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二師妹。」

晚課過後,師傅離開,眾位女弟子按照順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後留下大師姐收拾一切。在華瓔也起身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的大師姐叫了她一聲。

華瓔的眉頭不易察覺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輕輕問:「師姐有何指教?」

華清沒有回答,空蕩蕩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響起,繞到了她的身側。

「這本書你好好收起來,不要再被師傅發覺了。」忽然間,聽到師姐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手裏一動,一卷書塞了進來,熟悉的質地與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詩集》!

華瓔驚喜的抬頭,看見師姐清秀的瓜子臉。華清看着她,嘆息著:「師傅要我燒了它,我想想還是私下藏了還給你。」

「多謝……多謝師姐。」手指緊緊的握住書卷,不知道如何表達心裏的感激,華瓔只是輕輕說了一句——不知道華清居然還有這份心,以前,還一直以為大師姐是個同師傅那般無情冷漠的人呢。

「我沒有同師傅說衛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師妹說了。」華清的聲音頓了一下,看着二師妹的手顫了一下,然後繼續,「也不能怪她……華嫦一直幫着我,所以有機會就會說你的壞話——」

「嗯。」華瓔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含糊應了一聲:六師妹以前受過大師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賴著華清。自然,被師傅傳授凝碧劍、威脅到華清地位的她,在華嫦眼中也是時刻恨不得踩一腳的人了。

「她把你們在望湖樓上的事情都說了……師傅那麼聰明的人,想來已經猜到了幾分。」華清的聲音繼續響起,平靜從容,而聽的人卻是心亂如麻。

「可師傅沒說什麼。」華瓔感覺手心漸漸冰涼,脫口驚懼的說。

華清點點頭,眼色卻越發的沉鬱:「是礙…我也很驚訝。師傅竟然什麼都沒說!以師傅的性格,你覺得她會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的不追究么?」

華瓔的心更亂,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耳邊就聽見大師姐輕輕說了一句:「師傅她今天……吩咐三師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憂花來。」

她心裏一驚,陡地冰冷徹底。

解憂花?……解憂花?白雲宮所有丹藥裏面需要解憂花的,只有——!

「天心閣的丹房裏,好久沒有煉製『洗塵緣』了罷?如今用到,只怕要趕着現制了。」她還沒有想到那個令人恐懼的藥物名字,華清師姐卻淡淡的說了下去。

「不會吧?師傅、師傅要我——」有些震驚的,華瓔脫口問。

華清的臉色也是冷冷的,眼睛裏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她回頭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靈寶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視着空曠大殿中這兩個年輕的女冠。

華清嘆息了一聲:「你資質那麼高,師傅斷斷不舍像以前對付四師妹那樣、廢了你武功趕你下山——她今日還說要傳你天心秘訣,這秘訣在本門向來是不傳之秘。師傅這樣的脾氣,有這樣的打算,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起今日師傅流露出的傾囊傳授的意識,對照如今大師姐的分析,華瓔臉色漸漸蒼白,冷氣一絲絲的從心底溢出——洗塵緣…洗塵緣!

贈卿一杯無情淚,洗盡塵緣入九霄。

凡是道心堅決的人,在白雲宮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請求服用洗塵緣,一杯入喉,塵緣盡忘,不復再有恩怨糾纏。但是每次動用洗塵緣,都是入門的子弟自願提出。

可是、可是師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塵緣了斷前塵的心思么?

華瓔有些驚懼的握緊了手中的書卷,臉色蒼白的透明——師傅要她忘記所有么?

忘記少女時代優越的生活,忘記父母家人,忘記玉豀詩集,忘記……懷冰么?

看着她的神色,華清微微嘆了口氣:「洗塵緣煉製至少要七天,你還有時間好好想一想——如果不願意放下一切,那麼,趁著師傅沒有逼迫你,趕緊走吧!和衛二公子說一聲,你和他離開白雲宮吧!」

離開這裏?大師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宮么?

「逃出去?師傅、師傅知道了不知該如何生氣呢……」華瓔驚訝的抬頭,看見華清決斷的眼神——大師姐畢竟是大師姐,一向都是沉穩而有主見的。

「我知道你向來溫順聽話,這樣大膽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來。」華清低了眉,淡淡道:「本來我不會這樣幫你,可是經過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讓二師妹你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再」遇上這樣的事情?

華瓔心中微微一驚,心中不知有什麼樣的猜測掠過,許久許久,她望向殿中長明燈下仙風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輕輕說了一聲:「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師傅、師傅也是看過義山詩的,是么?」

「看這裏——」已經是半夜了,在後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華清舉起手中的火摺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

悟真洞是白雲宮弟子們犯了門規后,貶來靜坐反思的地方,平日裏極少有人來,更不用說是半夜。外面有野鳥夜唳,華瓔心裏一驚,在火光明滅之間看見了洞壁上斧鑿的痕迹。

彷彿有人為了鑿去什麼東西,而夷平了這一片洞壁。

「什麼都沒有呀。」看着那些已經有了些年頭的刻痕,華瓔詫然的說——她不知道大師姐半夜偷偷地拉她來這裏,是要給她看什麼。

「上面的字,只怕沒有人能認得出來了……哪怕是親手將那些字刻上去的人。」華清將火折湊近洞壁,手指撫摩著那已經有些長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個深秋,白雲宮也有一個女弟子因為動了凡心、被貶到此處禁閉,她的師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願去放棄所有塵緣——不然,便要強行讓她喝下洗塵緣。」

「啊?」華瓔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脫口低呼,「她、她的師傅……也這般強人所難么?」

「白雲宮裏面的規矩本來就嚴……歷任的宮主,從來沒有一個好脾氣的。」華清的手撫摩著石壁,眼睛裏面卻有遼遠的嘆息,「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那麼,她便是在這裏靜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滅的光中,華瓔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來,「她、她最後是怎麼決定的?」

華清輕輕嘆了一聲,搖搖頭:「這個女弟子和現在的你有一點相似:她的資質也很好,可以說白雲宮近一百年來只有她能在三十歲以前,就將白雲千幻劍法真正練成……但是和你不一樣,她那時候依然不顧一切的愛着那個男子,其實根本不用想什麼,她絕對不會和情郎分開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過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鑿之間的凌厲。

「她的師傅硬生生將她關入悟真洞裏,說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塵緣——她費盡了力氣,也無法打開洞門出去。」華清的眼神幽幽遠遠,這個年輕的女冠,居然知道這樣隱秘的過去,「眼看長夜就要過去,師傅就要拿着葯過來,她瘋了一樣在石壁上到處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會忘掉,她想記住他啊!」

「但是…最後還是被鑿掉了么?」陡然間華瓔明白過來,手指觸摸著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慨,讓她幾乎掉下淚來。

還是沒了……什麼都沒了……那樣用盡了畢生愛戀寫下來的名字,彷彿寫在沙灘上一般,潮水來去之間,宛如從未發生。

「是埃師傅一進來,看見她這般不顧一切的勢頭,知道怎麼勸也是無用,當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葯去!」華清輕輕說着,聲音漸漸由波瀾不驚變得尖銳凌厲,彷彿感染了當時那樣瘋狂慘厲的氣氛。

「那個女弟子不肯喝,拚命的掙扎,甚至拔劍對着師傅動起手來……然而,她還不是師傅的對手。她師傅將她擊倒在地,將葯給她灌下去,然後在等著藥力發作的間隙里,開始冷漠的一處處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須忘記!必須忘記!」

「最後知道無望,在陷入藥力發揮的恍惚中時,那個女弟子忽然抓着劍鋒回過手來,用劍劃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膚,將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記住他,她寧死都不要忘記!」

華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幾乎將纖細的手指折斷在石壁上,她的聲音漸漸高了上去,猶如烏鵲夜啼。

「後來呢?」彷彿聽着的,是自己的未來,華瓔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問了一句——生怕聽見的是不好的結局。

「很慘。」華清的回答卻是簡短的,彷彿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蕩,然而那樣一句簡短的概括,卻讓華瓔的心驀地沉到了萬丈深淵。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慘厲的故事……十多年前發生在這個寂靜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間,夜風中她似乎聽到了當年那個女弟子絕望的哭聲和喊聲,幽幽遠遠。那是一個被硬生生扼殺的靈魂,依舊在不甘心的吶喊。

——如果她不從,靜冥師傅會不會如此對自己?

沉靜了一會兒,華清繼續說了下去,終於不再情緒動蕩,然而聲音卻帶了些蕭瑟悲涼:「那個女弟子沒有能按照原定計劃下山去找那個戀人。幾天不見她的消息,那個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雲宮——然而,沒想開門出來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記得他了么?」想像著再見陌路的場面,沒來由的一陣寒顫,華瓔輕輕問。

「不記得了——洗塵緣那樣的藥力……」華清搖搖頭,火摺子已經快要燃盡了,她晃晃手腕,讓最後那一點燒完,嘆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覺得不可思議——只是幾天不見,她便變得如此冷若冰霜。他無論怎麼說,她都只是當他是個瘋子。糾纏不清之間,驚動了白雲宮裏面的人,師傅出來看見了,就沉下了臉——要她將這個人趕走。」

「那個女弟子就這樣和昔日的情郎動起手來。」

說到這裏,火摺子已經滅了,石洞中剎那間一片黑暗。而大師姐的聲音,依舊在黑暗中緩緩響起,冰冷如水:「她礙…招招無情,不帶一絲留戀。不知道是因為她劍法真的大成了,還是最後關頭那個男子下不了殺手——反正到最後,她一劍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終於忍不住,華瓔脫口驚呼了一聲,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聲音微微發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懼怕的感覺……即使是在這個偏僻陰冷的石洞中,聽到這樣的事情,未必能讓她感到從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為她從中看見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也幸虧那個人武藝高絕,在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沒有斃命——只是抱恨而去,從此心灰意冷,在有為之年而絕跡於江湖。」大師姐的聲音低了下去,過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傷勢便要複發一次,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聲音裏帶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與她的年紀大不相合——華瓔想,大師姐恐怕也經歷過不少事情吧?這裏每個人,都是安安靜靜的各自修心養性,表面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清靜安閑,然而內心裏多深才能見底,卻是無可猜測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冰涼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鑿痕迹彷彿刀劍般凌厲的割痛她的手,華瓔一顫,忽然在黑暗裏低下頭去,極輕極輕的問了一句:「這上面本來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風澗月』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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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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