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起去。」

「不用,」正印嘆口氣,「多年來都是你為兩老服務,今日可輪到我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也好,你去邀功,我在家做後備,有什麼事立刻找我。」

正印出去不到十分種,客人就來了。

寧波去開門,表情有些尷尬,叫人帶了那麼名貴的古董來,主人卻一個不在。

「羅先生,請進,便飯已準備好,不介意請用一點。」

羅錫為微微笑,「寧波,你不認得我了?」

寧波一怔,他為何口出此言?

「這屋子我來過一次,玄關之外是客廳,左邊是書房,右邊是長窗,卧室在樓上可是?」

寧波仍然糊裏糊塗地看着他。

羅錫為搖搖頭,「我如何再認得你?左眼角下有一顆痣。」

寧波張大了嘴,她似想起來了。

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小朋友,曾在某十星期六來陪了她一個下午……

寧波側着頭,羅錫為,但有這麼一個人,正印約他來見面,可是正印不在家,情況和今天完全一樣。

寧波疑惑地問:「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羅錫為也笑,「不知年之前。」

電光石火間寧波想起來,「羅錫為,明輝小學,坐在我后一排,移民美國——」

「一點不錯。」

「羅錫為,別來無恙乎?」又立刻惡人先告狀,「又說會寫信給我!」

羅錫為駭笑,這女孩終於將她無比機靈發揚光大用在正途並且已經豐收,可是聰明人愛着先機的缺點卻始終不改,「我沒寫信給你?」他反問。

「好好好,」寧波揮揮手,「我沒回信,可是你也沒持續多久,你該不停嘗試呀!」

「我父母稍後離婚,心情受到影響,故並無再度執筆。」羅錫為有點唏噓。

「今天,正印又不在。」

羅錫為坦白說:「我根本只是來看你。」

「沒想到仍然在這屋裏相見,」寧波笑,「當中,四分一世紀過去了。」

「一定發生過許多事吧?」

寧波邀請他到飯桌坐下,親自為他斟酒,又過一會兒才慢慢回答:「事情過去之後,都不值一說,因為精力時間又得用來應付眼前的危機。」

電話鈴驟響,寧波心中惦念阿姨,立刻去聽。

果然是正印,「我們沒事了,現在回家來。」

「阿姨一向小心,怎麼會撞車?」

那邊正印壓低聲音,「那個人要和她分手,她喝多了一點。」

寧波吃一驚,「那麼久了,終於還是要分開。」

「是,」正印也很無奈,「有第三者,那寡婦相當年輕,並且願意帶他移民三藩市。」

呵那樣一個都還有爭呢,寧波非常震驚。

「回來再談。」

寧波轉過身來,發覺羅錫為已經準備告辭。

寧波沒有挽留他,「對不起,今天真不是時候。」

「沒關係,我們改天再約。」

寧波送羅錫為出門,看着他把車子駛走。

她一直站在門口,直到正印母女回來。

阿姨渾身有點顫抖,寧波連忙用一張披肩裹住她,並且喂她喝了兩口白蘭地,扶她進寢室去。

跟着身後是她們熟悉的唐律師。

唐律師說:「沒問題,讓她多休息,明早我再來。」她也輕輕嘆口氣。

只要是女性,都會忍不住為這樣的事嘆息吧?

阿姨看着女兒與外甥,忽然輕輕說:「你倆長得這麼大了。」

醉眼看人,老是弄不清楚過去現時未來。

正印不語,寧波笑着敷衍,「可不是。」

「我也不至於笨得以為他會是一輩子的事,可是,到真的發生了,仍然難過。」

寧波握住阿姨的手。

阿姨垂下頭,「真累,就這樣睡下去,一眠不起就好了。」

寧波微笑,「這叫壽終正寢,是華人一貫嚮往的一種境界。」

「很難得的一件事吧?」

寧波答:「誰不怕卧病數載方能辭世。」

正印忍不住,「你們在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媽,別理寧波,你好好睡一覺。」

「你總是不了解媽媽。」

正印啼笑皆非,「我還沒說你不了解我呢!」

「阿姨,明天我們再談,這幾天我與正印都搬回來陪你。」

這時方女士忽然笑了,揮揮手,「不必替我難過,這幾年我跳過舞,聽過音樂,開心過。」

她熄了燈。

正印與寧波退到偏廳坐下,寧波自斟自飲。

「阿姨說得對,當年開心過就好。」

「替她查查帳目,看那個人捲走了多少。」

寧波但笑不語,把酒杯放在臉頰邊摩挲。

「我說錯了嗎?」

寧波感喟,「金錢其實沒有什麼大用處,除出衣食住行,世上能夠買得到的東西多數只是次貨,阿姨又不笨,心中早已有數,這次投資並不算完全失敗,對方的確付出時間精力來交換。」

正印忿忿地說:「我母親還賠上十年光陰。」

「那人也是呀!他也已經年老色衰了呀!這想必是他最後一宗生意,他是立定心思跟那寡婦去從良了。」

「但願六個月後那個女人甩掉他!」

「會的,一定會,不過可能不是六個月,也許是三年或是四年。」

正印心裏好像舒服了一點,「寧波,你真看得開。」

寧波詫異,「能不看開嗎?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以我的出身,掙扎至今日衣食不憂,應當感恩了吧?」

「可是,生活中還應有更高的要求吧?」

「所以陪你瘋呀!你說看到什麼好貨,我一定出來幫眼。」

「對,」正印想起來,「那位羅君呢?」

「回去了,這上下哪有工夫應酬他?」

「寧波,到你五十六歲時,你還會不會追求異性?」

寧波很坦白,「會,幹嘛要退縮。」

「要是他比你小十年呢?」

寧波笑,「我從來不會讓這種小節阻撓我辦正經事。」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你們還沒睡?」

是方景美女士,她已經沒事人似的,正印與寧波放下心來。

表姐妹倆卻輾轉反側,各人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到天亮。

早上又被方女士奚落:「怎麼一回事?失戀?看上去比我還憔悴。」

寧波與正印用手托著頭,面面相覷,苦笑。

下午,寧波去探望母親,說起阿姨和那個人已經分手的事。

「那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寧波側着頭,「阿姨肯定介紹過,我卻沒留意,一直以為他三兩個月就會失蹤,何必費神去記名字?早知有十年那麼長時間,記住了也好稱呼。」

「現在又不用了。」

「可不是。」

「景美說,他對她很細心。」

寧波承認,「我從未見過姨丈那麼體貼過。」

「那麼說來,景美也算值得。」

「咦,媽,聽口氣你並不反對。」

「她的事我憑什麼有意見,每個日子都靠她肉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過,冷暖自知,誰有資格批評她?」

從娘家出來,寧波馬上撥電話給羅錫為,「昨晚一頓飯沒吃好,今天我補請。」

羅錫為意外,「我正想找你,沒料到你會主動。」

寧波嘆口氣,「來日無多了,非緊張一點不可。」是受了刺激后的反應吧?

「時間地點任你選擇。」

她把他請到家裏,做了烤牛肉與姜茸布甸款待。

羅錫為笑,「如此厚待,無以為報。」

「老朋友了,不客氣。」

漸漸對着舊時小友把往事全勾出來複述一遍,一點顧忌都沒有,講到委屈之處,眼都紅了,他像她失散多年的惟一親人,在他而前,她不怕失禮。

然後她問他:「這麼些年來,你仍獨身?」

羅錫為想了想:「十三歲那年,愛上一個西班牙裔女同學,棕色大眼睛,白皮膚,高挑身段差點私奔,後來蹉跎下來,晃眼至今。」

「想起來恍若隔世?」

「就是這種感覺!」

寧波笑了。

「一生中戀愛過兩次,也不算壞了。」

寧波知道其中一次指的是她,連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

羅錫為笑笑,「不用客氣,該次戀愛的感覺,到今天仍然十分鮮明,錯不了。」

寧波唯唯諾諾,「蒙閣下不棄……」

「真慶幸你長大成為一個成功樂觀健康的人。」

何出此言?寧波愣住,她應該有病態嗎?

「至今你仍與邵正印往來,可見你寬宏大量,不記舊惡,同學都看不過眼她欺侮你,功課忘了帶,便問你要了去頂包,罰抄,你代寫,真替你不值。」

不是他提起,寧波統統忘了,「是嗎?」她詫異地說,「有那樣的事嗎?」

「我們都知道你住在她家中,很委屈。」

「不,不是這樣的,邵家對我很好。」

羅錫為笑了,「最要緊是當事人不介意。」

江寧波說:「我都忘了。」

「有一次下雨,我看見你幫邵正印打傘,為了遮她你半邊身濕透,自那日起,我們都不喜歡邵正印。」

寧波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不是有車子來接嗎?」

「下大雨交通擠塞需要等候。」

寧波像是說別人的事似地,「原來如此。」

「寧波我真欣賞你的性格,你從來不與人爭。」

寧波微微笑,是她的何必爭,不是她的爭不到,不如省下力氣干正經事。

她看着羅錫為,「與你聊天真是樂事。」

「那你會不會因此與我結婚?」

寧波大感意外,都對她那麼認真,都想與她正式結婚,她該如何報答這個知遇之恩?

當下她笑笑,「一般的程序都是先友后婚。」

羅錫為也笑,「你我八九歲時已經是好朋友了。」

「我並不擅長結婚。」

「你可以考慮,我不介意等,」他又退疑,「別叫我等太久。」

「我江寧波從來不耽擱任何人。」這是真的。

羅錫為走後,她收拾廚房,把廚房碗碟洗出來,忽然想起打傘那一幕來。

她也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其實沒有,它埋藏在腦海某一明暗角落,掀出來重映,形象清晰鮮明,宛如昨日。

正印忘了帶傘,但是不要緊,寧波一定有,問寧波要好了,「寧波寧波,這邊來,」皺起眉頭呼喝她,同學們厭惡地看着邵正印,正印就是這點笨,懵然不覺,她哪裏懂看人臉色。

寧波連忙迎上去,雨很大,正印把傘往自己頭上拉,書包交給寧波拿,寧波一手護著兩隻書包,一手打傘,在街上站了半小時車子才來,手臂都酸了,一邊校服裙子滴水。

回到家中,連忙換下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熨干,老傭人阿歡待她不錯,「二小姐我來」,「不,我自己會」,為着阿歡的善意,她退休的時候,寧波送她一套金飾。

這樣的童年,江寧波介意嗎?她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這是她的命運。

現在,她住的公寓,連廚房都可以看到海景,還有什麼遺憾呢?

之後,每天早上七時過,羅錫為都撥電話來問她:「寧波,考慮清楚沒有?」

她喜歡那種溫馨的感覺,故此拖着他,「正在鄭重推敲,快了。」

然後,消息傳開了,連孫經武都問她:「寧波,如果你考慮再婚,我會給你方便,讓我們速速辦手續離婚。」

「咦,一點都不妒忌?」

「不是不難過,而是不至於恢心到要破壞你的幸福。」

「對於你的大方,我深深感激。」

孫經武酸溜溜地問:「那人,各方面都十分理想的吧?」

寧波想了一想,「現在我找的是一個伴侶,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我小學同學,我的事,他全知道,真自在。」

「你打算與他白頭偕老?」

「那倒沒有,可能還有變化,誰知道,還沒在一起就有非得廝守一輩子的壓力,太痛苦了。」

「老好江寧波。」

「你再用這個老字,不要怪我叫你好看。」

孫經武說:「律師會寄文件給你。」

「謝謝,君子成人之美。」

阿姨知道這事,問寧波:「你媽見過羅錫為沒有?」

寧波微笑,母親生活簡單,她不想多打擾她,「我怕她弄不清楚誰是誰。」

「不會的,她擅長記名字,一班學生四十個名字她都記得。」

寧波仍然微笑,「這倒好,把女婿編成一班,畫個座位表,保證錯不了。」

阿姨忽然沉默,過一會兒才說:「寧波,我說話造次了,你別多心。」

寧波訝異地說:「阿姨何出此言?我怎麼會多心?我們是一家人。」

阿姨更不言語。

片刻寧波離去,方女士揚聲,「你好出來了。」

自書房緩步走出的是她前夫邵氏。

「你為什麼躲著寧波?」

「我怕她犀利的目光。」

「別說是你,連我都有點不自在,今時不同往日,寧波和我們沒有糾葛,她就算欠我們什麼,也已十倍償還。」

邵氏困惑地說:「我記得我們待她一如親生。」

方女士嘆口氣,「怎麼會?正印有錯,我大力責打,對寧波,我總是客客氣氣。」

「那只有好呀!」

「不,對孩子來說,那是一種分別。」

「可是寧波那麼乖巧,何用責罰?」

「小孩總是小孩,也有鬧事的時候,我老是假裝看不見,因非親生,不知如何管教,不談這個了,你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清求複合。」

方女士愣然,像是聽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樣,「不可能,」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多此一舉,今時今日,你有的,我都有,甚或比你更多,我沒有的,你又不能給我,我為什麼要與你複合?」

邵氏咳嗽一聲,「看在舊時情誼——」

「舊時?」方女士好不詫異,「你還記得舊時?我卻忘了。」

邵氏知道無望,只得訕訕離去。

方景美吁出一口氣坐下來。

她當然不知道正印合鬧上寧波家去。

這個時候,正印正指著寧波說:「是我先看見羅錫為的,」她鐵青著臉,「你把他交出來。」

寧波把雙臂抱在胸前,「正印,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請你重新整理思緒。」

「你搶我的人!」

「胡說八道。」

「自小你妒忌我,你一直陰森森,在我身邊覬覦我擁有的一切,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以來,你故意突出你的純良來反映我的不羈,你故意描黑我,自小至今你暗暗和我過不去!」

寧波吃驚地瞪着她,「這一切都是為着羅錫為?」

「不!是為着多年來我胸中一口鳥氣。」

「你受氣,你有何氣可受?」寧波的聲音尖起來,「自幼你是公主,我是婢女,在人檐下過,焉得不低頭,你別黑白講!」

邵正印冷笑連連,「你什麼不和我爭?連髮型都模仿我,打扮得與我一模一樣,魚目混珠。」

寧波震驚,「啊,你心裏一直如此想?」

「你把羅錫為交出來,萬事俱休,否則別怪我對你無禮。」

「你什麼時候對我有札?」

「我視你如姐妹。」

「幸虧你沒有親姐妹。」

「好,三十多年後總算口露真言,如今羽翼已成,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了。」

寧波不相信雙耳,「這一切,都是為了羅錫為?」

「是又怎麼樣?」

「他只不過是個古董掮客。」

「那又為什麼霸佔着他?」

「他喜歡的是我。」

「你當然如此說,你是次貨,我是正印,自小學三年級起都是我先看見他。」

「那正印,我不想再與你說下去,太有損人格了。」

「江寧波,你現在有人格了。」邵正印不住頷首,「不再是那個癟兮兮到我家來求乞的灰姑娘了。」

江寧波忽然很疲倦,為免講得更多更錯,「邵正印,請你走。」她不得不逐客。

正印厲聲道:「我與你絕交。」

寧波聲不由主,「謝謝你釋放我。」

她用力關上門。

這是真的。

多年來她與這個性情完全不相近的表妹做朋友,不過是因為情不可卻。

這下好了,自由了,仰人鼻息的歲月終於過去。

欠人一錢,還人一斤,還欠一石,利滾利,一輩子償不了,此刻邵正印自動提出絕交,再好沒有。

負完氣,又深深悲哀。

江寧波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誠心誠意全力以赴,到了今日,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對邵正印是真心還是假意。

幼時初見正印,只覺得她嘈吵,不住地講話,實在無事,把人的名字也叫十來遍,又喜歡支使人,父母與傭人被她搞得團團轉,片刻都需要全屋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每做好一樣功課,需父母鼓掌,寧波就從沒見過那樣的人,自然處處避開她。

可是正印又特別喜歡找寧波玩,幾個月後,寧波發現邵正印有一點優點,呃,或者說,是缺點,那就是反應比較鈍,當着面諷刺她也渾然不覺,她只是蠻,不算厲害。

可是當母親問起,寧波只是說:「好,很好,每個人對我很好,我覺得很好。」

能不好嗎?江寧波根本無處可去。

寄人籬下,日子不好也得過,不如讚不絕口,歌功頌德,大家高高興興。

日後,把這種自幼訓練成的工夫用一兩成在客戶身上,客戶已覺得舒服熨帖,明年再來。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為寧波的親人,與父母反而疏遠,真沒想到就連她都相信邵正印確是江寧波親姐妹之際,正印卻跑來拆穿這件事。

真殘忍。

她坐在露台上發獃。

如今想不結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親人,惟一依靠便是羅錫為。

江寧波真為羅錫為和邵正印絕了交。

阿姨不相信。

寧波無奈,「他是導火線,我與正印交惡,是因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詫異,「奇怪,她也說一樣的話,你倆口氣如出一轍。」

寧波啞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緣,你的功課,你的事業……樣樣都比她好。」

寧波揮着手,「那是因為我加倍努力,故成績斐然,她要那些來幹什麼?父母統統已為她準備妥當,白痴都能過得很好。」

「她就是那麼說,她說她像白痴。」

寧波溫柔地說:「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聰明,資質勝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藝冠全場,她只是慵懶,凈掛住戀愛,無心向學,饒是如此,也還在銀行步步高升。」

「看來你們雙方並無惡意,何不言和?」

寧波感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紀也大了,心事重,煩惱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時期那樣誠心誠意做朋友。」

「不覺得可惜?」

寧波答:「我自幼連家都沒有,亦無惋惜,凡事隨緣,不必遺恨。」

阿姨唏噓:「連我來說項都不管用,寧波,你的心的確剛強。」

寧波欠欠身,是,她鐵石心腸,否則怎麼會自幼實事求是,從不淌眼抹淚。

「別讓那羅錫為知道你們姐妹倆的事,他會驕傲。」

可是,她們母女不曉得,羅錫為根本極之討厭邵正印。

——四十歲時一

孫經武進場的時候,江寧波不禁喝一聲彩,此君越來越成熟瀟灑漂亮,難怪座上女士們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對前妻顯然亦有同感,「寧波,你永遠像一朵花。」

寧波笑答:「是是是,塑膠花,不然怎麼經得起風霜。」

孫經武忽然問:「還在結婚嗎?」

「這算什麼問題?」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寧波溫和地笑,「是,我與羅錫為仍是夫妻。」

孫經武困惑地說:「為什麼我與你的婚姻才持續兩年,而你和他卻可以維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數得很清楚。」

「因為嫉妒的力量最強,無所不能。」

寧波微笑。

「說呀!」孫經武催她。

寧波答:「因為我與他有說不完的話。」

孫經武嗤之以鼻,「說話,我也會,我陪你聊好了。」

寧波笑,「可是我當初嫁你,沒把你當聊天對象。」

「你當我什麼?」

江寧波不肯作答。

孫經武悻悻地說:「我知道,當年你只不過想得到我的身體。」

寧波按住他的手,「再說下去,孫教授你就要名譽掃地了。」

並非過慮,鄰座幾位時髦女士正豎長耳朵偷聽他們的對白。

可是孫經武不理,他氣忿地說:「後來,你對我肉體厭倦,便拋棄了我。」

寧波把他的手放在臉頰上,「你真懂得討一個中年女子歡喜,謝謝。」

孫經武這才放低聲音,「為你,寧波,我什麼都願意,我愛你。」

寧波也笑了,「奇怪,我倆是怎麼離的婚?」

「我不知道,我愛你一點也不褪色。」

寧波忽然說:「喔唷,我的丈夫來了。」

孫經武一怔。

寧波見惡作劇得逞,大笑起來。

不不不,羅錫為並沒有出現,羅錫為在紐約總公司公幹。

「讓我們到別處去,這裏太多一雙雙亮晶晶眼睛盯着我們。」

他們選了一個更壞的地方,他們到寧波的家去。

孫經武一看,「裝修過了。」

因為實在已經是中年人了,寧波把屋子改修成一隻乳白帶粉紅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緒。

「他現在也住在這裏嗎?」

他當然指羅錫為。

「不,」寧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聽說他極之會做生意,傭金賺得麥克麥克。」

「不比當年的你差啦!」

「沒有孩子?」

「自顧不暇啦!」

「對於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於懷。」

寧波笑,「孫經武你懂得什麼,我與你相處不過兩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會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樣,其實不過需要盡責,再多溺愛也比不上承擔責任。」

「你呢?你做了父親沒有?」

「看情形吧!看誰對我真心。」

寧波笑不可抑。

「我與你阿姨及正印見過面。」

「正印如何?」是真的關懷。

「艷光四射,不能逼視,聽說一個姓童的地產商正拚死命追求她。」

「童潤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頂不歡喜他,嫌他老,說女婿年紀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寧波忽然覺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轉述。

「聽說正印和你已經沒有來往?」

寧波頷首,這不是秘密,所有親友都知道此事。

孫經武搖搖頭,「女性的友誼,大抵不過如此。」

寧波立刻更正,「你應該說,整個人類的友誼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孫經武微笑,「仍然維護姐妹啊!」

「這是事實,人與人之間總會生隙嫌。」

「多可惜,你倆曾經形影不離。」

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夢告訴她。直到目前,有什麼略為奇突的事發生,她總是想,唏,正印會怎麼想,正印一定有別緻的意見。

「是因為邵氏制衣終於屬於你?」

寧波臉色大變,「孫經武,連你都用這種口氣,我非常失望,邵氏制衣合法出售,我與三位合伙人合法收購,是天公地道天經地義的一項商業行動,我與阿姨姨丈並沒有誤會,你不得含血噴人。」

孫經武不語。

「總有人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憑你我交情,應當站起來為我闢謠:『不,江寧波不是這樣的人。』不,你不但不為我講一句公道話,還幫着愉快地散播謠言,你居心何在?」

「我並沒有與第二個人提過此事。」

「姨丈年紀大,想退休,正印根本從頭到尾沒有承繼祖業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築系,於是出售制衣廠股份,你別說得好像我陰謀并吞他人財產似的。」

孫經武舉手投降,「我並無此意。」

「又是我多心?」寧波冷笑,「我只佔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舊部,安排他們爭取合理酬勞退休、轉職或留任,純因感情緣故,辦完此事,我一定拋出股份,撒手不理。」

孫經武看着她,「同時賺它一票。」

寧波看着他,「一買一賣,當然有利潤,這是投資之道,否則,款子放銀行里,利息再低,也還有四五厘進帳,何必勞心勞力冒這種風險。」

孫經武說:「我只是個教書先生,此刻我對賺錢已無興趣。」

江寧波忽然笑了,過一刻,她轉變語氣,「看我,多無聊,竟為自己辨護那麼久,並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寧波攤攤手,「我根本不應跟你抬杠。」

孫經武看看腕錶,「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門,屆時我可尷尬。」

寧波沒有再笑,她送他出門,「再見。」

孫經武忽然溫柔地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何可以與他長相廝守。」

寧波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何故?」

「因為他完全不了解你,他看不到你凌厲無情的一面,可是他愛你,你在他眼中,永遠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學。」

寧波此時已經心平氣和,「也許你是對的。」

「保重。」寧波關上門。

她嘆口氣,對或錯,已經沒有關係。

她記得入主邵氏制衣廠第一日,感覺奇異。多年之前,她自學堂出來,到姨丈處做見習生,寫字枱在他房外一個角落,暗無天日,白天都得開燈工作,姨丈有個壞習慣,有事只在房內大叫一聲,所有員工便放下手頭工夫赴進去應召。

下午,他興緻來了,大點名,叫完這個叫那個,夥計個個不能專心工作,氣得苦笑搖頭。

是這樣熬上來的呀,江寧波。

她無法不真心待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這次收購,仍由她充當中間人,盡量賣得好價,現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國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間里,一眼看見牆角的夾萬,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夾萬放屋裏,鎖匙系在褲頭,便以為萬無一失。

寧波又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躊躇志滿?沒有沒有,有無感慨萬千?有有有。

真幸運,寧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機會,否則,一個自幼流離浪蕩,寄人籬下的弱女,怎麼會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問她,「房間可需要裝修?」

「不用,就維持原狀好了,把蘇成坤與周伯才兩位請來開會。」

「是,二小姐。」

那天黃昏回到家裏,江寧波若無其事同丈夫說:「我終於學會做上海的黃魚參羹了,你試試。」

羅錫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後可不容易吃到你親手做的飯菜了。」

孫經武說得對,在羅錫為眼中,江寧波毫無缺點,而且從頭到尾,羅錫為討厭邵正印,他一點也不覺得邵同江是一對姐妹花,在羅錫為面前,江寧波沒有身分危機。

江寧波現在是邵氏制衣的主人了。

股東建議更名,寧波只是說:「正在構思新廠名」,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個建議都沒有。

寧波的母親說:「為避嫌疑,你應該去買別的廠。」

「不熟不做。」

「可是——」

「媽,你別理江湖事,現在你逍逍遙遙,吃多點睡多一點,隨心所欲,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轉了運了,社會富庶,也比以前老練,懂得欣賞他那樣的人,如今,他的不識時務已變為難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請他去主持講座題目叫《中文報業滄桑史》。」

「那他一定擅長。」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寧波不是沒有豪氣的。

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麼快,她甚至沒有餘暇去檢討后侮某件事,已經有新的決策等着她頷首或是搖頭。

現在,她有她的社交圈子,活動範圍,她又有家庭有伴侶,不愁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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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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