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一定要從家裏搬出去住,家裏有三房兩廳,雖然擠一點,還是可以的,我有自己的房間。

但是忽然之間我與家裏的關係覺得有點不對路,我想反正我已經十八歲了,搬出來也不會過份,況且我又有一份半職,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

母親很不耐煩,這也難怪她,她不會明白的。

但是一個男孩子,到了年紀還孵在家裏,太不對勁。

這不是我要搬出去的原因,總之家裏管得我太厲害。

我要一點自由。

有人打電話來,我不想家裏問長問短,不想妹妹偷聽。

我出去看電影,不要媽媽一直不睡,等我的門。

在家真一個人是長不大的,我還是搬出去的好。

於是我祖了這個房間,花了點錢,但是很值得。

那個房間,有張單人床,有一隻衣櫃,很是整潔。

一張書桌很是考究,我懷疑以前是個女房客住的。

房租很合理,房東是個老太大,老太太有老丈夫。

他們兩夫妻很客氣,其實我也下知道五十多是不是老。

反正要比我的父母老一點,尊他們老總是沒錯的。

他們問:「你為什麼要搬出來住?」那樣子很好奇。

「家裏離學校太遠了。」我說:「往來太不方便。」

「家裏會放心嗎?」他們很是懷疑,「我不明白。」

「家裏隨我的。」我微笑,他們當然永遠不會明白。

「看樣子你也是規規矩矩的孩子啊。」他們說。

我很開心,我的確是規規矩矩的,我不過想自由。

搬離了家,我不一定會在酒吧留戀到舉夜三更。

但是最低限度我可以在房間裏靜靜的讀書。

以前在家裏?媽過半小時便要來張望一下,當我三歲。

這叫我吃不消,我決定反抗。所以才搬離了家。

媽哭了。

我說:「真奇怪媽,你為什麼哭呢?我又沒離開這裏。」

她還是哭,她說我永遠不會知道媽媽的一顆心。

我又說:「媽,如果我明年考了一個獎學金,又如何?」

她呆了一呆,「怎麼樣?當然只好放你走了。」她說。

「就是嘛,你現在就當我得了獎學金離開好了。」

「當?」她問:「這怎麼當法?這是不能假設的呀!」

我太不了解媽媽——正等於媽媽太不了解我一樣。

但是妹妹因此很不喜歡我,她覺得我不孝順媽。

我想解釋,孝順不是一輩子黏在父母身邊不走。

我有一日得志,把父母的各關好好的一揣,豈非更妙?

這是我的功名論。很少有人看得穿功名,我不例外。

一輩子陪着父母是女兒的事!我告訴妹妹,這是實情。

但是妹妹也難擔保她沒有一天去家人,組織家庭。

所以兒女大了,總是要離開父母的,根本是遲早問題。

我不過早一點實行,就成了罪人,真是寃枉之至。

不過我終於答應母親,准她一個星期來看我一次。

目前我必須勤力讀書,好好的考一個試,弄點成績出來。

我實在想到外國去讀書,那時候媽會真的讓我自由。

這許多男孩子在外國,大半是為了怕媽媽嚕囌吧?

至少我是為了怕媽媽嚕囌。媽太愛坐在我房間裏說話。

那麼而且一說便十數小時,滔滔不絕,她真行。

而所說的題目,不外是「張家的兒子多聽話」,或是「李家的女兒真是乖」,這些話。

言下之意,大有人家都乖,就單單是我不乖。

這叫我很難受,我實在聽不過去。其實我也很孝順。

媽媽為什麼一定要堅持我做那種第九流的孝子呢?

難道父母對我們的要求,就是這樣了嗎?我害怕。

難道我媽媽只要我做一個乖兒子,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我曾經聽過一位太太這樣的話,當時她還在嘆氣。

她說:「養兒子,普普通通就算了,不必太聰明了,太好的兒子,畢了業出國,人影兒都不見,說不定娶個外國老婆,才倒霉,到不如生個中等兒子,在此地找一份工作,媽媽還能分享到一點好處。」

生兒子就是為了可以分享好處嗎?這是正確的嗎?

當然父母養育兒女是辛苦的,應該獲得報酬。

但是這種報酬應該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質上的。

為什麼父母變得這樣現實?或者這世界根本是現實的。但是媽媽這樣,令我傷心。

她對我的要求,我似乎沒有一樣做得到的。

天曉得我已經儘力而為了,這真是不容易的。

我這樣努力討好她,我用功讀書,我不留長頭髮。

這都是為了媽媽,我並不要年年考第一,我真的不要。

功課過得去是我的目標,但是為了媽媽。我考第一。

但是母親還是不滿足。

我的感覺是痛苦,所以這也是我搬出來住的原因。

住在這個小房間真,我是開心得多了,我輕鬆。

一個人生活,心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

我在小房間裏住了半個月,更發覺了這一點有理。

父母對我這樣好,離開了家,享受無異是差多了。

但是辛苦一點,對男孩子是很重要的。在家菜來伸手,飯來開口,媽媽連毛巾都絞給我,家中雖然不富裕,但我過的照樣是少爺生活。

這多不好,彷彿我是特殊階級似的,享受得不得了。

現在我洗澡用冷水,吃飯自己張羅,倒是自在。

房東太太問我要不要包飯,我拒絕了,她卻以為我沒錢。

「來吃好了,當一家人一樣哩,不要見外。」她說。

我發覺她漸漸也更像媽媽了。於是我拒絕了她。

我漸漸習慣了新環境,這房間的好處是很靜。

老太太與老先生很少有親戚朋友來訪,沒有人聲。

有一天我放了學,用自己的鎖匙開了門,發覺屋子裏沒有人。於是我脫了襯衫,洗了一個臉。

老太太有時會出去買菜的,老先生還要上班呢。

我光着肩膀推門進自己房間,馬上呆住了作不得聲。

我床上躺着一個女孩子,她正在看書,見到我進去,她跳起來,瞪着了我。

半晌我們都作聲不得。

然後她問:「你是誰?」

我連忙抓住襯衫,套在身上。「你是誰?」我也問。

「這是我的家!」她理直氣壯的問:「你怎麼進來的?」

「笑話!」我說:「你怎麼進來的才真,這是我的房間!」

「你房間?」她問:「瞎說!這張床是我的床呢?」

「這些書都是我的書。」我指給她看,「我住這裏。」

其實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她大概是老先生的孫女。

「你是房客?爺爺說過要把房間租出去的。」

「是,我的確是房客。」我說:「我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我根本不知道這房間有人住。」

我笑笑,「這真是誤會,你祖母出去買菜了。」

「是的。」她說:

「我知道。她是這個時侯去買菜的。」

「你有鎖匙?」我問得很笨,但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她答。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男人到了某個年齡,總會碰到一個女孩子的。

她有一張很甜的瞼,很白的皮膚,長長的頭髮。

「請坐。」我說:「你不要客氣。」我替她把椅子端過去。

她坐了下來,我與她不知道說些什麼話才好。

「以前你住這裏?」我問:「你自己的家呢?」

「有時候我來住,陪爺爺他們,現在功課太忙了。」

她大概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身上還穿着校服呢。

「我到爺爺房去了,」她說:「不好意思妨礙你。」

「沒有關係。」我客氣著,「這根本是你的家。」

「但是已經租給你了呢。」她抿咀唇,笑了一笑。

我傻頭傻腦的跟着也笑了,我覺得我自己真蠢。

這個女孩子出房去了,我只好隨手把房門關上。

房東太太,可從來沒有說過,她有這樣的一個孫女兒,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看來我也許會得到個伴。

我不是指女朋友,我只是指伴,有人說說話,談談天。

沒一會兒,老太太挽著菜籃回來了,在外邊叫我。

我出去。

老太太和顏悅色的道:「來見見我孫女兒小芸吧。」

我向那個女孩子點點頭,她還是在微微的笑着。

「小芸,我把你的房間給這位陳先生了。」老太大說。

「他又沒比我大幾歲,幹麼要叫他陳先生?」小芸問:

她有點調皮,老太大也不好意思起來,但是怎麼叫呢?

我說:「叫我阿國好了,家裏都是這樣叫的。」

老太大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小芸,你們說說話吧。」

她自己到廚房忙去了,留下我與小芸在客廳裏。

我看着她。

她在看着我。小芸的襯衫很是潔白,深色的呢裙熨得很挺。

她是一個乾凈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很骯髒。

小芸的頭髮特別亮,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了。

她瞼上靦覥的笑容,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事實我從來沒發覺女孩可以這樣的可愛活潑。

我的妹妹是一個刁蠻的女孩子,從來不會這樣笑。

老太太出來,「喂,你們怎麼不講話啊!」

老太太放下了兩個蘋果在桌子上,又回廚房去了。

小芸拿起一個蘋果遞給我,我伸手接過了它。

小芸把她那個咬了一口,很文靜的吃着,兩隻眼睛還是看我。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但是我想不說話也是可以的。

這就是我認識小芸的過程了。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來,她睡在她祖母的房間里。

她告訴我,「我是寄宿念書的,不太回家裏去。」

「你媽媽不想念你嗎?」我問:「我妹妹也想寄宿,但是母親不肯,吵了很久呢。」

「我媽媽?我沒有媽媽,是有後母。」她忽然說。

「啊。」我不響了,我曾經聽說過後母的心腸。

「我有很多小弟小妹,只有一半與我有關係。」她說。

「他們乖嗎?」我同情的問。

「還好,你曉得小孩子啦,我與他們相處不太好。」

我不便問太多,不過小芸是個大方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笑了。「我有沒有說得太多?」她問。

「不會不會,」我說真心話。

她回房間去睡了,第二天她與她祖母出去了,我沒有見到她。我也沒有與她再說話。

我有空,於是也回家去看看媽媽。媽媽照例訴說我。

「好好的房間不住,搬出去,你看現在都空下來了。」

我看看那間空房間,不敢出聲說話。

「明天我就把它租掉!」媽狠一狠心說:「你別後悔。」

妹妹說:「怎麼家裏可以多一個陌生人來住呢?」

「有什麼辦法?租金這麼貴,難道白白浪費地方?」

「都是你不好,哥哥!」妹妹白了我一眼,「你看。」

「媽媽的決定,」我說:「我沒有什麼辦法的。」

「你不可以搬回來住嗎?傻蛋!」妹妹咆哮道。

「立下了的主意,很難改變,」我說:「而且你的聲音那麼大,當心嫁不出去。」

「我?才怪呢!大概是你吧?那個房東有個漂亮女兒是不是?」妹妹反攻我。「哼!你瞞得了誰?」

媽媽喝止她,「妹妹,別亂說,知道了沒有?」

我看妹妹一眼,這女孩子,誰娶她誰倒霉。

可是不知道她見了陌生男孩子,會不會這麼粗魯。

希望她不會。

我不希望人家說:「喏,那個粗魯的女孩子,是阿國的妹妹:」

但是妹妹真是有點不可救藥的,我對她不抱希望。

媽媽問:「你到底搬不搬回來呢?說一聲呀!」

我搖搖頭,「對不起,媽媽,這是原則問題。」

妹妹說:「媽媽遲早要給你氣壞的。」她瞪着我。

「媽媽,你不要生我氣吧,現在我們不是更好嗎?見了面也不吵架,大家有商有量的。是不是?」

「隨你去,反正這房間,我是要租給別人的了。」

我笑笑,我想起了小芸。

我那個房東,並沒有女兒,倒是有個孫女兒。

但是我心裏並沒有那種念頭,我不是那種人。

我與媽媽的談話,這樣告一段落,沒有結果。

到了自己的房間,小芸已經回來了,她看見我就說:「在這裏吃飯吧,好嗎?」

我點點頭。她開心的笑笑,她在廚房裏幫祖母。

「吃完晚飯,我還要出去做事情的。」我說。

「做什麼事情呢?」她好奇的問:「告訴我好嗎?」

「替孩子補習,教一位中年人外文,賺點外快。」

「哦。」她羨慕的說:「多好。我也想像你這樣。」

「你是女孩子,沒有什麼關係,何必找事情?」

「女孩子也一樣啊,如果我可以賺錢,就不必靠家了。」

我笑小。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她還很年輕,正是應該靠家的時候呢。也許她的後母……

我不好意思再提,到房裏去換了衣眼。

幸虧小芸倒是很樂觀的,這叫我為她高興。

「其實小芸是我的小名字,我叫做美芸。」她說。

「兩個名字都很好聽。」我說。

「不會太俗氣嗎?」她問:「你真的認為好聽?」

「是的。」我說。

「家裏叫我小芸,但是我後母從來不叫我的名字。」她說。

「怎會?」我好奇的問:「那她怎麼稱呼你呢?」

「她『喂喂』的叫我,所以祖母不喜歡她,叫我去寄宿。」

小芸笑,「其實後母也沒有怎麼樣,她只是對我冷淡。」

「啊,這樣子。」我很同情她,冷淡也夠受的了。

「爺爺就叫我住這裹,我也樂得輕鬆。」她說。

「你還有幾年畢業?」我問:「明年還是後年?」

「明年。」她說:「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呢,是不是?」

「那還不簡單?馬上可以自立了。」我勸慰她。

「你呢?」

「今年。」我說:「但是我想升學,希望考個獎學金。」

「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男孩子是比較雄心萬丈的。」

「是嗎?有時候情勢所逼,不得不雄心一點。」

「怎麼說法?」她笑,「祖母說你怪,可不是?」

「為了父母,為了世俗啊,不爭氣也不行?」

她點點頭,「我是為了自己要爭口氣,讓他們看。」

「他們是誰?」我問。

「後母與她的孩子。」小芸坦白的說:「就是他們。」

大概她心裹還是氣苦的,我不怪她。她還很小。

「我不怪爸爸,」她說:「有時候一個人很怕寂寞。」

直到那天我去補習的時候,我還是記着她那句話。

——有時候一個人很怕寂寞——

她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子。不過我不知道寂寞是什麼。

她會不會知道呢?小芸,還有很好的祖父母照顧她。

她不是一個太幸運的孩子,但是生活還過得去。

那兩個小學生問我:「什麼叫不勞而獲?先生?」

我替他們好好的解釋了一番。

我的生活是相當忙的,天天要上學,只有放學那幾個小時有空,晚飯後又得出去了。媽媽不贊成這種生活,她覺得太辛苦,最好辭了補習工作,搬回家裏去住,但是我……另外有想法。

搬在外面住是獨立的方式,看到更多的東西。

在家我只以為每個女孩都象妹妹,到了外頭,才知道有小芸這樣的另外一種。

小芸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是值得親近的。

有時候我替小孩補習回來,她還沒有休息。

「這幾天下用上學嗎?」我問她:「放的是什假?」

「誰說放假了?」她問:「才沒有呢。這幾天我走讀。」

「不覺得辛苦?」我問她,「你的學校很遠呢。」

「也不過是比你早一點點起身罷了,那時候的車子沒有那麼擠,更好。」她笑說。

「我還不讓父親知道,否則他會不開心的。」小芸說。

「為什麼?」我奇怪的問:「他們是你祖父母呀。」

「但是後母怕我訴苦。其實我才什麼都不說呢,說了有什麼好處?徒然叫他們替我白難受,我才不幹。」

我聽了默默不響,沒有母親的孩子,總是痛苦一點的了,不要說是女孩子,就是比較粗心的男人,也不好過。

然後我想到了母親,她雖然嚕囌一點,但是愛我。

下次回家,我將好好的忍耐她的多話,下再皺眉頭。

母親總是母親,這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以前我對媽媽,真是挑剔得過份了一點,我想。

我向她的要求是這麼高,要她不要干涉我,要她了解我,要她遷就我。

我畢竟只是她的兒子,我對母親太不體貼了。

小芸問:「你在想什麼?為何忽然不說話了?」

我搖搖頭,「我想起我對我母親不太好。」我說。

「你為什麼搬出來住?」小芸好奇的問:「與母親吵架?」

「沒有。」我漲紅了瞼。

每個人都要問那樣的問題,叫我怎麼回答呢?

我已經答過一百多次了,我有我的道理,但他們不了解。

「你有幾個兄弟姊妹?」小芸問我,「是不是很多?」

「沒有,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其實是不錯的。」

小芸用奇怪的眼色看牢我,我知道她心裹在想什麼。

她在想我為什麼要搬出家來住,但是我不會再提了。

小芸不錯,她也沒有再問。她比我低一班。功課很忙。

她在我們那兒住了一個星期左右,忽然人不見了。

開頭我還以為她上了街,不好意思追問,後來有一整個上午都見不到她我就奇怪。

於是我問房東太太,「小芸呢?她那裏去了?」

「回學校去了。」老太太眼睛紅紅的,吞吞吐吐。

「為什麼小芸不在這裏多住幾天?」我問她。

「她母親不讓她住,說會影響功課,一定叫她回去。」

「這又是為什麼呢。」連我都替小芸抱怨,「真是。」

誰曉得那女人長的是什麼心眼,老太太不開心。

我不出聲。這是人家家裏面的事,我不便說太多。

「她就是看小芸不入眼,處處與小芸作對。」

「你可以把小芸留下來的。」我說:「為什麼不呢。」

「我不要跟她吵,真是難為小芸了,一直那麼瘦。」

我聽着。

「可憐的孩子,她雖然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她心中不快樂,她從來沒有眫過,成天憂憂鬱郁的。」

是的,我也發覺小芸很瘦削,身體並不是太好。

「寄宿讀書,多麼辛苦,又得照顧自己,唉。」

這個時候,我巴不得我是一個女孩子,可以說一些話來安慰老太大。

但是我並不是太善詞令,很多話都說不出口了。

我回了自己房間,除了同情小芸外,沒有辦法。

她幾時再來呢?有她在這裏,的確熱鬧很多。

但是她的後母,彷佛有無上的權威,操縱了她的生活。

我就是不想被父母控制得過分,才搬出來的。

但是比起小芸,我實在太幸運了,我的生活環境已經很合理想,顯得我搬出來住,是不合理而無理取鬧的。

我覺得內疚,這樣跟父母作對是不太正確的。

小芸打過一個電話來」老太太叫我去說幾句。

「你好嗎?」她問我。

「我很好,你呢?」我傻傻的反問她。她笑了。

看,我一見到女孩子,就是這樣子的了,真可怕。

「我有一個假期,希望可以再回來住幾天。」她說。

「那太好了。」我從心裏開心出來,「歡迎你回來。」

「你沒有欠房租吧?」她調皮的說:「爺爺說你很好。」

「你的媽媽,」我壓低了聲音,「沒有怎麼樣吧?」

「哦,她並不敢。」小芸說:「你替我放心好了。」

「不敢就好。」

「她就是會在爸面前嚕囌嚕囌我的,其他也沒什麼。」

「好吧,你當心自己。」我說:「還有什麼么要與祖母說的?」

「沒有了,再見。下次有空,再給你打電話。」

後來老太太就說:「小芸很像她媽媽,所以後母不喜歡。」

在學校里寄宿,學生是不準打電話的,我知道。

老太太又說:「小芸的後母又怪我們太寵她。」

哪裏有這種事情?即使比較寵一點,也比較應該,她又沒了親生母親,怪可憐的。

其實小芸也夠識相的了,遇到什麼都不說話。

我希望她的後母不要過分逼她才好,她是很倔強的。

雖然表面看來,小芸很沉靜,但是這樣的女孩子,往往也最堅硬,不易屈服。不讓她在祖父母家居住,真是太過分了,我不喜歡她的後母。

同時我也覺得小芸的父親是個懦弱得很的男人。

他連保護女兒的能力都沒有,根本不能主持公道。

而小芸對她的父親,卻是這樣容忍,她說有時候一個人怕起寂寞來。她原諒她父親再娶。

小芸才十六歲半。

妹妹也十六歲半。

兩個一樣年齡的女孩子,真是有幸有不幸了。

妹妹糊塗得像只小豬一樣,媽媽又疼她成那樣子。

她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女孩子,小芸就不同了。

環境使小芸變得這樣懂事,她根本不像十六歲多。

我想介紹小芸給妹妹,好叫她看看她有多幸福。

但是在假期的時候,小芸並沒有回來住多久。

她才來了三天,「爸說我也得回自己家去住幾天。」她說。

「你在這裏不好嗎?」我問她:「有什麼不好?」

「別這麼說,給我祖母聽見了,她會不高興的。」

我不響。

「爸說得也對,那裏到底是我的家,對不對?」

「只在這裹住三天?」我問:「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

「你不用做事?」她笑笑問:「那份補習呢?」

「不用!還去補習,那些小孩子會哭出來的。」

她低下了頭,「我去問問爺爺,看他准不准我出去。」

她真是一個規矩的女孩子,比起她,妹妹是太任性了。

她去問了老先生,老太太咪咪笑的走出來。

「好極了,你陪小芸出去玩玩吧。小芸,阿國是好孩子,我們很放心,他媽媽也常常來這裏呢。」老太大這樣說。

小芸輕輕的說:「這麼好的媽媽,還搬出來住。」

老太太對小芸說:「小芸,就過年了,你要開開心心的,知道嗎?不要與她一樣計較。」

小芸點點頭。「她」當然是那個不太好的後母了。

「她大概又要你替孩子們補習了吧?你把自己的功課弄好再說,知道嗎?她就是愛省這種錢。」老太大說:「請個補習又需多少呢。」

老太太也奇怪,同樣是孫兒,她就單單喜歡小芸一個。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引起壞後母的反感吧?

小芸實在是個不幸的女孩子,我想,夾在她們當中。

我決定陪她這三天假期,讓她開心一下也是好的。

既然大家都有這樣的空閑,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問她:「小芸,你喜歡到哪裏去?你說好了。」

她笑了一笑,「我?哪裏都可以,去看一個戲吧。」

「好的,一言為定。」我說:「我們早一點出去買票子。」

我陪她在茶室裏喝了一杯茶,兩個人坐得很舒服。

老實說,我還沒有把女孩約出去過呢,這是第一次。

但是我倒覺得還自然,因為我把小芸當作妹妹一樣的。

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加一件外套,很是整潔。

我問:「你父親買的新衣服嗎?」這是很自然的問法。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答道:「不是的,祖母買的。」

「那麼你父親呢?」我奇怪,「過年總有新衣的。」

「算了,他也不理這些事情,後母也很忙。」

「弟妹們有新衣服嗎?」我又問:「他們總有吧?」

「他們小,兩樣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反正祖母疼你,也是一樣的。」

她點點頭,笑了一笑,那種笑容,是有點無可奈何的。

小芸常常這樣子笑,心事重重的樣子,叫我看了難過。

但是我可以幫她什麼呢?一點也不可以。

或者解解悶是可以的,所以我趕緊轉了話題。

「要三文治嗎?」我問。

「不要了。」

她又垂低了眼睛。

我做個鬼臉,又抓臉皺鼻子的,她笑了出來。

「阿國,你真是一個好朋友啊。」她大聲的說。

「謝謝你。」我說:「時間差不多,我們可以走了。」

「我來付賬。」她搶著說:「祖母給了我一點零用。」

「誰告訴你的?」我扳起了瞼,「我是男孩子!」

她看着我,「男女平等嘛。幹麼一定叫男人付賬?」

「那麼我又比你大呢?我又比你早賺錢呢?」

「那麼我請看戲。」她說。

「不準來這一套」,我說:「否則我馬上送你回家。」

小芸笑了。

我看得出來,這一次的笑容,是真的笑,一點不勉強。

我與她散步到數院,買了票,沒想到看到了妹妹。

起先我沒看見她,是小芸問我的。她問:「阿國,那個女孩子是誰呀?一直瞪着你呀。』

我倒嚇一跳,女孩子?什麼女孩子?誰?哪一個?

等到停睛一看,原來是妹妹這小鬼,我才放下心來。

「那是我妹妹。」我告訴小芸,「頑皮極了。這小鬼!」

我揚手叫她過來,「過來,別裝神弄鬼的了。」

妹妹走過來,看看我,看看小芸,「你們看戲?」她問。

「廢話!」我笑道:「不看戲到戲院裏來幹麼?」

妹妹皺起眉頭對小芸說:「我哥哥這人很兇的。」

小芸一聽,可又樂得笑了。

「那幾個是你同學嗎?」我問妹妹,「一大堆人。」

「是的。這位姊姊是誰啊,以前沒見過。」小鬼很厲害。

「幫你介紹,這是小芸,未必比你大,與你同年的。」

小芸連忙說:「我是一月份生日的,妹妹一定比我小。」

「小半年。」妹妹說:「我是七月份生的,幾個月而已。」

我說:「那你就叫一聲姊姊好了,規矩一點。」

妹妹正正經經的說:「以後請姊姊到我們家去玩。」

「好的。」小芸開心的說:「我一定來拜訪伯父母。」

「我同學叫我了,」妹妹說:「我先過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說。

妹妹走了以後,我們進戲院看戲,小芸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她說:「你們家裏,兄妹感情真的太好了。」

「妹妹?她是個淘氣鬼,給爸媽寵得要命!」

「她幸福得很。」

小芸的意志有點消沉,我吃了一驚,這是不對的。

我說:「小芸,幸福有時侯得靠自己,努力一下就行了。」

她看了我一眼。

電影開場了。那是一個笑劇,看得我們很暢快。

散場的時候不見了妹妹,我也只好作罷,不去找她。

「要不要在外面吃飯?」我問小芸,「找個館子。」

「不不,爺爺等我們回去的。」她說:「陪陪他們老人家。」

「嗯,你說得對。」

「年紀大的人的確需要我們體貼的。」小芸說。

她倒懂這些。妹妹?妹妹才下管呢,又粗心又任性的。

但是她剛才沒有跟我搗蛋,我也就下怪它了。

我們陪老太太老先生吃了晚飯,坐在客廳裏聊天。

媽媽給了我一個電話,我一聽就知道是「東窗事發」。

妹妹的小報告上去,媽媽就急了起來,召我回家。

太沒自由了。

我曉得媽媽妹妹對我都關心,但是這些女字旁的人物,總是緊張過度,行事慌忙得厲害。

我告訴小芸我要回家一趟。便去看媽媽有什麼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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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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