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孤光殘影

尾聲 孤光殘影

十二個小時以前還在香港喝茶聊天,一轉眼就已經置身美國賓夕法尼亞洲的公路上,家傑甚至覺得自己還在雲里霧裏。

坐在租來的車裏,雖然鍾森已經將車廂暖風開到最大,家傑還是忍不住裹緊身上的紅色單皮大衣,在副駕駛座上縮成一團。鍾森一邊開車一邊騰出一隻手握握他冰冷的手指:「賓洲的冬天很冷,和香港完全不一樣,一會下了車幫你買件禦寒的大衣就好了。」

家傑不顧形象的吸溜吸溜鼻涕,沒有答話,只是望着路兩邊一排一排似乎永無窮盡的樹木消失在車的後視鏡中。

「賓洲是半山地結構,未開發的原始亞寒帶森林很多木質非常優良,是賓洲的特產。」鍾森在家傑的沉默自言自語,「也是我名字的由來。」

「森林嗎……給你起名字的是中國人?」被凍的懶的張嘴的家傑,稍微有了點精神。

「不,我老師是英國人,但是遊歷過很多國家,他今年已經一百六十歲了。」鍾森微微嘆了一口氣,「不過也似乎快走到盡頭了……」

「……」

家傑這次不是因為凍的不想說話,而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安慰鍾森。自從十二個小時前鍾森看完自己桌子上的那封從美國飄揚過海而來,打開發現還是用沾水筆寫的花體字的信封之後,雖然一直在說話在微笑,但是家傑知道,他的內心其實非常慌亂。

鍾林臨行前邀請他同行,本來家傑已經定了要去看剛剛生完第二個寶寶的家俊,可鍾森眼睛裏的那一絲脆弱,讓他甚至沒來得及打電話回家就把自己的周末給了賓洲,給了鍾森。雖然下飛機之後電話里老媽的叫罵讓他也着實心虛了一下,但是,當鍾森握住他的手將體溫傳遞給冰冷的他的時候,他突然覺得異常的安心——因為,自己是他的唯一。

「我想你見見我的老師,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不是跟你來了嗎?」家傑小聲嘀咕著,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鍾森的手。

鍾森拐彎的時候有輛卡車從他們右側呼嘯而過,嚇出家傑一身冷汗。

「JET,你這樣我沒辦法開車哦。」鍾森輕笑,「這車跟你的林寶基尼不一樣,你那是無級變速的,這個還是五檔手動,我要控制車況的。」

「你以為我願意抓你的手啊?冷!」家傑不是想抱怨,可是意大利那種地中海氣候的溫和的冷和這裏寒到骨子裏的冷完全不一樣,凍得他真是渾身發抖。

「對不起,走之前應該提醒你多穿衣服的……我習慣了這邊了,所以……」鍾森拍拍他,「馬上就到了,再稍微忍耐一下吧。」

家傑無奈的縮了縮,只等到了屋子裏能喝上杯熱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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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進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后,繞行到一排歐洲古典建筑前停下。和外面清掃的乾乾淨淨的街道不一樣,這裏還堆著厚厚的積雪,甚至連腳印都沒有,只有鍾森的輪胎在地面上拖出的兩條深深長長的痕迹。

握著家傑的手,鍾森按響油漆已經有些許斑駁的乳白色大門旁的電鈴。但是只是按了門鈴,鍾森並沒有等待別人來開門,而是旋開門把手走了進去。

進門正對着的是樓梯,旁邊是張三人沙發,一頂花白的頭髮自沙發靠背的邊緣露出,伴着老人家特有的粗長的呼吸聲。

「森?」家傑小聲叫了一句,看鐘森將手指放在嘴唇上,便閉上嘴巴。鍾森慢慢走到沙發前,從扶手旁拿起毯子,蓋到在沙發上打盹的老人身上。

老人的眼皮微微動了動——家傑發現他似乎只有一隻好眼——左眼的眼皮已經塌陷,彷彿無法睜開。

「JOHNSON?」老人眯著那隻好眼,低聲念着他的名字。

「是我。」鍾森起身,將站在沙發後面的家傑拉了過來,「KEN,這就是家傑。」

老人家慈祥地展開一個笑容:「WELCONETOPENNSYLVANIA,J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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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鍾森開車帶KEN去社區醫院做了次檢查,回來后KEN很高興,可鍾森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家傑擔心的拍拍他的肩膀,問他KEN的情況如何。

他搖搖頭說,醫生說了,他也就還有半年的時間而已。

家傑覺得自己也許應該摟着鍾森讓他在自己懷裏哭一哭,可是兩人誰也不想讓KEN看到他們不開心。然後鍾森帶着他去鎮上買晚餐材料的時候,他順手帶了束荷蘭鬱金香,插在客廳那潔白的似乎眾沒有用過的花瓶里。

晚餐是鍾森做的,豌豆牛肉芝士湯,嫩烤小羊排,飛禽肉卷,藍梅柳丁水果沙拉,外加一瓶從地窖里掘出來的86年份的軒尼詩,好好的安慰了一下因為寒冷而抽筋的家傑的胃。

「我已經快十年沒有吃過JOHNSON做的飯了,JET。你以後有福氣了。」KEN笑着,唯一睜開的那隻灰色的眼睛裏,帶着觀察他外表的意味,「不過JOHNOSON找到你也真是他的福氣了,我從沒見過比你還漂亮的雌獸。」

饒是被稱讚慣了的家傑在面對這個毫無獻媚成分在內的誇獎時,竟也不知該做何反應。他紅著臉搖著酒杯,看了一眼鍾森后將眼睛低下。

「KEN,你這樣家傑會不好意思的,別喝了,醫生說你的肝臟已經很老了。」鍾森要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卻被他躲開,「我誇家傑漂亮有什麼關係?另外醫生已經在二十年前就說我的肝臟不能用了,不也用到了今天?」

「KEN……」

「好啦JOHNSON,我老頭子無兒無女,最大的樂趣就是喝幾杯,難道這樣的權利你也要剝奪么?」老人家耍起賴,乾脆將酒瓶子都抱進懷裏。

「是啊,KEN又不是酗酒,稍微喝一點沒關係的……」家傑撈過酒瓶幫他倒滿一杯:「KEN你慢慢喝,我陪你。」

KEN很高興的拉住家傑的手:「真是個好孩子,老頭子我很喜歡你,等我死了,就把這幢房子和酒窖都給你!」

「那我不是要等好久以後?」家傑有意給他打氣,可說完之後卻發現KEN的表情變得茫然。

「老頭子我還能活多久,自己比誰都清楚。」KEN在沉默了足有一分鐘之後才再次綻露笑容,「JOHNSON,我這次叫你回來,就是要你幫我辦理一些手續和處置一些財產。」

鍾森沉默了一會,紅着眼圈淡淡開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不死的怪物。」

「呵呵,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了。」KEN喝掉小半杯酒,沖家傑說,「今晚上你可以跟我睡嗎?我想和你聊聊天。」

「……」望了鍾森一眼,家傑點點頭。

******************

晚上睡覺的時候,讓家傑覺得很新鮮的是那床純鴨絨被子。柔軟的幾乎讓他瞬間愛上那種觸感,陷到被子裏就不願意爬出來。

「我這裏只有兩個房間,所以如果你不願意跟我睡就只能跟他睡了哦~」KEN躺到大床的另一邊,扭滅床頭燈。

「啊……不……我不跟他一起睡。」家傑背過身,心裏慶幸黑暗之中不會被看到自己那張被燒紅的臉。

「他跟我講一些你的事情……」

家傑身體一顫,差點翻身坐起來衝到隔壁去揍人。

「你不用介意的,他跟我講是因為他覺得這樣的你是他的驕傲……我跟他講過永遠不要去娶一朵溫室里的花朵來當老婆,就算是鑽石還要千鑽萬磨才美麗,更何況是人。」KEN的聲音裏帶着他年齡一樣的歲月滄桑,「孩子啊,每個人都有過去的,你不用總是沉浸在過往中……」

「我真的已經沒事了……鍾森沒跟你說嗎?」家傑忍耐著殺人的衝動,在被窩裏悶悶地說。

「他只和我說,你對於身體上的碰觸還是很抵觸……他說他吻你的時候你僵的像條被冰凍過的鯰魚。」

家傑眉毛跳了跳,牙根壓了壓——敢說我是鯰魚?!

「你們交往好久了吧?」

「沒多久……才五年不到……」家傑自己琢磨著,黑暗中在心裏默默算著年份。

「……」老人家沒了聲音,嚇的家傑忙翻過身,「您……沒事吧?」

「我是覺得JOHNSON會憋出問題。」

「可是他又沒跟我說過……」

「他根本不敢跟你提……」

「……」

翻了個身,家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輕輕地問:「KEN,你說,一個人,一生會受多少苦呢?」

「這要問你把什麼當作痛苦了,有的時候你覺得很辛苦,可在旁人看來也許是一種幸福……」

「那麼我要怎麼才不會痛苦呢?」

「人總是會有那許多的過往,但是當傷痛沉澱之後,才真正造就了你這個人,你還年輕,痛苦對你而言是一種幸福。」KEN的聲音沙啞而有力,「二戰的時候我同時失去了愛人和孩子,起初也很痛苦……但是後來我辦了孤兒院,然後就為那些壞小子們操心到現在……一點痛苦的時間也沒有了。」

家傑聽的出他聲音里的落寞:「……可是夜晚的時候不會寂寞嗎?」

「人啊……總不能要求太多吧?」

「是吧……」困意侵襲,家傑長長的睫毛緩緩覆蓋住漂亮的眼睛,朦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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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才知道大雪飄揚了一夜,舊雪被新雪覆蓋,厚厚的地面踩下去直沒半個小腿。乾冷的風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雪后濕潤的空氣,就連太陽也燦爛起來,溫暖著素白的大地。

家傑裹着許多塊皮子拼起來的披風,站在門口看着鍾森帶着一群孤兒院的小孩子們堆雪人。他突然想起過去鍾森曾經提過很渴望擁有一個家庭,一個有妻子有孩子的溫暖的家。

——所以,他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笑的那麼幸福吧……

「森!」看鐘森的目光挪向他的時候,便站在台階上大喊,「回香港之後,我們結婚吧!」

「啪!」一個雪球打在鍾森的臉上,就着他木掉半邊的臉,滑稽地滑落。

「哈哈……你樣子好衰!」家傑忍不住笑出了聲,而下一個瞬間,所有的笑已經被吸進另外一雙溫暖的唇里。

掙扎著甩開那張吸著自己不放的嘴,家傑臉紅了起來:「喂!有小孩子在看!」

「他們會祝福我們的,怕什麼?」鍾森搓搓家傑凍紅的耳朵,將他的手放在嘴邊呵氣,「現在的孩子早點接受教育會比較好,對吧?」

「你?!」

「我?我鍾森以雪起誓,愛范家傑一生一世。」

「雪會化……」

「會蒸發,會凝結,會成雨,會在天地間循環,永生永世。」

吻,熱熱的,也許還有淚。

不過,一切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彼此擁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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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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