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黃螢

窗戶大開着,蒼白的月光湧進我的房間。

我躺在沙發上,旁邊,站着一個白色的、纖細的身影。

「是你呀!塔尼—傑爾佳,」我輕輕地說。

她把一個指頭放在唇上。

「噓!是我。」

我想撐起身子,可肩膀上一陣劇痛。下午的事情又浮現在我那可憐的、悲傷的頭腦里。

「啊!小傢伙,小傢伙,如果你知道!」

「我知道。」她說。

我比一個孩子還虛弱。白天巨大的亢奮過後,隨着夜的降臨,是精神上的絕對消沉。一股淚水湧上來,哽住了我的喉嚨。

「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帶我走吧,小傢伙,帶我走吧。」

「小點聲說話,門外有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站崗。」

「帶我走吧,救救我吧。」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簡簡單單地說。

我看了看她。她不再穿那件美麗的紅綢長外衣了,身上只裹着一領簡單的白罩袍,一個角稍稍地往頭上拉了拉。

「我也想走,」她憋著聲音說,「我早就想走了。我想重見加奧,河邊的村莊,藍色的桉樹,綠色的水。」

她又說:

「自從我來到這兒,我就想走;但是我太小了,不能一個人在撒哈拉大沙漠裏走。在你之前,我從來也不敢跟來這兒的那些人說。他們都是只想她……但是你,你想殺死她。」

我低低地發出一聲呻吟。

「你疼吧,他們把你的胳膊打斷了。」

「至少是脫臼了。」

「讓我看看。」

她的平平的小手極輕極輕地撫摸着我的肩。

「門外有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站崗,」我說,「你是從哪兒來的?」

「從那兒,」她說。

她伸手指了指窗戶。一條黑線垂直地切開了那一方藍天。

塔尼—傑爾佳走到窗前。我看着她站在窗台上,手中一把刀閃閃發亮;她齊著窗戶的上沿割斷繩子,只聽得啪的一聲,繩子掉在地上。

她又回到我的身邊。

「走,走,從哪兒走呢?」我說。

「從那兒,」她說。

她又指了指窗戶。

我俯下身去,我的充滿了狂熱的眼睛仔細看着深井一般的黑暗,尋找著看不見的岩石,小凱恩在上麵粉身碎骨的岩石。

「從那兒!」我發抖了,「從這兒到地面有二百尺呀。」

「可繩子有二百五十尺,」她反駁說,「是好繩子,很結實,是我剛才從綠洲里偷來的,剛才用來放樹的。是嶄新的呢。」

「從那兒下,塔尼—傑爾佳,可我的肩膀!」

「我放你下去,」她有力地說,「摸摸我的胳膊,看它們多有勁兒。當然不是用胳膊送你下去,你看,窗戶的兩側各有一根大理石圓柱。我把繩子繞過一根,轉一圈,讓你滑下去,我幾乎感覺不到你的重量。」

她又說:

「還有,看,我每隔十尺繞一個大結,這樣,如果我想喘口氣的話,我就可以停一停。」

「那你呢?」

「你到了下面,我就把繩子纏在圓柱上,下去找你。如果繩子拉得我的手太疼的話,我就在大結上休息。別擔心,我很靈巧。在加奧,我很小的時候就爬上桉樹,差不多和這一樣高。去掏窩裏的小犀鳥。下更容易。」

「但是,下去之後,我們怎麼出去呢?你認識圓圈的路嗎?」

「誰也不認識,除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也許還有昂蒂內阿。」

「還有呢?」

「還有……還有賽格海爾—本—謝伊赫的駱駝,馱着他出門的那些駱駝。我牽了一隻,最有力的一隻,我把它牽到了下面,放了很多草,好讓它不叫喚,在我們出發時吃得飽飽的。」

「但是……」我還在說。

她跺了跺腳。

「但是什麼?如果你願意,如果你害怕,你就留下;我嘛,我是要走的;我想重見加奧,藍色的桉樹,綠色的水。」

「我走,塔尼—傑爾佳,我寧願在沙漠裏渴死也不願意留在這兒。走吧……」

「噓!」她說,「還不到時候。」

她指了指那令人眩暈的、被月亮照得雪亮的山樑。

「還不到時候,得等一等。有人會看見我們的。一個小時之後,月亮就轉到山後了,那時候再走。」

她坐下了,一句話也不說,罩袍完全蓋住了她的黑黑的小臉。她在祈禱嗎?也許。

突然,她不見了。黑暗從窗戶中進來了。月亮轉過去了。

塔尼—傑爾佳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她拉着我朝深淵走,我竭力不發抖。

在我們底下,只是一片黑暗了。塔尼—傑爾佳對我說,聲音很低,但很堅定:

「準備好了,我已經在圓柱上繞好了繩子。這是活動的結。放在你的胳膊底下。啊!拿上這個墊子。墊在你那受傷的肩膀上……一個皮墊子……塞得很滿。你面向石壁。它會保護你不被碰著和擦著的。」

我現在已經很鎮靜了,能控制自己了,我坐在窗台上,兩腳懸空。一陣清涼的空氣從山頂吹來,我感到很舒服。

我感覺到塔尼—傑爾佳的小手伸進我上衣的口袋裏了。

「這是一個盒子。你到了底下,我得知道,然後我再下去。你打開這個盒子。裏面有黃螢,我看見了它們,我就下來。」

她的手久久地握着我的手。

「現在下吧,」她小聲說。

我下了。

關於這次二百尺的降落,我只記住一件事:當繩子停下、我懸在又光又滑的半山腰、兩條腿懸在空中的時候,我發了一陣脾氣。「這個小傻瓜在等什麼,」我想。「我已經吊了一刻鐘了……啊!終於到了!得,還要停一停。」有一、兩次,我以為是觸著了地,其實不過是岩石中的一個平面。還得迅速地輕輕蹬一腳……突然,我坐到了地上,我伸出手去。荊棘……一根刺扎了我的指頭,我到了。

立刻,我又變得異常緊張。

我拿掉墊子,拿掉活動的結。我用那隻好手拉直繩子,讓它離開石壁五、六尺遠,用腳踩住。

同時,我從口袋裏掏出小紙盒,打開。

三個活動的光暈相繼升起在墨也似的夜空中;我看見黃螢沿着山腰上升,上升。它們的淡紅色的光環輕飄飄地滑動着。一個接着一個,打着旋兒,消失了……

「你累了,中尉先生。放下吧,讓我拉着繩子。」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從我身邊鑽了出來。

我望着他那高大烏黑的身影,簌簌地抖了好一陣,但是我並沒有鬆開繩子,我已經感覺到繩子的遠處動了幾下了。

「放下,」他專橫地說道。

說着,他從我手中奪過繩子。

這時候,我真不知道我成了一付什麼模樣。我站在這個漆黑的大幽靈旁邊。你說我能怎麼辦,我的肩膀脫了臼,此人的敏捷有力我也知道。再說那又有什麼用呢?我見他弓著身子,用兩隻手,兩隻腳,用全身的力氣拉直繩子,比我自己做得好多了。

頭上一陣窸窣聲,一團黑乎乎的小東西下來了。

「好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着,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抱住那小黑影,放在地上,鬆開的繩子來回撞著絕壁。

塔尼—傑爾佳認出了圖阿雷格人,呻吟了一聲。

他粗暴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別說話,偷駱駝的賊,可惡的小蒼蠅。」

他抓住她的胳膊,轉向我。

「現在來吧,」他口氣蠻橫地說。

我服從了;在短短的路上,我聽見塔尼—傑爾佳嚇得牙床骨格格作響。

我們到了一個小山洞前。

「進去吧,」圖阿雷格人說。

他點着了一隻火炬,我藉著紅色的光亮,看見一頭絕美的駱駝,正平靜地反芻呢。

「小傢伙不笨,」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指著那牲口說,「她會挑最漂亮、最有力氣的。但是她丟三拉四。」

他把火炬靠近駱駝。

「她丟三拉四,」他繼續說,「她只知道套駱駝。可是沒有水,沒有吃的。三天之後的這個時候,你們三個都會死在路上……而那是條什麼路!」

塔尼—傑爾佳的牙不再打戰了,她又是害怕又是懷着希望地看着他。

「中尉先生,」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到這兒來,挨着駱駝,讓我對你說說。」

我走到他身邊,他說:

「每一側有一個盛滿水的水袋。儘可能地節省用水,因為你們是在穿越一個可怕的地方。有可能走五百公里還見不到一口井。」

「這兒,」他接着說,「在這些口袋裏有罐頭。不很多,因為水更寶貴;還有一支卡賓槍,你的卡賓槍,先生。盡量拿它只打羚羊。現在,還有這個。」

他打開一捲紙;我看見他低下了戴面罩的臉,他的眼睛微笑着,望着我。

「一旦走出圓圈,你想往哪兒走?」他問。

「往伊德萊走,上次你碰到我們,上尉和我的那條路,」我說。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搖了搖頭。

「我料到了,」他輕聲說。

他補充道:

「明天日落之前,你們,你和小傢伙,就會被追上殺死,」他冷冷地說。

他接着說:

「往北,是霍加爾,整個霍加爾都服從昂蒂內阿。應該在南走。」

「那我們就往南走,」我說。

「你們從哪兒往南呢?」

「從錫萊和提米薩奧呀。」

圖阿雷格人又搖搖頭。

「他們也會在這邊找你們的,」他說,「這是一條好路,路上有井。他們知道你認識這條路。圖阿雷格人肯定會在井旁等着你。」

「那怎麼走?」

「這樣走,」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應該走從提來薩奧到廷巴克圖的那條路,離這兒七百公里,往伊弗盧阿納那個方向,如果朝着特萊姆錫干谷走,那就更好了。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的活動區域到那兒為止,阿烏利米當的圖阿雷格人的活動區域從那兒開始。」

塔尼—傑爾佳的細小然而倔強的聲音響起來了。

「就是阿烏利米當人殺了我們的人,使我淪為奴隸,我不願意從阿烏利米當人的地方經過。」

「閉嘴,可惡的小蒼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嚴厲地說。

他繼續說,總是對着我: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小傢伙說的不錯。阿馬利米當人是很兇悍的,但是他們怕法國人。他們很多人都和尼日河北面的哨所有關係。另外,霍加爾的人正跟他們打仗,不會追到那邊去。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必須在阿烏利米當人的活動區域內踏上去廷巴克圖的路。他們的地方有樹,泉水很多。如果你們到了特萊姆錫干谷,你們就可以在一個開滿金合歡花的山丘下結束旅程了。再說,從這兒到特萊姆錫干谷,路程要比從提米薩奧走短,而且是一條筆直的路。」

「是一條筆直的路,的確,」我說,「但是,你知道,走這條路,要穿越『乾渴之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不耐煩地揮揮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知道,」他說,「他知道乾渴之國是什麼。他知道,走遍了撒哈拉的他也會在經過乾渴之國和南塔西里的時候發抖。他知道駱駝會在那兒迷路、死亡或者變成野駱駝,因為誰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去找它們……正是包圍着這個地區的恐懼才能拯救你們。再說,必須作出選擇:或者在乾渴之國冒渴死的危險,或者在其它任何一條路上肯定被扼死。」

他又添了一句:

「你們也可以留在這裏。」

「我的選擇已定,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說。

「好,」他說,又打開了那一捲紙,「這一條線的起點是第二個陸地圈的開口,我將帶你們去。它通到伊弗盧阿納。我標出了井,但你別太相信,因為許多井是乾的。注意不要離開這條線。如果你離開了,那就是死亡。現在,跟小傢伙上駱駝吧。兩個比四個聲音小。」

我們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走在前面,他的駝駱馴服地跟着他。我們連續穿過一條漆黑的通道,一個狹窄的山口,另一條通道……每一個人口都被亂成一團的石頭和茅草掩藏着。

突然,一股燙人的熱氣在我們鬢邊飛旋。一縷發紅的、暗淡的光亮照進了正在結束的通道。沙漠就在那兒了。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停下了。

「下來吧,」他說。

一股泉水在亂石中發出淙淙的響聲,圖阿雷格人走了過去,把一隻皮杯盛滿了水。

「喝吧,」他輪流遞給我們。

我們喝了。

「再喝,」他命令道,「這也是節省袋子裏的水呀。現在,力爭在日落之前不要渴。」

他檢查了駱駝的系帶。

「一切都好。」他低聲說,「走吧,再過兩個鐘頭,天就亮了,你們得走出人們的視界。」

在這最後的時刻,一陣激動握住了我;我向圖阿雷格人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我低聲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外

他退後一步,我看見他的陰沉的兩眼閃閃發光。

「為什麼?」他說。

「是的,為什麼?」

「先知允許義人,」他莊重地回答道,「一生中有一次可以讓憐憫心戰勝責任心,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為了曾經救過他的性命的人利用這種許可。」

「那麼,」我說,「你不害怕我回到法國人中間以後,我對他們說,我泄露昂蒂內阿的秘密嗎?」

他搖了搖頭。

「我不害怕,」他說,口氣是嘲諷的,「中尉先生,你對你們那裏的人知道上尉先生是如何死的這件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我發抖了,這個回答是這樣地合乎邏輯。

「我沒有殺死小傢伙。」圖阿雷格人接着說,「可能是犯了一個錯誤。但是她愛你。她什麼也不會說的。走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試圖握握這位古怪的救命恩人的手,他卻朝後退了退。

「別感謝我,我所做的都是為了我,為了在上帝面前積德。你要清楚地知道,我絕不再這樣做了,無論對別人還是對你。」

我正要表示他在這一點上可以放心,他卻說,那嘲弄的口吻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迴響:

「別反駁,別反駁。我做的事情對我有用處,而不是對你有用處。」

我望着他,迷惑不解。

「不是對你有用。中尉先生,不是對你有用,」他語氣莊嚴地說,「因為你會回來的。到了那一天,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的好意就不算數了。」

「我會回來?」我喃喃地說,打了個冷戰。

他站立着,宛若灰色的絕壁前的一尊雕像。

「你會回來的,」他用力地說,「現在你逃跑了,如果你以為你還會以你離開時的那副眼睛看待你的世界,那你就錯了。一種思想,總是那一種思想,從此將到處跟隨着你,一年,五年,十年之後的某一天,你將再度經過你剛剛走過的這條通道。」

「住嘴,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塔尼—傑爾佳說,聲音發顫。

「你住嘴,可惡的小蒼蠅。」塞格海爾—本—謝伊赫說。

他冷笑了一聲。

「你看,小傢伙害怕了,因為她知道我說得對,因為她知道那個故事,吉爾伯蒂中尉的故事。」

「吉爾伯蒂中尉?」我的兩鬢浸出了汗水。

「那是位意大利軍官,八年前,我在拉特和拉達麥斯之間的地方遇見了他。他對昂蒂內阿的愛開始時並沒有使他忘記對於生命的愛。他試圖逃走,他成功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我並沒有幫助他;他回到了他的國家。可是,你聽着,兩年之後,我去找他,還是那一天,我在北圈的前面碰到一個人,他正徒勞無益地尋找著入口,樣子十分悲慘,衣服破破爛爛,又累又餓,快要死了。那人正是回來的吉爾伯蒂中尉。他在紅石廳里佔着39號。」

圖阿雷格人嘿嘿笑了兩聲。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吉爾伯蒂中尉的故事……但是我們說得夠了。上駱駝吧。」

我順從了,沒有說話。塔尼—傑爾佳坐在後面,用她的小胳膊摟着我。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一直拉着韁繩。

「還有一句話,」他說,向南指著遠處紫色的天際上的一個黑點。「你看那個風化殘丘,那就是你們的方向。它離這裏三十公里。你們必須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那裏。那時你再看地圖,下一個參照點標在上面。如果你不離開那條線,你們將在八天之後到達特萊姆錫干谷。」

迎著從南方刮來的凄風,駱駝伸直了長長的脖子。

圖阿雷格人鬆開韁繩,姿態十分慷慨:

「現在走吧。」

「謝謝,」我在鞍上回過頭去,對他說,「謝謝,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永別了。」

我聽見了他的回答,那聲音已經很遠了:

「再見,德·聖—亞威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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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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