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盒

音樂盒

一晃眼,小淡也遠么大了,昨天她跟我說:「小叔,我已決定進理工學院做實驗室助理。」

我看着她說:「當心整日與試管為伴,樣子也會像試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誰說我沒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飯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雲花多眼亂,一時間也不知排哪一個才好,反而寂寞起來。

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與我心靈相通的女郎,不用說話,她也可以用脈脈的雙眼與我交通。

「有空來看我,小叔,理工學院五一四室。」

我頂關心這個侄女兒,大哥大嫂離婚後,她跟祖父母住,所以與我特別親切。

學校離我的診所近,我便常去採訪她。

實驗室中並沒有試管,卻有多座機器,小淡告訴我,這不是化學實驗室,而是工程實驗室,直把我當孩子一般,我不禁莞爾。

她的導師是蔡博士。

她說蔡博士負責流體力學,與趙博士共同研究一項機械磨損因素的題材。

「他們對你好嗎?」我問。

「學者當然很有風度,不比外頭商行中的經理,動不動把下屬呼來喝去。趙博士比較愛說話,蔡博士靜一點。」

「你直接聽誰的命令?」

「蔡博士。」

我腦海中馬上浮出一個有三分像愛恩斯坦的小老頭,白髮白鬍,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頭苦幹。

剛巧小淡說;「喏喏,這便是趙博土,」她叫住了一個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趙博士,這是我的叔叔。」她介紹道。

我連忙說久仰久仰。趙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長老,我對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實驗室逗留一會兒,便告辭。

以後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裏的熟客。

他們三人一組,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三張半舊的鋼寫字枱,堆滿了文件及圖表。

小淡指給我看:「兩位博士歷年來的著作及論文,真偉大.是不是?」

我理直氣壯的說:「你小叔何嘗不偉大?懸壺濟世呢。」

小淡說:「小叔總忘不了幽默幾句。」

「我可是貨真價實,一點不假。」我隨手取起小淡案頭的一隻音樂盒子,「咦,這玩意兒是你的?太可愛了。」

這是一隻古董音樂盒子,做得極其精緻,小小的玻璃圓頂上貼看金色的星星,一個寸來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繽紛,在使勁地推一輛花車。

我上了發條,它琴聲咯咯地轉動起來,在空寂的實驗室中發出凄清美麗的調子。

我發獃,呵多麼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聽見音樂聲,轉過頭來說:「噯,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我問:「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嗎?他有這樣的音樂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來調劑緊張的生活,幹得悶了,開了發條聽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說:「瘋狂科學家。」

小淡笑,「我們走吧。」

我依依不捨的放下音樂盒子,曲子餘音緲繚地停止,帶來許多聯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們走出實驗室,清冷的空氣迎面襲來,我忽然之間覺得非常寂寞,駕車回家時一聲不響。

小淡有點累,靠在車墊上瞌睡。

做了活躍的王老五達十年,我第一次興起成家立室的念頭。

天天這樣冷清清的回公寓,實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電話約女伴,一點歸屬感都沒有,我受夠了。

是那隻音樂盒子表面的繽紛與實在蒼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實非常無聊,營營業業的為生活,到頭來一無所獲,除非我們可以找到真摯的感情。

一想到將來的伴侶,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來,我熬不了那麼長久,我要急急的找個伴,養幾個白胖的小孩,搖頭晃腦在家中走來走去陪伴我。

我長長嘆口氣,我必定是瘋了,怎麼會這樣渴望有家庭:體貼而志向道合的妻子與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

以後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時候,都會將那隻音樂盒上足發條,看那個小小丑推車子,聆聽那美麗的樂章。

我把鼻尖貼到玻璃罩上面說:「生命就是這樣。」

小淡笑說:「奇怪!蔡博士也這麼說。」

「是嗎?科學家也會這麼想?」我問。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說:上了鏈條,那小丑便開始重複一個動作,直到完場,做人何嘗不如此,天天吃飯睡覺,明天還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樣。」

「為什麼我從來見不到蔡博士?」我問。

「因為蔡博士多數在晚上才上班,比較靜一點「。」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歡超時工作,蔡博士有什麼吩咐,留字條通知我。」

小淡發薪水那天,請我吃飯。

我手舞足蹈,有說不出的歡欣,連小淡都賺錢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興奮,把音樂盒子取過上發條,上得太緊,忽然聽見清晰的「卡拉」一聲。

小淡馬上轉過頭來,尖聲問:「小叔,你弄壞了它?」

發條被我扭斷了,我搖搖盒子,只聽見「索索」聲。

小淡吸進一口氣,「啊,你要負全責。」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覺理虧。

「這是蔡博士的東西,你,你弄壞了蔡博士的音樂盒?」

「別那麼緊張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來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辮子的矛相。」

「蔡博士會開除我──」

「別嚇自己,那麼大的蔡博士,會為了一件小玩藝開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還是擔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說:「我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歸還,你代我說一聲。」

「小叔,」她哭喪著臉說:「我真被你累死。」

「沒有那麼嚴重喇!」我大聲說。

晚飯時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點點小事就影響他們心情。

但是我對這隻音樂盒子也抱着嚴謹的態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着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許多間店,都說不會,有好幾個售貨員說:「玩具壞了便扔掉,幹嗎還修?」現代人的情意結,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歉氣,看樣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愛的小玩意了。

終於一位老先生說:「你取到鐘錶店去看看,他們會修發條。」

我又見到一統希望,抱着它上鐘錶店。

修理員為我拆開來,遞給我看:「太古老,不中用,遲早要壞的,沒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絲釘旋緊。

「能換髮條嗎?」我問。

搖搖頭,「不止發條斷了,彈簧也鬆弛,這是一隻古董,現在許久沒有出這種零件,無從修整。」

我只好將音樂盒子帶回家。

小淡見到了我,殷切的問:「修好了嗎?」

「不能修。」

她尖叫起來,用拳頭槌打我。

「你別過火好不好?」我避開!「由我寫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沒有用,這隻音樂盒子對蔡博士來說有很大的紀念價值,人家才不會原諒你,而我卻無端端成為你的代罪羔羊。」

我責備小淡:「別太戲劇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擔心青蔡博士會開除她,訴說了許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釋一千次,她仍然不聽,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簡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難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賠。」

我沒奈何,說:「賠就賠,我不相信這是海內孤本,我總之會找到類似的。」

我修書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寫得詞文並茂,既禮貌又慚愧,表明心跡,並且又替小淡說了好話,委委曲曲的簽了字,讓小淡帶到實驗室去。

小淡說:「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頭的那些小妞,見到你骨頭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編排。」

我大喝一聲,「你話太多了,小淡。」

她半猶豫的帶看信回實驗室。

而我則把音樂盒子帶到診所,趁有空的時候,逐件拆了開來研究。

鐘錶店的修理員說得對,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經生鏽,看樣子就算我不弄壞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沒有音樂,不能走動,它仍然是一件美麗的小擺設。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個寂寞的人吧。但為什麼如此固執呢?為什麼不買一隻耳筒收音機,邊做功夫邊聆聽?豈非更熱鬧?

大抵他嫌唱片騎師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實在不必理會老人家的興緻問題,我的當務之急是要趕緊買回一隻類似的音樂盒子。

在接着的一個星期內,我跑遍所有的百貨公司以及玩具店,買了十來只音樂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別,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卻不住逼害我,對我嗤之以鼻。

我問:「潑冷水專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後,可有什麼表示?」

「人家皺着眉頭,不發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聲抗議,「我的信寫得那麼有誠意,一位博士沒有理由這麼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連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錯的細節,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沒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說:「都是這隻音樂盒子。」

我嘆口氣,「既這麼重要的東西,就該鎖在家裏,幹嗎帶到公眾場所,放在當眼之處?」

「辦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認了是你多手吧。」

我說:「你把這隻帶回去給蔡博士,跟他說,這首音樂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場夢』。」

小淡將那隻新買來的盒子上了鏈條,盒子上一排三隻小小的船開始划動,小曲子咚咚地奏:「劃劃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過是一場夢。」

我小心聆聽,「這首歌我念中學時唱過。」

小淡笑,「我不喜歡這些消極的玩藝兒,唉聲嘆氣,欲仙欲死,做夢似的,彷佛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會昏死過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難怪呢,年輕的孩子哪懂這些,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說:「小叔,命運由我們自己控制,抓在我們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個屁。」我說。

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實驗室門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會碰見蔡博士,他們說,老科學家往往帶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給我難堪也不出奇,我還是避看點好。痛苦。

蔡博士並不肯收下我奉獻的音樂盒子。

小淡氣鼓鼓的捧着它回來。

蔡博士說:「讓我們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壞了就壞了,沒有什麼大不了。」

我拍案,「說得好!」

「好個鬼,蔡傳土惱怒,叫你以後再也別找來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說:「好固執。」

小淡粗聲粗氣的跟我說:「以後別再提音樂盒子了,懂得嗎?」

我追着打,「你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並沒有遷怒於小淡,自然不會。倒是我卻一直耿耿於懷。

我很佩服蔡博士對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別找一件莫名其妙的東西來代替」,真是的,說得太好了,不過性情如此執著,過份堅守原則的人,快樂也極有限了。

而像我這樣入息豐富的王老五,性格隨和,為什麼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來越不想出去,躺在溫暖的床上看書就消磨一個下午,有時找母親聊聊天,或是與小淡胡扯,聖誕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將電話的插頭拔掉,病人可以另覓良醫。

我把這種低潮喚作王老五blues,一發不可收拾。

更多時候我撥動那十多隻音樂盒子,讓它們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說:「小叔快去約會各式女郎,別老在我與奶奶面前發牢騷,害我們的耳朵聽出油來。」

但是那些女郎個個都一樣,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來的:捲髮濃妝,時款的金色飾物掛滿一身,像棵聖誕樹,嘴裏儘是洋文,腦子如草包,沒有靈魂感,在中區繁忙的街道擠來擠去,干份膚淺的工作,不是廣告公司就是公關公司。

我覺得厭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這樣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顯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說過:「誰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罷了,幾十歲了,我才三十齣頭,好難捱啊。

聖誕近了,許多女孩子說不定正在等待我的電話呢。什麼獅子會,扶輪社,英美同學會的舞會,人們裝模作樣地穿戴整齊了去亮相出鋒頭……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綿綿、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這間小公寓內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蘭地,扭開了無線電,在書房中緩緩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頭了。

小淡自廿一號開始,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這小子,跳舞裙子放滿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紙那麼繽紛七彩閃燦,細細的弔帶,襯出驕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開來,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隻彩蝶般撲來撲去。

將來也總要嫁人的吧?

當年我初初掛牌做西醫,何嘗不是夜夜笙歌,約通城裏有點名氣的女郎,總會有累的一天,現在我連平安夜都不想動,一套禮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類都參加狂歡派對的時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數店鋪都已關門,我無意逝到一條小小的橫巷,做遊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鋪仍沒打烊,不知住地,也許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現在仍然想做多一兩筆。

我一間間櫥窗遊覽著,忽然之間,目光接觸到一件東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隻一模一樣─

再也不會錯的,寸來高的小丑,推著花車,玻璃罩子上綴著金色的星星。

我太興奮了,連忙推門進店中,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很輕鬆的向店員說:「那只是音樂盒子嗎?〕

店員本來無精打彩,此刻加註射了一支提神劑,忙說:「是,要看看嗎?」

他連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悅地上了發條,音樂盒子奏出一模一樣的調子。

我問;「多少錢?」

店員猶豫一刻:「三百塊?」他試探的問。

我放下音樂盒子。

店員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塊,很便宜了,這是古董呢。」

我笑,他誤會了,五百塊我都要,我伸手進口袋摸鈔票,糟糕,我竟忘了帶鈔票出來!

我狼狽得很,幸虧寓所離這裏很近,我決定立刻回去拿。

「你們幾點打烊?」我急急問。

「十一點。」店員以為我無心買東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錶,才九點。

我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疊鈔票,再跑步出門,總共才花了三十分鐘,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夠買到那隻音樂盒子。

等我趕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麼樂觀了。

有一個女郎正自店員手中接過那隻音樂盒子──

我衝進店內,「慢著,」一邊喘氣,「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雙眼,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鵝蛋臉、高鼻樑、半長的黑髮用一隻夾子夾在耳後。

她驚人的美貌使我囁嚅,但是這隻音樂盒我志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說:「這樣東西我先看到,不信你問店員。」

她不動聲色,立刻自手袋裏掏出一張五百塊鈔票。「我買下它。」交給店員。

店員奸狡地笑,說道:「先生,你來遲一步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也取出鈔票,「我看合到,我只不過忘了帶錢而已。」

店員已經將音樂盒子包好,交給那女郎。

「奸商,」我罵,「明明只值兩百塊。」

店員睬也不睬我,只對那位女郎說:「下次再來,小姐。」

我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這隻音樂盒子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小姐,你不過是隨便買一件聖誕禮物而已,何必要選它?」我一頭汗,「請你割愛。」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無暇欣賞她的美貌。」

「小姐──」

「怎麼見得我是隨便買件聖誕禮物?」她反問。

我一呆。

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隻音樂盒子居然還有另外一隻,現在既然被我見到,便不肯放鬆。

「小姐,我有一個朋友,渴望這些音樂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見到……」

「你可以另外選一件聖誕禮物給她。」她很厲害。

我說:「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動容,但馬上笑了,「老頭子玩音樂盒子?」

我長嘆,「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她捧起那隻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隨在她身後。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你跟住我幹什麼?」

我可憐巴巴的說:「小姐,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女子?你也不應奪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頭哈哈的笑起來。

她說:「先生,這隻音樂盒子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無論你如何說,我也不會出讓。這樣吧,我同情你只遲了一步,也慶幸自己能夠買到它,我請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氣苦。沒奈何也只好答應下來。

她長得很高很苗條,只比我矮一點點,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長襪與靴子,說不出的瀟灑。

看得出她喜歡得很,心情非常好,與我爭贏了這隻音樂盒子,有點大喜過望。

我與她找到一間咖啡店,擠了進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張兩座位的枱子。四周圍人山人海,都是些慶祝佳節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卻還鬧看商量下一場的節目,都有發散不盡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來,問女郎:「你怎麼沒有約會?今天你應該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卻跑來跟我爭這音樂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響。

我們叫的拔蘭地來了,我與她乾杯。

她也問我:「你呢?你怎麼沒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聲,「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何必太過高貴?」她說。

這句話有點意思,咦!她倒是個明白人。

「這是我的選擇。」我慨然說。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騷多了起來。

「許多事,」我說下去,「得失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像這隻音樂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卻殺出個程咬金,夫復何言。」

「命中有時終需有。」她也乾杯,「祝你聖誕及新年快樂。」她付了鈔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問。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們如何聯絡?」我急問。

她揚起一道眉,「我們何必聯絡?」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她走出咖啡店,揚手叫一部茁車,跳上去便開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萬人口,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這隻音樂盒子與這個女郎?

當夜我回到家中,更加悶悶不樂。

聖誕過去,新年過去、一連串七八天假期,過得我頭昏腦脹。

直到我再度打開診所的門,新年第一個月已過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的鄰居訝異地說:「洪醫生,我們還以為你已結束營業了呢。」

過年生意照例的好,人們玩壞的有,累壞的有,吃壞的也有,都得光顧醫生。

小淡也病了,她搖頭晃腦支撐著去上班。

我沒好氣的說:「蔡博士的脾氣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捲鋪蓋。假期是給你休息的,不是給你玩的,你看你那樣子。」

見她那個樣子,接她下班的時候,我便硬著頭皮上樓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這小淡整個人伏在桌子上,動彈不得。

我去滲扶她二邊說:「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書桌上,我呆住了。音樂盒子!那隻音樂盒子。

我的手一松,小淡摔回椅子,她大聲咒罵我。

我拿起音樂盒子,上足鏈,它演奏起來。

我腦中靈光一現,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對不對?」

小淡用手支著頭,瞪我一眼,「當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來全不費功夫,「你怎麼沒跟我說她是女人?而且是個極之美麗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記得了,我沒有跟你說起過嗎?」

原來就是她,我大興奮了,原來就是在平安夜與我爭那隻音樂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說真的,在這世界」還有誰比我更重視一件這樣的玩藝兒呢?

「她人呢?」我狂喜問:「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請早吧。」小淡沒好氣的說。

對了,明天請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會讓她再逃開我的目光,我心頭上已經有她許多資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為人。

她高貴、美麗、有點孤僻、能幹、固執、有藝術家的氣質、她獨身、沒有伴侶、平安夜也不赴約會……太理想了,這不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女子嗎?

我跟小淡說:「來,我先帶你回家再說。」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來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說去。」

我哈哈大笑。

在車子上我樂得飛飛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這次我是認真的。

我找到了音樂盒子,也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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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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