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阜雨樓並不難找。

說阜雨樓是江南最紅的酒樓並不為過。站在這條大街上,放眼看去,一整排比鄰而建的酒樓之中,就屬這棟高達三層的雄偉雕樓特別耀眼。

「這一帶酒樓特別多。」端看那些排場,馮即安即忍不住喃喃自語。

「沒錯,整個蘇杭的水陸交通,全彙集在這一處,商家旅客來往頻繁;往北走馬至京城,往南搭船過江走運河,全都得在這兒。你可注意到了?這兒的酒樓茶樓全都是順着樓后的護城河而建的,前頭招呼路人,後頭水路也能招攬來往船隻生意;每家酒樓前樓建得雄偉不說,後頭更是水閣涼亭,也自備了畫舫蓬舟供客人吃食取樂。」另一個回話的女人微微一笑。「加上這兒氣候合宜,是個值得長住的好地方。」

馮即安打量半晌,翹首指著前面那一棟樓高達五層,半完工的建築。

「那是什麼?」

「那個就是阜雪樓。建好后規模至少會比現在的阜雨樓大上一倍,也將會取代現今的阜雨樓,成為蘇州一帶最大的酒樓。聽說劉寡婦花了不少心血在這兒。」

「劉寡婦?」

那女人咯咯笑了起來。「拐了半天,你就是想問這位劉寡婦。」

她叫花牡丹,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蘇州城內四大艷窟之一百雀樓的頭牌名妓;相貌貴氣美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文人才子不計其數,是個風韻、氣質、才藝兼俱的女人。

即便是她現在戴着帷帽,容貌完全藏在面紗之後,但那比例漂亮的身段,在跟着店小二走進阜雨樓的廂房前,仍吸引了不少客棧里的單身男子。

馮即安此次前來幫忙的對象張華張大人,便是派任在當地的府尹。人多事雜,張華無暇照應,只得拜託身為他紅顏知己的花牡丹幫忙。

「沒有的事。」馮即安笑着坐下來,打量著四周的擺飾。「我是想這位劉寡婦也不簡單,一個婦道人家有本事搞這麼大的名堂。」

「那可不。」花牡丹捲起竹簾,遠方尚未完工的阜雪樓立在彼端。「這家開張不到五年的酒樓,竟有能力再開張這麼大的分店,這位寡婦可是不簡單。你知不知道,這阜雨樓還有個別稱,叫寡婦樓。」

「寡婦樓?」馮即安嗆了一嗆,咳起來。

「哪有這麼怪的名字。」

「這樓里見到的男夥計,全是劉寡婦的遠房親戚,至於其他女人……」

「女人?」他抬頭探了探。

「怎麼?談到女人,你眼睛張這麼大?」花牡丹又笑了。

「隨口問問。既然咱們在她店裏,聽聽也好。」馮即安哼哼笑了。

「無妨,」花牡丹仍是笑吟吟的。「張大人要我幫你的用意便在這兒;這城裏頭,你有啥不明白,都可以盡量發問。你問的這位劉寡婦……」

花牡丹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她的出身沒人曉得,只聽說她嫁的男人很早就沒了。在阜雨樓她雖是當家,但她只負責煮食。也許是婦道人家不方便見客,對外張羅一切的全是她侄兒江磊,至於她本人……」花牡丹聳聳肩,兩手一攤。「沒人見過。客人進酒樓,只為吃喝住宿,沒人好奇她的長相。再說,其他女眷老的少的全是寡婦,除非這位劉寡婦長得美,要不然,男人是不會惹這個麻煩的。」

會是紅豆兒嗎?如果她真是嫁了人……馮即安有些恍然大悟。或者就可以解釋她人為什麼會到江南來,又能不介意名節的作假混進樊家。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也許是紅豆兒嫁得不好的關係。他當年肯冒着殺頭之罪劫下她,便已是自許為她兄長,自然該負些責任。

慢慢慢!當日把她交給卜家,此樁事情便已了結,干他屁事!自己發了瘋不成,竟要擔那生平最恨的責任問題。

沉思間,店小二進來送了盆子伺候他們洗手擦臉,花牡丹搖手拒絕了;馮即安回神,自袖子裏掏出一封信。

「小二哥,能否請劉寡婦過來一敘?」

店小二收了盆,盯着他,沒好氣的開口:「咱們姑奶奶只煮飯,不見客。」

他笑一笑,和花牡丹對望一眼,並沒說什麼。

「那好吧,勞小哥您把這封信交給她,就說是京城裏頭一位浣姑娘交代的。」

原來那漫不經心的眼神跳動了一下,店小二重新打量他,之後換上了另一副面孔。「你等等。」

☆☆☆

在廚房忙着的梁紅豆停下手邊的事,把信接過。

紅豆妹子展悅:

相思藥材一味隨人附上,請點收。

為姐只有一句勸: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諸事切莫過於強求,緣分尤甚。

望妹子謹記於心。

姐浣字

原來馮即安會出現在蘇州,並不是偶然,是浣姐的撮合了。但是……從樊家樓撞上他的意外事件起,可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簡直是……一思及此,梁紅豆垂下頭,兩頰的紅暈不經意的流露出了女兒家的羞態;但隨即,她咬住唇角,冒火地想起昨兒夜裏馮即安試圖調戲她的那一幕。

「喂喂!喂!」

梁紅豆驚喘一聲,本能地把信箋朝腰后藏去,然後有些不知所措的盯着眼前的翠衫少女。

「發傻呀你。」溫喜綾瞪她一眼。

「你再這麼偷偷摸摸的進來嚇人,下回我報官捉你。」梁紅豆威脅道。

「拿來。」

「拿什麼?」梁紅豆臉上裝迷糊,身後十指齊動,把信揉得一團亂。

「再揉,你再揉呀,把東西揉掉有啥用,心虛。」溫喜綾沒好氣的冷哼一聲,睇着她臉上的紅暈,下一秒鐘,立刻涎著一張笑眯眯的臉貼向前去。

「什麼好東西嘛,借我看看會怎麼樣?」

「只是……只是藥方子,治……治頭疼的。」

「是嗎?我還以為是哪家撞昏頭的秀才愛慕你的艷情詩呢。」

「少鬼扯了。」紅著臉低低的斥罵一聲,梁紅豆快速的將紙張投進爐灶。

「到這兒來幹嘛?」

溫喜綾瞪着她,然後開始大搖其頭。

「搖什麼搖,」梁紅豆狠狠拍了她頭一下。「會搖昏、搖笨的,你知不知道!?傻子。」

哎呀一聲,溫喜綾連連退了好幾步。

「你這麼才會把人給打昏、打笨呢。」

「知道就好,再這麼胡說瞎說,你看着辦。」

「嘖嘖嘖!那封信一定大大大大有問題,把你搞成這樣失魂落魄。說吧,到底是誰?」

「一早說什麼瘋話,我聽不懂啦。」梁紅豆匆匆越過她,從架上拎起厚重的砧板,嘴裏沒好氣的叨念著:「到底有什麼事情,快點說行不行?」

挖不出什麼小道消息,溫喜綾不甘心的撇撇嘴。「什麼事情?你還敢問我有什麼事情!你真是貴人呀,忘事本事忒大,是誰昨兒個說吃完桂花糕后,今天要請我吃紫蘇梅?」

「你還敢說!你差點害死我。」

溫喜綾難以置信:「你偷襲失敗?」

梁紅豆張嘴欲言,突然又搖頭。「當然沒有,我把東西拿回來了。」

「真的?」

「真的。」她乾笑,失敗這兩個字怎能隨便亂講,尤其那一晚又是這麼丟臉的下場。要不是後來馮即安被她吵得頭疼,怎麼會輕易放她走。

「既然是真的,你幹嘛罵我?」

「我……我忙忘了。」

「忙着讀你的艷情詩。」溫喜綾酸溜溜的挖苦了兩句。

忙着整理自己的心情。梁紅豆沒等她挪揄完,喚了一位大嬸來,要她領溫喜綾先走了。

☆☆☆

雜着零星火花的木頭燒裂聲自爐灶里斷斷續續傳出,梁紅豆欠身向前,提起火鉗撥開了柴薪,一時間熊熊的火勢把廚房的溫度提高了一倍。

信箋已成了灰燼,她的相思,是不是也該到了盡頭?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直起身子,手指輕輕觸磨著砧板上的刀痕無數,心頭驀然起了微微的酸甜感;那滋味彷彿像是才飲過她熬煮的梅子湯,殘留在舌尖的是那澀中帶甘的香。回憶深處,似乎也總是這樣的味道在打轉着。

拋開昨日的不愉快,其實這些年來,她真的真的很想他。

想念那個「既來之,則安之」。

那麼,對他,她又該怎麼做?

「豆豆。」

「又有什麼事?」懊惱的扭過身子,梁紅豆第一次對這種沒有私隱的生活感到生氣。「喜綾兒,我警告你,你再這樣NB462Aò揉攏看我怎麼整治……呃……瓊玉,是你呀。」

「嗯,你怎麼啦?」

「沒事啦,一早先是我乾爹,再來是喜綾兒,嘰嘰噥噥的叨了我半天,天氣又這麼熱,這刀子鈍了,連砧板也該換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真是氣死人。」

天氣熱?刀子鈍了?砧板該換了?楊瓊玉迷惑的看着天窗外微涼的雨水,想着昨晚她才花了半個時辰磨利了刀子,而梁紅豆手底下的砧板,還是前日才要土豆買來的。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事了,客人要上什麼菜?」梁紅豆被她瞧得很不自在,蹲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翻揀著柴火。

「其實……」瓊玉有些小心翼翼。「玉佩找不回來也沒關係,只要確定不在樊少爺那兒就好了。紅豆兒,你不要把自己逼這麼緊。」

敢情她當自己是為玉佩的事在煩心?梁紅豆懊惱一笑。「瓊玉,那玉佩……」

「沒有關係的,真的。」瓊玉握住她的手,溫柔的搖搖頭。「你替我做的夠多了,這件事我想我也該負一半的責任,我該堅持和他解除婚約的。」

「你要怎麼做?」

「我先想想,再告訴你好嗎?呃,這字條……土豆說,就是方才送信來的客人,他指明要……指明要一盤……」楊瓊玉的聲音忽然怯了,看了梁紅豆一眼,又看看身後已掀了帘子進門的士豆和另外一名夥計。

「要什麼?」察覺有異,梁紅豆在炕邊叉著腰抬起頭來,卻見到眼前三人皆一臉古怪。

「沒有,沒什麼,小土豆兒,回頭跟那位客倌說,阜雨樓沒這道菜,咱們也不會做,要他到別個酒樓去吧。」楊瓊玉急急想把單子遞出去,卻讓梁紅豆兩指一夾給截了下來。

「什麼鬼玩意兒是咱們阜雨樓做不出來的,我倒要看……」她不服氣的橫了楊瓊玉一眼,攤開紙張念著。

只見紙張上寫了一行字;涼拌紅豆。

接下來的話全給卡在喉嚨底下,梁紅豆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天底下只有一個傢伙會寫這種條子!

「這位官倌人在哪?」她聽見自己的氣息有些不穩。

「跟一位姑娘上了『雨』字廂房。」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有意,一旁愣頭愣腦的土豆又加上一句:「那姑娘掀了紗,長得得好美的。」說完,眼裏還滿是陶醉。

長——得——好——美——的——姑——娘?

「你認得那位長得好美的姑娘家嗎?」驀然,梁紅豆笑得特別甜膩,眾人全感到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

「是百雀樓的花牡丹姑娘。」另名夥計反應和土豆一樣,紅著臉傻呼呼的笑起來。「挺……挺有名氣的。」

天下烏鴉一般黑!管他什麼牡丹芍藥杜鵑,見了女人的德性全都是這麼沒品!梁紅豆咬緊牙關,怒氣開始在心裏翻揚。

深吸口氣,再深呼吸,梁紅豆把手中的火鉗捏緊又放鬆了三次,還是忍不下來。

她忽然將手中火鉗大力朝後丟去,一分鐘以前的柔軟情緒全被拋到天涯海角去了,眼前整個人憤怒難當的朝雨廂房大步跨去!

上天明鑒,她非宰了那個「既來之則安之」不可,居然敢帶那種女人到阜雨樓!

「涼拌紅豆上菜。」她憋著悶氣,敲敲門。

一聽到她的聲音,正和花牡丹聊得開心的馮即安嗆出茶。

「咳……咳……進來吧。」

門一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梁紅豆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馮即安的懷裏竟貼著一條蛇……梁紅豆瞪着這個妖嬈女人攀在馮即安胸前白嫩嫩的肥手,半個人幾乎要掛到他身上去了;如果這種下流動作不能列入爬蟲類里,那她就不曉得什麼才叫無恥了。

這殺千刀、殺萬刀的馮即安!不僅在口德上低度水準,食物上毫無品味,就連交友都是亂七八糟!

但事實上,花牡丹只是掏出絲絹,好心幫馮即安把不小心灑在肩上的茶漬擦乾而已,只是梁紅豆讓醋薰紅了眼,看事情全有了盲點。

「阜雨樓不是勾欄院,你搞清楚這一點!」她啪的一聲虎下臉,就氣自己忘性,沒把菜刀帶來。

不知是習慣了他人的眼光,還是風度超乎常人的好,聽到那些話,花牡丹並無不快,她抬起眼,笑吟吟的替馮即安又倒了杯酒。

「噯噯噯,我和花姑娘是新識,難得相見甚歡,她堅持要作東,索性我便聽你浣姐姐的話,到『阜雨樓』捧個人場。」

「花——姑——娘。」她皮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嘴,算是客套過了。死馮即安,爛馮即安!梁紅豆心裏喃喃咒罵着。要她跟這種女人打招呼,光是那一聲花姑娘,就不知道折損掉她梁紅豆多少年的壽命!

「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小妹妹?即安,你沒告訴我,她長得這麼標緻。」花牡丹風情撩人的撥弄頭髮。「嗯,可許了人家沒有?」

「哎,這丫頭還小,她知道什麼。」馮即安笑呵呵的擺擺手。

右一句即安,左一聲即安,梁紅豆整個雞皮疙瘩都上身了。她越來越後悔自己沒把切片刀帶出來,再這樣下去,她又可以弄出一道「涼拌雞皮」。

「紅豆兒,你先出去吧,回頭大哥再好好找你聊聊。」

她臉頰肌肉抽動了數下,盛怒中顫抖著把菜擱下,然後咬牙切齒的開門出去。

「如果不是我得罪過她,就是因為你的關係。」花牡丹啜了口酒,隨即搖搖頭。「她那雙眼睛盯着我瞧的時候,活像個妒婦,要是人的眼睛會噴火,我大概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言重了。」馮即安乾笑。「咱們別提她了,談正事。」

花牡丹一挑眉,也不點破,但一時間靜默不語,眉宇間皆是憂愁。

「張大人要抓這個古承休,是江湖上出名的行事狡猾。朝廷通緝他五年,仍抓不到他歸案,要不是張華砍了他幾個黨羽,氣得他放話要殺人,我們也不會這麼緊張了。」

馮即安沉思了一會兒。「我很早便聽過這個人。不過他向來謹慎,倘若真要動手,絕不會這麼貿然前去承南府。」

「你的意思是……」

「我想他會潛伏一段時間,再伺機而動。」

花牡丹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麼可以引他出來?」

他眉一挑,突然瞅着她,笑得賊兮兮的。「你想男人一般都喜歡什麼?」

花牡丹怔住了,突然臉一紅,隨即啐他一口:「不正經,小心你妹子提刀砍你。」

一提到梁紅豆,馮即安咳了咳。想起梁紅豆方才那發怒的神情,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嗯,你別瞎攪和了,我跟她沒半點瓜葛。」

花牡丹咯咯笑起來。

見她笑得花枝亂顫,馮即安知道被糗了,他清了清喉嚨:「古承休喜歡好酒、美食,還有女人。蘇杭食棧酒家青樓不下數百家,加上停靠湖上河道的畫舫,要逐一清查,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如此勞師動眾,也不是承南府的作風。」

「那……怎麼辦?」花牡丹失了笑。

「你沒聽完。古承休對女人很挑的,他要的不是普通的美女。」他附加了一句:「古承休喜歡有特色的女人。」

他舉起酒杯,溫柔的附加一句:「真奇怪,我卻以為,只要是女人,就有她的特色。」

花牡丹翹起唇角,與他對幹了一杯。「難怪你這麼受女人歡迎,真奇怪早些年裏,你怎麼沒挑個官宦之女,或是個富家千金成就你的終身。」

馮即安笑了一下,表示對這話題毫無興趣。

「正經問你一句,你會捉到他吧?」花牡丹認真的問。

「你很關心?」

「當然,張大人是個好官,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傷害。」

馮即安眼神透著探索。「你跟他之間沒這麼簡單吧?」

花牡丹沒說話。

「嘿,」看她神色黯然,顯然觸及到某些痛處,他忙搖手。「我沒別的意思,問問罷了,你沒必要回答。我保證絕不讓他受傷,這總可以了吧?」

☆☆☆

從來未有的挫敗感充斥心中。梁紅豆重重在床上坐下,失望的感覺令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些年她所想的,難道都錯了?門被推開,梁紅豆急急抹掉淚。

「就是為了他?」劉文年紀雖大,眼睛可還利得很。

「什麼他呀我的,」梁紅豆眨掉淚,勉強笑笑。「乾爹說什麼我聽不懂。」

劉文搖搖頭。「丫頭,何必這麼倔強,這回你該死心啦,那馮即安根本不是該你成的婚姻。」

「乾爹。」

「豆豆,你心裏想什麼,作爹的不清楚嗎?這些年來你在關內,性子早給那劉寡婦慣倔了,要什麼是什麼,乾爹知道你向來有分寸,才不過分逼你。說真格的,真要你嫁,乾爹也捨不得,何況是嫁去受苦,乾爹更……」

「您在說什麼?什麼受苦?受什麼苦?這世上,有你跟卜家,誰敢給我受一點兒苦。」梁紅豆不自在的站起來,哼哈兩句。

「丫頭,我這麼說你難道還不懂?馮即安那人瀟灑慣了,定不下來的。」

「我……誰說要嫁他來着!?」她脹紅臉,懊惱的辯解。

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劉文嘆了口氣,卻不好點明。紅豆死要面子慣了,再戳破這番話,只怕到時連他都遭殃。

「乾爹,你別胡思亂想了啦。」

「胡思亂想的不是我,是你呀。」劉文唉聲嘆息。

諸事切勿強求呀。

這句話猛然襲上心頭,梁紅豆硬生生收住嘴。

好吧,她會試探他的,要是他心裏真沒有她,那麼她也只好放開了。

像下了一個很難以抉擇的決定,梁紅豆咬着唇,對着天窗外的明月,兀自發愣。

☆☆☆

這種滋味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從那天之後,連着三日,馮即安像失蹤了一樣。梁紅豆幾乎是度日如年;而劉文待了兩日,見帶不回她,乾脆也回牧場去了。

偌大的阜雨樓里,除了楊瓊玉,她連半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而眼前瓊玉的三角習題就夠煩人的,她不願意再去煩瓊玉,溫喜綾那兒更是不用說了。那丫頭玩心重,顧吃重玩,根本只是個孩子,哪曉得這種事。

走進廚房,這個她最熟悉的地方。從前有什麼煩惱的事,她總是能在這兒找到宣洩,如今待在廚房,卻越待越煩。

從小到大,她從不知道,相思滋味原來這般惱人。

從刀架上拿起刀來,舉起刀,懊惱的一刀而下,那隻雞在砧板上應聲斷頭。

「好刀法!」背後一聲喝彩,梁紅豆抓着刀的手一松,急急轉身,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

「嗯,切口乾凈利落,就可憐了這隻母雞。」

下句話又挑起她的怒氣。真是可惡透頂!連只「母」雞都不放過!這臭男人簡直色得沒藥醫!

「今兒個怎麼有空到我這兒走走?」壓下火氣,她悶悶的問。

他一臉的微笑。「牡丹這兩天忙,沒時間招待我。」

一聽到花牡丹,梁紅豆的臉頓時綠了一半。三天沒見人,她想他想得半死,沒想到他居然坦承不諱,說自己窩在那破窖里胡搞瞎鬧。

「她忙,你才有空到阜雨樓坐坐,」她哼了兩句,隨即皮笑肉不笑的瞪着他。「馮公子,你可真是賞臉呀。」

「看看故人,念念舊情,原來就是人之常情嘍。」

「當然。」她笑了笑,心裏卻火冒三丈,再這樣下去,她確信自己真的會變成「故人」。

「玉佩還在我這兒,你不打算要回去嗎?」

「你想給就給,不給就算了。」梁紅豆的態度一反常態。

他訝異的瞪着她。「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為了這塊玉,你鍥而不捨跟蹤了我一天,現在居然改變主意了?」

「那玉佩對我而言也不是那麼重要。」她冷哼一聲,事實上她比較想說的是:玉佩留在他那兒,至少比留在黃漢民或楊瓊玉身上安全。不過這話一出口,也就是直接承認了她技不如他,那有傷自尊,她可不做。

「你假扮新娘,嫁入樊家為妾,就是為了這一塊玉,足見它對你很重要。」

「不干你的事。」

「當然干我的事。這是欺婚,樊家要是告上衙門……你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就讓他們告好了。哼,他們敢告,玉佩本來就不是他們樊家的,是那個樊多金用小人伎倆騙來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什麼欺不欺的,官話!」

那嫌惡的口氣令他啼笑皆非。「卜家一待,連着你也討厭起官來了。」

「那可不。除了我無塵哥哥,那些官沒一個是好東西。」

他沉吟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道:「嫂子嘴裏念的劉寡婦就是你?」

這個問題,梁紅豆連想都沒想的就點頭。馮即安揪起眉心,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陣。

「你妹妹在牧場可好?」

「很好。」

「可許了人家?」

「訂了,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她警戒心起,也跟着他揪起眉來。

「還好,至少你們姊妹倆有個人還是好的。」他點點頭。

「你的意思是,我不好?」她沉下臉。

「那當然。」一直到這個時候,馮即安也才真正露出他的不悅。「當年我把你們姊妹送到關外牧場,就是希望你們能在那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我很好。」

「不好。」一時間面對這張睽違以久的臉蛋,在後頭這方陰涼的大廚房裏,天窗透進了白晝的光線,梁紅豆清麗倔強的臉分外分明。

馮即安仍理不清這種複雜的感覺,就像他跟她表面笑鬧了數日,仍然難以消化隔了八年再與她照面的震撼。還有,時間在她身上所造成的變化。

女孩?女人?少婦?寡婦?

噯,該死,他居然有點兒在意她嫁過人,甚至有點兒在意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更有點兒在意她聽到「寡婦」那字眼時,居然沒有半點兒難過。

簡直亂七八糟!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眉心皺得更深了。拋卻那些已追不回的事實,他決定眼前只要在乎她肯不肯聽話回關外去。

當然,要不是對她仍有分關懷在,依他的個性,才懶得理她。

「紅豆兒,我希望你正正經經的過日子。」

「我很正正經經。」她皺眉。「這兒適合我。」

「不適合,這種地方龍蛇雜處。」

「就是龍蛇雜處,我也能悠遊自得。在這兒,見的世面才多呢。」她心浮氣躁的介面。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三五句話,竟說起教來,一點兒都不像他的作風。

「你以為出了閣,嫁了人,就是見過世面了?」馮即安有些泄氣。

她扭頭,一臉困惑的看着他。

「什麼嫁了人?」

「你丈夫怎麼走的?」

「我……」

「牌位呢?怎麼沒見你供着他?」他四處張望,牆上除了掛了一串風乾的辣椒和蒜頭,什麼都沒有。

「牌——」最後那句話差點讓她切斷手指,梁紅豆兩道眉全擰起來。「一大早你發什麼瘋!說什麼渾話!!我又沒嫁人,哪來的丈夫!既沒有丈夫,我哪兒知道我丈夫怎麼走的?你問我牌位,這可好,我哪兒去生個牌位給你拜?!」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個樣子,馮即安緊急收口,一時間厘不清思緒。

「你是劉寡婦對不對?」

「對。」

「寡婦,就是沒了丈夫的人,你知道嗎?」

「我……」搞了半天,原來是這麼回事!梁紅豆翻個白眼,扭過身去拿起掛在牆上的湯瓢,自灶上拿開鍋蓋,高湯的熱氣與香味撲鼻而來;她身子前傾,嫻熟的攬翻熱湯。

「劉寡婦是我師父。」隔了一會兒,她宣佈謎底。「她走了之後,我懶得跟外界解釋這麼多,就是這樣。」

馮即安吁了口氣。不知怎的,心裏的感覺更怪異了。他不發一語,接過刀來,輕鬆舉刀,也不提氣,也不用勁,就這麼一刀下去。

聽不到骨頭的碎裂聲,一隻切口漂亮勻稱的雞,端端正正躺在那兒;以一個初握菜刀的人來說,他的表現實在比完美還更完美。

「比起你,我的功夫也不差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帶上了另外一張面具。前一秒鐘他還板着臉孔訓誡人,下一秒鐘卻喜孜孜、笑得不幹任何人的事,那口氣得意得像個剛拿到糖葫蘆的孩子。

方才出現那麼一點的欽佩心全沒了,對他突然的笑容還來不及生出戒心,眼前她只惱他一副自大樣。

「賣弄。」梁紅豆冷哼。

「賣弄也得要有本事才行。」他呵呵一笑,絲毫不以為意。「怎麼樣?承認吧,我比庖丁還厲害吧?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即安剖雞。」越說越得意,他竟自創起成語來。

「也不怕風大閃舌。」

「舌頭無骨,怎麼會閃。」

她被搶白得啞口無言,好半晌瞪着他不吭聲。

「該你的東西還你。不過,咱們談個條件如何?」

「什麼條件?」她瞪着他手裏的玉佩,悶悶的問。

「保留一間『阜雨樓』最好的上房給我,我要住上一段時間。」

「行,銀子,一天五兩,一次付清。」這些話聽在心裏有多高興,梁紅豆可不願意讓他知道;但她也不想讓他以為利用他的魅力就可以白吃白住,雖然擺出生意人的嘴臉,但梁紅豆還是好心給他算了半價。

「你要收我錢?!」馮即安不可思議的盯着她。

「那當然。」她蹙眉。「阜雨樓是做生意的地方。」

「你有沒有搞錯?!我第一天到這兒,你就用鳳冠弄傷了我的肩膀,又勒我的馬威脅我,大白天裏偷雞摸狗要勾我的包袱,然後摸到客棧來夜襲我,現在我念在舊情,不計較一切,也願意還你玉佩,是要給你個機會補償我,你居然還要收錢!」他一副她不可理喻的表情。「那算了,我還是待在百雀樓好了,住那兒雖然欠牡丹人情,可姑娘多,床鋪軟,住起來至少也舒服。」

這番話激得她差點氣絕,一口氣哽著上不來。好樣的渾人,死的活的好的壞的全一口氣讓他給說光了,而她連半句話都吭不出來。

她明知道他不是這麼斤斤計較、貪小便宜的男人,而這件事一開始要說收錢就是她不對。拿他過去救過她的恩情,砸就足以把她砸死了,而她什麼藉口不好用,偏偏這麼市儈的說要錢。可……可她也是一時情急,並非惡意,幹嘛他非這麼說話氣死她不可!?

梁紅豆深呼吸再深呼吸,胸口挺得發脹。

馮即安可沒忽略她這個動作,偷瞄了她一眼,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卑劣。

不過……能氣氣她,好像也挺有趣。

見他要走,梁紅豆攔人的動作比誰都快,刷一聲擋在馮即安面前。

「你沒錢,所以要白住,是不?」不好承認自己的錯,她口氣軟下,給他台階。

沒惱羞成怒,馮即安笑嘻嘻的點頭,絲毫不以為忤。「給你猜對了,我就是沒錢。可我突然想起來,這玉佩應該還值個幾兩銀,你開的價錢太貴了,我改住小客棧好了。」

「不準!」她一驚,追過去喊:「你要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準打玉佩的主意!」

他聳聳肩,又往回走。

「去哪兒?」

「回百雀樓。」

「不準!」她又跳過去。「那兒龍蛇雜處,對你的名聲不好。」

「你管得真多。」他終於抱怨出聲。「這樣不準,那樣也不準,你怎麼這麼麻煩。」

「你住下來好了,方才的話只是要試探你。」一時情急出口,試探他什麼,梁紅豆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此刻一張嘴怎麼說怎麼笨,出口的全是些沒邏輯的獃話。

「免費嗎?」幸好馮即安也沒追究,只是忽然又往回走。「我可不希望你以為我是在威脅你。男子漢大丈夫,可做不來這等事。」

「免費免費,你也沒有威脅我。」她擺出笑臉,心裏想揍他,卻又動手不得。

「那……謝謝你了。」他拍拍她的肩。「改天大哥請你吃糖葫蘆。」

瞪着他消失在布簾后,梁紅豆整個身子軟軟的癱在牆上。她從不知道,面對面跟個人說不到一時半刻的話,竟要耗掉她一半的力氣。

但……至少他確定要留在這兒了,不是嗎?梁紅豆眼神一閃,忽地站起身!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眼前讓她佔了天時地利,馮即安住在這兒,多的是機會試他的真心。

「我就不相信,我比不上那條蛇。」說罷,她哼哼笑着,眼底閃著勝利的光芒。

☆☆☆

計劃與現實有出入,似乎是必然的。

一個多月來,除了用膳時間,才會在飯廳里看見馮即安,其它時間,他的人就像空氣中忽隱忽現的蚊子似的,只有紅豆在偶爾不小心聞到他身上泌出的幾許香氣,知道他定是跑去花牡丹那兒。

為此,她真是恨那花牡丹恨得牙痒痒,可是卻不好在人前發作,只能在廚房一角生悶氣。

「豆豆!」劉文匆匆走進廚房,見她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臉不吭聲。

「什麼事呀?」她視而不見的問。

劉文在她面前蹲下。「看見乾爹回來,你一點兒都不開心?」

梁紅豆聞言,嘴皮子掀了兩下。「開心呀。」

見她那模樣,劉文嘆了一聲。「你,唉,真給你氣死了。上回乾爹和你談的事,你考慮清楚沒有?」

「爹……」她橫他一眼,心浮氣躁的擺擺手。「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我已經把瓊玉和阿磊的事處理好了,這一回,你可沒理由反對了。」

「處理好?什麼意思?」

「我和楊老頭談過了,一會兒黃漢民會過來,我會代楊老頭跟他退掉這門親事。」

「嘎?」梁紅豆不可思議的瞪着他。

「難不成老頭子誆你不成!」說罷,劉文捉住她的手。「跟我上樓去。」

半信半疑的上樓,她才發現,江磊、黃漢民和楊瓊玉早早等在房裏。

劉文關上門,清清喉嚨,冷靜的看着他們。

「瓊玉,這次回牧場,我已經跟你爹談過這件事了。」

楊瓊玉抬起頭,憂心忡忡的望着劉文。「爹……他老人家怎麼說?」

「別急。」劉文安撫她,轉向黃漢民。

「黃公子,這玉還給你吧。」劉文拿出馮即安交給梁紅豆的玉佩,還給他。黃漢民喜形於色,連聲道謝,忙上前接過。

交還玉佩的同時,劉文定定的看着他。「不過,楊老爹要我替瓊玉退了這門親事。他說,不能把女兒的幸福交給一個賭徒,從今以後,她跟你再沒半點關係。」

黃漢民臉一僵,頓時面如死灰,喃喃自語:「我……我已經發過誓,我不會……再犯了,真的,我也是想贏點錢,好風光的迎娶瓊玉進門,我是真心想這麼做的,你們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梁姑娘,你不幫我嗎?」黃漢民轉向梁紅豆。她聳聳肩,轉過身去。

「瓊玉,你不能這樣對我,至少……至少再給我一次機會!」黃漢民焦灼的拉住她,軟弱的神情卻只是更令人搖頭。

「你也聽到了,是爹的意思。」楊瓊玉避開他的手。

「如果你堅持不肯退婚,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是不是?你去求你爹,好不好?」他滿懷希望的拉住她。

見沒有人對他寄予同情,黃漢民又急又氣:「你怎麼可以悔婚!」

「你答應把玉佩交還給我的!」他把炮口轉向梁紅豆。

「我……楊老爹堅持退婚,你拿回玉佩也沒用。」梁紅豆後退,幾乎被他絕望的眼神擊倒。

同情在此時於事無補,只會讓事情越來越槽。楊瓊玉別過臉。解脫了也好,樊家那件事,若不是紅豆肯替她出頭,只怕如今她是生不如死。

「你們……哈哈哈……」黃漢民顫抖的指着他們:「我知道了,你們說要去搶玉佩,根本就是假的!這只是你們的藉口,你們這種做法,跟樊家自我手上贏走玉佩又有什麼兩樣?!」

「不幹紅豆兒的事,是我拜託劉當家求我爹作主退婚的,我沒辦法跟你在一起。」說不過他,楊瓊玉氣哭了。「你別凈在那兒瞎怪人!」

「沒有辦法?是他吧,是不是?」黃漢民使力推了江磊一下,見他聞風未動,憤而把楊瓊玉推倒在地。

下一秒鐘,黃漢民已被江磊高高拎起來,後者的臉上全是怒火。「姓黃的,我警告你,做人別太過分!」

「阿磊,放手。」劉文命令。

黃漢民瞪着眼前這些人,忽地咬牙切齒地對着最柔弱的楊瓊玉咆哮起來:

「都是你這個禍水!你不貞不潔,喜新厭舊……」

「我沒有。」楊瓊玉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說夠了沒有!?」梁紅豆大吼一聲。她真是看不下去了,揪住黃漢民的衣襟,她渾圓明亮的眼睛直逼黃漢民心虛的臉。

「像個男人點行不行!?有本事,你就爭口氣,中個舉人考個狀元,要不擺個字畫替人寫寫字,你連自己三餐溫飽都顧不了,要叫瓊玉怎麼死心塌地的跟着你?!沖着瓊玉,咱們還算有幾分交情,他日在路上見了,還能點頭稱好,你別把這一丁點兒緣分都糟蹋了!」

劉文激賞的望着梁紅豆。這番話說得太好了,他真是以她為榮;要不是怕再傷及黃漢民的顏面,他非大力鼓掌叫好不可。

梁紅豆的仗義宣言。一時間堵得黃漢民自慚不已。他搖搖晃晃的退了幾步,突然把東西猛力朝地下一摜,玉佩頓時碎成七、八塊。

「我會……我會……把她搶回來的!」說罷,跌跌撞撞的走了,只留下眾人鄙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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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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