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學校里。

周楓被主任叫去了辦公室。

主任鐵青著臉:「今天一大早,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有個男人,自稱是你的親戚,又像喝醉了酒,跑到辦公室來胡言亂語,造成的影響非常不好。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周楓吃了一驚,沒有說話,主任目光緊緊盯着他,說道:「是你的什麽人?家人?朋友?他舉止比較粗俗,希望你遇見他,能夠提醒一下。」

周楓沈默,他知道是誰了,沒有辦法否認的。也不想否認,如果老天爺一定要將自己逼入絕境,一定要讓所有的痛苦全都聚集到自己這裏來,也只能認命了。

主任的語氣已經非常不滿:「對這個問題,周老師,你沒有一點認識?」

周楓低聲說道:「我檢討,責任全部由我來承擔。」

主任仍然黑著臉:「下次要是還有這種事情,周老師,我必須要考慮群眾的意見的。就算是我個人要保你,校長也非常的看重你,也沒有用的。希望你好好的反省一下。」

周楓點了點頭。

主任皺着眉頭說道:「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周楓出來以後,精神有些恍惚,血液卻不停的往腦袋上沖。

再也剋制不住自己了,周楓走出校門,跳上公車。

又是那片灰濛濛的居民區,周楓直接去了那裏,開門一看,滿目狼藉。裏面卻沒有人。鄰居經過,看見一個陌生人在開這間房門,卻一點都不奇怪,臉上甚至露出了鄙夷。似乎這裏住的已經是一個非人類,有人來抄家也好,有人來偷竊也好,都不值得關心。

周楓站在房中間,看着這髒亂不堪的居室,看得出已經幾天沒有開飯了,地上有幾個廉價啤酒瓶子,已經徹底的空了。

周楓慢慢的翻看着一些東西,忽然臉上變色,全身都在急劇的發抖,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麽原因,臉也漲得通紅,他轉身走了出去。

這一整天周楓都精神恍惚,很快的,又一個夜晚降臨了,周楓在家裏坐不下去,獨自在附近的小道上行走着,腦海里亂成一團麻。

怎麽辦?好像有很多可怕的事情,可是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

前面忽然傳來哀哀的慘叫聲,如此的凄厲,讓人不忍聽下去,間或還有毆打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周楓心裏有一種不好的直覺,他加快腳步,循着那聲音往裏走,越走越深的一條巷子,狗在凄慘的月亮下吠叫。越發顯得凄清恐怖。

周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了。全身的血先是往上沖,接着又往下墮。

三四個壯漢,揮舞著拳頭,重重的打在一個瘦削的男人身上,鮮血不停的從那人的嘴裏流出來。

那男人口中哀告著,卻已經說不出聲音,只能發出類似於動物的嗚嗚聲,周楓不由自主的眼睛濕了。

旁邊站着一個男人,臉上看不清是什麽表情,冷冷的站着,就像雕塑。越發的讓人心寒。

周楓慢慢的走了過去,那些人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他,但是那種氣勢,絕對不是小混混。

他已經走到了那些人面前,那些人居然都當他不存在,只有被打的那個人,努力睜開雙眼,努力的嘶喊著:「小楓,阿楓,你救救我!」

打人的那幾個人絲毫不停手,而且打得更狠,旁邊站着的人臉上就好像一塊冰,說道:「等等。」同時臉轉向了周楓:「你是他什麽人?」

周楓看着被打得血肉模糊說不出話的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他是不是欠錢?我來還。」

那頭兒臉上沒有表情:「你知道他欠多少?」

周楓搖了搖頭。

那頭兒微微一笑:「一百五十萬。」

周楓的手不知不覺在出汗。

那頭兒臉上又恢復到死板:「如果你答應了,卻沒有做到,會死得很慘,不是被打一頓這麽簡單。」

周楓唯有沈默。

那頭兒的手微微一揚,打人的人將那人架起,像扔死狗一樣的扔到周楓面前。周楓趕緊將他扶起。

那幾個人居然不再說話,轉身就走。消失在黑夜裏。

周楓扶着他,勉強的邁步向前去。

夜氣非常寒冷,周楓攔了一輛TAXI,沒辦法了,情況很嚴重,必須立即去醫院。

來到一家醫院,醫生竟然不收,好說歹說,都沒有用,人家職業醫生,一看就知道這種傷是怎麽回事,不願意惹麻煩。

最後總算找到了一家醫院,是一家大醫院,嚴整有序,自然不會不接受傷病者,但,必須首先付錢。

怎麽辦?醫生的臉色非常嚴肅:「這是你的親人吧?問題非常嚴重,耽誤了手術時機,一切後果自負。」

周楓只覺得絕望,人在這種境地,什麽自尊,什麽明天,根本想不到,只想到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如果有人忽然出現在面前,說,願意出一百五十萬給自己,那麽自己會不會下跪呢?非常難說。

醫生大概是對這種場面見得太多,並不動心,只是語氣和緩了一點:「這是規矩。對不起。」

周楓忽然轉身對那人說道:「你是不是給一個人打過騷擾電話?那個電話號碼,你是不是從那個我給你錢的紅袋子上看來的?」

那人勉強點了點頭,周楓拿過紙,要他寫下號碼。那一個個歪歪扭扭的數字在紙上出現的時候,周楓覺得自己這個人已經徹底的,被砸成了碎片。

他走出去,去打電話。

有人拿起了電話:「喂,你好。」那人顯然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但聲音卻非常的溫文爾雅,有禮貌,看得出教養是時刻保持着的。周楓此時卻沒有辦法管這麽多。

周楓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句話,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甚至懷疑電話那邊能不能聽到。

陸鳴清的聲音再次響起:「請問是哪位,有什麽事情嗎?」沒有絲毫不耐煩的語氣。

周楓鼓足勇氣,說道:「我是周楓。」

電話那頭沈默了一下,再傳過來的聲音似乎有隱隱安慰的意味在裏面:「你怎麽了?在外面嗎?」

周楓沈默了一下,直截了當的說道:「我想向你借錢。」

陸鳴清似乎並沒有非常意外:「多少?」

周楓猶豫了一下,卻不得不開口:「兩萬。」

陸鳴清沒有絲毫停頓,馬上說道:「好。你在哪裏?我送過來。」

周楓看着地面,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半晌說道:「我去拿。」

陸鳴清讓周楓捉摸不透:「你在哪裏?是不是有什麽不方便?」

周楓慢慢的說道:「我過去拿。」

陸鳴清似乎在思考,過了片刻,說道:「既然這樣,那麽,就在距離你現在最近的地方,我交給你,放心,至於你現在在具體哪個地方,我不會跟蹤。給完錢,我就走。」

周楓終於答應了。

***

夜更深了,即使這座城市如此繁華,此時人煙卻也比較稀少了。周楓站在離開醫院三百米的空地,在冷冷的夜色中,等着陸鳴清。

沒有過多久,一輛流線型的高級轎車開了過來,停在了周楓身邊。

周楓看見了陸鳴清,後者正微笑的看着自己,周楓有些尷尬的說道:「對不起。這麽晚把你叫出來,麻煩你。」

陸鳴清微笑着:「沒關係,只要不像上次,你在家裏把我像趕什麽一樣的趕出去就好了。」

這麽一說,周楓的臉更是燒得通紅。

陸鳴清看了看四周,說道:「看樣子,你非常着急,我今天就不和你開玩笑了,這是你要的。」說着把一個小小的袋子交給了周楓。

周楓看見那熟悉的小小的紅色袋子,其實花紋非常雅緻,就像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但依然是那麽的刺目刺心。

能有什麽辦法呢?唯有咬牙接過,心又在滴血。眼睛不敢看對面的人。尷尬到無地自容。

陸鳴清柔聲說道:「改天請你出來,我們再談。」說着輕輕握了一下周楓的手,轉身上了車。

周楓覺得自己的手背上還有着一些溫暖的氣息,轎車卻已經開出了自己的視線。

周楓一直目送著車子,心中卻很難說是單純的感激之情。

***

接下來的一個月,周楓算是體驗了極限。

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還要正常上課,還要像擠牙膏一樣的擠點時間出來兼職賺錢,醫院裏自己要去照看病人不說,還要時時等著傳來欠費停葯通知,然後自己趕緊再去交錢。

如果沒有陸鳴清借給自己的那兩萬塊錢,這個難關還真的不知道怎麽度過,當時自己手裏,真的是一點可以用的錢都拿不出來,人生的現實與殘酷,有時候就是這麽赤裸裸考驗著一個人。

在醫院裏,看着那個滿身都是傷痕的人躺在那裏,想起那天他被打得那麽慘,心裏酸楚得要命,再回想起小時候,他送自己上學的情景,眼淚便不停的往下流,儘管恨他的一些作為,但是沒有他,也就沒有現在的自己。

那個人在病床上熟睡過去了,周楓半跪在床邊,握住他滿是針孔的手,輕聲說道:「爸,你放心,我始終是你的兒子。」

周楓他爸爸住院期間,周楓也和陸鳴清通過一次電話,說錢自己可以先還一部分了,全部還清可能要過兩個月,陸鳴清卻不讓他現在還,說是儘管用,如果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周楓對陸鳴清的態度,雖然不能說是感激,但的確也和從前不同。畢竟他這個人非常善良,別人只要對他好,他就記得十分。但有時候,他心裏也會稍稍陰暗的想,陸鳴清以前那麽囂張,怎麽忽然之間變得這麽好說話,是不是有什麽其他的目的啊?

這一天,周楓的爸爸出院了,周楓把他接到自己的小房間住,他爸爸說要睡覺,周楓便讓他在自己的床上休息。

他爸爸沒過多久就響起了鼾聲,周楓坐在桌子前,慢慢的算帳,他是理科教師,算起來飛快,收入支出一下子擺在眼前,周楓不由得深深嘆氣。

這個月能夠還陸鳴清七千,雖然他說了不必還,自己還是不要拖拖拉拉的為好。估計再過一個半月,就可以還清了。

但這些其實都不是大問題,擺在眼前的殘酷事實是──一百五十萬。

周楓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獃獃的看着這個數字,老爸倒是睡得安穩。

一百五十萬,根本不是工薪階層的收入。上次為了三十萬,自己就去賣身了。想到這裏,周楓的臉頰滾燙。

上次如果不是錢來得那麽快,老爸可能就沒命了。周楓想到這個,仍然有些後怕。

當時自己賣身了,簡直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的。那件事情結束以後,沒想到現實卻依然在延續,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陸鳴清不知道為什麽依然糾纏不清,言行曖昧。周楓咬牙,雖然對他心存感激,但那種曖昧關係是不能持續下去的。而另一件正在延續的事情是──老爸實在太讓自己失望了!這個一百五十萬,就是那次事情之後的又一個大亂子。

說起這個老爸,實在是讓人搖頭。

周楓從小倒是個乖孩子,學慣用功,品行端正,是屬於老師最喜歡的那一種乖乖仔,五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離婚,媽媽嫁給了一個留洋的人,出國了,再也沒什麽消息。可能實在是厭惡周楓的爸爸,所以來帶着對這個兒子也漠不關心吧。

周楓對這個爸爸特別依戀,爸爸呢,卻像個混世魔王。

除了不和別的女人亂搞,其他的,幾乎樣樣都來,吃喝嫖賭抽,五樣佔了四樣。尤其是那個賭和抽,更是不得了。當然,抽只是抽香煙抽得凶,把自己的身體抽得和個人乾沒什麽區別。要是海洛英嗎啡鴉片,那周楓只能去跳河了。

賭卻不是好玩的,一場賭局下來,往往是三四萬。夠得上周楓做上一年。

還好他老爸的手氣不算太差,一度還贏了不少的錢,大吃大喝,交了不少的狐朋狗友,可是最近似乎觸霉頭了,越輸越大,而他老爸絲毫不加考慮的去借高利貸。到了要錢的時候,狐朋狗友自然是一個都看不見。

高利貸是個無底洞,最後的下場,是差點被人打死,周楓唯有賣身了。周楓以為結束了,誰想到自己是過於樂觀了。

後來的事情,就不是高利貸這麽簡單了。

周楓他老爸,賭得興起,去參加了那種黑社會組織的賭局,幕後自然有大手操縱,來賭錢的,卻是什麽人都有,有些小流氓地痞不知道水深,挨了幾次教訓,被砍掉了手腳,就學乖了,再也不做這種事情了,而有幾樁查不出的命案,也被人小心翼翼的傳來傳去,說是和那裏的人有關,至於那裏到底是什麽人,背後的大手又是誰,自然沒有人可以猜得出來。

周楓深深的嘆氣。一百五十萬,到哪裏去弄呢?絕望的時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搶銀行,實在是太幽默了太黑色笑話了,周楓苦笑。

不管怎麽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周楓在之後的幾個月里,一天比一天消瘦。

這一天天氣不錯,周楓轉了幾次公車,按照陸鳴清告訴自己的地址去還錢。

走到那些繁華地帶,周楓都有些眼花,這就是自己生活的城市麽?原來是如此繁華得令人震撼,可是為什麽自己卻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呢?

走到陸鳴清氣派的辦公大樓前,周楓有些驚嘆,雖然早就隱隱察覺他的事業很大,也沒有想到這麽有勢力。不說別的,光是看那種明顯個人標誌的樓層,就知道和那些租房辦公的小公司的區別。

電梯一路往上升,周楓的心裏,異常的忐忑不安。

「你好。請問有事情嗎?」接待小姐帶着微笑問道。

周楓點了點頭,說道:「我找你們上司陸先生。」

那小姐看了他一眼,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調整好自己錯位的表情,帶着他走到了一扇玻璃門前。

周楓的心裏,竟然有些慌亂。

他終於走了進去。陸鳴清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來,說道:「請坐。」

周楓努力平靜了一下,客氣的說道:「不用了,這是兩萬塊,謝謝你借給我。」

陸鳴清卻不去接,微微笑着看着周楓,周楓更加慌張了,說道:「給你。」說着遞了過去,陸鳴清隨手接過,說道:「有沒有加利息?」

周楓的臉漲得通紅,他以前沒怎麽借過錢,總覺得借錢要利息是高利貸的人乾的事情,沒想到,借陸鳴清的錢也是要利息的,他覺得很尷尬,過了半天才說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我下次再還給你。」

陸鳴清微笑道:「不必了。剛才的話,是我開玩笑的。」看了看周楓,說道:「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麽大麻煩?」

一百五十萬,那個嚇人的數字又在周楓眼前晃動,周楓真的想得到別人的幫助,但是一百五十萬,面對着陸鳴清,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因為那實在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陸鳴清看了看他,說道:「沒有困難是吧?那你可以走了。」

這次陸鳴清居然這麽爽快,周楓趕緊走了出來。

陸鳴清看着手中的文件,卻實在看不下去了,一不小心,手中的水筆跳了出去,陸鳴清忽然莫名其妙的火大,狠狠的踢了桌子一腳。

心情煩躁得要命,卻又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煩躁,想起周楓那種態度,心裏又窩火得要命。

吞吞吐吐,神神秘秘,猶猶豫豫,要死不活,無精打采,總是缺錢。這就是周楓留給自己的主要映象。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老要去粘着他?真是見鬼!!分明是自己最討厭的那一類型!

陸鳴清幾乎要後悔,當初為什麽要去買他一次。就算看在那些好感的分上,為他贖身,也算對得起他了。偏偏自己不停的往沼澤地里陷進去。

他周楓是什麽人?說不定就是一個披着大學老師的清高外衣,暗中花錢無度,卻一幅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知羞恥的人。

陸鳴清意氣用事的想着,同時意氣用事的再次狠狠踢了一腳桌腳,冷靜的商業頭腦,現在全都不知道拋到哪裏去了。滿肚子無名怒火。

工作!工作算了,還是工作安心,那些精確的數字,一項項的業務,都讓自己得心應手,不去管那個人了!

這麽一想,陸鳴清的心情忽然輕鬆了下來,這一上午,效率奇高。

工作完畢開車回去的時候,經過一家小飯館,陸鳴清卻下意識的去尋找着什麽,等到回過神來,忍不住罵了一句自己。方向盤狠狠一扭,旁邊一輛車子的車主正在聚精會神的開車,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着陸鳴清破口大罵。陸鳴清懶得理他。

到了家裏,就是兩個世界了,安靜的大房子,私人的游泳池,柔和曼妙的音樂飄在房間每一個角落,讓人煩躁的心情很快的平靜下來,所以,當陸鳴清坐在電視裏面前,隨意欣賞著電視劇時,忽然心情一松,周楓的世界變得遙遠了,真奇怪,昨天還在想着怎麽接近他,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卻沒有那麽苦惱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周楓莫名其妙的表現超過了自己能夠容忍的限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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