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如吟(1)

長風如吟(1)

手中的神筮草陡然間撒滿一地,冰弈獃獃地望着那些乾枯的草葉所組成的圖形,零亂的、卻又是那樣決絕,冥冥中命運的指向無可更改。他閉上眼睛,微微側頭,彷彿在捕捉著空氣中一縷隱隱約約顫抖的悲音。

魚鳧國內術法通神的白衣大祭司身體微微顫抖,居然是有些艱難地站起,掀開重重深紅而華麗的簾幕,向神殿深處走去。

他象一個幽靈般緩緩穿行於神殿之中,白色的衣衫彷彿飄散在虛無的空氣之中。銀雪般的面具背後,幽沉而雪亮的光芒自兩個黑黝黝空洞洞的眼孔中流泄出來。

她死了。

十年,整整十年,她……畢竟是死了……

這是他日夜期盼的結果,抑或是他下意識希望永遠不要到來的結果?

打開牆上的神龕,裏面是個檀木盒子,淡淡散香氣。他凝目看着,很久很久,才開啟那隻箱子。

——什麼也沒有。只躺着小半截淺藍色海貝製成的梳子,海貝的花紋流麗古樸。

眼前緩緩浮現起一個長、白袍的女子,眼眸湛藍,清瑩無垢的目光。她踏着忘川的粼粦水波向他走來,頭與寬大的白衣隨風起舞。

「我終於害死了你。不過,十年來,我沒有哪一天不在等待,你把復仇之刃,親手送進我的胸膛。」

那個女子,那個如清溪之水、如晨曦之霧、如同花葉上靈澈露珠一般的女子,她死了。

神殿外,長風如吟,悲歌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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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忘川?」

滿身血污的男子,震動地望着眼前一河無聲流淌的河水,喃喃出聲。

河水寬闊無垠,宛如一條極大極長的綢子,光亮而柔軟。天風在河面上吟唱,幾枝素色的花在薄暮中空寂寂地搖曳。時間在這裏恍如靜止。

一路追殺,萬里逃命,即使最終來到目的地,仍是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冰弈謹防地看向四周,一下子注意到——

忘川岸邊採擷紫芝草的女子緩緩抬頭,青絲被地,白色的長袍,赤著如雪的雙足。在冰弈看見她的一剎間,她明河一般的眸光,便也穿過茫茫忘川河岸,笑吟吟地望了過來,璀璨華美。

他不認識那個女子,然而直覺地,卻感到她並非仇敵。

「是守護忘川的仙子吧?」他想出聲問她討取紫芝草——那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是話未出口,一口血箭噴了出來,旋即失去知覺。

再度蘇醒時為那個女子所救。他睜開眼來,她的面龐幾乎緊貼着他的面龐,近得只能看見她的一雙眸,璀璨的眼眸湛藍生輝,如同忘川的水那樣一望無際。

女子抬起身來,這時他才現,他們是坐在一隻木筏上面,忘川的浪花輕輕擁向木筏,卻沒有一滴飛濺到他們的身上來。她玲瓏剔透,彷彿天生是水中的人兒。

「冰火九重。」女子聲音清脆,如湖裏的浮冰輕微撞擊,「如此說來,你是傷在重燮祭司的手下。」

「重燮大祭司。」冰弈糾正她,微微扯了下嘴角,算是一個笑容,「不過,他也不會好受。」

「原來重燮成為大祭司了。」白衣女子點點頭,「也難怪,他那樣的人,是不甘於位居人下的。」

冰弈有點出乎意料。看起來是那麼不近人間煙火的忘川仙子,似乎對魚鳧國以及它的詳細情況瞭然於胸。

「你也是修鍊的冰火九重,你是誰?」

「你管得着?」遍體鱗傷的男子立即提起十二萬分戒備,眼眸桀驁而凌厲。

女子笑了笑,悠然說:「我當然管得着。解冰火毒的紫芝草,只在我這兒有。」

她有點得意,等着他出言向他乞討。然而那個重傷的男子無比冷傲,緊閉着的雙唇宛如石雕。

白衣女子貝齒咬着下唇,悻悻然看他,忽然笑了。他們上了岸,她把那隻木筏收了起來,卻是一隻精美絕倫的海藍貝梳子,隨意地攏入袖中。她把紫芝草扔了給他。

服了紫芝草,冰弈的傷一天一天的好起來。這期間重燮派來的殺手紛迭而至,每一次都被那個女子輕易解決,遠在魚鳧的重燮彷彿意識到他如今的對手不可捋其鋒芒,於是不再派出追兵。

他們暫且在忘川岸邊,結廬而居。

有一天,她坐在窗枱前,用海藍色梳子一下下梳理著如瀑的青絲,幽幽地問:「你那麼恨重燮,必欲置他於死地?」

「對,我今生活着的唯一目的是殺了他。——不,殺了他還不夠,我要讓那個傢伙身敗名裂,無比悲慘、卑劣地死去!」

「即使是為了我,也不能放棄仇恨嗎?」

「憑什麼?你會向我提這種要求?」

她彎下腰來,隱隱透明的手指畫過他的眉峰,向下,掠過他的眼皮,冰涼的觸感停留在他的睫毛上面。

「你眼睛裏有怒脈,為了復仇,你將不擇手段,甚至不惜造孽流禍,殘害無數無辜的生靈。」

冰弈避開了她的手指。她又一次離他那麼近,他只看得見她每一寸一縷的肌膚都閃著明凈的光澤,吐出的氣息芬芳似蘭麝,讓他莫名沉浮,也讓他害怕。他不得不避開她,以保持清醒。

「我的母親是羽山的仙子,卻從不知父親是誰。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死去。我記得那是一個漆黑的晚上,漫山遍野的人朝着她衝過來,罵她**。她不忍殺害沒有法力的普通人,就抱着我四處躲藏,然而,卻撞入早就設下的結界之中,萬劫不復。臨死前母親奮力把我丟出結界以外,羽山仙子的侍女找到了我。母親留下了一幅畫像,遺言交代,當我看得懂這幅畫的時候,就能理解她為何而死。

「我長大了,漸漸獲知了畫的奧妙,從那上面得到了冰火九重的練習秘訣。而在畫像夾層里,我終於找了那場慘劇的根由。——原來是我的父親,在與母親結下露水姻緣之後,即把她拋棄。若干年後他成為至高無上的大祭司,為了不使其風流韻事傳於天下,竟然採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必置我母子於死地而後快。

「多少年來,我在半夜醒來,傾聽着周圍松濤如嘯,但是再也感受不到母親溫柔的懷抱。我總是一個人。在席天幕地之間,在黑山白水之間,在荒寒冰雪之間,歷盡劫波,度盡滄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只是——我要殺了他,為母親報仇,我要殺了他,取代他拿到那些使他喪心病狂的榮華、權勢,一切的一切。」

兩人沉默著。白衣女子握著海藍貝梳子的手,微微顫抖,眼睛裏不知道閃過了怎樣的光芒?

「我都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回答我,你是誰?為什麼阻止我去殺掉這個無情無義的豺狼?」冰弈傾全力,找到他能說出來的惡毒言辭,「因為你是他另一個私生的孩子?還是因為,你是他勾搭的另一個女人?」

「啪」的一聲,海藍貝梳子斷了。

她靜靜看着他,忽然揚起手,清清脆脆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雖然她是很好,雖然他是喜歡她的。但是復仇的烈火無時不刻在胸膛內熊熊燃燒。——冰弈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開。

走了很遠很久,回過頭來,遙遙地望見站在忘川之彼岸的女子身形,單薄而空寂。他摸向袖中,小半截冷硬如鐵的海藍貝梳子好端端地藏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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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弈躲在深山裏,花了三年功夫,練成他無意中得到的天人訣絕技。飄然下山。

之後生的事情順理成章,他找到公主羅霄,為了和姐姐明光搶奪王位,羅霄不顧一切地與之合作,聯手害死明光以及世代為魚鳧幸福安樂守護的月神女。藉助冰弈的力量,羅霄在沒有月神女授予權杖的情況下,登上了王位寶座。

輪到羅霄女王必須踐行諾言,廢除重燮大祭司,讓冰弈成為新一代河神之國的大祭司。

然而,要做到這一切困難重重,先,向來自視為河神後人的魚鳧百姓,嚴密守護着他們的純正血統,根本不可能承認冰弈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異族人——哪怕他說出自己也算是仙子後裔。其次,重燮大祭司在百姓中威望之高,無與倫比,甚至遠遠勝過剛剛登上王位的羅霄女王。

於是冰弈動了罕見的大洪水。

魚鳧是河神的傳人,向來河清海晏,雨水充足。但是,河神的後代,如果碰到了洪荒,卻又怎麼辦?……

黃浪黑浪於一夜之間淹沒魚鳧國內絕大部分土地,族人休生養息的所在,頃刻成了河澤之國,不計其數的族人、牲畜、萬種生靈,在那洶湧肆虐的洪水裏掙扎求生。

魚鳧三千里國境,霎時陷入恐慌之中。退洪祭祀緊急展開。

重燮大祭司穿上了寬大的黑色祭祀袍服,臉上罩了一隻青銅面具,站在九枝九叉的青銅神樹底下,手持寶劍,威風凜凜。火光通天,身着黃衣黑帽的巫師和女巫手持金燦燦的除逆戟槊,呈青龍朱雀龍牙元武白虎五行方位,在神壇周側邊走邊舞邊唱。

冰弈悄沒聲息地躲在女王王座後面,指間閃着法器的毫光,只是冷笑。

他有把握當場困住那個據說是他父親的人當場施出的每一種巫法,任憑重燮在祭壇上手舞足蹈,總是逃不出洋相出盡、威嚴掃地的下場。

重燮想盡辦法,使用各種高深巫術和止水的術法,猶如石沉大海。一批批牲畜和童男童女扔下水去,洪水肆虐依舊。

祭祀失敗,數十年來養尊處優的重燮經不起此打擊,從此稱病不出。神廟中大小數十名祭司、巫師更加束手無策。

目睹族人逃不過這場可怕的洪荒災難,羅霄女王在深宮也坐不住了。

「冰弈!讓洪水退吧!不能繼續下去了!」年輕女王不安的在宮殿內來回走着,孔雀金長袍拖曳過地面,微微顫慄著,「如果任憑洪水繼續泛濫,那就會危害到我魚鳧國百萬生靈啊!」

她尚有一個疑慮未曾出口。——踐位的第一年就生這樣的慘禍,如果任其自由展下去,天災將會轉為**,她本就不甚堅固的基礎,更容易搖搖欲墜。

然而,那個白衣男子的臉依然凝固若冰雕,冷漠而不可撼動:「不可能,我說過直到重燮身敗名裂,我都不會收手。」

「那麼,你現在就可以出面了!你出面退洪,百姓就會感激你。重燮就不得不謝罪自退了。」

「目前的情形尚不夠慘烈,魚鳧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接受我這個異族人。因此,還必須等待。」冰弈微微搖頭,摟住心煩意亂的女王,以他滾燙的唇暖著女王變得冰涼的肌膚,「不用擔心。這件事情完成以後,我會幫你把魚鳧治理成為最強盛的國家。」

金色的神杖陡然間起悠長的空鳴,尖厲,慘烈。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呆住了,以為觸犯了天怒。

但是女王把金杖拿到手,眼神猛地改變,脫口驚呼:「糟了!」

「怎麼回事?」

美麗的女王憂心忡忡,額上靈光瞬間黯淡:「我怎麼會把這個人忘記了?……冰弈,現在你即使出現退洪也來不及了,她來了!」

「誰?」酷烈的男子微微不耐,「不管是誰,如果敢破壞我的計劃,我就殺死他!」

「隱飛。她是魚鳧的司水女巫隱飛。」

「司水女巫?隱飛?」冰弈突然楞了下,心裏一沉。

「是,魚鳧國的司水女巫。雖然是擁有無比強大的法力,卻是懶散閑逸的一個人。近幾十年來,一直在外面游山逛水,沒有人知道她法力倒底有多強,修鍊了多少種巫術。」

「她在過來?」

「是,剛才她讓青鳥傳音,通過神杖告知,她已打算趕回來。」

冰弈沉吟不語,臉上隱約浮現的遲疑神色完全不似這個狠厲男子一向的表情。

「我們看看她吧,目前在哪裏了?」女王急切的說,雖然不贊成繼續擴大洪水的傷害性,然而,在這樣的利害關頭,如果是被外人祛災退洪的話,對她的危害更大。因此她毫不猶豫地站在冰弈這一邊,「有可能的話,讓她中途就回不來?」

冰弈彷彿有些神不屬思,隨口問:「能找到她在哪兒?」

「你忘了我有山河鏡?」女王有點不高興了,「你在什麼呆?打起精神來——她是我們的勁敵!」

魚鳧國世代相傳的國寶,山河鏡。拿在手裏,無論想着照見哪個地方,什麼人,都會在山河鏡中無所遁形。——當年重燮可以如影隨形般追殺於他,就是藉助了這件寶貝。冰弈從前以為是從忘川出來,重燮就找不到他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究竟是什麼讓追殺半途而廢呢?如果忘川出來后,他親自趕來,雖然冰弈的傷已經好了,但是重燮那時仍然稍高一籌,加上他有無數幫手,冰弈是不可能逃脫他的羅網的。

但這一切他都顧不上細想。他捧起山河鏡,急切的照到了忘川邊,空空蕩蕩,只有寂寞的河水千年如一日的向東流去。

女王接過鏡子看了起來:「呵……原來她在那裏呀?」女王輕輕地笑了起來,招手,「冰弈,過來看看吧。」

白衣男子沒有動。他渾身的鮮血彷彿在這一刻凝結如冰:「不必了,我不想看見她。留下象隱飛女巫這樣的人,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魚鳧的大祭司。就等她來吧,我要親自除去她。面對一個未知的對手,才會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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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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