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得寸進尺?」燭雁好笑,「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心裏明白。」

聽時漢庭語調冷淡,燭雁斂了笑,「我不明白,大哥與常人不同,多照顧他些也是應當,你也……」她及時頓住,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多照顧多照顧!他現在就在得寸進尺,你還全心維護他?」時漢庭冷笑,「到底是白大哥不懂事,還是你不懂事。或者,你盡意護他,拿我當了傻子?」

她愕然:「這話什麼意思?」

時漢庭抑住怒氣,指向她眉間,忍耐道:「你不要說,這是你自己畫的。」

「是大哥又怎麼樣。」燭雁向後退一步,避開他手指,「大哥幫我畫了幾年,並不是今天才開始,你也是知道的。」

「什麼人才畫眉?是夫妻!從前大家都小,我可以不在意,但如今你幾歲了,怎能還是這樣沒個分寸!」

「我、我又不知……」她吶吶,「誰曉得有這麼多典故規矩。」

「你是不知,但近幾年,白大哥常往這裏來,看了多少書,他什麼不懂!」時漢庭盯着自己桌上一疊書,裏面有一本,是上回白岫走後,他留意去翻看了的。而以前不曾留意時,白岫又看些什麼書,讀懂幾分,記住多少,怕已無從計數。

這個佟家拾來的螟蛉兒,多年來的變化他都瞧在眼裏。一天天脫離蒙昧,一天天知多識深,像是逐漸從孩童向成人過渡,儘管仍然懵懵懂懂,卻已掩不住憨態下的機敏聰慧。

明知未必有自己猜測得嚴重,但忿忿的指責就是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他腦里想些什麼,心裏藏些什麼,也不過瞞了你和佟伯,表面作的愚笨天真相,暗裏不知打着哪些主意,你糊裏糊塗的,總有一天不明不白教人騙了去,自己還沒發覺!」

燭雁再也忍不住,憤而頂他一句:「我教誰騙了去,大哥么?你胡說也該有個限度!」

「我胡說?難不成你不是被人騙,是心甘情願跟了他?」時漢庭震怒,「一個痴兒,也哄了你的心?他心智愚弱,空有好相貌又如何,你當真嫁他不成!」

「什麼嫁不嫁的!你……」燭雁料不到他這樣口不擇言,一時惱得答不上話,半晌才冷冷道:「你一會兒說大哥假作天真,一會兒又說他心智愚弱,我看攪不清的根本是你,只不過為畫眉這一件小事,就牽七扯八,什麼都拿來遷怒。」

時漢庭自來在燭雁面前威嚴莊重,從沒想到像今天一般爭執到如此失控,更沒料想她竟不似以往順從,反倒將他搶白一番,不由更是面上難堪,無法下得台階,恨恨道:「別以為我是瞎子,盧射陽敲破窗紙那時,你和他擠在炕上圍被擁衾的,在做什麼?卿卿我我么!」

燭雁難以置信地盯着他,盯得他自知失言,卻又難以削了顏面示軟,僵了一陣,只得道:「總之這次出門,你勸白大哥不要去,他再夾在中間糾纏胡鬧,遲早要生事端。」

「誰生事端?大哥還是我?」燭雁昂起頭,首次不再拗了性子屈從,微譏道,「我還以為你大發脾氣,乾脆退婚了事,反正你從來瞧不起佟燭雁,何必作勢給別人看,為了父母之命勉強應對。」

時漢庭驚愕不已,眼前的燭雁,不再是他熟識的一同長大的女孩,她倔強地揚著頭,眉黛目漆,清冷冷的秀,那麼驕傲地看着他,讓他的心微微瑟縮一下,又似是忽然灼燙起來。

「你、你急什麼,退不退婚這話,也能胡說?」他突覺自己有些虛弱,難以抑止地想要觸一觸燭雁的肩頭,卻被她一側身避開去。他的手尷尬舉在半空,閉了閉眼咬牙道:「你和他又是拉扯又是背來抱去,我伸伸手你也躲,到底誰和誰有婚約,你在心裏又自許了誰?」

燭雁被他斥責得心頭煩亂,一字一句,好像有道理,卻又堵得她胸口滯郁。從前,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麼多,鄰家的少年,會成為她日後的丈夫,責怪自小親近的兄長,與她過分倚昵。也許,時漢庭不滿,是人之常情,但……意指她與大哥如何如何,他憑了什麼,這樣胡亂臆測,又這樣肆意指責!

「我回去了!」她不想再爭,轉身而走,拉開房門,卻乍見白岫站在門口,登時一嚇,「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岫遲疑一陣:「沒有很久……」

「恐怕時間也不短!」時漢庭冷哼,看到白岫懵懂純澈的神情,以往只覺他可憐,現在卻不由憤怒,就是這樣一副不曉世事的神態,就都要讓着他護着他!「你聽得懂多少,心裏也有數吧?」

白岫神色肅穆起來,幾分思慮幾分凝重,「你不喜歡燭雁的話,就還給我,我來喜歡。」

時漢庭一震,看向燭雁,她也驚詫莫名:「大哥,你說什麼?」

「你總是說燭雁很多不對、很多不該,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吧。」他慢慢地、很認真地說,「你如果不想娶她,我娶。」

燭雁聽得他孩子氣的話,哭笑不得,趕忙拖他,「大哥,別說了,我們快回去……」

時漢庭卻怒得臉都漲紅了,鄙夷道:「就憑你?你懂得什麼叫男女之情,婚姻大事!還給你?燭雁是你的不成?笑話!」他額上青筋迸起,長久以來的不滿一股腦發泄出來,「你心智弱,我向來不與你一般見識,別以為不計較就是永遠忍你胡鬧,你想娶妻?莫說燭雁,去問問十里八村,誰願嫁你這個痴昧之人!」

燭雁面沉似水,絕沒承想一向彬彬有禮的時漢庭今天如此失態。大哥心思純凈,怎能經得起他惡言傷人?

「大哥,不要聽他亂說,我們走。」

白岫卻拉住她,輕輕問道:「燭雁,你願不願意嫁我?」

亂上添亂!她緊蹙雙眉,急道:「別理他,我們……」

「願不願?」

拉住她的手那麼堅定,白岫執着地問,要從她的口裏得出一個答案。

她不知所措,時漢庭的眼裏流露着輕視與惱怒,兄長的瞳內映着渴望與困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混亂而荒唐!

「大哥,我們回去慢慢說,好不好?」她小心哄勸,希望兄長像以往一樣溫順依從。

可是今天沒有,時漢庭的輕蔑嘲諷,像尖銳的箭簇,毫不容情刺穿以往層層的溫情保護。成人的白岫,卻有着孩童的心智,生得再好身手再俊又有什麼用,他是個痴兒,無人願一生相許,即使與他最親近的燭雁。

「你不答,是不願么?」

他一字一句地問,深深看着燭雁,清俊的眉睫下,有種陌生的悲哀隱隱透出。

「你也會嫌我。漢庭說我痴昧,我知道,我就是那樣的。」

「不是!大哥很好,和我們都一樣。」燭雁輕撫他手臂,試圖安撫他逐漸激動的情緒,「漢庭哥瞎說,你別信他。」

白岫眸里現出一絲希望:「那、你會不會喜歡我?」就像、就像哲蘭對尼滿,那丹珠對泰佔一樣,親密地在一起,可以抱一抱親一親……他不是痴兒!這些,他其實是有點明白的,雖然,又不算太明白……

燭雁不敢看時漢庭,大哥的這些痴言稚語,怎能當真?可是有心人聽來,卻是字字如刺,逆耳驚心。

「大哥,你別胡鬧,叫人聽了笑話!」她頭疼地勸慰,什麼喜歡不喜歡,他從哪裏學來這些讓人尷尬臉紅的字句?

白岫臉色有些發白:「你也說我胡鬧!我知道,漢庭帶你去省城去京城,就再也不會回來,說什麼明年就回,後年、大後年,你們都不會回來!」

「怎麼會……」

「漢庭不讓我一起去,是不想讓你見我,我和大家不一樣,做什麼都是胡鬧,說什麼都是笑話,帶了我,都覺不光彩,都要被人笑!」只有爹爹不嫌她,可是卻把燭雁給了別人;只有燭雁不嫌他,可是卻要被人搶走了。

他後悔了,早知道成親才能永遠在一起,不被別人拆開,當初央爹把燭雁許給他就好了。

時漢庭越聽越皺眉,他方才憤而激言,沒有多想,難免指責過厲罪名加重。可眼下看來,白岫直求嫁娶,雖未必真正明白婚姻之重,但倚賴依戀之情儼然,難道真對燭雁情蔻初萌不成?

「大哥,你再瞎說,我和大黃都不理你!」老法子威脅。燭雁對鬧脾氣的人向來沒什麼耐心,不管是泰占家的可愛加新嘎,還是她日後的丈夫時漢庭,甚至是最親近的兄長。哪個使性子,她也不會一再服軟哄慰。

「我回去燒飯了。」她冷淡看着白岫,等他情緒穩定,應着和她一同回家。

但是沒有,白岫怔怔回看她,眼裏那種悲哀越發濃重,看得她心頭也沉甸甸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樣說。

僵了半晌,白岫驀地轉身而去,燭雁一愣,眼睜睜見他跑了出去。

※※※

兄長沒有回家,一日兩夜,蹤影全無。

當天以為他跑去哪裏散心,也沒在意,直到半夜還沒回來,挨家問過,都說不曾看見。不安睡了一夜,忖著第二天怎麼也該回來了,但又是一整天,仍然不見人影。

燭雁又急又氣,要是爹爹知道大哥跑丟了,非將她趕出家門不可!

鄰屯的尼滿捎來消息,一天前他看見白岫一個人往東玄嶺去了,老遠喊他也不回頭。

燭雁到院裏對大黃訓話:都是你不好,你要是乖一點,大哥說不定惦着你,就不會自己跑那麼遠不回家!

大黃委屈蹲在牆角哼:明明你們吵架,關我什麼事?

東玄嶺是產參地,爹爹就是隨參隊到那裏采參,大哥去東玄嶺幹什麼?上山找爹嗎?

穀雨早都過了,天卻驟冷起來,雲層厚得像陳舊被子裏滾了團的棉絮,暗沉沉壓在頭頂。西風又冷徹徹地颳起來,吹得地上的雪粒子扭成了蛇形,在山坡荒地間蜿蜒著竄行。

燭雁多年沒有進山,以前有大人們領着,尚且艱苦乏累,何況如今獨自尋人。老林子裏的積雪還未化凈,到處冰冷潮濕,一天下來已是疲憊不堪,還要惦念著白岫離家時僅著家居薄衫,他若傻乎乎在山裏亂走,沒尋到爹前就已經凍死了。

凍死活該!免得她費心費力吃盡苦頭,還要擔憂牽掛心急如焚!

根據林里樹榦上的標記,她迷了一次路又找回正途,經過一處參客留下的窩棚,沒有新住過人的痕迹。她心裏已有些焦躁,大哥沒找到窩棚嗎?這兩三天他在哪裏歇腳?

找到第二處窩棚時已經快深夜了,她又冷又餓,忍不住瑟縮發抖,踉蹌靠在樹上悲慘思量:很好!如果她也凍死在外頭,可真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必為別人操心,不必為嫁人發愁,不必為老爹爹偏心而不甘……

唉,她還不到二十歲,就這樣悄無聲息埋葬在這深山老林里么?

掙扎著爬了半面坡地,來到窩棚跟前,凍僵的手指已幾乎不能彎曲,喘息著咬牙摸出火刀火石,挨到窩棚里時卻嚇了一跳,差點失聲叫出來。

裏面有人!

火刀火石掉在地上,她瞠大眼,瞪着模糊的黑影慢慢從窩棚里出來。

「燭雁……」

那人低低喚她。

她瑟瑟抖著,然後撲過去一巴掌摑過去。

已經疲累至全身發虛,這一掌摑在臉上軟綿綿無力,那人拖住她癱下去的身軀,將她接進懷裏。

「放開,涼得要命!」燭雁掙着,觸到他冰冷的懷抱,用力推搡,甚至掐他手臂,「怎麼都不點火,這麼冷、這麼冷……」

「燭雁別哭。」溫柔的聲音,多麼好聽。

「我哭什麼,你死就死,與我什麼關係!」狠狠罵,嗓音喑啞。兄長身體冰得像澗里的溪水,使出全力抱他勒緊他,牙齒格格地嗚咽,「大哥,你冷不冷……」

白岫抱着燭雁,臉頰貼著臉頰,霜意的眉,柔軟的眼,濕濕的腮,將淚水都沾在自己面上。小小的燭雁,可憐的孩子,這樣黑的夜,她怎麼摸上來的?

「火石……大哥,我去生堆火!」她顫顫地,找到白岫,反倒站不穩,只能勉強攀住兄長。她不是嬌弱的姑娘,此刻卻連平常一句話也帶着哭調,「火石,在地上……」

兄長解了夾衣,將自己按在他懷裏,還好還好,他外頭冰冷,衣里還是熱的。燭雁急忙推他,本就穿得少,再納了自己一身寒氣,那怎麼得了!

掙也掙不動,大哥固執得讓她氣餒,只能靜靜靠着,過了好一陣,才忍不住道,「好了,我暖和了。」

白岫終於放開她,她趕快把兄長衣襟掩上,催道:「我找柴生火,大哥你去坐一下。」

「我來。」白岫撿起火刀火石給她,自己到周圍去折樹枝。

兩人忙一陣,生起一堆火,燭雁將兄長塞到窩棚里坐,才得空打量他。

有些憔悴了,但精神還好。他的功夫底子佳,雖穿得少,看來也沒怎樣冷。捏捏他單薄的夾衣,不禁氣恨,怎就沒幹脆凍僵了他,那麼能走,害自己辛辛苦苦尋得快挖地三尺。

「多久沒吃東西了?」從食袋裏翻出乾糧,自己也才覺餓,氣咻咻啃了一口才給白岫。

他默默遞過來讓她繼續咬,燭雁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哼了聲取出另一塊自己吃。

「我上山看到第一個窩棚,怎麼沒在那裏住?」

「忘了。」

「忘了?」燭雁瞪他,「夜裏住什麼地方?」

白岫低聲道:「隨便找個地方坐,到這裏時,有點餓,又沒有火燒東西吃,只好先睡一天。」

睡一天忍餓……燭雁想要用力掐醒大哥,然而掐到自己手心麻木,卻只覺心口發虛地疼。

「沒有東西吃,怎麼不下山!」

白岫不出聲,慢慢嚼著乾糧。燭雁摟一摟他削挺的肩,嘆口氣軟聲道:「你進山幹什麼,找爹嗎?」

他黯然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不要找了,漢庭哥說帶你一起出門,讓我告訴你,那天是他不好,叫你別放在心上。」

白岫頓住,緩緩看過來,燭雁揉揉他的下巴,有點小胡碴冒頭。她好玩地笑,才乍想起自己的眉,剛才在他臉上懷裏蹭了又蹭,趕快摸一摸,抱怨著:「是不是都擦掉了?」

「沒有,還在呢。」他微微露出笑意,指尖劃過妹子眉稍。

「明天下山吧,大家都很擔心你。加新嘎在生病,不然泰占哥就一起來找你了。」

「我想去找爹。」

「找爹幹嘛?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到省城,會拖着你不准你去。」或者,不放心地一同巴巴跟去。

「我去跟爹說……」他停下,忽然轉了話問,「爹很疼我,為什麼不把你嫁給我?」

燭雁一口乾糧噎在喉嚨,古怪盯了他半晌,含糊道:「大哥,你又瞎想什麼,快吃……唔,硬的話,就在火上烤一下。」

「為什麼?」他執意問,不聽她敷衍。

燭雁被問得沒法,只得掰道:「大哥又聰明生得又俊,爹怎麼捨得給我糟蹋。」呸呸,只怕阿爹還真是這樣想。她傻裏傻氣的大哥呵,最近對婚姻嫁娶還真是熱衷,而且目標直指自己。他懂得什麼呢,只是不想和她分開吧。

「燭雁很好。」他認真而虔誠地道,「很好很好。」

「嗯,很好很好。」燭雁忍不住學他,笑他。

白岫眼裏柔和,緩緩靠過來,額頭貼着她。燭雁正笑着,要抬頭和他說一句什麼,他的唇已經壓下來,覆在她唇角。

燭雁心念一恍,手比念頭更快地伸出,捂住他的親吻,鄭重堅定地告誡他:「大哥,不應該!」

不應該——

手掌上方,白岫的目光深深,悲傷地看着她。

燭雁心裏驀痛,那個有着清澈眼神單純笑容的兄長哪裏去了?眼前的人,瞳里這樣憂傷,面孔這樣陌生,他想要怎麼樣?親一親抱一抱之後呢?難不成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他是親人,卻並不曾認為有一天會與她變成了……其他關係。

白岫輕柔拉開她的手,幽幽問道:「燭雁為什麼不喜歡我?」

她強笑:「誰說不喜歡……」

「不是平時的喜歡,是可以做夫妻的那種。」

大哥連這個都知道?她都不太明白唉。

她有些結舌:「那個、我從來沒想過……」

從來沒想過,大哥忽然有一天開了心竅,想要——和她做夫妻……

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食不知味地吃完乾糧,慌亂地催著:「趕快睡一下,不然天都亮了!」於是和白岫擠在窩棚里,將就著並肩而卧。

山林的夜,漆黑而寂靜,深幽清冷的空曠。只有窩棚前的火堆,溫暖地燃燒着,偶爾發出輕微的焦裂聲。

狹擠的空間里,呼吸都清晰可聞,兄長怕她冷,始終都圍着她護着她。

這樣近的距離,為什麼感覺還是遙遠,怎樣才能更靠近?不必擔心一覺醒來,才發現對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只有自己一個人,孤單得茫然無措。

「大哥,不要找爹了,明天,我們一起下山,好不好?」

「……嗯。」

燭雁,我想我是死了,我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你說不應該,你說沒有想過,我就已經死了。

「大哥……」

「嗯?」

「唉,沒事,睡吧。」

深得像夢一樣的夜,安靜得什麼都湮沒了。

時漢庭與燭雁去省城,到底帶上了白岫,盧射陽也自告奮勇地一同陪行,並很驕傲地說明有朋友住在城內,可以讓燭雁白岫住朋友那裏,不必讓時漢庭親戚為難。

馬車顛簸了六七天才到省城,其他三人還好,時漢庭書生體弱,很不爭氣地病倒了。親戚是一家三口,年邁的夫妻老來得子,膝下只一個十幾歲的愛兒,燭雁去了也不方便住,於是和白岫一同住進了盧射陽朋友家裏。

時漢庭病了十來天,白日裏燭雁去照顧他,漿洗他換下的衣袍,也幫時家親戚做一些雜七雜八的家務活,傍晚才回住處。白岫已被盧射陽拉着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劉姓朋友慷慨大方,熱情邀請兩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陽暖洋洋的,柳樹翠綠,枝條千絲萬縷,在微風中悠悠垂曳。燭雁在井邊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邊是白岫的,右邊是時漢庭的。

她兩下瞧瞧,拉過左邊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來比較親切,洗起來心情愉快。至於右邊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靜地洗了。但掛着未婚丈夫頭銜的男子的衣衫,總是讓她覺得怪異且不舒服,洗幾次也拋不去一種下意識的排斥感。

難道她是天生不適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麼可能!她沒覺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紅塵的意圖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樹下站了個人,扭頭看過去,是白岫站在那裏望着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劉爺他們去踏青?」

他走過來,蹲在旁邊,悶悶道:「你又不去,有什麼意思。」

燭雁笑了笑,順手把水盆推過去:「不去的話,就幫我洗衣裳。」

白岫聽話地幫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時看了看,「這是誰的?」

「漢庭哥的。」

衣袍被丟回水盆:「我不給他洗。」

燭雁盯他一陣,將自己手底那盆換給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漢庭哥的。」

白岫看着她將時漢庭的衣物拖過去洗,濕淋淋的袍子纏在她纖細的指間,心裏泛起一陣異樣,賭氣又將兩個水盆調過來:「我洗他的。」

「怎麼了?」

「你洗我的。」將自己衣衫再往燭雁手裏塞一塞。

耳鬢被撣了一指水,抬眼看,燭雁抱着膝歪臉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麼嬌那麼俏,笑得他心情驟好。

「對了大哥,昨天劉爺家裏來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沒有見到?」

「沒有。」

「他向我打聽你是哪裏人,叫什麼、父母是誰。」

「哦。」

「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就說他知道。」

「哦。」

燭雁凝視他,輕聲道:「大哥,你知道你的來歷嗎?」

白岫搖頭,見燭雁始終瞧着他,他也很快樂地回看過去。四目相對,他先忍不住害羞,又捨不得撇開視線,目光有點飄忽起來,連覺察到背後乍起的風聲也不想理,就這樣看着燭雁就好,一直一直看着她就好……

「大哥,你發什麼呆!」還是燭雁先有動作,濕衣一甩掄出去,砸開來人的襲擊。將白岫拉到身側,警戒盯着無聲無息出現,又驀然出手相襲的男人。

這人正是見過的昨天新來的劉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紀,英挺剽健,濃眉端正,冷冷盯着白岫。

「你果然還活着!」

白岫疑惑看向燭雁,小聲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燭雁暗暗握緊他的手掌,冷靜打量這人,他臉上流轉了多少難言複雜的情緒,是悲傷是憤怒是不平?他與大哥有什麼淵源,是敵是友,找尋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着,為什麼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為找你翻了天,你卻在這裏逍遙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當胸抓來,「你還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著燭雁退後兩步,不解格開他手掌:「回哪裏?你又是誰?」

「你當然不知道我,我識得你就夠了!」他步步緊逼,憤恨切齒,「你究竟想讓烏雅等你到什麼時候?」

「烏雅是誰?」

「你……」

燭雁平穩邁前,那快紅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時頓在中途,厲聲道:「讓開!」

「你不用這麼大聲。」她淡淡嘆了口氣,「大哥傷了腦子,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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