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丹青與海明結伴到醫院去探訪顧自由。

她洗過胃,情況穩定,病房還有其他親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紅腫,不住飲泣,不問可知是可憐的母親。

丹青有點意外,沒料到顧自由也有家人,她那麼放肆任性,統共不象還有父母在堂的樣子。

能不能叫長輩驕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應令他們傷心。

丹青張望一下,罪魁禍首並沒有來。

顧自由睜開眼睛,長長睫毛顫抖猶如迷路受驚的蝴蝶。

她母親連忙伏過去叫小由。

顧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動,象是要說話的樣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後站起來,擺擺手,偕海明離開。

小丹說:「來,我還欠你一杯咖啡。」

「市區的咖啡室哪裏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沒聽見,「真不值得。」

海明對該件事不予置評。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許還有更好的,」她握緊拳頭,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戲劇化的彈跳一下,「換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進地生活,不是為我愛的人,乃是為我恨的人,我,決非一個柔弱的好女孩!」

張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暗暗忍着笑不出聲。

「我會讓這些人知道,是伊們走了寶,有眼無珠,作出錯誤的選擇。」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證明什麼,生活得更好,乃是為你自己。」丹青一聽,立刻投過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總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為我年紀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氣,到這個時候,她才鬆弛下來。

「丹青小友,別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麵給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請我出去。

丹青微笑,團掉字條,不讓海明看到。

「你生活這麼獨立,」海明說:「留學沒有問題。」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給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會穿這個?」

「明天就示範你看。」

「賭一百塊你會怕難為情。」

「好,擊掌為盟,明午三時你到娟子咖啡室來。」

「太暴露了,不穿也罷。」

「海明損友,不要用激將法了。」

他在九點多告辭,丹青在十時左右累極入睡,母親,好象在近天亮時才回來,不過,也許是丹青聽錯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經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親房中,只見昨夜她穿過的衣服鞋襪尚未收起。一雙黑色綴水鑽的絲襪如蟬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紅緞鞋一隻在東一隻在西,晚裝裙雖掛衣架上,卻斜斜落下一隻肩膀,象是意猶未足,還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該多出去。

她放心了。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電話,是父親,聲音焦急憤怒彷徨慌忙,一聽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親回來沒有?」

「回來好幾天了。」

「討厭!」

「怎麼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趕我走,此刻我無家可歸。」

丹青立刻作出反應:「可以去住酒店。」

「什麼價錢你知不知道,本來你母親不在,握可暫時搬來住幾日。」

「不行,」丹青答得飛快,「我們這裏一點空隙都沒有,你另外想辦法吧。」阮志東啼笑皆非,「好傢夥,丹青,這下子你可表明心跡了,原來你與你母親一樣恨我。」

「不,父親,只是母親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東嘆口氣,「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他撲一聲爽快磊落地掛上電話。

也許這一氣,就不再替丹青繳學費了,但丹青必須保護母親,代價在所不計。分手後母親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幾天情緒略有進展,丹青決定維護母親到底。

她換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這一日,她會贏得一項賭注。

小丹把頭髮挽成一條馬尾巴,借母親的口紅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照照鏡子,有幾分滿意,便出門去。

抵達娟子咖啡室,丹青覺得氣氛異常。

裝修工人敲釘得特別起勁,店堂中央放着兩隻大皮箱,玻璃門上,掛着暫停營業的招牌。

店裏連冷氣都沒有開。

小丹脫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頭叫。

「小丹,」娟子下樓來,「忘記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聳聳肩,「沒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說:「且慢,丹青,我介紹一個人你認識。」

丹青心中有數,是這兩隻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連名帶姓地叫男伴現身,「丹青來了。」

丹青全神貫注看着樓梯口,此人千呼萬喚始出來,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頭來,丹青只看到一把大鬍子,遮去三份二面孔,捲曲的黑髮貼在頭上,一雙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強壯,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聲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迎上來。丹青退後一步。

她驚疑地看着胡世真。不錯,他身上每一處都散發着魅力,但憑直覺,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說不出是什麼,人的第六感雖遠遠不及動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間里有好友,人會有種溫馨的感覺,相反地,有敵人的話,又會渾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緊張。

胡世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緊緊擁抱丹青。

小丹平時並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用力推開胡世真。

大鬍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兩人已經過了招,但娟子卻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說:「做三杯咖啡上來。」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壺黑咖啡,一杯怎麼夠。」

丹青轉到櫃枱後面去。

她覺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那炙熱的眼神令她渾身不安。

丹青馬上後悔選這件暴露的衣服。

沒有關係,喝完咖啡,馬上離開。

小丹順手穿上小外套,略為鎮定一點。

娟子說:「坐呀,小丹,怎麼忽然客氣起來。」

樓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亂,丹青還是覺得站着好。

過一會兒,她問阿姨:「我們休息幾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來。」

胡世真說:「小丹尼喜歡幾時來就幾時來,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疏遠。」小丹忽然惱怒,幾時輪到他插話,關他什麼事。

他以為他是誰,這裏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與他沒有糾葛,他發什麼言。丹青皺上眉頭,拿起手袋,「我走了。」乘興而來,敗興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們打算出去吃飯,你不陪我們?」

「改天吧。」她拉開玻璃門。

「星期六再見。」胡世真在身後提醒她。

丹青沒有回答。

在門口迎面碰見張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請送我出市區。」

海明細細注視她,「你怎麼了?」

她額角細發間佈滿汗珠,神情有點驚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車子,「我們走吧。」

「喂,別忘記我們的賭注,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後悔得要死,哪裏還有心情說笑,「我輸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蹺,只是不便追究。

過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對你說,而是牽涉甚廣,無從說起,盼你原諒。」

歸根究底,是不想說出來,不過張海明得到一個這樣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聲張。

他問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媽媽今天沒有應酬,很快就回來。」

丹青估計得不錯,葛曉佳果然在黃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進門,小丹便說:「我見到胡世真了。」

葛曉佳看住女兒,「那又何用氣急敗壞?」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數。」

「我不喜歡他。」

葛曉佳脫下高鞋,沖杯茶,坐沙發上,擱起雙腿。

「他很危險。」

做母親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搶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親,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連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約會,我還真的替你高興,但是胡世真,他渾身發散著邪惡的氣息。」葛曉佳啼笑皆非,「你太誇張了。」

小丹頹然坐下,「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他還留着阿鬍髭?」

「是。」

「仍然比電影明星還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點都不錯。」

「一段感情糾纏十五年,也該有個終結,不然,連朋友都覺得心癢難搔。」「他們打算結婚?」

「結不結婚,到無所謂,問題是他不知離婚沒有。」

多麼複雜。

「不過,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便替她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一切還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輩子了。」

「不可思議。」

「我們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曉佳苦笑,「她那一輩子,與我的一輩子,就這樣報銷。」

「媽媽,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拜託拜託,別詛咒我,我可不稀企長命百歲。」

「媽媽。」

葛曉佳只得歉意的笑,「對不起,小丹,來,說些樂事。」

「周南南同老爸開仗了。」

葛曉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經這麼久了,他們應有相當了解。」

「老爸親口說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槍而已,不要去管他們,來,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時候替母親做類此服務,一小時收費十元,常常淘氣的撥快時鐘,籍此作弊。

「媽媽,我到加拿大去之後,誰幫你做人體按摩?」

「我會買一張按摩椅子,唉,丹青,窮則變,變則通。」

「老爸沒有地方住,你知道嗎?」

葛曉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喏喏,「高一點,不錯,這裏,喔唷,好象要斷開來,什麼人生四十開始,廢話,口號叫得響有什麼用,肉體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絕倒。

打扮起來,遠看,依然是一枝花,母親有時真幽默。

「別擔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顧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到這裏,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替我接聽。」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親不想再聽電話,現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電話,那邊女聲吼叫:「阮志東呢,告訴他,他躲到天腳底我也把他掀出來。」

丹青驚疑地問:「你是誰,周南南?」

葛曉佳聽到這三個字,也跳起來。

「叫阮志東來同我說話。」

「他不在此地,你找錯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們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騙你,請你控制自己,不要無理取鬧。」

葛曉佳忍無可忍說:「小丹,掛斷電話,同這種人有什麼好講。」

丹青立刻收線。

但是電話鈴不到一刻又響起來。

葛曉佳冷笑,「失心瘋!」

小丹連忙拔掉電話插頭。

「他人在哪裏,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知道。」

大門咚咚咚敲響,丹青心驚肉跳,「這會是誰,三更半夜。」

「不管是誰,叫他即走,否則撥三條九。」葛曉佳斬釘截鐵。

小丹到防盜孔一看,「是爸爸。」

「不準開門。」

小丹左右為人難,怪叫起來。

「這是我的公寓,我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牆,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聲在門內叫:「父親請你快走。」

「我走投無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曉佳一手推開女兒,拉開大門,一心要與前夫論理,門一開,她呆住,只見阮志東一臉血污,垂頭喪氣,衣冠不整,似一條狗似靠在牆角。

「看丹青份上,讓我進來洗把臉,這個樣子,叫我到什麼地方去?」

「發生什麼事??」葛曉佳驚惶失措,打開鐵柵。

倒是丹青心緒清,沒好氣的說:「開頭口角,繼而動武。」

葛曉佳恍然大悟,冷笑一聲,「可叫你碰到定頭貨了,活該啊活該,你莫以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虧暗啞忍,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聲張半個字。」

阮志東垂頭喪氣的進門來。

「報應,報應。」葛曉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媽媽,算了。」

葛曉佳吁出一口氣,坐下來,斟杯酒,點枝煙,忽爾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氣真好,清風徐來,涼颼颼,妙不可言。」

「媽媽,」丹青央求,「別這樣,他已經受夠。」

「有乖女兒替他着想,他還算命大。」

阮志東假裝聽不見,在衛生間洗刷。

那周南南養著好長的指甲,抓得阮志東一臉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鎮痛的藥膏給父親。

「你怎麼見人呢?」

阮志東咬着牙關不出聲。

葛曉佳走過來,看着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興,裝都裝不出來,一邊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若謂不報,時辰未到。」

丹青見母親樂成這樣,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阮志東見她母女倆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東招供,「起碼一個星期不能上班。」

「什麼深仇大恨,把你傷成這樣,」葛曉佳說:「有誰要動手,那人還真應該是我,可是我寧可忍得內傷,也不施毒手。」

阮志東只覺得話中尚有許多餘情,不禁羞愧得低下頭來。

丹青問:「世為了我的學費嗎?」

「不,不是這個。」

「既然與我無關,我就安樂。」

葛曉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東萬分不願,也沒有理由再逗留下來。

還是女兒替他解圍,「我做一個面給你吃。」

他跟女兒到廚房。

丹青輕輕說:「父親,還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人人有權,追求更好的。」阮志東捧著熱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東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為了更好的,可以放棄一切道義?」

阮志東嘆口氣,「我不餓,天晚了,我還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着面,卻沒有挽留父親。

他開門走了。

葛曉佳關了燈,在黑暗裏吸完手中的煙,一點猩紅的火星,時亮時暗,終於消滅。

開頭的時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複合,時間越久,越覺得沒有可能,也無此必要,他這樣傷害她,叫她如何若無其事地以德報怨。

葛曉佳說:「他至少快活過。」

「會嗎?」丹青說:「我不相信,總會內疚吧。」

葛曉佳笑,「丹青,你還小,不知道,他們不會慚愧的。」

丹青惻然,想到顧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沒事做,她去看她。

已經好多了,靠在枕頭上,眼睛看着窗外,一張臉十分清瘦,但膚色已抖掉那層灰暗。

「自由。」丹青喚她。

「呵,你來了,」她連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着,別動,少說話。」

顧自由握緊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帶來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几上。

她說:「我太愚蠢了。」

丹青嘆口氣,「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自由低下頭,「我現在都想通了。」

丹青說:「要是真有什麼事,也太叫大家傷心了。」

「你放心,斷然不會再發生。」

「這樣才對呀。」

顧自由看着碧綠青翠的植物,「這叫什麼?」

「生命之光。」

顧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換。」

她緊緊擁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會兒告辭,留學幾本畫報雜誌。

在走廊處,碰見林健康,丹青避開,不想相認。

「丹青。」他卻看見她。

「自由怎麼樣?」他問。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剛剛才知道的,立刻就趕來了。」

「是嗎。」

「我知道你們都怪我。」

丹青不願意多講,只是厭惡的答:「言重了。」

然後繞過他,走下樓梯。

停車場上那輛紅色跑車耀眼觸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幣,在車身上划長長一條花紋,以示敬意。

車上坐着林健康的新歡,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認得你,」洪彤彤挑釁地說:「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內倒咖啡,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頭髮,把她推倒在地,踢上兩腳。

想歸想,卻沒有動手,連話都不說,就走遠了。

稍後丹青同海明講:「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步,教訓是多餘的,省點力氣算了。」海明只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費了我的伶牙俐齒,沒有表演對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一舉一動,都是最最可愛的。

精緻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辭,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選,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廂情願要把他介紹給她的好同學。

「夏日浪漫史永遠不會持續。」丹青說。

「為什麼?」

「秋天一到,氣溫下降,頭腦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裏還有空鬧戀愛。」「你真悲觀。」

丹青笑。

下午,母親自寫字樓打電話給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隻金網線晚裝手袋,我問她借用一次,勞煩你有空幫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約?」

「是。」

「我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點懷念老顧客艾老夫婦。

這還罷了,喬立山呢,多日不見,亦無從聯絡,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復營業。

她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胡世真,丹青打個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來拿一包東西。」

「不進來嗎?」

丹青猶疑片刻,進店堂去。

「包裹在樓上。」

「勞煩你取下來。」

胡世真聳聳肩,走上樓去。敲釘聲已經停下來,裝修工程看樣子經已完畢,這個老胡是住定在這裏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無聊地把玩桌上杯蓋,取顆方糖,放進嘴裏。

胡世真下來,把紙包遞給她,丹青打開,驗明正身,便站起來告辭。

胡世真站在店門前,擋住她去路,他笑問:「你沒發覺我有什麼不同?」一進門丹青就發覺他颳了鬍髭,露出下巴,她不出聲。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擋在玻璃門前,丹青警惕之心畢露,退後一步。

「請你讓開點。」她說。

他只得側過身子,攤攤手,問:「小丹,為何不喜歡我?」

丹青緊張得渾身汗毛豎起,幸虧在這時候,娟子阿姨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丹青,「你來得正好,提一壺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鬆口氣,「馬上來。」

娟子過去,胡世真拉着她的手,好不親密,但丹青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老太太哪裏不舒服?」

「年紀大了,說不上來,躺着不願下地已有兩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來有伴福氣不錯,丹青但願門前也有這個運氣。

丹青隨娟子到艾宅去。

臨出門,瞪胡世真一眼,胡某隻得裝作看不見。

艾宅的佈置別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潔,但家私古舊類似五十年代產品。丹青大感興趣,如進了博物館似,一隻座鐘,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細細觀察。

丹青敢說:屋裏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發套子是白色的,鑲著一條寶藍的細條,坐下去很舒服,老傭人斟上香片,丹青順手把咖啡壺交給她,不到一會兒,艾先生出來招呼,先是延娟子進房,丹青落得利用這段空檔研究室內陳設。

過一會兒,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來了,高興得很,要同你說話。」丹青應一聲過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體,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卧室,擺滿書報雜誌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鈎織品,花紋細緻,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嘆口氣,「減去咖啡因,怎麼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麼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聽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乾乾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象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勝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那我天天來。」

「只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着一股消毒藥水味,氣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麼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機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丹青低下頭。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輕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壞。」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勝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與艾老走到露台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驚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着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裏?」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麼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呵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丹青掛住推理,一時沒聽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誌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裏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並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裏的史湘雲。」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象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乾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麼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麼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閑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閒情逸緻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捨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着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葛曉佳披着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誌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於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昵情願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丹青連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願意隨他移居異鄉,遠離親友?」葛曉佳答:「自然,我並無親人,只得一個女兒。」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幾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與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誌,「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並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麼,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麼想?」葛曉佳異常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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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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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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