說!」我說:「怎麼想得這麼多?我們這裏還是有皇法的,他能拿你怎麼樣,要不大家去報警,你也說得對,報警最多是告他騷擾,又不能說其它,因為沒有證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可不是!」

「沒關係,這種人,來多了,沒意思,自然又會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麼樣?」

「與這個陰影一起生存?也必須這樣了,走的時候,我說除非功課不及格,否則是沒有理由回去的,現在也不回去!」她說。

「也好,訓練訓練你,當事情過去之後,你會覺得好笑。」我盡量安慰她。

她仰起頭來,面孔驕傲而蒼白,她說;「我對你們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去台北了。」

我有點慚愧,是的,台北的確要比這要安全,舒服,是念書的好環境,但是玫瑰如果去了台北,根本學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學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文。

從此之後玫瑰對我與德明疏遠了。一個天真的孩子,心裏一有陰影,那陰影就一輩子在那裏,難以磨滅。她對香港人沒有好印象,也難怪她。

我也見過那個阿飛幾次,總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後,我實在擔心。幸虧學校與她家的距離近,我常常有意無意間的陪她走路放學,陪她到家門。

她常常拒絕,說情願一個人走路,怕連累我。

我說:「這是什麼話?」

「他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對你有所行動。」

「那更好,請他坐牢去。」

「不不,你們這裏,坐牢也坐不久,真的把他抓去坐牢了,放了出來,怕他索性殺人放火。」她居然還擠得出一絲笑,看在我心裏,有如刀割一般。

把這件事告訴德明了,德明毛躁,馬上要跟阿飛拚命去。

「值得呀?」我說:「你我是大學生!況且又不夠他來的。」

「那怎麼辦?任憑玫瑰給他嚇成這樣?」德明問。

我沒有說出來。其實這也是給玫瑰的一個好教訓,她年紀輕,不懂事,又招搖得很,把全校的男孩子引得神魂顛倒的,女孩子們則早已經對她牙痒痒了,如今得了一個教訓,也好讓她怕一怕,知道做人鋒芒太露,會引起不良效果,以後收斂一點,無論如何是有益的。

這個阿飛,無論如何,不會生太多的事吧?

他只不過眼看一塊可以到嘴的肥肉,巴巴的飛了,心有不甘而已。除了這樣,也沒有其它的了,過一陣子,淡了下來,自然沒事。

說也奇怪,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玫瑰天天嚷着要回家,奇貨可居似的,現在硬逼一逼,她反而不出聲了,這個女孩子,由此可知,真的是吃軟不吃硬。

我不由得想起照片中那個男孩子來,是什麼人呢?福氣這麼好,也不過是開了一隻貝殼店罷了,就叫玫瑰這麼為他死心塌地,不顧千限迢迢的跑來爭口氣,讀好了中文,就是為了他一句話:「你中文不好,我不與你說話。」於是玫瑰就咬牙要做一個中文學士。

這麼要爭氣的女孩子,也的確算少有的了,我不禁暗暗有點服貼起來。老實

說:如果天天有個阿飛在我身後跟進跟出,我也覺得煩,怕不怕還是其次,煩真是無法忍受的。

然而這件事玫瑰本人也得負責,怎麼阿飛左不跟,右不跟,偏偏跟她呢?學校里這麼多的女孩子,還沒聽過有這種事發生,一則是她的運氣不太好,二則恐怕她也逗過這個人吧?

到現在為止,我對玫瑰的性格,可謂了解得相當清楚了。

當然玫瑰也這麼「勾引」我來着,後來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對她容忍,她也就興緻索然的罷手了,索性把我當一個朋友,我也不說什麼。

如今她碰到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甩掉他恐怕還需一段時日,慢慢終於要沒事的,但也令她飽受驚嚇。也幸虧這個阿飛沒受過什麼教育,做壞事也做得不徹底,否則的話,假以時日,久了更難辦。

玫瑰沮喪的說:「他開口跟我借錢,我才發覺不對路。」

我又好氣又好笑,發覺一個人不對路,要那麼久!這種阿飛獐眉鼠目披頭髮,一眼看就知道不是善類,她還敷衍了他這麼多次才翻臉,未免遲了一點。

這個女孩子沒有什麼機心,不受這一次教訓,將來碰到個更厲害的,她就慘了,如今倒是一個好警惕,我始終認為這是一樁「焉知非福」的事。我想起她的露背裙子,她的笑臉,也難怪那個阿飛!

家裏又有錢!

總而言之,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我除了替她擔心之外,只好寄望於警察,免她驚怕。

但是沒有好消息,隔了一個月,她說:「又上門來了,剛剛心驚肉跳,好了幾日,又來了,說找我,家人說我不在,把門推上了,他還逗留了大半個小時才離開,我連燈也不敢開!」

「玫瑰,搬個家吧。」

「不搬,如今大家在明裏,我有心理準備,到底與親戚住,安全得多,搬到什麼地方去?」

「搬到我家來。」

「他不會跟蹤?」她笑出來,「況且我住在你家,你說有多大的不便!我是教徙,我會禱告上帝的。」

「你是教徒?」我詫異的問。

「是的,」她說:「就是因為信得不夠,上帝懲罰我來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若有了急難,才會想上帝與母親的。」

我回味着,覺得很有味道。

「上帝與母親根本是一源的,有個說法講就因為上帝無法個個人照顧得到,所以才派了母親下來的。」

「你不怕了?」我說。

「禱告之後,到底是好一點。」她略振作了一點。這個既叫人愛又叫人有點恨的女孩子!

這麼天真這麼狠這麼野這麼火辣這麼驕傲。

這一樁不愉快的事把我們拉得更近了。

她的態度是冷淡了,但是感情卻接近了。

她檢點了很多,再也沒有熱情的拉手搭肩了,像陡然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霜以的,那驕傲也就不再露在臉上,像在全身上了。

放了寒假,空下來,使她鬆一口氣。本來她一直嚷要溫習功課,可是真的放了假,她又不想讀書。我與德明陪着她一個,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得怎麼樣,同學都笑了。

陪她去看電影,她不高興。

吃茶,說膩了。

什麼都不好。

問她想什麼。

她答:「過了年,那隻鬼不上門了,才好。」

這個我們也不能答應她,這種阿飛,真是……

玫瑰說:「以前我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天氣冷,功課忙,現在呀?現在只要少個人騷擾。不但我安寧,親戚也安寧,叫別人一家跟着我擔驚受怕的,真罪過——都是我不好。」眼圈就紅了。

她憔悴了,但是憔悴了也還是玫瑰,奪人心魄的美麗。

「如果他知道我受這種委屈,恐怕會叫我回去吧?」玫瑰有點自言自語的說。

我與德明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他還有誰呢?當然是夏威夷的那個男孩子。

她說:「假期了,也不寄什麼卡片給我。好寂寞。不要怪我,我是有點笨笨的,也許他已經結了婚也說不定。我的新年希望?是考試不合格,反正已經盡了力了,也只好名正言順的回去。」

是的,不能說她不儘力。讀書不是一天可念二十四小時的事情,到了一個時間,便飽和了,再也裝不進去的,人總需要調劑,怪不得玫瑰,況且功課一多,她只有更亂。

我們把這裏當天堂,是因為家在這裏。

她的家可不在這裏。

她問我們倆:「暑假回家,你們贊成嗎?」

「當然贊成,反正有時間,如果到那個時候,不是十分想家,把飛機票省下來,也可以在亞洲旅行幾個地方了。」

她想了一想,「我還是回家。」

德明後來沮喪的說:「她怎麼這麼難以接近呢?」

「心裏有另外一個人。」我說。

「誰呢?連她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開貝殼店的人。

我去打聽了一下,原來賣貝殼不是一宗簡單的生意,非得學識豐富,資本豐厚不可,而且往往賺了大錢。這真是意外。玫瑰絕對不貪錢,但是,由此可知「他」不是溜達沙灘,不學無術的人馬。

玫瑰黯然的說:「本來他是東西中心海洋學軟體動物科的博士。」聲音小小的。

我拿什麼來跟這個人比?我們連個學士還沒修到,不過比玫瑰高兩年級而己,勉強可以做個補習老師。

我應該知難而退了。

但是心退,身卻不退。

我覺得玫瑰最需要幫助的,便是這一段時間了。

若果我要得到她,才幫助她,我與那個阿飛有什麼分別?不是同樣卑劣嘛?朋友是朋友,不講代價的,我是個讀書人。在一些人眼裏,我傻,我並不覺得。

寒假一共二十日。

放得腰軟骨酥,越勸沒勁道了。

我一向不喜歡放假,放假容易使人意氣消沉,而且夾緊了的課程一松下來,忘了一大半。

玫瑰也希望功課快點完:「捱完這幾個月,看看成績怎麼樣!不行也好快快的死了這條心。」

「那個阿飛怎麼了?」

「還是老樣子,有時候屋裏有人,也不開門我已經學會與這件事生活了,他真去了,我還擔心呢。現在反正屋子買了保險小心門戶,當心那輛車,也就是了。」

「到底不好。」

「是我惹回來的,怎麼辦呢?」玫瑰攤攤手。

「難道你三年就這麼被一個阿飛釘著?」

「不見得我念得完這三年。」她消沉的說。

「說不定你還真念完了。」我鼓勵她。

「到時大排筵席的請客,只有你看好我。」她笑了一笑。

現在玫瑰也不大打扮了,臉色黃黃的,有楚楚之姿。

「心裏面還是不高興?」

「當然。廿三,廿四,廿五,廿六,廿七,那個阿飛都上門來,廿八,廿九兩天不見了他,還在沾沽自喜,卅又來了,每次開門,都說是路過,來看看我,問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廿六那天,我聽見門鈴,女佣人睡昏了,不曉得開門,我一想一早是誰呢,只好撩開窗帘看看,一瞧到是這個人,早就嚇昏了,去開了門,求他別來了,他說不來不來,還不是照來!」

「由此可見你魅力驚人,這句成語你懂吧!」

「去你的!」她說:「我嚇成這樣了,你還開玩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自知失言了。

她暗暗嘆口氣。「這個阿飛,下星期還要來,我趁早避開了他才是。如果他有什麼行動,我親戚是再也忍不下這口氣的,一於報警說他是第一號疑犯,以後他還有完?除非我走了才是!」

「有沒有跟教授商量?」

「教授還不都是書生,有什麼用?都是我不好,得罪了人,害得朋友都心驚肉跳的,有什麼好說!」

「太難了。如今他是不死心的。」

「就是。那一個舞會,我喝了一點水果酒,看上去,他又有幾分像……」玫瑰沒說下去。

我明白了,想必是像那個開貝殼店的。我不響。「他問我可以上我家來?我把地址說了,幸虧沒有說電話,又問長問短,我不懂防什麼,連學校念什麼科都講,原以為他也是同學之一……總之不能怪人家。」

「算了,你擔心害怕死了,也還是這樣,正如你說,錢絕對打發不了他,越給越慘,又不能指名的叫警察找他。」

「警察也沒有證據,罷罷罷!你只有躲在家裏不見他!」我說。

「他跟老媽子都耗上一個鐘頭,老媽子只好在門外敷衍,另一個傭人把門,什麼都不能做。」

我嘆一口氣,「真是天下第一惡人!」

「誰叫我不好呢?又不見他去搞別人?」

「既然如此,別怨了,只好耽以時日。你這個例子,也好叫別的女孩子當心。至少不要太友善。」

「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不是沒有壞人,報紙上的,聽說的,都很遠,沒想到現在親自撞到了,真怨。」

「慢慢就沒事了。」

「幾時呢?」

可憐的玫瑰。我們也沒法子,又不能用暴力,用了暴力,甩不掉那個使暴的人,越陷越深,只好聽其自然發展。我只怕玫瑰半途而廢,她肯答應念到學期完畢,也算好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德明也在旁邊聽着。大家都束手無策。

女孩子長得稍微好一點,有時候不見得是福氣。

既然長得好,就受寵,寵慣了便驕傲,驕傲便託大,目中無人,事事老應該,不得人喜歡,又會召了些浪蝶狂蜂來,說不盡的麻煩。

女人未必是禍水,但禍水的確是從女人的姿色而來。

如果玫瑰面目差點,我不相信那個阿飛就這麼空了。

還是假期。

我們陪玫瑰游遍了全島,玫瑰還是悶悶不樂。

可憐,她過往的活潑輕鬆,不知道哪裏去了。

然後就在將近開學的一兩天,她忽然上我家來了。

我開門的時候,不曉得有多驚奇,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我連忙把她請進來。

這一天特別冷,新年的第一日呢。

我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快吃點東西。」

她站在沙發角落裏,沒有坐下來,一隻手把絲絨沙發麵子撥來撥去。

玫瑰垂著頭,眼淚紛紛的落下來,豆大的滴在手背上,她也不理。

我連忙拿紙巾替她擦乾了。

我低聲問:「受了什麼委屈?坐下慢慢講。」

她讓我扶了一下,坐在沙發上。

她低聲的咕噥說:「聽人家說,他結婚了。」

我馬上不出聲,他結婚了,所以她這樣子。

我有點鼻子酸。這麼遠的眼淚,這麼大的委屈,他知不知道呢?只有我看見罷了。

「聽誰說的?也許不是真的呢?」

「恐怕假不了。」她說:「我很有心理準備的。」

我拍拍她的肩膊,手足無措得很。

「也好,我回不去了,后無退路。」她這句成語用得很好。

我不響。回不去了,言下有多少的傷心。

「我早料到了,他們不說我也料到了。」她喃喃自語。

早料到,還這麼難過?我看着她蒼白的臉。

她說:「我還把現在重要的事都記着,好的,壞的,打算回去好好的跟他說一說,慢慢的逐件訴苦,現在是不能夠了。我憑什麼怪他呢?他從來沒說過愛我。只是我自己傻罷了。」

這種事,我是難以插口的,她一向很自我中心,此刻誰的話聽進去?如果我能力辦得到——只是她要的是一個人,這就不容易了。我只好輕輕拍着她的背。

「別這麼樣,」我安慰她,「別這麼樣。」

她說:「我沒什麼了。既然是料得到的事,也只好這樣。」

她把眼淚擦了一擦,好象泡在苦水裏似的。

我只好說了兩車話,叫她振作起來,再過兩天就開學了,功課那麼忙,有什麼不能忘記的?那影子淡下來就可以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呃?

但是她又憂慮升不了班,我解釋我也不一定升班,這種事誰知道,誰也說不準?升班也有寫保單的不成?

話雖是這樣說,但是不做好功課,不集中精神,到底是差一點。我替她難過,從來沒見過感情這麼死心的女孩子。

當然,在玫瑰心中他是最好的。可以說當她碰到更好的人,她就會轉彎了。

我希望她懂得轉彎。

看着她傷心落淚,我又不能自告奮勇,把自己薦了上來。我覺得自己真沒有用,一點也幫不了她。

我陪了她一個下午,問她功課,她還有一張卷子沒有做,她說自己能應付,不是國文的,德明幫了她幾條算術,她只要看看熟就行了。

我真替她擔心,有人比她懶,但是懶得熟行熟路,不比她,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也許做了,白花精力,而且心情這麼壞,怎麼集中得了。

我沒有再提那個阿飛,免得她更加「民不聊生」。

假期后她開始對德明很親近,無論怎麼樣,我可以相信德明,我對他說:「當心玫瑰一點。」

德明點點頭。「你不生氣?」他反問。

我苦笑,我把手插在口袋裏不響。生氣,生一百年的氣也不能叫玫瑰到我身邊來,有什麼好氣的?現在我早晚成了她的哥哥,豈不是更好?

我是被逼偉大起來的,並非出自本願。

「對她當心一點。」我只說。

於是德明成了著名的護花使者。我不知道玫瑰瑪璃的心情如何,但是總而言之,她往日的神態又恢復了,與德明出雙入對,親親密密,也不再找我補習了。我有點為她高興,感情這種事,最主要有人快樂,弄得沒有一個人快樂,有什麼好處?就有人喜歡這樣,我是不同的,只要玫瑰開心,我看着心也開朗。

但是有人不明白,他們說我苦追玫瑰不到,終於失戀了。

我沒有這種自卑,見到玫瑰,我仍然有說有笑的。

只是不知從幾時開始,我已經不與其它女孩子出去了。

只是不想,沒有其它的原因。

我覺得沒有其它的女孩子比玫瑰更好,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別人的時間?

而且我發覺不知道打幾時開始,對功課也不大在意了。

這不是好現象吧。我嘆一口氣。

我合上書本。

玫瑰請我到她的家裏去,我穿好了衣服,走過去。

她在房間里,與德明談著暑假的計劃。

暑期還有半年呢,但是既然她開心,咱們就陪她聊。

我走到窗口,順手撩開窗口,見到一個人影一縮,我的心馬上一沉,馬上轉頭看玫瑰,她若無其事的繼績聊天沒有察覺。我知道這個阿飛還是陰魂不息,又來這裏出沒,怎麼天下有這麼多吃飽飯沒事做的人?他可能得到什麼甜頭呢?守了這麼久還不肯放鬆。

玫瑰在說:「……幾時天熱呢?天熱就好了,我可以把夏天的衣服拿出來穿一穿亮相。」

我放下了窗帘。

轉頭看玫瑰的臉,微微揚著,嘴唇飽滿飽滿的。

德明這小子,我橫他一眼,也真是有點福氣。

他笑着向我說:「看看,夏天還怕等不到?香港除了這陣子稍微冷一點,其餘的就是夏天,無邊無岸的熱,你怕還來不及,學校又沒有冷氣。」

「我還是等夏天來到。」她固執的說。

我們又閑聊了一會兒,沒事聽唱片,然後告辭了。

我跟玫瑰說:「你晚上沒事還是少出去,知道嗎?」

她點點頭。

走在路上德明跟我說:「為什麼叫她小心?」

「那個阿飛還在左右。」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

「哦。」

「玫瑰的功課怎麼了?」我問。

「隨她去,反正現在又不考試了,我與她惡補,現在隨她輕鬆點,她心情還是不好。」

「不會吧?應該很好了。」我說:「我看她有說有笑的。」

「有說有笑?不見得,她是千變萬化的,才笑着,又板起了臉,忽然不睬人了,有時候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她又笑了,高興了就一天打幾個電話來,嘰嘰呱呱講個不停,一不開心,就見了面也愛理不理。我生起氣來,老覺得自己像只猴子,供她尋開心的。」方德明說。

「你不了解她。」我說。

「怎麼不了解?」德明不服氣。

「她本來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子,你不欣賞她?」

「太叫人難做了,真像一朵玫瑰一樣,只好看看。」

「後悔了?」

「沒有。只是有時候不知道是開心還是煩惱呢。」

「老兄,你在談戀愛了。」我笑道。

「沒有,這是肺腑之言。像我們這種年紀,身份,」德明坦白的說:「也不過是談談戀愛而已,有什麼資格說其它,要是玫瑰說現在馬上嫁給我,我也不好立刻娶她,我憑什麼?害死了她,也苦了自己。」

很是,我點點頭,我一向有點看不起德明,以為他是個粗胚,沒想到他倒是頭頭是道。就有不少男人,嘴巴里滿口說愛,先把人家好好的女兒騙上手才說,總沒想到人要吃飯,完了女方表示不滿,他還去到處說女的虛榮,嫌他沒錢,反正風光也都是他一個人佔盡了。

這種男人算什麼呢?

德明說:「難怪她心裏想着家裏的那個男朋友,他比誰都有資格一點。」

「是的。」我落寞的說:「好好的念書吧,德明,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推他一下。

「玫瑰倒比誰都不計較,但我摸不准她的脾氣。」

「她案頭那張照片沒有了。」我說。

「是的。」德明說:「我看了那個人就生氣了!」

「也不必生氣,老實說,我看玫瑰是畢不了業了。」

「是,她沒有耐心。」

德明看出來了,她也有耐心,只是不肯花在正經的事上,像愛一個人,就比誰都耐力,這樣子牢牢的記住一個隔了萬重山的男孩子。

她又比誰都怕寂寞,怕靜,巴不得天天有個人陪着她,但是又挑剔,最好這世界上有一個她意中人的雙生子,才合她的心意,這樣的人上哪裏去找?

玫瑰真正是天生的「意難平」那種人物。活在西方,身上還帶着混血,然而她的思想,卻不折不扣的是十八世紀的中國女性,不可葯救的死心眼哪。

德明問:「你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

「偉,我看你是越發獃了,怎麼回事?」他笑問。

「誰說我呆?」我反問。

「看也看得出來,是為了玫瑰?」他猶疑的問。

我斷然的說:「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不,偉—」

「怎麼?」我抬起頭。

他吞吞吐吐的說:「玫瑰她實在太難侍候了,我……」

「你打算放棄?」我在家門停下腳步來。

「不,這倒沒有,只是以後怎麼辦呢?」他問我。

「你如果不去睬她,她決不會纏你的!」

「我喜歡她。」他說:「但是我吃不消她。」

我有點反感,「她是個人,不是洋娃娃,人總有性情脾氣。」

「你嘗到滋味,你也就害怕了。」

「我倒不知道玫瑰是顆糖,可以隨便嘗得的。」我說。

「我不過是順口而已,偉,這怎麼與我計較?」德明說。

由此可知德明也不過是個粗人,只是稍有腦筋而已。那夜我們各自回了家,我很替玫瑰納悶。

每個人都想她快樂,她卻不快樂,沒到一個星期,她就與德明不來往了,見了面都不打招呼。德明也不送她放學了,我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然。

不能問玫瑰,只好去問德明。

德明憤然的說:「她看上了那個開蜘蛛型開篷跑車的小子。」

我笑了。

看上?玫瑰不會看上任何人的,她只是煩躁,想找個替身,苦苦的找不到,感情一點寄託的地方部沒有,如此而已。德明看見她跟別的男孩子出去,就生氣了,恐怕他對玫瑰說了些什麼不討好的話。

「是,我說她換男朋友像換花一樣!」

我既氣又好笑,這與她門口站的阿飛有什麼兩樣?這麼容易就生氣了,而且一點風度也沒有,出口傷人,比站着亂纏的阿飛更驚人。德明,真虧他是大學生,而玫瑰也不管誰說什麼,與那個開跑車的「小子」約會了好幾次,那個小子家有錢,是開麵粉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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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珠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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