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奇怪,都快過中午了,怎麼還不見人?」只要到山腰,吃的、穿的應該都隨處買得到的呀!

人--指的當然是和她一起在這裏避風頭的神偷師父,再有別人,她鐵定溜得比誰都快!

一陣山風吹來,原本被陽光曬得頭昏腦脹的梁無心,霎時感到涼快許多。

她抬頭望望矮籬笆外蜿蜒進樹林的小徑,見沒動靜,於是又低頭繼續手邊整地的工作。

其實很幸運,他們能有這個地方棲身。

三十年前,台灣地震、颱風頻傳,加上水土保持不良,山區屢屢土石流,流走了不少寶貴的土地,現在她腳下踩的,便是當時逃過一劫的倖存者。

在這裏,她的師父花了他大半輩子掙來的傭金,搭了一座不威脅自然環境,且設備先進的木屋。

本來想拿來當作師徒隱退後的居所,沒想到現在卻先成了他們躲人的避難地了!

「唉唉!」

全是自己惹的禍,什麼不好當,偏當高級宵小,活該!活該!

梁無心搖頭嘆氣,跟着又漫不經心地鋤了兩下囤子裏的土。

「唉唉!」

嗯?

倏地抬起頭,梁無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過敏來着,因為她居然聽到有人學着她嘆氣!

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久久,她確信真的是自己太緊張使然。

現在是科技爆炸的時代,平常她連鬼神都不信的,現在神經個頭呀!

眼珠子轉了幾圈,又繼續低頭挖土。

「唉--」

頓時,一聲比剛剛還要幽怨、凄涼的嘆息聲又再度響起,這次是在離梁無心極近的短籬笆外。

她癟癟嘴,將小鏟子轉了個向,想都不想地就往那方向擲去。

二分之一秒后,□地一聲,那說不利倒很利的金屬,在欄桿上順利削出一個小口子,並光榮落地。

「師父,都幾歲了,還玩呀!」她連頭都懶得抬。

「唉!你都是這樣歡迎客人的嗎?」

她的反應的確頗快,只是來的人卻不是她所熟悉的師父。

分辨出聲音,梁無心猛嚇了一跳,抬起眼珠子看到了人,更是驚訝地往後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你?」

她看着他的表情甚是僵硬,可商繼人卻依舊悠閑自在。

「嗨!幾天不見,倍加思念。」

他倚著矮欄朝她笑,笑得如沐春風,陽光灑在他身上,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耀眼。

然而,就是他那張笑臉,讓梁無心忽地驚醒。

「念?念……你的頭!」她自地上一躍而起,並轉身朝屋子跑。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再見到他,她居然有股思念的感覺,而且還是像他說的「倍加思念」!

可,這是完全不合邏輯的呀!

她努力的跑到門口,進了門,卻關不上門。

「Close!」她下命令。「Close!」她大喊。「Close--」拉長音。「Close?」

完!看來門是真的故障了!

原始的手動門比起會分辨指令和聲音的高科技產物,的確實際得多,下次要師父換掉!

眼見商繼人就要走到門口,梁無心心急地朝自己的房問跑,但身後的人卻出聲提醒她:「現在房子的任何一個門都動不了。」

他進了木屋,找了把舒適的椅,坐下。

由臉上的表情看來,他似乎很累,該是走山路來的。

「為……為什麼?」走投無路,她只好轉過身,背貼著牆壁,懷疑地問。

「因為這個。」手中晃着一把可以遙控整個屋子設備的萬能鑰匙,他臉上的笑容又再度出現。

在充足的光線下,他看起來好象比那天晚上……順眼多了!梁無心暗想。

但印象好轉才沒幾秒,一個念頭閃過,卻又令她立刻怒目以對。

「你……為什麼會有我師父的鑰匙?你把他怎麼了?」她慌張問。

當天他放她走,為的難道是想抓她師父?要不然……「他很好,而且這鑰匙也是他給我的。」

梁無心蹙眉。「他不可能將鑰匙交給你!」

「安靜,聽聽。」商繼人將萬能鑰匙對住牆一按,原本隱藏着的屏幕亮出,並顯一個現半百有餘的男人身影。

「無心,師父很好,你跟商先生好好談談,晚一點我就回來。」

「師父,」她焦急喊。

「別擔心!好好談。」

「為什麼?又……談什麼?」梁無心又要對着立即顯像的屏幕問,但屏幕卻收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無數的感覺一涌而上,梁無心心頭一問,扶住牆,而後慢慢軟坐下來。

「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商繼人一見她臉色轉白,隨即擔心地站起來,但梁無心卻急急阻止。

「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只想知道到底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覺得師父跟你是……約定好的?」

商繼人看她稍稍轉好,這才又坐下。

「今天來,我就是想把事情跟你說清楚。」淺褐色的眸緊鎖着她。「我就是這次盜取晶片行動的委託人。」

他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連那天負責接頭的人,也被瞞在其中。

「什麼?」

他就是這次行動的委託人!

一時無法接受,梁無心瞪大眼珠子,張大著嘴巴,數天來的過程在她腦子裏重新倒帶過一次。

稍微,她抓到了一點頭緒。

「原來……是這樣,師父才會跟個沒事人一樣,才會過了那麼多天都沒人追過來,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他們的擅作主張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傀儡,只能任由人扳開嘴巴,可笑地被強行灌食。

她是個人,是個十足十有自己想法的人啊!

看着她徹底不解的表惰,商繼人嘆道:「這……全是因為我想見你。我想,如果你和我一樣有着同樣的記憶,你便會循着舍利而來。」從四年前他發現她,他便時時刻刻注意她,直到今年和老神偷作接觸,他倆才有了默契。

如果在他金盆洗手之前,能替自己視為親生女的她做點事情,他便含笑九泉了。

在通盤了解他的苦衷之後,老神偷是這麼說的。

但是,他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不!她對他的反應本來就該如此,因為……是他錯在先!

「又是那個故事!」梁無心忍不住喝道。

「它是真實的,是你和我的事情,難道你……選擇忘記?」

她選擇的是將所有的記憶從腦子裏清除嗎?如果是,那他又該如何?商繼人深沉地凝住她。

迴避他令人心慌的眼神,她苦笑。

忘記?多麼沉重的一個字眼呵!

還記得在遇上他之前,她是如何地自由--她可以選擇什麼時候愛睡就睡,她可以選擇什麼時候愛吃就吃,她可以像一個普通女孩,選擇愛誰就愛誰。

但現在呢?現在她身上似乎已經背負上另一個人的命運--一個樹妖的記憶,還有她和他之間的感情糾纏。

在她已經無法自拔的此刻,他居然還說她能夠選擇忘記?

明明是他滲透進她的記憶,擾亂了她的生活,現在卻反過來指責她的冷淡!

這公平嗎?

梁無心的沉默讓商繼人心涼了。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因為一切來得太快。如果我不找上你,且沒強迫你記起以前的事,現在或許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看她不安,他實在也於心不忍。

沒出聲,她拳著掌,定定地看着他。

他嘆氣。「記得那天晚上我說過,對於紫荊的記憶,你可以自由選擇記起或忘記嗎?」

「……」

「你的自由仍在。」嘆完氣,他又笑了,這回笑得雲淡風清。「這次來,除了看看你、聽聽你的決定,另外,我還要將它還給你。」

自襯衫口袋中掏出一個薄薄的小盒,他打開它,裏頭是那一顆染成淡紫紅色的金身舍利子。

「把它……給我?」

「我自副相府將它要來,本來就是要替你續命,雖然失敗了,但現在它在這裏,所以也該屬於你。」

將小盒擺上木質地板,他推向她。

可梁無心卻只怔怔盯住它,沒收下。

又靜靜看了她好久,商繼人才站了起來。

「既然你已經作了決定……那麼我似乎是該走的。」

走?他只跟她交代了這些就想走?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可惡!

梁無心抬頭,無法置信地瞪住他。

見她仍對他反感,他也僅能無奈笑說:「討厭的人要走,當然也會替你帶走討厭的記憶。從此時此刻起,你會回到那天之前的梁無心,從此沒有傷心,沒有封輕嵐,沒有紫荊。我的紫荊……我帶走了。」

說完話,他又等了好久,但梁無心亦無其它表示。

於是他抬起手,答地彈指一聲,替梁無心解除了那天催眠的指令。

他朝地板上正對着他蹙眉的人兒輕輕牽唇,再審視幾秒后,轉頭走出木屋。

就在這轉瞬間,梁無心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盯住商繼人的背影,呼吸逐漸急促。

他……他對她說了什麼?

什麼叫作「討厭的人要走,當然也會替她帶走討厭的記憶」?什麼叫作「從此時此刻起,她就能夠回到那天之前的她,沒有傷心,沒有封輕嵐,沒有紫荊」?

還自以為帥氣地彈手指,他以為他在變魔術嗎?

她可曾說了她的決定了?

「商繼人……」

這個自作聰明的男人,真氣死她,氣死她了!

抓起地上的舍利子,梁無心顧不得心窩像重石沉壓的悶疼,立刻隨着商繼人跑出屋外。

外頭,他已走向短籬,長腿慢慢邁,卻是離她愈來愈遠。

他不要她了嗎?就這樣將她一個人丟下?

不禁,這念頭襲上她的心。

「嗚……」

心痛又犯,梁無心緊緊抓着舍利,將它貼在靠心臟最近的地方,但卻絲毫感受不到他所謂聖物的強大功效。

她的心臟此刻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樣,一抽又一抽,惡劣地跟她玩著遊戲。

她的冷汗淌滿了整個額頭,視力更逐漸模糊。

不知是不是幻覺,她居然將遠處的商繼人看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穿着一襲質地柔軟的青色衣袍,袖口飄飄。

那束起的長發應該有着清香,因為她連站在這裏都聞得到……他是誰?是她的嵐大哥嗎?

是了,他是紫荊的……嵐大哥!

「別走……」她朝他喊了聲,可商繼人似乎沒聽到。「別走,如果你走,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心窩像被摔痛到了極點,梁無心再也撐不住,隨即倒下。

???有人在喚她嗎?為什麼會這麼着急?

她已經沒人會在意、沒人想理會了,為什麼還有人這麼着急地呼喚她的名?

是嵐大哥嗎?

呵!不可能!因為她愛着的嵐大哥已經不信她、不要她了!

而既然她是妖,就讓天地取走她的命、召回她的魂魄吧!

如果……她還有魂的話。

「紫荊……醒醒!」

深夜,破宅第里,前一刻才自副相府急急跑出的封輕嵐,急急搖撼着躺在角落的紫荊。

她身上穿着的紫色輕紗,將她幾近透明的肌膚染出詭異的血色,而她僵直的瘦小身軀,則像木頭般失去了肉身該有的溫度。

寒冷是不是很接近死亡呢?

不由得,紫荊所問過的話在他耳畔一遍遍響起,同時也一次次鞭笞着他僅存的理智。

頭一次,他感到恐懼!

他怕紫荊真的就這麼離去,帶着他的錯誤,不再回來!

「紫荊,嵐大哥求求你醒醒,你再不醒,嵐大哥……」他哽咽。

他抓着她的手,在大掌中揉搓,他低下頭,以頰緊緊抵着她失溫的臉,只是無論他怎麼做,她接近死亡的事實,卻仍舊恥笑着他的束手無策。

她跟愚蠢的他不一樣,凡胎肉身的他救不了她,即使他帶來她」直想要的金身舍利子!

未久「真……是你……」

一句幾乎聽聞不到的氣音,拂過封輕嵐耳際,他心口一顫,幾乎不敢相信。

「你醒了,紫荊!嵐大哥對不起你,我不該誤解你,更不該……」捨棄她!

從將死未死的空間飄回了人間,紫荊的肉身未曾稍動,她的眼兒維持半閉,她的唇瓣亦未開啟。

是她以殘破的元神在跟他說話。

「沒有對不起,選擇天職……是你的自由……我們……本來就無望……是我奢求了……」裊娜的細音斷續地纏繞在空氣中。

「紫荊?」

好半晌,發現身前的她壓根未動,封輕嵐霎時亂了心緒。他朝四下探去,但在他攜來的微弱燈籠光線下,什麼也沒有。

「我……肉身已不再,生是樹妖一株……死後……皆無……」

或許之前她還企盼着他來,但現在再見他,她卻已有了醒悟。

大概真如他所說的……人與妖,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起,今天的結果遲早一日會來,只是,她卻不知是這麼樣地……難以接受。

因為,她是一直到這彌留之際,才發覺自己有了凡人的心、凡人的愛戀。

她愛他,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

「不!不會!你不會死,我替你帶了樹根來,你試試……」他手中攤著已被煮過了的濕爛樹皮。那樹皮沒了手掌的緊握,突地松碎掉落,很像現在的她。

死亡的陰影橫亘在封輕嵐的眼前。原本活生生的紫荊,因為他的拗執,卻得承受這樣的痛苦!他不斷自責。

「我……不會痛的,嵐大哥……別擔心了……你……走吧!」如果真的會痛,那大概只有她的心吧!

……如果她有心的話。

「我不會走,你告訴我,該怎麼救你?我帶了舍利子來呀!」他問,但響應他的卻是一場寂靜,於是他喊:「紫荊,告訴我這舍利該怎麼用,我……」

「……那麼就剖了我的心吧!」

「剖心?」他心口一駭。

「剖了它……我就無心,無心就不會再痛……不會再為任何人痛了……」給她解脫吧,現在她只求解脫!

紫荊破碎的聲音飄蕩在房子內,漸至虛無。

然而封輕嵐卻為她的心死而感到心痛。

「紫荊……」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

他知道自己痛死是活該,可她……剖心!剖開她的心,將舍利和着你的血,放進最靠近她生命泉源的地方,就可以救她!

快!在她咳血之前,咳血就沒救了……沒救了……「誰?」

突地,封輕嵐腦中傳來一道催促的聲音,他下意識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瞧,窗外遠遠的廢園裏,就只有半枯的柳樹一株。

是她幫他嗎?

是它幫他!他確定。

連他也不希望她死呀!萬物皆有靈、有情,可他自稱高僧之徒,卻背叛了自己的感情,且比誰都無情,不!不該是這樣的!

在他心底深處,他是深愛着紫荊的,無論她是十來歲的娃兒,還是活了數百年的樹妖!

如果天真有靈的話,那就幫幫他吧!

恍如有了助力,封輕嵐狂亂地在屋內尋着可用的工具,最後在斷了腳的供桌底,找到了一把生了銹卻還能將就使用的無柄刀。

他回到紫荊的肉身旁邊,毫不遲疑地掀開她的前襟,拿着無柄刀,由她瘦弱的心窩處劃下--只是她的肉身已木化,雖沒出血,但卻堅硬難解。

他不停地劃了又划,連自己的掌心都被沒了柄的刀割得鮮血淋漓也不自覺。

現在他惟一想的,就是救紫荊,他要救活紫荊!

「紫荊……嵐大哥不要你死,你死,我活有何用……活有何用?」

終於,愈至內部愈柔軟,封輕嵐在她心窩處劃出了一道開口,還未滴血,方才因手傷而從刀上滑落的濕熱,便已將紫荊的胸坎兒染得殷紅。

他從放在一邊的木盒中,取出一顆舍利,放進了她的心窩。

霎時,開口內迸出了微光,接着,紫荊原本半合的眼緩緩睜開。

「紫荊?你可瞧見我?紫荊……」

乍來的欣喜,讓他對着她笑開,而她竟然也對着他微揚起唇線。

只是正當封輕嵐要將第二顆舍利放進她胸口時,她卻自口中吐出了大量的血--如血一般的紫紅色花液!

花液散在封輕嵐的身上、掌上,並將另一顆舍利子染成了絕望的紫紅。

「不--紫荊--」

破宅第里,痛徹心扉的狂喊直衝雲霄,只是蒼天未聞,而芳魂已杳--今生……已來不及!

彷佛過了百年、千年那麼久,一直守着紫荊木化身軀的封輕嵐,終於輕輕低語:「紫荊,有一顆舍利護身,如果你能脫離妖道,進入輪迴,到時是否還會記得我?

是否會記得我?記得愛着你的我……」

記得愛着她的他……瀰漫花香的暗夜,只余斷腸人心碎的低喃,與凡人聽不見的精靈哀悼聲,再則就是叮叮□□響着的鎖煉聲……鎖煉聲?

怎會有鎖煉聲!

「你們……是誰呀?」

耳邊聽到了不絕的金屬碰撞聲,走出了破宅第的紫荊,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腳皆被人用鎖煉捆着,並牽制着向前走。

前頭牽着她的,是兩抹不清不楚的黑影與白影。

「你們要帶我到哪裏去呀?快放了我,我要回嵐大哥那兒,他拿舍利子救了我,我該是活了!快放開我!」

他還說了他愛她呀!她等了好久,似乎就等那一句的!

她踢呀叫的,前面的影子卻怎麼也不理她。

就這麼走過一片無垠的荒郊野地,直到一座陌生的城池矗立在眼前,她這才隱隱聽見影子們交談。

「喂!這樹妖該送去枉死城還是輪迴呀?」黑影子不確定地對白影子說。

「陰司派下的令沒說明,你說該送去哪兒?」白影子冷冷地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黑影子有點生氣。

「你問我,我問誰?」又是一句回問句,但安靜了一下子,他又接着說:「我看這樹妖有法力附身,送進枉死城會嚇壞其它的鬼魂,不如先將送她到孟婆那裏。」

「孟婆……好吧!就先將她送去孟婆那裏喝了湯,忘記所有的事,包括我們不知道怎麼送的事,一了百了。」

忘記所有的事?

什麼叫作忘記所有的事?如果忘記所有的事,那她是不是也會忘了封輕嵐……不要!她不要忘了嵐大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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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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