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叉

第五章 夜叉

事情一開始,是長樂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

那一整個冬天,來歸客棧的生意都不太好,就連天氣也都是格外的冷。客棧本來有三個夥計的,因為生意不好,也辭退了兩個。到臘月初八這天,已經接連好幾天沒有客人上門了,趙老實閑得沒事,盯着夥計把桌子凳子擦了又擦,實在無聊,就靠在柜上打盹兒。

睡得迷迷糊糊的當兒,就聽到門口來了輛馬車。

趙老實聽到動靜,來了精神,直起脖子看向門外。

那馬車一停,下來的是一男一女。

趙老實見生意上門,正想上去招呼,但才一站起來,平日裏說慣了的恭維話奉承話就統統堵在了喉嚨口上,只是看着那女人動彈不得,就連男人叫了他好幾聲都沒聽見。

女人身材高挑,幽瞳雪膚,殷紅的雙唇幾乎能攝了人的魂魄去。她膚色白皙,又穿着一件紅色的斗篷,更是襯得整個人說不出的好看。

女人進了客棧,脫脫掉斗篷,裏面竟又是一身的紅衣紅裙!領子高高的,嚴嚴實實,直扣到下巴上。

趙老實和夥計見了,都是目瞪口呆。他經營客棧多年,來來往往的客人見了許多,還真沒見過這麼喜歡紅色的人!兩人他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由得魂盪神馳,只覺這女人一身紅衣紅裙,真是再美不過。

那男人叫了好兩聲,趙老實才慌忙回過神來,踢了夥計一腳,趕着上去生火上茶。

他到這時方才注意到,這男人氣宇昂藏,也是個頂尖兒的漂亮人物。他一手提了把長刀,一手執著那女人的手,兩人並肩而立,正是神仙眷侶也似一雙璧人。

男人要了一間上房,要了幾樣小菜,和女人坐到靠牆的一張桌旁。女人帶了一個極精緻的鳥籠,吃了幾口菜,就放了筷子,喂那籠中的一隻小鴿子。她從進了客棧的門,臉上神情就始終冷冷的,店裏的一切,瞧都沒有瞧一眼,但這時微微低着頭,神情卻又說不出的溫柔。

那男人見了,笑了笑,把鳥籠提開了,擱在一邊,又把筷子塞回她手裏。女人這才又慢慢地吃了幾口。男人的樣子開心極了,但自己卻像是又忘了吃飯,只顧著給她夾菜倒水,笑着看她,樣子溫柔至極。

就在這時候,外面又是一陣馬蹄聲。

跟着,就進來了一個少女。

這騎馬來的少女一身的鵝黃衫子,背着長弓,竟也是個大美人!只是先那女子,雖然纖弱裊娜,叫人憐惜,但不知為何,總有種揮之不去的冷酷。這後來進門的少女,容貌嬌艷,嬌艷嫵媚裏帶了幾分英氣,看來倒極是天真灑脫。

趙老實假意算帳,只在櫃枱后偷看。

便看那少女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也走到那對男女那一桌,在那女人對面坐下了。那女人容色不變,不知怎地,卻忽然就生出一種凌厲之感。她放了筷子,低聲說了句什麼,就和那男人一起站起來,向樓上客房走去。

那少女倉惶起身,站在樓梯下仰頭望着他們,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眼神像是有些無奈,卻還是扶著那女人上樓去了。

這天晚上,這三個人都在客棧里住下了。先來的一對男女想是夫妻,合要了一間房,後來騎馬的少女獨自住了一間房。

客棧里一日之內,竟來了兩個這樣出眾的美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這一夜,非但趙老實睡不着覺,就連平日裏總是倒頭就睡的夥計也在鋪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宿。

趙老實睡不着覺,到了半夜裏,還聽到樓上那對夫婦房裏不時傳出動靜來。他先還以為,少年夫妻,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也難怪如此,但仔細聽聽,卻原來是在爭執什麼。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早上,那男人一個人下了樓,那少女卻早已起來了,叫了一個饅頭一碗稀粥,坐在火爐邊吃飯。

她見了那男人,就要站起來,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卻還是坐下了,神色落寞,怔怔地望着地面。

男人叫住趙老實,說:「趙老闆,今天我夫人身體不大舒服,我們要再住一天。」

那少女想也不想抬頭道:「老闆,我也再住一天!」

男人聽了,回頭看向她。

少女咬着嘴唇,樣子倔強極了。

男人看她半天,不忍心似的,低低叫了聲:「凌霄。」

***

「凌霄!」

趙老實說到此處,韋長歌和蘇妄言不約而同驚呼了一聲。

呼聲未絕,一旁王隨風和馬有泰已同時霍然起身,異口同聲地問道:「韋堡主認識她?!」

韋長歌和蘇妄言對望一眼,只看彼此臉上,都是疑慮重重。

韋長歌敷衍似的笑了笑道:「說來話長,一會兒再細說吧。」

馬、王二人心頭暗驚,卻還是只得坐下了。

趙老實抹了把臉:「應該是這名字沒錯,反正大家都管她叫凌大小姐。」

蘇妄言又問:「那先來的那對夫婦又是什麼人?」

「那男人姓駱,跟他一起進門的是他夫人,姓花,人家都叫她駱夫人。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夫妻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蘇妄言詫道:「那男子姓駱,夫人姓花,都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

側頭想了想,臉色一變,脫口驚道:「那女人愛穿紅色衣服,難道竟是飛天夜叉花弄影?那男子,莫非是駱西城?」說完了,不由得轉頭看向韋長歌,韋長歌臉色也是微變,兩人卻是都想起了方才鎮外那個裹在紅色斗篷里的女人。

韋長歌皺了皺眉。

「江湖上都說,當年蕭山莊一役駱西城和花弄影一起葬身了火海,難道這兩人竟沒有死?他們一個是聲名赫赫的俠客,一個是滿手血腥的飛天夜叉,且駱西城於花弄影又有殺父深仇,這兩人,倒是怎麼會結成了夫婦的?」

王隨風輕嘆一聲,頹然道:「韋堡主,我雖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結成了夫婦,但那對夫婦,確是駱西城和花弄影沒錯。」

趙老實點頭道:「不錯,我的確是聽人叫她花弄影,不過飛天夜叉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好好的一個美人兒,怎麼會是夜叉呢?」

蘇妄言神色微妙,半晌才道:「趙老闆不是江湖中人,這一段往事,自然是不知道了。多年前,大沙漠裏曾有一座水月魔宮。花弄影就是水月宮主花戰的女兒,相傳她輕功極佳,能與天上飛鳥并行,又最是美貌,總是一身的紅衣紅裙。花戰對這個女兒大是得意,就送了她一個飛天夜叉的別號。

「水月宮行事狠辣,常常無故殺死沙漠上的商旅路人,若是有人得罪了它的門人弟子,水月宮不問對錯,六個月內一定會殺了這人把屍首吊在城樓上示眾。種種手段,令人髮指。所以有一年,中原大俠蕭世濟邀了二十六個門派還有數十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遠赴戈壁,血戰七天七夜,終於殺了花戰和他兒子,挑滅了水月魔宮。

「水月宮一役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駱西城——這位駱大俠是一代奇俠,一身武功深不可測,為人俠義,冰雪肝膽,最難得是智計過人。水月宮一戰便是他用計困殺了花戰,中原武林才能大勝而回。

「花戰死時,花弄影不在水月宮內,等她得到消息趕回大沙漠,蕭世濟等人早已回了中原。於是沒多久,花弄影便隻身到了中原,要為父親兄弟報仇。她一入中原,便是一場了不得的腥風血雨!凡參與了那次行動的門派、俠客,她都一個一個找上門去報仇。

「她雖是女子,但武功膽略都不在人下,短短兩三年間,便有七個門派被毀,十四位高手被殺。中原武林被她鬧得天翻地覆,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飛天夜叉花弄影從此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蕭世濟知道遲早花弄影會找上門來,便決定先發制人。他聚齊了中原武林的高手,發了一張戰貼,遍傳天下,邀她於那年中秋之夜,到蕭山莊,和天下英雄決戰。」

趙老實聽得入神,嘶啞著聲音道:「一群大男人欺負人家一個女流之輩,算什麼天下英雄!駱夫人當然不會去了!」

蘇妄言搖了搖頭:「不,花弄影去了。」

轉頭看向王隨風和馬有泰,笑道:「要是我沒記錯,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似乎也參加了當年那場惡鬥?」

王隨風嘆道:「不錯,我和馬老弟都去了。說起來,那晚在蕭山莊的事,還和後面發生的事大有關係……」

馬有泰眯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當日光景:「那天晚上,雖是中秋之夜,卻沒有月亮,綿綿地下着秋雨。我們一早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各處。又熄滅了燈火,四處一片漆黑。可以說是天羅地網,只等她送上門來。大家雖然覺得這麼做未免有失正道身份,但花弄影手段厲害,不是她死就是我亡,生死關頭,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那時在江湖中剛闖出點兒小名頭,初生牛犢不怕虎,自告奮勇跟着陳總鏢頭到蕭山莊幫忙。那晚,我奉命和其他門派的年輕弟子,一起伏在各處屋頂,監視上山的道路,若是花弄影來了,就發信號示警。」

說到這裏,情不自禁地嘆道:「也虧得如此,那天晚上我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當晚,一直到戌時三刻,花弄影還沒有現身。我們都以為她是怕了中原群雄,不敢來了,不免有些失望,卻也忍不住打心底鬆了口氣,漸漸就從埋伏地地方出來,三三兩兩走到大廳里。蕭世濟便讓人掌燈,又讓人去準備酒菜。

「我趴在又濕又冷的屋頂上,心裏不由得窩火,只想着:你們吃香喝辣,倒叫老子在這裏受罪,一會兒飛天夜叉來了,看你們還怎麼吃!

「旁邊屋頂上,有個人也忍不住了,大聲道:『師父,飛天夜叉這時候都不來,怕是不會來了,我們師兄弟也撤了吧!』

「便聽眾人商議了一番,蕭世濟道:『今夜辛苦各位了,都下來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旁邊屋頂上那些年輕子弟們,便都紛紛有說有笑地站起來。」

「我一聽之下,大是高興,便要站起身來。正在此時,卻聽不遠處有人沉聲道:『不能撤。』他聲音不大,偏生卻能讓場中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一怔,就沒動彈。循聲望去,離我兩三丈外的地方,依稀有個人影,也和我一樣,動也不動地伏在屋頂。那時候,我的武功,在鏢局中也算數一數二的好手了,但這人一直呆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我竟連他是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那人說了這句話之後,眾人都是一靜。蕭世濟客客氣氣地道:『駱大俠有何高見?』我這才知道,原來屋頂那人就是駱西城駱大俠!想到這麼冷的雨,以他的身份,卻一直和我們這些年輕弟子一樣埋伏在屋頂,連動都沒動過,不由得大是佩服!」

「駱西城卻只說了一句:『她會來。』

「地上頓時就跟炸了鍋一樣,眾人亂紛紛地討論起來。屋頂上,也到處站着不知所措的年輕一輩弟子。

「我也是一時好強,見駱西城一動不動,也就強忍住了沒動。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山莊外的路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女子,身材纖弱,一身的紅衣紅裙,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那裏。正微微昂着頭,看過來。」馬有泰道:「我不由大是駭然——那個紅色的人影,真就是眨眼間就出現在那裏了!竟像是生生平空冒出來似的!我還以為是眼花,眨了眨眼,再看時,竟是連她的長相外貌都已經看得清了!」

「怪的很,明明這女子每一步都是慢悠悠地邁出來的,但,不過轉瞬之間,那冷冰冰的臉孔就到了跟前。我還沒來得及出聲示警,她身形微動,一竄就上了屋頂,在夜雨中不斷騰挪,起躍間,竟像是牽着一條紅線,又像是連身影都連成了紅色的一片,便只聽各處屋頂上一片慘呼驚叫之聲。除了我和駱西城始終伏在屋頂上沒有動彈,其他的人,竟已死傷無數!我看到這樣的情境,只嚇得動彈不得,更別提現身出去和她打鬥了。」

馬有泰說到此處,面上略有尷尬之色。咽了口唾沫,又慌忙加了一句:「不過那也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學藝未成,閱歷也不足,所以變亂之際,難免會有些驚惶失措。」

馬有泰把拳頭放在嘴前輕咳了一聲,訕訕道:「不過那花弄影一身的好輕功,人又美貌無比,親眼見過了,才知果真不負『飛天』之名。」

王隨風苦笑道:「我倒覺得,這『夜叉』二字擱在她身上才真是名副其實……我那時也是初出茅廬,那天晚上,我和兩位師兄奉命躲在假山背後。駱西城說花弄影會來的時候,我一隻腳已經邁出去了,只是聽我師父沒有出聲,害怕被他老人家斥責,才又猶豫了一下。就這一念之間,外面就亂了起來。院子裏到處都是慘叫聲、呼救聲、兵刃聲,還有大廳里那些幫主掌門喝問外面弟子出了什麼事的聲音。燈還沒來得及點亮,院子裏黑忽忽的,一時間,誰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聽見混亂中,有人喊了句『花弄影來了!』於是外面就更亂了。好一會兒工夫,我和師兄都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該不該出去。什麼東西飛了過來,啪一聲落在地上,我拾起來湊近一看,竟是一隻血淋淋的斷手!結果那晚,我和我兩位師兄到最後還是沒有出去,從頭到尾,就一直躲在假山後面……」

韋長歌道:「我只聽人說蕭山莊一役,花弄影受了重創,最後和駱西城等一眾高手一起葬身火海。玉石俱焚了。既然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親見了那晚的經過,難得有機會,就請二位說來聽聽吧!」

那二人交視一眼。

王隨風道:「我在假山後面所見有限,還是馬老弟你來說吧!」

馬有泰點頭應了,回想了片刻,道:「之前的情況便和王大哥說得差不多。花弄影突然現身,大家都張皇失措,被她殺了個措手不及,事先設下的埋伏統統沒了用處。

「一陣混亂后,好一會兒,才有人掌起燈來。花弄影就站在院中,一身紅衣,竟半點沒有沾濕,手裏也依舊撐著那把傘,只是傘面上已沾滿了血跡。此時廳內眾人一涌而出,將她圍在中央。花弄影人長得好看,聲音也十分好聽,便像是許多上等的玉石撞在一起,又清又脆。她正眼也不瞧那些人,只仰著頭,凝望着天上的雨絲,冷冰冰地說了句:『花弄影來赴十五之約,未知天下英雄安在?』

「她這話,明明白白,是把在場的眾人都小瞧了。當時便有許多人鼓噪起來,要上前拚鬥,花弄影只是冷笑,全無半點懼色。蕭世濟大笑着從廳里大步走出來,說:『飛天夜叉果然名不虛傳。不過花小姐,今日蕭山莊聚集了天下英豪,若真要動手,你就是有三頭六臂通天本領也休想能活着出門。只不過花小姐是晚輩,又是女流,我們這麼多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傳出去,沒的倒叫人笑話我們倚多勝少了。』

「花弄影冷哼道:『好個有仁有義的中原大俠,你想怎麼比,劃出道來就是了。』

「蕭世濟打了個哈哈,說:『既然這樣,我來出個主意,就由今日在場的眾位英雄公推七位高手出來和你比試,你若贏了四局,蕭某便做個主,由得你出門;你若輸了四局,便得心甘情願任由我們處置。這法子,諸位可有意見么?』」

蘇妄言冷笑道:「蕭世濟號稱中原大俠,行事卻如此陰險。街頭上流氓少年鬥毆尚且還知道公平二字,他這法子,卻是表子裏子一起佔了。」

馬有泰點頭道:「蘇大公子說得有理。他選出七個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與花弄影賭鬥,自己不傷一兵一卒,便照樣能制住花弄影。花弄影就算僥倖贏過四局,必然也已是身負重傷,就是活着出了門,日後也絕逃不過仇家的追殺。我當時在屋頂上,聽了這話也有些不是滋味,便轉頭去看不遠處的駱大俠——我那時,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倒像是盼着他能出聲制止似的——我一轉頭,只見方才那地方空空蕩蕩,駱大俠不知何時已不見了。我把地上眾人一個個看過來,卻始終不見駱大俠的影子。

「這時候,花弄影已一口答應了蕭世濟。她雖然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動起手來卻是半點不讓人。各門各派的高手輪番上去與她車輪戰,華山派掌門許流雲、太湖十八水寨總瓢把子周自橫、鐵刀門刑堂堂主雷戰,這三個一流高手都叫她立斃於劍下。那三場比斗,真是精彩絕倫,旁邊觀戰的武林中人,一個個看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場上,花弄影方才中了一掌,輸給了亂石穿空范老爺子。她重傷之下,第五場、第六場,便也都落敗了。

「到第六場結束,花弄影已經全身都是傷,她盤腿歇息了半刻,一躍而起,道『下一個誰上?』那時候,我看她腳底虛浮,臉色蒼白,已經是強弩之末。大約在場眾人隨隨便便出來一個,也都能殺了她。但場中眾人畏她驍勇,竟半晌沒人應聲。蕭世濟道:『最後一位,便由……』

「話沒說完,突然有人揚聲說了句『我來!』我循聲一看,竟是駱西城一竄到了場中!我呆了一呆,完全沒有料到,以他的武功名望,竟然也會趁人之危來揀這便宜,不由得生了些鄙夷之心。」

馬有泰頓了頓,接着道:「但蕭世濟見了是他,卻放了心,笑道『也好,就辛苦駱兄一趟吧。』

「駱西城微微一笑,走到花弄影面前。花弄影問:『是駱西城駱大俠么?』聲音竟有些發顫——唉,她原是個花一樣的女子,眼見得命在頃刻,要她全不在乎,那也太難為人了——駱西城道:『正是在下。』花弄影笑了笑,說:『能死在駱大俠手上,飛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

「以她父親花戰之能,尚且不能取勝駱西城,何況此時正是她油盡燈枯之時?兩人才過了十來招,駱西城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周圍眾人便都轟然叫好,一個個得意洋洋,倒像是自己親手制服了花弄影一般,只道駱西城立時就會手起刀落,取她性命。

「就在這時,駱西城卻低聲對她說了句什麼,花弄影聽了,半天沒有作聲,卻突地一縮身子,往大廳里疾射而出。事出突然,眾人不由都是一愣,便看駱西城追着她進了大廳。眾人一愣之後,也都紛紛跟了進去。我正抬起身子,想要看得清楚些,便聽轟地一聲,從大廳那邊傳來一聲巨響,熊熊大火頃刻之間就燒了起來,只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哀嚎慘叫!多少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都被吞進了那火海里!

「剩下的人一擁而上前去救火,那晚下着點小雨,風也不大,卻不知道為什麼,火勢竟是越來越大,好容易天亮時撲滅了大火,卻是半個蕭山莊都已成了灰燼。火場里雖是發現了好些骸骨,卻都燒得無法辨認了,也弄不清究竟哪個是花弄影,哪個是駱西城。」

蘇妄言道:「駱西城究竟跟花弄影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

馬有泰搖了搖頭,想到什麼,困惑似的道:「其實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以駱西城的修為,那天晚上,他一定比我更早發現花弄影上山。他當時若是立刻出手,何至於葬送了那麼多人的性命?就算他來不及出手,也決不至於像我一樣,連出聲示警都做不到……那個時候他在哪裏、在做什麼、又為什麼不出手?」

王隨風感慨道:「誰知道呢?只是那以後,江湖中就一直沒了兩人的消息,於是江湖中便都以為他們倆已經死在火海里了。我也是直到那一次,才知道他們活着,不但活着,還結成了夫妻!」

蘇妄言反問道:「那一次?」

王隨風和馬有泰對看了一眼,王隨風疲憊地嘆了口氣,道:「還是請趙老闆來說吧!」

趙老實呆了一呆,搔了搔白髮,想了半天,才又接着道:「駱夫人美是美,卻總是冷冰冰的,躲在房裏不見人。那位凌大小姐,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喜歡那位駱大俠,只不過駱大俠總是躲着她——這幾人雖然怪怪的,出手卻都很是闊綽,我便巴不得他們能多住些日子。

「這一日黃昏,駱大俠和凌大小姐一起出了門。駱夫人就叫人給她備水洗澡……」

趙老實說到這裏,便停住了,好半天,都不再往下說。

蘇妄言正要開口催促,滕六郎已道:「後來呢?」

趙老實眼珠亂轉,神情古怪,張著嘴卻不說話。好一會吞了口唾沫,一開口,卻道:「那位駱夫人,真是漂亮!真是漂亮!所以他們夫婦說要住店的時候,我就把他們帶去了樓上的寅字型大小房。」

他搔了搔白髮,像是又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深吸了口氣,解釋道:「寅字型大小房,是樓上左邊第三間,在丑字型大小房的隔壁。

他突然說出這句話,幾人都是不解,卻也只好耐著性子等他說下去。

趙老實道:「丑字型大小房的牆壁上,有一個小洞——「

蘇妄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這才知道他為什麼支支吾吾不肯說下去,不由轉過頭,和韋長歌相視一笑。

丑字型大小房的牆上有一個小洞,正好可以看到隔壁的寅字型大小房。

趙老實這人其實並不老實。

每次有年輕漂亮的女客在來歸客棧住店,他總是讓她們住在這間寅字型大小房裏。這一次也是一樣,他乍一見到花弄影,就已是神魂顛倒,所以駱西城夫婦說要住店的時候,趙老實立刻親自把他們帶去了這間寅字型大小房。

頭一個晚上,他也像平時一樣,躲在丑字型大小房偷窺。但那天夜裏,花弄影卻是和衣而睡,趙老實什麼也有沒看到,但他心裏卻越是痒痒了起來。所以這天黃昏,駱夫人讓夥計給送水的時候,趙老實就知道,自己遇上了難得的好機會。

他一邊忙不迭吩咐夥計送水上樓,一邊悄悄溜進了丑字型大小房。

當趙老實往寅字型大小房看去的時候,屋子裏都是水氣,衣服什麼的,都扔在一邊,花弄影就在浴桶里洗澡,正好背對着那小洞,赤條條地坐在桶里。看到她雪砌也似玲瓏的身子,趙老實幾乎連魂都要飛了,他一勁兒趴在那小洞上,怎麼也看不夠。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女人雪白修長的脖子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根極細的線,顏色血紅,緊緊貼在女人的脖子上。

趙老實忍不住又湊近了些。

就在這當口,花弄影輕輕地轉過了身子。只見那條紅線從她背面脖子上,一直延伸到正面,不多不少,剛好整整一圈!

剎時間,趙老實只覺腦子裏轟地一聲響,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終於明白那根紅線是什麼東西!

那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紅線!任何人一看到這東西,就會立刻明白那是什麼——那是一道傷口,只有砍了頭的人脖子上才會留下的傷口!趙老實曾在洛陽城裏看過幾次斬刑,就更是對這種傷口印象深刻!

可既然頭被砍了下來,又怎麼還能穩穩噹噹的連在脖子上?砍了頭,人自然就死了,但這個美麗的女人卻分明還是活生生的,能走,能動,要吃飯,也會說話……

一時間,他腦子裏亂紛紛的,就只看駱夫人從浴桶里站起來,嘆了口氣,舉起右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頸上的傷口——

趙老實說到這裏,也就學着二十年前那位駱夫人的動作,用右手輕輕地劃過自己的頸項。他學得極是傳神,眾人不由都感到脖子上一陣涼涼的,彷彿被那女人的手撫摸著的,是自己的頸項……

駱夫人站在浴桶里,玉雕也似的手指,輕輕搭在那條紅線上。

她突然側了側頭,向著牆壁看去。

趙老實在牆的這一側,才覺得有些不妙,女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穿過牆上的小洞,直直地對上了他的眼睛,跟着,慢慢的一笑。

她本來美貌,這一笑,更是傾國傾城,但趙老實卻只嚇得魂飛魄散,腦子裏一片空白,想退退不開,想叫叫不出。

花弄影一笑,跟着又迴轉身子,走出浴桶,裸著身子站在窗前逗籠子裏的鴿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老實才被一陣「滴答、滴答」的聲音驚醒過來,他只駭得一動也不能動,好半天,覺得腳面上濕漉漉的,戰戰兢兢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自己嚇得尿了褲子。他心頭略略一松,再壯著膽子看向隔壁,花弄影不知何時已不在房裏了。

——寂靜中,突然啪的一聲響,客棧里的眾人都狠狠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原來是桌上油燈的燈花爆開了,不由得又都鬆了口氣。

「後來呢?」

蘇妄言問。

趙老實瑟縮了一下:「我挨了一嚇,連滾帶爬地下了樓,躲在床上瑟瑟發抖,每次聽到腳步聲,就以為是駱夫人來了。明明數九的天氣,卻身上背上全是汗!過了不知多久,我聽見夥計在外面跟駱大俠打招呼,駱大俠像是心情不錯,大聲答應着,三步兩步上了樓。

「我聽到他回來了,也稍稍放了心,心想就是駱夫人要害我,她丈夫回來了,她也不能下手了。又想,不知道駱大俠知道不知道他夫人脖子上這道傷?他這麼好的人,怎麼會跟這麼個怪物在一起?想來想去,倒忍不住同情起凌大小姐來——好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駱大俠不愛,非要愛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怪物,這可不是叫人納悶么?」

說到這裏,像是過了這麼多年,還在為凌大小姐不平似的,微微嘆了口氣。

韋長歌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其實就算親身到了相思境地,又有幾人能清清楚楚說出個因果緣由來呢?所以『情』這一字,最是世上說不清、道不明之物,任你大智大慧大勇大聖,也是一般看不分明的。所謂情,於外,只在『無所適從』四個字,也因此讓人千攢百度;於內,便是紫玉成煙,章台故柳,可死而不可怨罷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默然。

稍頃,滕六郎竟拊掌大笑道:「可死而不可怨、可死而不可怨——韋堡主這話說得再好不過!當浮一大白!」

竟真的伸手提過旁邊酒罈,拍開封泥,自己先幹了一碗。

馬有泰幾人也不知在棺材裏呆了多長時間,又說了這許久的話,早已渴得很了,只是疑心酒里有毒,不敢先喝。此時看他先喝了一碗,登時都放了心,紛紛伸手倒酒。

蘇妄言見他不露聲色,病黃的臉上一抹頑皮之色卻一掠而過,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心道:這人倒實在有趣,明知那幾人渴了,偏裝作不知道,非等人渴得狠了,才來這麼一手,就算酒里真有毒,只怕也是叫人防不勝防。只不知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頓覺此人大對脾性,不由微露淺笑。

滕六郎轉頭見了,一怔,也回他一笑。

趙老實喝了酒,聲音也大了些:「他們明明兩個人一起出去,卻只有駱大俠一個人回來。夥計問起,他只說凌大小姐有事,晚些回來。又說他和駱夫人明早就走,讓夥計結帳。」

「一夜就那麼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第二天一早,夥計不見凌大小姐起床,開門進去一看,包袱行李都在,她人卻不知道哪兒去了。駱大俠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二話不說,立刻出門去找她,直到夜了才回來,一進門,就問凌大小姐回來了沒有。

「駱夫人也下樓來了。我看到駱夫人,心驚膽戰,但她卻仍舊一臉冷冰冰的,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問駱大俠可找到人了沒。駱大俠一邊搖頭,一邊嘆著氣說:『凌霄性子倔,我怕她一時想不通,出了什麼事,那可怎麼辦才好?』駱夫人淡淡應了一聲。我這才壯著膽子上去,問他們還結帳不結帳。駱大俠說『不結了』,又對夫人說『我實在不放心,還是等她回來再走吧?』夫人半天沒說話,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了句:『那就等吧。我知道,你總是不放心。』駱大俠看了看夫人臉色,安慰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不放心。若不是凌霄,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感激她,她若有難,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幫她,她若有事,我更是一生都不會安心。你別多想。』駱夫人看他一眼,只是微笑。」

趙老實看看屋中眾人,惑道:「你們幾位說說,這三人的關係可不是恁地古怪么——凌大小姐明明喜歡駱大俠,怎麼還會幫着他和他夫人在一起?」

***

趙老實心驚膽戰地又過了一夜。

自從那天之後,他一想到那個駱夫人就頭皮發麻,再也不敢去想這女人有多漂亮,多誘人,只是巴不得他們快點離開。

但一早起床,拉住夥計一問,才知道凌霄還沒回來,他知道這下駱家夫婦怕是還要留一天了,不由暗暗叫苦,也不敢再呆在客棧里,找個借口出了門,在外面閑逛到天黑,才從後門偷偷摸進了自己房間。

一進門,趙老實就被人從背後捂住了嘴。

趙老實先還以為是花弄影來找自己算帳,嚇得腿都軟了,再一看,卻原來是兩個拿刀帶劍的江湖客。

其中一人笑道:「趙老闆,別害怕,我叫張三,他叫李四,我們不是害你,是來給你送錢的!」從腰間摸出一錠銀子塞在趙老實手上,放開了他。

趙老實也知道,什麼張三李四必然不是真名,但名字雖是假的,手裏的銀子卻是真的。他拿着銀子,心裏也鎮靜了些,遲疑道:「兩位大俠,這是……」

張三笑着道:「趙老闆,我問你,你這裏兩天前是不是來了一對夫婦住店?」

趙老實點了點頭。

張三又問:「這兩人什麼模樣,都叫什麼名字?」一邊問,一邊拿出一錠銀子來托在手上。

趙老實吞了口唾沫,好一會兒,飛快地伸手拿過了銀子,把駱家夫婦來住店的經過老老實實都說了。

張三李四相互看了一眼,張三又摸出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上,笑眯眯地道:「勞煩老闆上去看看,那位駱大俠和他夫人,現在在做什麼?」

趙老實拿着銀子,心裏倒像是沒那麼害怕了,但要叫他自投羅網去見那駱夫人,卻是打死也不願意了!他忙陪着笑道:「張大俠,李大俠,我方才聽夥計說,駱大俠心情不好在房間里坐了一整天,他夫人在一旁相陪。這會兒,怕是還在房裏坐着呢!」

李四笑道:「我們也猜到了,不過想請老闆再去打探清楚些。」

趙老實對花弄影正怕得要死,只是支吾著不肯去,卻又怕把面前的張三李四惹怒了,無奈之下,只得把那小洞的事說了出來。

張三李四輕聲商量了一會,張三笑道:「請趙老闆先在此休息一下。」說完點了他穴道,把他放在床上,蓋上了被子,一前一後出去了。趙老實睡在床上,心中忐忑,等了許久,那兩人才回來。

那叫李四的人解開了趙老實,一言不發,從腰間拿出一張銀票放在他眼前。

趙老實看了那銀票,只覺眼花耳熱,心頭狂跳不已,耳朵里擂鼓一樣的響。他也知道,這兩人出手這麼大方,一定是他做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有了這麼多銀子,就是殺人放火又有什麼關係?

好半天,趙老實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嘶聲道:「張大俠,李大俠,你們要我做什麼?」

張三笑着道:「趙老闆是爽快人,要請你幫忙做件小事,事成之後,還有一張一千兩的銀票等着你呢!」

趙老實深深吸了口氣,重重點頭:「好!你們要我做什麼?」

張三拿出一小包東西,道:「駱西城一會兒會叫人送酒上去,你把這包東西分成三份,倒在三個酒罈里,然後一壇一壇送上去。第一壇放得少些,第二壇稍稍多一些,第三壇就可以全部放進去了。」

趙老實知道那包里裝着的多半是什麼毒藥,不禁心驚膽戰起來,但看看面前的銀票,卻還是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張三又道:「你先送第一壇酒上去,駱西城必然叫你再拿酒上去,你就把第二壇酒拿進去。他要是還說不夠,你再拿第三壇進去。」

趙老實緊緊攥了那包東西,啞著嗓子道:「這個容易,我儘力就是了,只是他喝不喝我可就管不了了。」

李四聽了,哈哈一笑:「這個也不用你管,你按我們說的話,把酒送上去就行了,其他的事我們自然會在隔壁盯着!」

趙老實勉強點了點頭。

張李二人依舊上了樓。

趙老實只覺嘴裏發乾,攥著東西撐著床沿站了起來,卻覺兩腿灌了鉛似的,一步也邁不開,只是不住發抖。趙老實死死瞪着自己的雙腿,怕有好一會兒,才勉強止住了顫抖。

他一伸手,抓住了那張銀票,仔細地疊了兩疊塞進懷中,這才咽了口唾沫,盡量鎮定地走到廚房裏,支開夥計,按那兩人的吩咐把那包粉末分別倒進了三個酒罈,倒完了,又拿酒勺攪了攪,這才放心。

才辦好,果然就聽駱西城叫酒。

趙老實忙抱了兩壇酒上樓。駱西城正和夫人坐在房裏桌前,趙老實一眼瞥見花弄影,心頭惴惴不已,忙低了頭走進去。他記着張李二人的吩咐,一壇放在桌上,卻彎身把另一壇放在了桌腳下。駱西城果然先拿過桌上那壇酒,倒在碗裏喝了起來。

趙老實出了房門,看了看旁邊的丑字型大小房,只聽裏面悄無聲息,也不知那二人在是不在,他心裏不安,便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外偷看。

從窗縫看進去,駱西城正一邊喝酒,一邊和夫人說着閑話。

駱西城面不改色地喝完第一壇酒,突然笑了笑,道:「這酒雖然加了料,味道倒還不差。只是這點毒藥就想要我命,卻未免把駱西城看低了。」

趙老實便是大驚,心道,莫非駱大俠已經知道酒里有毒了?可他要是知道有毒,又怎麼還會跟沒事人似的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

便見花弄影也輕輕笑了笑,道:「你一個人喝酒沒意思,我來陪你。」說完了,竟真的也拿過一壇喝起來。

駱大俠笑了笑,叫着她名字說:「看來今晚咱們又有客人,你要是累了,就先歇著,不用等我。」

幫他斟了一碗酒,點頭應了。

趙老實不敢再看,慌慌張張下了樓,假裝在柜上算帳,一邊注意著樓上動靜。但丑字型大小房也好,寅字型大小房也好,都靜悄悄的,平平靜靜。

再過了一會,天已是全黑了。

突然間,寂靜中就聽樓上一聲響,趙老實驚得差點跳了起來,卻是花弄影打開房門走了出來,站在樓上欄桿邊上,淡淡問:「趙老闆,想借你的廚房做幾道小菜給外子下酒,可以么?」

趙老實見了她,已是嚇得半死哪還敢說不?忙不迭地答應了。

花弄影下樓進了廚房,沒一會兒,就做了好幾道菜端上樓。門一關,又靜悄悄地沒了動靜。

這一天晚上,時間慢得叫人發慌。趙老實一會兒抬頭看看寅字型大小房,一會兒又抬頭看看丑字型大小房,也不知道裏面都怎麼樣了。他心裏發慌,什麼事也做不下去,索性叫夥計關門打烊,生意也不做了。

就在這時,只聽客棧外面長街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跟着,就有七八個人撞開店門闖進來,一律黑衣蒙面,手持長劍。夥計正要閂門,戰戰兢兢地上去道:「幾位客官……」才說了幾個字,就被當先那人拎着領子丟到一邊,摔昏了過去。

趙老實渾身打顫,趕緊縮到了一邊,大氣都不敢出。

這幾人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站成一排,站在樓梯口。突聽「吱呀」一聲,寅字型大小房門突然開了,駱大俠攜著夫人的手大步走了出來。

趙老實正心裏有鬼,不禁多看了他幾眼。但這夫婦二人卻都是神采奕奕,站在樓梯口,活生生一對神仙美眷,哪有半分中了毒的樣子?

只見那幾個蒙面人中,有一人踏前一步,瓮聲瓮氣地問道:「閣下就是駱西城么?」

駱西城環顧了一圈,微微一笑,一邊夫人一起走下樓,一邊道:「幾位深夜到此,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閑話么?」

那帶頭的蒙面人嘿嘿笑了兩聲,道:「駱大俠快人快語。我們幾人從遼東來——想必駱大俠應當知道我們的來意了?」

駱西城若有所悟地微一點頭,道:「唔,你們從遼東來?我明白了。」

那人道:「我家主人想見駱大俠,煩您跟我們走一趟遼東吧!」

駱西城卻嘆了口氣:「我敬重你家主人是條鐵錚錚的好漢,你們若光明正大來找我,我定然不會推辭。何苦在我酒中下毒,要挾我就範?幾壇毒酒,還難不倒駱西城。只是這等下作行徑,卻不是大丈夫所為。所以,這一趟,我是絕不會跟你們去的。

趙老實躲在一邊,聽了他這句話,先是一愣,跟着恍然大悟過來,原來駱西城雖然發現了酒中有毒,卻不知道是那張三李四二人搞的鬼,反誤會毒是這夥人下的!

帶頭的蒙面人才微微一愣,旋即冷笑道:「駱大俠不肯去,直說就是了,何必編排這些借口?只是請不到閣下,回去沒法子交代,說不得,只好得罪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幾人已一起攻了上去。

趙老實不懂武功,也不知這些人功夫怎樣,就只覺得那七八個蒙面人雖然拿着兵器,但駱西城空手與他們爭鬥,卻像是毫不費力一般。駱夫人在一旁觀戰,也是神情輕鬆,絲毫不為丈夫擔心。

果然,不過轉眼間,那七八個黑衣人就都被打倒在了地上。

駱西城笑道:「你們都是精忠報國的好男兒,我不願傷你們性命,你們走吧!」

話還沒說完,突然幾點寒光閃過,駱西城身子陡地一矮,險險躲過了,便看兩道人影,如箭離弦,極快地從樓上俯衝下來。

趙老實還沒來得及吃驚,幾乎同時,只聽窗外有人驚呼了一聲「當心」,從門外奔了進來,赫然是失蹤許久的凌霄!

後來的兩人,雖然也蒙了面,但他們一露面,趙老實就已猜到這是張三李四二人,此時再看身材裝束,果然不錯!張三李四的武功卻比先來的那些蒙面人高了許多,一時間,就只聽見長劍唰唰作響,三個人的身形糾纏在一起,叫人看不清哪個是哪個。

趙老實正看得目瞪口呆,就聽砰砰兩聲,張三、李四二人已倒在了地上。

***

——燈花啪的一聲響。

來歸客棧里,趙老實抹了把臉,長嘆一聲,道:「我雖然不是什麼江湖中人,卻也看得出,那晚在場的人,全都不是駱大俠的對手。可偏偏這時候,事情就發生了——「

蘇妄言好奇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時,眼看駱大俠把這些人都打敗了,我不由得鬆了口氣,扶著桌子,哆嗦著站起來。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趙老實神色惘然,狠狠甩了甩頭:「忘不了,也想不通!」

***

駱西城一腳把張三李四二人掃到了地上,笑了笑,正要說話,卻突然臉色大變,又冷又怒,皺着眉往前踏了一步。先來的那幾個蒙面人和後來的張三李四,見他一臉怒容,不明就裏,還道他動了殺機,都不由自主連連往後退去。

就在此時,駱西城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就那麼怔住了。

其實也不過片刻光景,但寂靜之中,倒像是過了幾天幾夜那麼久。駱西城怔了怔,肩頭陡地一震,跟着就全身都在發抖。才不過眨眼的工夫,已是面色灰敗,滿臉都是意冷心灰的樣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只是那神色幾乎要叫一旁看見的人也灰心起來,就像是這人生再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客棧里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見了他那樣的神色,一時都呆住了。

就只聽他長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我駱西城一生笑談風月,快意恩仇,自以為人生到此,再無恨事。哪知道到頭來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場空,原來都是浮生一夢!哈,哈,這老天爺,為何總要作弄人!」

眾人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駱西城卻突然大笑了三聲,笑完了,足尖一點,將地上長劍抄在手中。跟着轉向凌霄笑了笑,這時候,他的神態樣子,卻又跟往常一樣,瀟灑極了。

駱西城道:「凌霄,你記住我的話——這件事,是我自己要為自己做的,實在是我只剩下了這一條路,非這麼做不可。跟誰都沒關係,你莫怪在旁人頭上,將來也不要想着為我報仇。」

凌霄只是獃獃站在那裏,像是也愣住了。

駱西城卻又對夫人笑了笑,從容道:「別的也沒什麼了,唯有一件,今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你自己千萬保重身子。」

一語未了,突然橫劍一揮。剎時間,只見一道鮮血從他脖子上直噴出來,跟着,人頭就滾到了地上。

韋長歌和蘇妄言聽到此處,不禁同時低呼了一聲。

蘇妄言驚問道:「你說駱西城是自刎而死?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趙老實苦笑着搖了搖頭。

蘇妄言微怔,旋即看向馬有泰和王隨風。

馬、王二人卻也都是一臉茫然,緩緩地搖了搖頭。

滕六郎在一旁問道:「這張三李四,想必就是二位了?」

馬有泰倒也乾脆,爽快答道:「我和王大哥出手之前已商量好了。這件事,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須得用假名互稱。」

蘇妄言追問道:「後來呢?駱西城自刎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趙老實嘆道:「我再沒想到,駱大俠會自己割了頭,等我醒過來,人都不見了。凌大小姐坐在駱大俠的屍首旁邊,臉上的神色,又是不相信,又是絕望傷心,看起來也像死了一樣。駱夫人眼裏淌淚,慢慢走過去,跪在地上,把駱大俠的頭抱起來,抱在懷裏,用手把他臉上血跡抹去了。我看到這景象,不由得又是一陣發昏。

「不知道過了多久,凌大小姐道:『花姐姐,你覺得怎麼樣?』駱夫人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痴痴看着懷裏的人頭。凌大小姐咬了咬嘴唇,衝上樓,片刻手裏拿了一錠金子又沖了下來。她把金子扔給我,慘白著臉道:『這間店我包了,你不管去哪裏,七天之內不準回來!』我正駭得要死,立刻把那夥計拽上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客棧。」

王隨風和馬有泰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那之後的事,王隨風詫道:「她包下客棧要做什麼?」

趙老實搖頭道:「不知道,我再回來的時候,凌大小姐也好,駱夫人也好,就連駱大俠的屍體都不見了。

「跟着沒多久,鎮上就開始接二連三的死人。有人說親眼看到一具無頭男屍殺了那些人。又有人說看到了一個紅衣服的女鬼,在鎮外出沒。開始大家還不相信,可是死的人越來越多,都是被人用刀殺死的,看到那無頭屍體的人,也越來越多。鎮上的人都慌了,短短几個月,能搬的就都搬走了。

「我本來捨不得這家店,不想搬。哪知道,有一天,我晚上回來,親眼了那無頭的屍體。『他』雖然沒有頭,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駱大俠沒錯!我嚇得掉了半條命,第二天一早就趕緊搬走了,再也沒回來過。只聽人說,鎮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個人都沒有了,客棧也被當成了義莊,寄放屍骨。」

韋蘇二人聽到這裏不約而同看向滕六郎,心下都暗道:滕六郎說這客棧是從前任老闆手裏買來的,原來也是說謊。不免對此人的身份更加狐疑。

趙老實舉頭四顧,長長哀嘆:「來歸客棧……來歸客棧……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整整四十年了啊……」

屋裏卻沒人理會他的感慨。

蘇妄言喃喃道:「那天晚上,凌霄一直躲在窗外看着屋裏的情況。那些黑衣人和駱大俠打鬥時,她並不擔心,看到馬總鏢頭和王大先生突然出現,卻驚呼了一聲,從外面衝進來。這是為什麼?」一頓,自言自語地道:「嗯,是了。那幾個黑衣人是凌霄自己找來的。所以她看到事情有變,才大是驚訝。」

韋長歌略一思索道:「駱西城說他們精忠報國,這幾人,莫非是軍旅出身?」

王隨風和馬有泰相互看了一眼,嘆道:「韋堡主猜得不錯,那幾個黑衣人乃是遼東凌大將軍的部下。」

「凌大將軍?王大先生說的,可是遼東鎮軍將軍府的凌大將軍?是凌老將軍麾下,還是凌小將軍麾下?」

王隨風點頭道:「那時凌小將軍年紀尚輕,那幾人是凌顯老將軍派來的。」

韋長歌詫道:「這就奇了——當年凌大將軍帳底有百萬大軍,鎮守遼東,權頃一時,說是一方諸侯都不為過。駱西城卻只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客,一向不與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凌顯找駱西城會有什麼事?」

一邊問,一邊望向蘇妄言。

蘇妄言充耳不聞,只是怔怔地出神,好一會兒,才喟然道:「原來那人頭是駱西城的……原來她也不是他夫人……二十年了,原來她還是忘不了他……」

他一連說了三個「原來「,其餘幾人都是莫名其妙。只有韋長歌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然道:「我早就說過,凌霄說話不盡不實,她的話不足為信。」

蘇妄言白他一眼:「那你說,她若不是對他一片真心,何必三番五次找上蘇家?她那種傷心憔悴,難道都是裝出來的?她認定了他,就不回頭;這麼多年,在她心裏,也始終只有這一個人!就算她不是他夫人,那又怎麼樣?」

韋長歌無奈,笑了笑,也不和他爭辯,轉向馬王二人道:「趙老闆說了那麼多,我卻還是有些事不明白,還要請二位解惑。」

王隨風看了馬有泰一眼,道:「馬老弟,是你說,還是我說?」

馬有泰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道:「還是王大哥你來說吧。」

王隨風點頭道:「也好。」也喝了口酒,捻了捻鬍鬚,像是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眾人也都不說話,屋子裏,就只聽見外面不斷傳來細碎的「簌簌」聲。從窗口看出去,原來不知何時,那雪又開始下起來了,一點點的,緩緩飄着,在夜色里柔柔地發亮,真箇便如柳絮因風而起一般。

「……我和馬兄弟,是那年在蕭山莊結識的,我二人脾氣相投,那次之後就時常有來往。二十年前,泰豐鏢局接了一筆大買賣,要送一批紅貨出關,怕出岔子,四處找人助拳。馬兄弟就邀了我去相助。

「那批紅貨是南海蛟王世子迎娶馬家牧場三小姐的文定之禮,價值連城,路途又遙遠,沿路不知有多少人在覬覦。蛟王和馬家都派出了大批好手幫忙護鏢,泰豐鏢局也是傾力出動,三條路線,虛虛實實,只求能把貨平安送到地頭。

「那一趟,真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大大小小的伏擊圈套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好幾次,經歷之兇險,我現在想起來還會嚇出一身冷汗。鏢隊出發時,一共是八十二人,貨到了馬家牧場,活着的只剩了十四個,這十四個人中,身上沒傷的,連一個都沒有。就連陳總鏢頭都死在了一次伏擊里。我和馬兄弟受了重傷,在馬家休養了足足三個月,才能下床。」

蘇妄言笑着打斷道:「但那一趟之後,馬總鏢頭就成了今日的馬總鏢頭,凡是泰豐鏢局走的鏢,從此便再也沒有人敢來碰。而孤雲劍客也由此一戰威震天下。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這段英雄往事,江湖中誰人不知?」

王隨風嘆道:「蘇大公子,你莫怪我羅嗦,要把事情說清楚,就非要從這裏開始說不可。」

韋長歌笑問道:「這件事,和駱西城也有關係?」

王隨風和馬有泰竟不約而同長長嘆息。

王隨風悵然道:「唉,也是天意弄人,若非那趟鏢如此兇險,我和馬老弟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我們二人從關外回來后,有一天在洛陽城外一個小酒鋪里吃飯喝酒。已經是深夜時分,酒鋪里,客人寥寥無幾。

「喝了兩杯酒,馬老弟突然低聲道:『王大哥你看,對面那女子不知道是哪個大官的家眷,怎的一個人在這兒喝酒。』我裝着不經意地看過去,靠着門口,果然有一個鵝黃衫子的美貌少女獨坐飲酒,看神色已有七八分醉意。我問馬老弟是怎麼看出來的,馬老弟笑了笑,道:『王大哥,你武功比我強,也比我多認幾個字,但說到有兩件事,你卻不如我。這第一件,是看人,第二件,便是看寶貝。你看她頭上那隻釵,那是漢武帝時趙婕妤帶過的玉燕釵,那可是件真正的寶貝!尋常的富商大賈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她卻只當尋常髮飾使用,全不愛惜,必是世宦人家出來的。』

「我二人正說着話,那少女突地大笑出聲,笑着笑着,又傷傷心心地痛哭起來。她哭了一陣,揚手把桌上的酒瓶掃到地上,就這麼大聲唱起歌來——她唱的那歌,我剛好知道,乃是曹子恆的《秋胡行朝與佳人期》。」

趙老實訥訥問道:「什麼?」

馬有泰也忍不住道:「她唱的那歌我當年就沒有聽明白。只記得什麼吃飯喝酒什麼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蘇妄言道:「那是魏文帝曹丕作的一首歌兒,名字叫《秋胡行》。」看了韋長歌一眼,取笑道:「韋堡主想必記得這歌,不如唱給咱們聽聽吧!」

韋長歌一笑,竟不在意,當真用手輕打拍子,清唱起來。

眾人都屏息凝神,聽那輕輕的歌聲,和著窗外簌簌飛雪,一起飄落下來——

朝與佳人期,日夕殊不來。

嘉肴不嘗,旨酒停杯。

寄言飛鳥,告余不能。

俯折蘭英,仰結桂枝。

佳人不在,結之何為?

從爾何所之?乃在大誨隅。

靈若道言,貽爾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躕。

佳人不來,何得斯須。

韋長歌唱完了,淡淡解釋道:「這說的是有一個人,和佳人定好了約會,但從清晨等到日暮,佳人始終沒有來。佳人雖然不至,這人卻不肯放棄,採摘芳草,起誓相隨,一片熱誠,中心藏之,不能忘懷。」

馬有泰低低「啊」道:「她這歌,是為駱西城唱的吧?我當時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只覺得她唱得傷心,還是王大哥告訴我說『她是犯相思了』。」

滕六郎目色一黯,悵然道:「人世中求而不得之境,又豈止『佳人不至,旨酒停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中心藏之,又有何用?」

蘇妄言笑着回了句:「求不得,亦宜休。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眾人才都怔怔不知如何接話。

便聽韋長歌溫和卻又鏗然如金石的聲音淡淡道:「求之不得心常愛,高山成谷蒼海填。」說完微微笑笑,也不再等人接話,轉向王隨風道:「後來呢?」

王隨風道:「當時,我只當是哪家的小姐為情所苦,在那裏借酒消愁,並沒有留意。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幾騎人馬經過,那馬本已馳過了,馬上的人聽到歌聲,卻驚呼了一聲,調轉馬頭又轉了回來。

「那馬上是幾個武將裝束的騎士,看樣子品級都不低,見了那少女都是驚喜交集。我和馬老弟看他們轉身回來,情知事情有變,便趴在桌上裝睡,好在那少女已經喝得半醉,新進來的那幾人也沒有留意我們。

「便聽那幾人紛紛叫道:『大小姐!』其中一人,聽起來像是領頭的,一開口,其他人便都安靜了。那人笑着道:『大小姐,真的是你!末將方才在外面聽到大小姐的聲音,還以為聽錯了!大小姐竟真的在這裏!』

「那少女隔了好一會兒才醉醺醺地問:『你們怎麼來了?』領頭那人回答;『末將等奉了大將軍的命令出來尋找大小姐。大小姐,自從你離家之後,將軍派了許多人,四處尋你!將軍在家,也日夜惦記着你呢!』

「我趴在桌上裝睡,聽他們說話,漸漸弄明白了。那少女原來是遼東大將軍凌顯的女兒,離家已經好兩年了,這幾人就是專門出來尋她的。那少女這次好半天沒有說話,一開口,酒意倒像是全醒了。便聽她冷冷道:『惦記我?你們就會說這些好聽的來哄我。哼,我心裏都明白,他惦記我,還不是為了那東西?不就是一顆……』她才說了一半,那幾人陡然一起叫起來,打斷了她,竟像是十分的緊張。」

王隨風看向韋長歌和蘇妄言,道:「當時我心頭一動,心想,遼東凌大將軍聲威顯赫,位高權重,叫他這般着緊的,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跟着就聽酒鋪老闆悶哼一聲,想來是被那幾人點倒了。便聽見一陣腳步聲,那幾人走過來,像是在彎腰檢查我們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我心裏不由得好笑,這幾人武將出身,做事雖然也算仔細,但江湖上的事情,未免還是少了經驗。

「有人在我身旁道:『睡著了。』那為首的人嗯了一聲,這才道:『要說將軍一點不記掛東西的下落,那是假的。我們出來的時候,將軍有命,找到大小姐,大小姐要是執意不肯回去也就算了。但東西,無論如何一定要帶回將軍府!』那凌大小姐半天沒吭聲。幾人就有些沉不住氣,又道:『返魂香是世間至寶,大小姐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安靜了片刻,那人突然道:『大小姐,你笑什麼?』那凌大小姐不住聲的冷笑,末了道:『說得輕巧——我只問你,憑你們幾人的武功,能勝過駱西城嗎?』那幾人都是默然。為首之人道:『還請大小姐賜教。』

「凌大小姐淡淡道:『單你們幾人想要把東西從他手上要回來,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何況有他夫人在一邊,動起來手更占不到便宜。只好想法子把他帶回遼東去,咱們將軍府多的是高手,只要進了將軍府,自然有人能制住他叫他把東西交出來。』

「那幾人紛紛道:『大小姐有什麼法子?』

「凌大小姐道:『駱西城和他夫人現下就此處往西三十里長樂鎮上的來歸客棧里。你們去了,莫要動手,只說從遼東來,請他跟你們回去,他自然就會跟你們走了。』

「那為首的武將遲疑道:『這……這行嗎?』

「凌大小姐道:『駱西城是個有擔當有氣魄的磊落漢子,那年他闖了將軍府也是逼不得已。他敬重爹爹是國家棟樑,既然被你們找到了,就一定不會拒絕。只是路上千萬別耍花樣,你們這點兒心思瞞不過他。這事情我不能露面,不過回去的路上,我自會跟在你們後面,他要是問起,你們就只說我已被爹爹派來的人帶回去了。』有一人半信半疑地道:『那回了將軍府又該如何?』那凌大小姐笑了一聲:『咱們遼東那麼多高手,難道還留不住區區一個駱西城?我今晚寫封信,你們明天先回去一個人,把信給我哥,他自然知道提前準備。』

「那幾人應了,簇擁著那少女出門上馬走了。待聽得馬蹄聲去得遠了,我和馬老弟才抬起頭來。」

滕六郎突然冷笑道:「難怪二位動心,這返魂香,倒的確是件至寶。」

馬有泰默然了片刻:「其實我和王大哥也不是愛錢如命的人。若是普通東西,再值錢,我們也不會看在眼裏。只是我們二人剛從閻王殿上走了一圈回來,對死生之事,難免多了些感觸。」

王隨風也嘆道:「都是天意!我聽那幾人幾次說起返魂香,只猜想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等他們走了,就問馬老弟返魂香是什麼東西,怎麼能讓凌大將軍這等人物都這麼着緊?馬老弟道:『這東西,說是產自海外仙山。普天下,唯有遼東凌大將軍曾蒙異人相贈,得到過一顆。據說這東西雀卵大小,看起來是一顆普普通通的黑色藥丸,卻能卻死返生,就是人已經死了,取一丁點兒返魂香一焚,立馬就能活過來。』

「我聽了之後,好半天沒有說話,只覺熱血上涌,腦子裏就只有卻死返生幾個字。好一會兒,才聽到馬老弟在問我:『王大哥,你說這世上什麼東西最要緊?要我說,名聲也好,錢財也好,都是假的。世事無常,人要死時,再多錢財又有什麼用?那些個破名聲,就更沒意思了!』

「我心下會意,道:『馬老弟的意思是,命最要緊。』馬老弟道:『不錯!王大哥,我是粗人,不會說話——我們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過得了今天,不知道能不能過得了明天。唉,我平日裏總說自己不怕死,其實要真到了跟前,哪有不怕的?這次去關外,我才真正知道,人到了要死的時候,哪怕能多活一時一刻,那都是好的!兄弟別的話也不說了,就看大哥的意思了!』」

王隨風一頓,看向眾人道:「我們兩人雖然忌憚駱西城武功厲害,但實在捨不得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於決定下手……那之後的事,剛才趙老闆已說過了——我們搶在將軍府的人前面到了客棧,果然找到了駱西城,還發現他和花弄影結成了夫婦。我們倆一商量,要論武功,我和馬老弟加起來也不是駱西城的對手,何況還有花弄影在,所以讓趙老闆事先在酒里下毒,只要他中了毒,我們就可以此要挾。一包毒藥分三次下在酒里,也是怕被駱西城察覺。哪知道還是被他發現了!但既然事已至此,我們也不願空手而回,便趁着他和將軍府的人打鬥的時候猝然出手。」

馬有泰長嘆了一聲,頹然道:「其實剛一交手,我就知道事情無望了,我們二人根本不是駱西城的對手!只是沒想到他竟會橫劍自盡!當時,我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聽到凌大小姐的尖叫聲,才清醒過來——唉,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傷心……她也當真痴情……」

片刻,王隨風苦笑着接道:「那時,大家都愣住了,一個個呆站着,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凌大小姐發了瘋一樣撲過去,口中不住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花弄影更是泥塑似的,定定看着駱西城的屍首,怔怔立着,大約還沒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將軍府的人才上前去拉凌大小姐,她死活不肯起來。那幾人也是驚魂未定,小聲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人上前道:『大小姐,我們走了,你……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大將軍他是真的記掛你!』那凌大小姐也不說話,只是回過頭,慢慢把他們幾人一個個看過來,又冷冷望向我們二人。她身上、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血,坐在血泊里,那眼神……我雖然矇著臉,卻像是連皮肉骨頭都被她看穿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將軍府的人踟躇了一下,道:『大小姐,那我們先走了。』那位凌大小姐也不說話,也不動彈,不知道究竟聽見沒聽見。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伴,一行人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我們倆也是好沒意思,趁機悄悄離開了……我們做了這種見不得光的醜事,生怕被人知道了,彼此也就刻意斷絕了來往……這件事說來真是慚愧的很,這二十年來,一直叫我耿耿於懷,每次想起都羞愧難當、悔不當初!」

說到這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已是羞慚之極。

馬有泰亦只低頭喝酒,不敢抬眼。韋長歌和蘇妄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難得兩人竟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還是王隨風低聲道:「時隔多年,沒想到我們老兄弟又在這裏見面了……我只是想不通,究竟是誰把我們帶來這裏的,他帶我們來這裏,是想幹什麼……」

趙老實幹笑了幾聲,道:「不管是誰,總是來找我們報仇的。」

王隨風沉吟半晌,搖頭道:「我們三個固然有錯,但追根究底駱大俠卻並非因我們而死,這報仇二字從何說起?韋堡主,你們又是為什麼到這兒來?」

韋長歌不著痕迹望向滕六郎,卻見他抱胸而坐,雙目微瞑,似已睡著了。便笑了笑,道:「我和妄言來這裏也是因為這位凌大小姐。」

當下把事情經過三言兩語說了一遍,蘇三公子、秋水劍這些事便避開了沒提。

馬有泰和王隨風對望一眼道:「這麼說,十有八九真是凌霄把我們弄來的……可駱西城明明白白是自殺而死,他自己不也說了嘛,他要死是他自己的意思。凌霄又要找誰報仇?」

韋長歌道:「駱大俠雖是自殺,但總是有什麼原因他才會這麼做——否則以他的膽略識見,豈是尋死覓活之輩?倉卒之間,駱大俠究竟想到了什麼,叫他心灰意冷,非死不可?凌大小姐要找的仇人,會不會就是逼得駱大俠非自殺不可的那個人?凌霄、花弄影、駱西城,這三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王隨風插嘴道:「還那幅畫和月相思,又是怎麼回事?難道逼死駱大俠的人是月相思?」

蘇妄言淡淡一笑,道:「那幅畫的意思,我開始也不明白。只是在凌霄那裏看到那人頭后,我就一直在想,頭下面的身子哪兒去了,是不是也像那人頭一樣沒有腐爛?先前我在外面看到那個無頭男人的時候,忽然就明白過來,那具無頭屍體就是頭下面的那個身子!刑天圖——那屍體無首而能動,豈非和刑天一樣?

「再想到月相思,我就猜想,是不是當年凌霄和花弄影用了什麼法子,想將駱西城救活——那七天裏,她包下這家客棧,大約就是在進行這件事,只是不知為何,事情的結果卻完全非她所料。這就像是嫦娥盜得靈藥,卻只能夜夜獨對碧海青天,留下無窮無盡的悔恨……如今凌大小姐後悔了,於是想要找月相思出來,解決這事情。」

王隨風理了理頷下長須,問:「可駱西城是斷頭而死,有什麼法子能救活他?」

韋長歌微笑道:「凌霄好幾次提到那位高人曾對她有恩,會不會是以前曾因為那位高人的緣故,求得過月相思的幫助?月相思是一幻境的主人,據說有溝通幽冥之能,如果凌霄和花弄影能得她相助,駱大俠也許真能死而復生也未可知——王大先生莫要忘了,花弄影的頭,不也是『斷過』嗎?」

蘇妄言頷首道:「多半便是如此!」沉吟須臾,湊到韋長歌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傳說月相思性子極冷,等閑有人相求,必不理睬。凌霄也說,要求月相思,必先求三叔。想必當年三叔不知何事與月相思親近,也因此幫過凌霄,是以他一拿到刑天圖便立刻猜到原委,這才讓我去偷秋水。」韋長歌才一頷首,卻突然笑起來,也壓低了聲音道:「但你三叔一定沒料到,有人這麼不濟事——只不過叫你去偷把劍,居然也會失手,鬧得雞犬不寧!這會兒他在洛陽,不知怎麼替你擔着心呢!」

蘇妄言臉上一紅,就聽一旁馬有泰喃喃說了句「莫非是返魂香?」,蘇妄言正不知如何反駁韋長歌,聞言大聲冷笑道:「就算是返魂香,馬總鏢頭又能怎麼樣?這麼多年,難道還不死心?」

馬有泰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又不好發作,樣子狼狽之極。

蘇妄言還要再說,韋長歌已笑着道:「不管怎麼樣,事情到這裏,總算是有些眉目了。

「想來當年花弄影與駱西城是在蕭山莊一役中相識,又一起逃出了火海,後來不知怎的結成了夫妻。再後來,駱西城又認識了凌大將軍的女兒凌霄。凌霄身為將軍府的大小姐,按理,不會有太多機會和江湖上的人來往。她曾說到,駱西城闖過遼東將軍府,而凌大將軍派人找駱西城一事又和返魂香有關。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駱西城闖將軍府就是為了返魂香,而凌霄就是那時候認識了駱西城。

「凌霄對駱西城一往情深——按趙老闆所說,她的心意,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來,而當時,和駱西城在一起的還有駱夫人。凌霄明知道駱西城已經有了夫人,卻還是苦苦糾纏……」

他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停住了——店裏眾人,除了滕六郎面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其餘幾人臉上竟都大有不以為然之色。

馬有泰遲疑道:「韋堡主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這男女之間的事,實在不好說的很。駱大俠和花弄影有水月宮殺父之仇在先,又有蕭山莊逼迫之恨於後,這兩人雖然結為了夫婦,但其中恐怕還另有內情。何況飛天夜叉一向殺人不眨眼,我看,她當初嫁給駱大俠,就未必安着什麼好心……」

王隨風捻須道:「馬老弟說得對。凌大小姐出身將門,天真爛漫,性子也是大開大闔,若說駱大俠會愛上她,也不足為奇。也難說就是凌大小姐自己一廂情願糾纏駱大俠……」

韋長歌冷笑道:「果然天真爛漫,又怎麼會設計讓人去擒自己的心上人?」

王隨風辯道:「韋堡主此言差矣!方才趙老闆不也說過嗎?駱大俠親口說過,要不是凌大小姐,他不能和花弄影在一起。如果是尋常女子,又有哪一個會幫着情敵跟自己的心上人……

只說了一半,見韋長歌面上隱隱有些慍色,不由自主地收了聲。

韋長歌淡淡道:「凌霄失蹤前一天,和駱西城一起出門,回來的時候,是駱西城一個人回來的。駱西城到處尋找凌霄的時候,她正在三十裏外。她為什麼一個人去了那小酒鋪喝酒?以她的身份見識,發生了什麼事,能讓她失聲痛哭?

「其實只要想想凌霄晚歸那天,駱西城和夥計的對話,很容易可以發現,駱西城原本是準備第二天一早和夫人一起離開的,只因為凌霄失蹤,才不得不留在了長樂鎮。也就是說,他們並不準備和凌霄一起上路。我猜,凌霄多半是因為被駱西城拒絕,才憤而出走……」

蘇妄言不待他說完,冷哼了一聲,駁道:「胡說八道!你既不是駱西城,又不是凌大小姐,你怎麼知道當時究竟是什麼景況?就算是凌大小姐苦苦糾纏,又焉知不是她認識駱西城在先,花弄影橫刀奪愛在後?要我說,難保不是駱大俠和凌大小姐兩情相悅,花弄影苦苦糾纏!」

韋長歌這時倒不生氣,好脾氣地笑笑道:「好,好,就當我錯了吧!反正,不管是凌霄與駱西城是不是早就相識,花弄影是不是橫刀奪愛,凌霄出走,總是和駱西城那晚跟她說的話有關係。」

突然間,只聽隔窗一聲輕笑。

眾人都是一驚,不覺回頭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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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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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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