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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我一點也不喜歡黑夜。

可是,黑夜又是我最佳的庇護,就此點來說,我是個膽小鬼,不應該在這一行混的。可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偏偏混得不錯,因為我確是個膽小鬼。

也許該謝謝手中的伯萊塔,它在夜光下冷冷地泛著銀光,使我在舉起它瞄準某個人的太陽穴時,堅定不發抖,並能從這眩爛的銀光中,看到一條真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雖然艾達老說我的伯萊塔只是模樣比較像話,但不適合當作殺手的工具,它太惹眼了。所以他選的是國產的六七式微聲手槍,模樣土得像抗戰時用的那一種,但他喜歡。因為這手槍就和他的主人一樣不起眼,不起眼到目標中籽兒倒下時,雙眼都不會轉到他身上。

所以艾達和我相反,他喜歡大白天幹活。

我說他在尋死,他只是笑笑。

而他現在還是個大活人,能在夜裏我沒有接到活時,鮮活地爬上我的床。

殺手的手槍就和他的主人一樣。

這句話也是艾達告訴我的,在我選了伯萊塔之後,他就這樣笑着說。意大利伯萊塔優雅華麗如此,火力很猛,但不適合當暗殺工具,就像我一樣,不適合當殺手。

適合不適合,只要看我們倆誰能活得更長就行。我這樣笑着回他。

還好,我們倆現在都活得好好的。

冷。

真冷。車內的暖氣,我早已關上。

比起黑夜,我更討厭寒冷,但它能讓我頭腦更加清醒得計算出動手的時機。

黑夜和寒冷。如影相隨,同我從未想要去違逆的命運。

手指因長時間握槍,有些僵硬。

表的指針移向十二點,目標還未出現。

十二點一刻,目標還未出現。

手心有汗,但我沒有脫下手套。現在車庫裏有兩輛車,一輛是我的,一輛是目標的。

十二點二十五分,目標出現。

我下了車。

十二點二十八分,有一輛車從車庫駛出,是我的。

凌晨一點零五分,躺在床上,赤裸的艾達抱着我。

我的伯萊塔伏在床頭柜上,槍管已經冷了。伸出手,再次想把它握在手中,但卻艾達攔住,別在這個時候去握那玩藝兒。他湊近我的耳朵輕聲說道。

不。

它冷得真快,我撫著槍,對艾達說。

他看着我,沒吱聲。我知道他有點怕握槍的我。

握槍的我,有時變得有些捉摸不定。我把槍口緩緩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對他微笑着說,只用了一槍,那傢伙倒得真快。

艾達抓住我的手腕,把它從我的頭上拉下,"哐啷",槍從手裏跌落在地板上,響得誇張。

就好像那傢伙倒下去時,弄出來的聲音,我猜他褲袋裏也有槍。真可惜,他連拔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他倒下去時的眼睛睜得那麼大。

艾達摟緊了我,也阻止了我的回想。

這對殺手來說,並不是個好習慣。所以,我們在完工後,會以瘋狂的做愛來緩解緊張和人力無法控制的回憶。

我們彼此似是而非的需要,不存在任何負擔。

現在是白天。

在白天幹活是我最痛恨的。但客戶說,不想在八個小時內再看到目標,艾達卻去了南部完成另一項工作。

凡事都有例外。

這幢快要被拆除的廢樓正好斜對目標所在的樓。選好位置,組裝好經過艾達改裝過的彌塞爾M-3單管步槍,安插好瞄準鏡,把它對準那座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寫字樓的某個窗戶。

裏面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目標,但我想等目標獨處時動手。

陽光有些扎眼,但一點也不暖,風在空蕩的樓里亂竄著,心無端地有些煩燥。媽的!總覺得時機有些不對,抑或是心情不對,反正在白天,我沒有工作的心情。

我是屬於黑夜和寒冷的,那樣才能讓我興奮。

那兩個人好像沒有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耐煩了。手指不由扣向扳機,摸了摸懷中藏着的伯萊塔,冰涼的金屬觸感能暫且讓我恢復冷靜。

時機還未到。

等。

習慣等,是個優秀殺手必備的素質。艾達說他曾為了一項任務趴在人家房頂上整整五個小時,只為等到一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把握的時機,那時我初入行時,他告訴我的,臉上不無得意。

時間並不是很寬裕。

這次我沒有看手錶。我看了太陽的位置。

重新瞄向目標,而在這時另外兩個人已經準備離開房間了。

時機到了。

我還是等著。

目標在房間里晃了一會兒,在窗口逗留了片刻。

只有三四秒時間。

夠了。

不用去浪費時間看他有沒有中籽。

我有條不紊地迅速收起槍,把它分拆裝入小皮箱。現在要做的,只要奔出去,混入人群而已。

僅此而已。

但在我關上皮箱的那一剎那,看到了一雙眼睛。

然後是那一雙眼睛的主人,他站在兩堵牆之間算是門口的地方,把手斜斜地插在褲袋裏。

目光中沒有任何內容。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看到多少?這些問題在腦中一閃而過,我本能地從胸口掏出伯萊塔瞄準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很高,要瞄準它並不費事,當然在它上面開出一個洞來也不費事。

艾達說過,當你必須正對着人開槍時,不要看他的眼睛,只要盯住在他身上你想在開洞的地方就行了。

這句話很有道理,可我現在做不到。

我不得不要去看他那雙眼睛,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穿過我的身體在看着窗外。

第一次發現,自己握槍的手有些抖,扳機沉重得無法扣動。如果他此時手中也有槍,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汗沿着額頰爬下。我已經聽見對面的樓有人在尖叫了。

我必須得離開。

所以必須開槍。

他沒有逃開的意思,還是站在原地,好像沒有我這個拿着槍指着他的人。

開槍,他如一灘軟泥一樣倒在地上,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我快步走過他的身旁,奔了出去。

沒有擊中他的要害,心知肚明。

手抖得太厲害,射偏了。

但我沒有回頭去補上一槍。

"藍汀"吧。

沒有艾達的時候,我大多在這裏找小姐。米兒是我常光顧的對象。她很漂亮,笑起來,雙眼輕輕眯起,像只慵懶的貓,她的聲音也很好聽,清洌如日本酒。

最重要一點,她從不多嘴,這在女人間不多見。

她柔柔地用身體包圍着我,我用雙手在她細膩的肌膚上一寸寸地游移著,熟門熟路地尋找著無數次依靠的地方,她的輕顫不無職業的習慣,但總比其它女人來得稍微可入目些。我並不喜歡『飢不擇食',所以很多時候,我寧願旁邊躺着的是艾達,而不是讓我倒胃口的街邊女郎。

米兒用細白的牙齒輕咬我的嘴唇,她說,你有點自戀。這句話艾達也說過,同樣在床上。

我不知道我在床上表現有哪點使他們有這種想法。

我對着穿衣鏡中整理衣裝的男子微微一笑,嘴唇彎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在許多人眼裏,它足夠讓人心跳不止。

可我覺是他只是垃圾而已。

特別在這破爛的旅館房間里,鏡子還能反射出床上的女人橫睡時波瀾起伏的側影,空氣中還瀰漫着若有若無的體味和體液混雜的氣息。這一切讓我有點窒息。

鏡子中男子迷人的微笑變得有些枯燥及獃滯,所以我逃離了這間房間,當然我沒有忘記在米兒的口袋裏塞幾張票子。

天已經黑了。我駕車在街上晃着。

街邊的路燈讓我想起白天的太陽,同樣冰冷。喧囂的人群,慢騰騰復甦的夜,踩着零亂的步伐,每天重複著同一種節奏,性,暗殺,妓女,權勢,醉生夢死.......

我每天都在呼吸著同一種空氣,體臭,粘液,支票,槍彈,懸絲的生命等等混合而已。

想拔出伯萊塔對準那一張張在黑暗下變化莫測的臉掃射一番。

只是想想而已。

我是個殺手,不是個瘋子。

我的臉在燈光下,比誰都正經且正常,即不頹廢也不張揚,就是有那麼一點冷漠,這又有何關係?

現在的臉上沒有冷漠才叫不正常。

讓我想到那雙眼睛,白天的那雙眼睛。

有些後悔沒有去補上那一槍。說不定哪天我就要倒霉在那雙眼睛上。

我相信他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其實那一瞬間一直鎖定在我臉上,而且他一定知道我幹了什麼。

那時的心情,有點像......一個老修女在沐浴時赤身裸體地被一個男人撞見。慌亂之餘不乏有些......隱密的期盼。

期盼被撕攫,期盼被蹂躪,期盼被.......

所有的期盼被厚厚的浴巾裹住,尖銳的聲音不是為嚇退闖入者,而是心中的渴望。正如我舉

槍不是為了要殺他,而是要殺死心中一絲絲的被窺破的竊喜,所以手會發抖,所以子彈沒有去它本該去的地方。

我捏了捏胸口中伯萊塔,有點被背叛的感覺。

艾達的任務失敗了。

在"藍汀"里,我看到了帶傷的艾達。

黯淡的燈光下,他蜷在一排沙發椅的末端,看上去像條團成一堆的灰白屍布,散發着死亡的氣息。他看我的目光里也沒有了往日的銳利,但笑容沒變,只是帶點沮喪。

事好像挺糟糕。

『也許我老了'。他笑着說。

我把手中的酒遞給他,他一飲而盡,咂了咂嘴,這回可能被裏頭"清令"。

不會。我說。

他還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只希望是你接的『清令',我才甘心。

他說這話時還是很冷靜。

我無語。

遠處坐在吧椅上的米兒對我媚笑,可惜,現在我沒興趣。

出了"藍汀"。街上已經很空了。

冷冷的風透過衣服,直滲皮膚。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在路燈陰陰的光圈裏,來來回回地徘徊著,現在我哪兒都不想去。

第十六圈時,我看到了他。或者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他。

白天的那個人。

那雙眼睛,毫無焦距地鎖定着我的臉。

"吃不吃面?"他問。

"什....么?"

"吃不吃面哪?"他重複著。

背後是一個麵攤,他身上有圍裙,手裏還拿着一把長勺,懶懶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我認錯人。

"好,好的。"我點點頭,走了過去。

攤子上還坐着兩個吃夜宵的人,我揀了個靠裏面的位子。

"吃什麼面?"

"隨便,什麼好吃就吃什麼吧。"我對他說,並開始懷疑自己的視覺是不是有問題。他當然不可能是那個中槍的人,但為什麼如此肖似。

他笑了:"來一碗醬面吧,我最拿手的。"走到攤邊的爐子旁,掀開鍋子,升騰起一片白霧,麻利地把面放下去。我環顧著四周,有種陌生的不真實感。對面似是一對情侶,邊卿卿我我邊吃着面,再對面是漆黑的街巷,偶爾有星點微光透出。

有種寂廖感在心中瀰漫,而面香輕輕搓揉着我的嗅覺,使孤獨感更甚。

面被端上來,帶着濃烈的蒜味,勾起了我的食慾。我以一種少有的狼狽吃着面前的食物,這一刻,好像鮮有東西能讓我分心,就算懷裏的伯萊塔也不例外。

"好吃吧?"他用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手,坐在我對面,燃起一支煙。

我點了點頭,沒有多餘的的嘴去回答他的問題。

"我常看見你,"他看見我抬起頭,咧了咧嘴,指著前面不遠處的"藍汀","從那裏出來。"

我倒從來沒有注意這兒居然還有這麼個麵攤。

情侶叫他過去結帳。

我回頭看着他的背影,誠實地坦於街燈下,沒有絲毫戒備,怎麼可能是白天的那個人?他突然轉頭對我笑了笑。

我僵硬地回笑着。

那天,我和他在他的麵攤旁坐了許久。偶爾有人來吃夜宵時,他才離開一會兒,做完生意后又回到我對面的位子上,抽著煙,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搭著。

面,早就吃完了。夜,已經很深了。

生意也沒有了。

我想,我該走了。把口袋裏所有的零錢掏了出來,他笑了:"不需要那麼多。難道你沒有在攤上吃過面嗎?"

我搖了搖頭。

他笑容更深:"我猜也是,你的氣質不像是一般的人哪。算了,今天我請客。"

我不知道他口的『不是一般的人'是指哪種人,不過,我不喜歡被人隨便請客。

把錢堆在他面前:"多少?你自己拿。"

他卻"卟噗"一聲,大笑了起來:"你這人真有趣。"煙頭掐熄在桌面上,揀出三個一元的硬幣,放入油膩的圍裙兜里:"滿意了吧?"

"謝謝。"我把餘下的錢收回袋裏,轉身離開。

"噯。"他在背後叫我。

我回頭。

"你叫什麼名字?"他微笑着,"能作個朋友嗎?"雙手閑閑地叉於腰上,弄堂風吹着他的頭髮,並把爐子上的白色蒸氣飄散在他的身邊,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再次浮上心頭,我又一次懷疑他是不是白天中槍的那個人。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懷中的伯萊塔。

他還是笑着:"不願意嗎?",笑容沒有任何變化,我是不是太神經質了?手握住了槍柄,但沒有了拔出來的理由。

我點了點頭:"好的,我叫......溥。"

"阿溥。"他輕輕念道,"我叫凌,有空來吃面哪,阿溥。"

我笑了:"再見。"然後就離開了。

後來,我去阿凌的麵攤比去『藍汀'的次數多了。常傻坐在他的攤上,看着他的客人來來往往,看他有時像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有時閑得和我磨牙幾個鐘頭也不累。大多是我聽,他說。從他身上,我聞到一種氣息,一種很正常的生活氣息,普通卻迷人,貧乏卻單純。我像上毒癮似地吞咽着他下的麵條,他身上散發着的溫暖氣息及這種我從未觸及的生活狀態。

再見米兒嘻笑着問我是不是被哪個女人勾去了魂。不,我說,只是有了一個朋友。

朋友,艾達的笑容里有着不屑的意味。這是我在兩個月後見到他,他居然還好好活着。這隻有兩種情況,一是上頭打消了『清令'的念頭,可能性為百分之五。二是他把『清令'的人幹掉了,可能性為百分之九十五。

但我不喜歡現在的他,像個死人,活死人。

朋友,殺手沒有朋友。艾達盯着我的臉,有朋友的人做不成殺手。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弄着手中的伯萊塔,他沉默了。長吁一口氣,躺倒在床上,艾達纏過來,撫摸着我的胸膛,並用唇叩開我的嘴,他喘息著說:"你不會有朋友,只有夥伴,那只有我能充當,只有我。"他的急促,暴露着他隱於話語中的弱點。

我握緊著槍,並緩緩舉起它,指向他的太陽穴,微笑着:"別破壞遊戲規則。"

他一怔,整個人呆住了,一度混濁的雙眼重新恢復著銳氣:"你說你忘了從前。"

"是的,只是我沒有忘掉規則,你定下的規則。"我用槍托輕輕地敲了敲他的額角,"希望你自己也沒忘。"

"那個.......自然。"他笑着,眼中有絲苦澀一閃而過,我忽略了。

交合身體時,用不着其它的東西輔以佐料,我們彼此需要,只因為需要而已。

在去南部執行一任務前,我又去了一次凌的攤子。

還是深夜。

他的攤子上沒人。凌坐在爐前,收拾著料罐,看見我過來,笑了笑:"吃面嗎?"我搖了搖頭。

"那陪我坐一會兒吧,收拾完這些,我也要收攤了。"他把一些東西塞進袋裏,我走過去幫他把一些物什搬到他那輛小廂車上。

"我可能要有半個月不會來這兒了。"我邊搬邊說。

"幹嘛呢?出差嗎?"他抬頭看了看我。

"對,出差。"我笑了。

"那要好好乾哪。不要像我這樣沒出息,只會擺麵攤。"他也笑了,很暖,像爐上冒出的蒸氣。

"如果我回來,我要跟你一起擺麵攤。"看着他的笑容,我忽然很衝動地說,像個孩子。多久了,我好像記起了曾經有過孩子的時代。那個能直接表達只想和喜歡的人呆在一起單純願望的時代。

他又大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他好像很容易就被我逗笑:"啥?和我一起擺麵攤?你腦袋有病啊?"

我沒有笑。

他正色望着我:"真想和我一起擺麵攤嗎?"我點點頭,第一次忘了伯萊塔在懷裏的感覺。

心裏有種吃迷幻藥般的興奮。

"好。"凌的大巴掌用力拍了拍我的肩部,"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擺攤。"

我咧嘴笑着,他呆看了一會兒,拉過我的胳膊:"來,去我的地方,我們一塊兒喝酒。"

我任他拉着,做個夢也好,我這樣想着,不管幾時會醒.......

接着,我看見了艾達。很少在夜裏出現的艾達。

他倚在對街的一根燈柱旁,看着我倆,我不知道他這樣看了多久。還是,一開始,他就在跟蹤我?

他知道我在看他,並沒有迴避。還是倚在那兒,像座雕塑。

凌發現了:"那誰?你認識的?"

"不。"我打開車門,"我們走吧。"艾達沒有動靜。讓我想到他執行任務前的等待。

"快走。"我催促着凌。

"怎麼了?"凌莫明其妙地順着我啟動着車。

"別問。以後看到這個人躲遠點。"我悶悶地說。凌驚訝地瞪着我,但他真的沒有再問。

艾達自始至終沒有動過一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冷冷的光芒。他的手沒有離開他藏槍的部位一刻。

車開動了,我向後看了看,心裏明白他不會開槍。但真的動起手來,我不能肯定我是否能快過他,而且我,不想殺他。

凌沉默著開車。我們終於開出了艾達的視線範圍。

手心裏全是汗。為什麼?我認為艾達會開槍?是他眼中的冷意。

殺手特有的冷意。

我不自覺地撫了撫懷中的伯萊塔,它冰冷依舊,提醒着我一些不該忘卻的東西。

"剛才,你為什麼用如果?"凌突然問,聲音很平緩,但不是我熟悉的調子。

"什麼?"

"剛才,你說『如果回來',什麼意思?"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前方的路。臉在街旁拂過的燈光下顯得捉摸不定。

我失笑:"你怎麼想到問這個?"

"因為.....,"他頓了頓,把車剎住,轉首對着我,一把攫住我的西裝領子,順勢朝兩邊一扯,伯萊塔銀色的槍身在燈光下顯得眩目無比。

混身一寒,好像裸露在他視線中的不是伯萊塔,而是我的身體。他伸手欲取它,我本能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別碰,這不該是你碰的東西!"

"是嗎?"他笑,也是以一種我不熟悉的腔調。我的汗水不知幾時從手心裏轉移到額上,是不是一開始我就錯了?他,不像是凌,那個擺麵攤的凌。

也許,那個擺麵攤的凌,本就不存在。

他快捷而熟練反手逃脫我的扣腕,操起槍,指着我的額心。動作的迅速性,在我和艾達之上。汗,緩緩地爬下我的臉頰,很癢。

"你是誰?"半晌,我的話才輕聲出口。

他兀自笑着,沒有回答。槍從我的頭上移開了,我感覺整個背部都濕淋淋的,從來也沒有被人用槍指過。我說過,我確是個膽小鬼,現在更能證明這一點。

然後,他低頭撫摸着手中的伯萊塔:"真美。美極了。"抬頭看着我,"就像你一樣。"他的手指從槍身上,移向我的臉,帶着槍的觸感。我的皮膚一陣驚憷:"你倒底是誰?"

"阿凌啊。"

"我問的是你的身份。"

"下面的阿凌啊。"他的笑容悠悠閑閑的。

他的手指纖長而乾淨,不像是經過長期勞動的手,並且堅定而有力,某些部位有着我熟悉的硬繭。普通人不會在那種地方生出硬繭的。

這些本都不該被我忽略的,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覺?但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悲哀。

我不可能和他一起擺麵攤,那個凌沒有了,夢醒得可真快。

他端詳着我臉上的表情:"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我苦笑着,叫我說什麼?

他把槍重新塞回我的手中,問了句不搭界的話:"我的面好吃嗎?"

我點頭。

"那行了,我還等你回來擺麵攤。我下面,你收錢。"他重新啟動着車子,好像剛才一幕沒有發生過。我握住他的手,車子又熄火了。

"我現在來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我冷笑着對他說,"我說『如果',因為只能是『如果',也許這一輩子我都沒有辦法和你一起擺麵攤。我只是在作夢而已。"

"我說可以,就可以。"他索性不再理會車子,轉身面對着我,街燈下的目光柔和似水,還是我熟悉的凌,這一刻的他讓我有點迷惑。

他倒底是下面的凌,還是另一個我的同行。

接着,他欺身過來,劈手用同樣的手法扣住了我的雙腕,把它們箝制於身體兩側。我無法擺脫,這樣的姿態讓我有些難堪。他湊近了臉,"你....."下半句話被他的嘴堵了回去,不自覺地我想掙扎。

這樣的吻,讓人覺得有傷自尊。

他的吻輾轉至耳邊,輕聲說:"不要動,不要告訴我你不是此道中人哦。"我沒有言語,他繼續邊吻邊說,"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們是同類,包括剛才那個男人。"

我的身體一僵,他笑了:"他的目光如是槍,我們早死了。"

艾達,我知道他已經在破壞遊戲規則了。

而我......從沒有忘記過規則。

他的吻,游移在身體各處,狹小的車廂,熾熱的氣息,汗濕的皮膚,焚燒着的慾望。

但,我始終沒有在他身上摸到他的槍,只有胸前掛着碎了半塊的翡翠,他的身上似乎別無他物。

當我醒來時,凌已經不在了。他扔下了一車子的東西,不知去向。

我去艾達那兒取裝備。

他躺在床上,擦著自己的槍。我沒有提夜裏看見他的事。他也好像不願被提起。

我還是拿用過的彌塞爾單管步槍,比較順手。我把槍反覆裝拆了幾遍,確保無誤。艾達靜靜地看着我的一舉一動。

他手裏有槍,幸好我也有。我在他射程之內,同樣他也在我射程之內。關鍵看誰的動作更快。還有,到現在我也不想殺他,除非他動手。

我把手中的槍放在包里,轉身朝門口走去,此時的我像個去殼的貝一樣沒有防範地在他面前走過。

我不認為他有殺我的理由,但他是殺手,他覺得有,就有。

"溥。"艾達的聲音有些澀。

我轉頭。

"這次,讓我和你一塊兒去。"他揚了揚手中的槍,槍身錚亮。

"幹嘛?"我笑了,"這可不符規俱哦。"他的要求,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他沒有回答,扔掉了手中的槍,走過來,從背後一把抱住我,很緊。這種感覺,也很怪異。

"怎麼了?"我問他。這種姿態,比他用槍指着我還讓人吃不消。

曾經,好像在很久以前,我這樣抱過他,但被他推開了,還記得那時他寒冷的笑,他說:"別這樣抱我,我們可以上床,但不要這樣抱我,這是遊戲規則。"

我明白他的意思,並且牢牢記着這條遊戲規則。

可當這規則進入我的血液中時,他卻在開始違背這條規則。似乎太晚了,所以我也把他推開了,用他當初用過的動作:"不要這樣抱我,你明白的。"

他低下頭,看着雙手,然後又抬頭盯着我,眼裏有血絲:"你可記得真牢。"

"有些事不能忘。"我拍了拍他的肩部,"包括,若非命令工作時不能與夥伴同行。"

"再見,艾達。"我不想再瞧見他的表情。

"溥。"艾達在我背後說,"那個凌,是南部來的。在一個月前。"

門被我關上了,後面的話,沒有聽見,也許,我漏了很重要的事,但時間不夠了。

在飛機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艾達怎麼會知道凌的名字?我好像從來沒有在他或其它人面前提過凌的名字。

而且,我都不知道凌是從南部來的。艾達怎麼會知道?我只知道,艾達一個月前從南部受傷回來。我竟忘了問是誰把他傷的,而我這次奉令去替他把那個人結果掉。

這些事很重要。我竟什麼也沒有問。

三天後。

我回來了。帶着艾達的槍,還有半塊翡翠,一把勺子。

我不會忘掉凌的表情,和我自己看到凌藏在衣服下的是把勺子而不是槍時的感覺。而他最後拔出的槍是我藏在懷中的伯萊塔,瞄準的是忽在我背後出現的艾達。

兩個都是我不願殺的人,而這兩個人都認為對方要殺我。

所以,沒有開槍的我,同時殺了兩個人,凌和艾達。

我的任務完成的很漂亮。

然後,我真的擺了個麵攤,我自己下面,自己收錢,自己活着,不需要夥伴,更不需要情人。

我完成所有的願望,包括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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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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