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圍爐

年夜圍爐

「裴。」

「嗯?」

「今年除夕我會回家吃年夜飯。」

「……」鍵盤敲擊聲一頓。

「你家人不是習慣在國外過年?」

「我父母去年底都退休了,他們剛從歐洲旅行回來,不想又擠在年假出國。」

「是嗎……」答答聲復又響起。「那你去吧。」

方柏樵放下水果盤,看着計算機前男人寬闊的背脊。

「……你要不要也來?我媽在問。」

靜寂半晌,裴炯程轉過頭。

「什麼?」

「沒事。」方柏樵很快回道,退出了兩人共享的書房。「你繼續忙吧!桌上的水果記得吃。」

「喀」一聲微響,房門在淺色瞳眸深沉的注視中,輕輕帶上。

除夕夜,家家戶戶慶團圓。

今年的方宅特別熱鬧,連男主人的弟弟一家子,都帶着老祖母自瑞士回鄉過節,加上幾個同在今年退休的醫師好友,二十來個人將方家大廳擠得水泄不通,笑聲不斷。

方柏樵一整晚都待在父親旁邊,即將畢業的他始終是眾人話題圍繞的焦點,幾個「叔叔伯伯」都想推銷自家愛女給他,不是被一臉尷尬的的方父乾笑着擋下來,就是被鬼靈精的表妹姬娜從中作亂破壞掉。

「不好意思,我家柏樵已經有要好的『朋友』啦!」

聽到父親這樣說,方柏樵心裏一時說不出是何滋味。

姬娜也在旁偷偷插嘴:「柏樵哥,這回你一定要讓我看看『她』喔!想當年我也算是幫助你們複合的功臣之一耶!」

十八歲的她早有了男友,只是對自己的初戀對象,始終還是難以忘懷。方柏樵不搭腔,只伸指彈了她額頭一下。

酒沒了,火鍋料也見底,他拿了空盤起身走進廚房,打算再補些食物出來。

母親正在裏頭準備飯後水果,看了看他,忽道:「你跟炯程提過了嗎?他還是不能來呀?」

「嗯……他有事。」

雖然不是第一次,但聽到母親直接用名字稱呼那人,方柏樵還是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睫。

「……他應該也不太習慣這種場合。」

「怎麼這樣說呢?」方母微微一笑。「除夕夜還有工作要忙?真辛苦。」

「好象是有公司的尾牙選在今晚辦……」

話說到一半,門鈴便突然響了。

「奇怪,這時候還會有誰過來?」

「爸的同事吧。」

大門打開又闔上的聲音隱隱傳來,伴隨一陣騷動。方柏樵低頭繼續幫忙將火鍋料、水果裝盤,對外頭客廳的情狀沒多留心。

「哥─快出來!你朋友來了喔!」才國二就已經長到一百八十公分的弟弟探頭進來叫道,臉上溢滿興奮。

「我……『朋友』?」他一怔,完全沒有料想到。

「就是和哥一起打球的那個白頭髮大哥哥啊!好久沒看到他了。」

方母聞言「唉呀」一聲,覷了掩不住驚愕神情的兒子一眼,頗覺大開眼界的笑了笑。

神經大條的方小弟猶喜孜孜道:「自從你們拿到冠軍后我就一直很崇拜他,可惜他沒再打了。我也是打前鋒位置,等一下一定要跟他好好討教幾招……」

方柏樵出了廚房,在人群中一眼就見到那道巍然身影。「他」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和父親相鄰而坐,另一邊則是姬娜。

真的來了……

姬娜瞄到他,立刻往旁挪了挪,隔出一個空位,招手要他坐下。落坐時,他的視線和男人有一瞬的短暫交會,但兩人都沒交談。

「你朋友看起來好可怕,我不敢跟他坐一起啦!」

姬娜在方柏樵耳邊悄聲道,感覺那個在大過年卻綳著一張臉的男人似乎瞪了她一眼,她連忙閉上嘴,不敢再吭聲。

新客人帶來的禮物一六一年份的ChateauPetrus紅酒令眾人嘖嘖稱奇,方父雖一臉部豫,卻也抵擋不住誘惑的嘗了一口,立刻陷落。

話題的重心已然轉移。

方柏樵神色複雜的看着裴耐著性子,代替他成為眾叔伯輪番轟炸的對象,連父親都邊咳嗽邊跟他討教起關於品酒的事。

若不是微微相貼的大腿外側隔着布料傳來熟悉的體溫,眼前的一切實在像夢一般,太不真切。

「既然來了就多吃點,不用客氣!」

酒過三巡后,方父開始猛給身邊客人們的碗裏夾菜,而自一進門看到那一大「盆」火鍋,臉色就始終不太好看的裴炯程,見眼前五顏六色的食物小山越堆越高,眉頭也越擰越緊。

光用看的他就快吐了,這老頭……八成是故意的。

「咦,你怎麼一直不動筷子呢?伯父給你夾的不合你口味嗎?」

「我吃飽才過來的,已經吃不下了。」他淡淡推辭。

「是喔?不過你長這麼高,食量應該很大吧!」方父若無其事的又丟了一大塊米血到他碗中。「你吃過這個嗎?沒吃過吧?吃看看,很好吃的!」

「爸。」

方柏樵在旁邊想插話,但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的閉上口。

裴炯程也不啰唆,舉箸夾起那黑色不明物,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怎樣?怎樣?」方父竊笑,在旁邊一疊聲的嚷嚷:「不錯吃?」

「……是不錯。」裴炯程表情不變的放下筷子。「不過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語畢,他將那咬了一半的米血湊到方柏樵唇邊。

「給你吃。」

……裴!

猝不提防,熱度一下子竄上雙頰,感覺眾目睽睽都集中到他雙唇來,方柏樵張口也不是,不張也不是,僵了半晌后,才低聲要那乖僻男人將食物投入他碗裏就好。

裴炯程也不客氣,連同整碗滿滿的食物都推到他面前,要他一併解決。

「果然是待過美國的,作風真直接!」

靜了一會兒,才有人哈哈笑着打破尷尬,其它人連忙附和。這似乎也是唯一可以「合理解釋」這詭異情景的說詞了……

姬娜睜大了眼睛,骨碌碌在兩人間轉來轉去,只覺得奇怪,卻一時瞧不出什麼端倪。

而方父整人不成反被將一軍,早已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什麼話都不想再說。

「吃點東西。」

方柏樵用圍爐剩下的食材做了盤海鮮意大利麵,端至裴炯程面前。

「你應該都還沒吃吧?」

鬧到大半夜,幾個中年伯伯移陣起居室里的方桌再戰數回,習慣早睡的姬娜等一票小孩也體力不支躺下,在客房已滿的情況下,母親一句「留下來住吧」,裴便以理所當然之態住進他房間。

說是吃過了才過來,但一般公司尾牙宴會多是台式料理,裴一定一口都未碰。寧可空腹整夜也絕不吃不合胃口的食物,這人的脾氣實在是……

「……怎麼會想到要來?也不先跟我說一聲。」

「大概是腦袋突然有根筋不對勁吧。」

裴炯程席地而坐,上身慵懶靠卧在床沿。「媽的,都快抓狂了,從踏進你家門的第一步就開始後悔。」

「又沒人要你來。」方柏樵瞪他一眼,將瓷盤推到他面前。「趁熱快吃。」

「違心之論。」裴炯程哼了聲。「一盤面就想抵帳?罰你親自喂我,不然不吃。」

「你肚子不餓嗎?」方柏樵輕嘆口氣,猶豫了下,還是拿叉子卷了些麵條送去他唇邊。

「用嘴喂,不是用手。」

方柏樵皺眉,縮回了手。「不想吃的話,那我就收走了。」

「收啊,我改吃別的。」

裴炯程一把拉過他,壓在床沿親吻。

……

壓抑的聲響逐漸平息。

方柏樵裹着條薄被蜷卧在地毯上,線條優美的裸背暴露在暖氣中,泛著淡紅色的濕潤水澤。

「……偏要拖到東西都冷了才吃。」

他半睜着眼看男人三兩下將整盤面解決掉,心想冷掉的食物怎麼可能入得了他的口,不過倒也沒聽見那張異常挑剔的嘴抱怨什麼。

「再冷都比剛才那鍋玩意能吃。你老頭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討厭吃那種大雜燴,還故意夾一堆給我。」

「你想太多了。」

「哼!是嗎?」

「反正你後來不也……」

想起當時情景,他臉上仍是微熱。

「……拿你沒辦法。」

「哦?」

裴炯程有些納罕的挑眉,大掌按上橫亘眼前的美景,像撫弄貓咪背脊般來回摩娑。「真難得,你沒生氣?」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吧!你能來,我的確是很……但心臟也吊了一整晚,就怕你和爸起衝突。」

「放心,這點面子我還會給。換做是以前的我,可能就不一定了。」

「……」方柏樵搖了搖頭。

「以前」的裴……?

光是和家人同桌吃飯這點,他就完全無法想像。

「這房間我也好久沒來了。」裴炯程忽道,原本還算安分的手指突然往下,隔着薄毯朝某處一壓。

「喂!上次在這裏上你是什麼時候?」

「……」

方柏樵沒答腔,只是抬起眼嗔視出言無狀的男人,雙眉微蹙。

「打進冠軍賽那天,沒錯吧?別騙我說你忘了。」

「有人不請自來,像瘋了一樣強迫我一整晚……」他一字一字緩緩道:「……我當然還記得。」

「瘋了?或許吧。」裴炯程一扯嘴角。「我那天心情本來就不好。再加上看到你桌上那疊信,腦袋就好象……」

他隨意比個手勢。「……有什麼東西突然斷掉一樣。」

「為了一點小事,就發那麼大脾氣,粗暴得不可理喻……」齊的從脖子覆到腳。「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個男人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那你有想出來嗎?」

「……當時沒有。」

「現在呢?」

「不知道……還是問當事人吧。」

「少來。」裴炯程剝開毛毯,將微微掙扎的光裸軀體攔腰抱至床上,堵住了他的唇。

「……你明明知道。」

隔日。

「怪了,柏樵哥向來都很早起的,怎麼到現在都還沒看到人……他還在房間里嗎?」

姬娜在緊閉的門扉前踱來踱去,正想抬手敲門,方母正好走上樓來。

「噓。」她忙拉住女孩,將食指放在唇上。「別打擾你哥,他應該還在睡覺。」

「大年初一,人家想跟哥道第一聲恭喜嘛!」姬娜嘟起嘴。「都九點了,他在瑞士都是七點不到就起床的啊!」

「今天例外。」方母微微一笑,推著女孩下樓。「你這句恭喜跟伯母講也是一樣的呀!喏,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先下去吃……」

門內。

聽覺敏銳的裴炯程睜開眼來,看了房門一眼。不變的單人床容不了兩副高大身軀,柔軟的黑髮散落在胸前,觸感有些微癢。

他用空着的那手撥了撥,露出底下沉睡的容顏。

「……」

沒有絲毫驚動,他復又閉上眼睛。

新年快樂。

——年夜圍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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