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葦杭,有映雪的信,快下來!」陳若歆每到了郵差送信的時段,總會到門口去等信。

久而久之,傭人們都曉得開信箱一事是夫人的專利,大家也樂得少走屋前的大院子一趟。

陳若歆在沙發上坐下,嫻熟地用拆信刀把那封航空信件拆開。她每日盼的就是映雪的信了,雖然她一個月頂多才寫一封信來,但陳若歆總固執地以最快的速度看到她的信,然後再一遍一遍地慢慢溫習,直到收到下一封信為止。

比起子衿和靜言,映雪貼心多啦。她那兩個小孩超級獨立,和他們講電話,不出三分鐘,電話彼端就會傳來語氣急促的聲音,「媽,越洋電話很貴,沒事了吧?沒事我掛斷了。」一氣呵成,完全不給她說「有事」的機會。

唉,電話費是她付耶,她一點也不在乎每個月多花個幾千塊呀。

要不是映雪功課忙,不好意思耽誤她念書的時間,陳若歆倒比較樂意和她通電話。

「真的?」曹葦杭邊嚷邊從三樓慌慌張張地跑下來。他剛和同學打完網球回來,在浴室淋浴時便聽見媽媽興奮的呼喚,頭髮還來不及擦乾,就一口氣地直奔客廳。

陳若歆揚了揚手中淡藍色的航空信封,「一起看吧。」

說來,葦杭這個小子還真有心,怕映雪嫌麻煩而不回信,他每次寫信給她,都不忘附上寫好地址並貼好郵票的航空信封。嘿嘿,可是映雪都會把收信人的姓名改為「陳若歆」。

依她看哪,她三個小孩中,穩是這個老123<<最早成家。

陳若歆待兒子坐定,兩人一塊看信。

曹媽媽:

最近在準備模擬考,所以遲至今天才回信給你。我很認真喲,我想曹葦杭的程度大概落後我一截了吧。哈哈!

你上回提到,希望我考完聯考到南非一游,信里附的旅遊數據和風景明信片都很讓我心動,尤甚是那張普勒多利亞林蔭大道兩側開滿紫花的照片,好象是在馬路上才掛了張淡紫色的毛毯。我也不會形容,但那肯定是我看過最漂亮的紫色。不過,我可能沒辨法去了,一來,我爸媽不會答應;二來,我很想到北部念大學,但爸爸不贊成,他說我要走堅持念北部的學校,就得自己付學費,因此我已經計劃好考完聯考後到補習班打工。

對了,曹葦杭申請大學的事有着落了嗎?幫我問問他現在好嗎?

最後,祝你愈來愈漂亮!

映雪「哼,好嫉妒喔!人家那麼關心你的事呢。」陳若歆皺了皺鼻子,吃醋地對兒子怪聲叫嚷。映雪不能來南非玩,實在讓她好傷心。

「哪裏。」曹葦杭已經是個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個兒了,被媽媽一取笑,還是不免難為情地傻傻笑着。「媽,你都這麼漂亮了,她還祝你愈來愈漂亮,那怎麼得了?」

「哈,你寫情書時有現在一半俐落就行啦。」陳若歆明明樂得半死,偏要譏諷兒子一下。

「你偷看我的信?」曹葦杭臉色一變,不敢相信開明的老媽會做這種事。

葦杭也太後知後覺了,她偷雞摸狗的功夫都已經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通常她都利用他早上到浴室盥洗時偷偷潛入他的房間,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把信拆開,看完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信恢復原狀。話說回來,葦杭真是太落伍了,情書寫得像日記,比二十幾年前曹亦修寫給她的信還不如。

「喂,老媽我可是把每封映雪寫給我的信都讓你看喔。」陳若歆驕傲地抬起下巴,「這兩年,我收到映雪寄來的信少說有你的十倍吧?」她不顧兒子鐵青的臉色,故意掩口驚呼,「啊,我忘了,你好象只收到兩張聖誕卡。」

曹葦杭看着無絲毫悔意的母親,只能無言以對。他嘆口氣,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媽,也許映雪上大學后,會有很多人追。」

他對她的心意純粹得像是不攙水的蜂蜜,無奈遠隔重洋,早被冷冷的海水稀釋,映雪能嘗到的或許只剩淡淡的鹹味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以前讀大學時也有好多男同學追我啊。」陳若歆忽略了兒子的感傷,徑自沉浸在往日的甜美回憶中。

「他們是看上外公的錢。」曹葦杭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陳若歆被兒子的話激得惱羞成怒。「你才得安分點呢。那些什麼蘇珊、茱蒂的,妝化得又濃,衣服又穿得暴露,三天兩頭就來約你出去。我鄭重警告你喔,我絕對不會接受一個洋妞當媳婦。」

「媽,我會體諒你的。年紀大了,再想學好英文和洋媳婦溝通的確不容易。」

「我要告訴映雪,你欺負我!」她敢打賭,葦杭絕對不會對映雪說出這麼刻薄的話。

「喂,你別一點玩笑也開不起好不好?」曹葦杭有些緊張。

這時,曹亦修剛好進門,曹葦杭狡詐地想報一箭之仇。

「爸,你回來了。媽剛剛才說到你當年不屈不撓,擊敗無數仰慕她的追求者,好不容易才做了外公的東床快婿。」

「年紀大了,得了妄想症嗎?」曹亦修把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掛在客廳的衣架上,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著妻子。

一連被兒子和老公諷刺,陳若歆氣得分不清敵我,也忘了先惹她的其實是兒子。

「啊,葦杭,你爸爸當年寫給我的情書,我都還一一珍藏着呢。」她笑得好甜。「你要不要看看了文情並茂,很有參考價值喲。烈女怕纏郎嘛,或許你下次寫信給映雪時就可以用上了。」

「你還在跟羅家那個女兒聯絡?」曹亦修不理會妻子的胡鬧,嚴肅地盤問兒子。

「曹亦修,你又想從中作梗了嗎?」愈是有人不贊成葦杭和映雪在一起,陳若歆愈發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哼,十九歲就獻身給我的烈女,麻煩你閉上尊口。」曹亦修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若歆一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拚了命就是想湊合葦杭和羅家那個女兒。在南非大概是閑得發慌了,她竟把他們二十幾年前的風流韻事都拿出來向兒子炫耀,害得他在葦杭面前尷尬不已。「如果羅映雪和她哥一樣優秀,我沒話說……」

「爸,映雪以前都考贏我。」曹葦杭不服氣地打斷父親的話。

「那個女孩子莽莽撞撞的,不過是只上不了枱面的醜小鴨,有點小聰明只會更惹人厭。」曹亦修語重心長地勸導兒子,「條件比你差的男孩子都不見得看得上她了,你何必紆尊降貴?」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她最好,這樣就沒人和我搶了。」曹葦杭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一句話說得陳若歆頻頻點頭稱是。

「曹葦杭,你有沒有一點志氣?娶妻娶賢,你喜歡一個野丫頭,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曹亦修不悅地訓示。男人的世界充滿了鬥爭和掠奪,葦杭這性子遲早會吃大虧。

「爸,老媽也不是多端莊吧?」曹葦杭挑了挑眉,心裏暗自發噱。老爸已不止一次質疑他挑女人的品味,他倒覺得映雪還比老媽穩重多了。

「至少你外公有錢,可以大力資助我。羅映雪那個丫頭能給你什麼好處?」曹葦杭的反擊無疑是直攻曹亦修的罩門,逼得他顧不得妻子就在身旁,硬是說出傷人的話。

「曹亦修,你這個可怕的男人!」兒子拿這一點調侃她,她可以不當一回事,但丈夫當着她的面坦承不諱,簡直想氣死她嘛!

「你今天才認識我嗎?」他冷笑了一聲。話已經出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口向她道歉,索性把話再說得難聽一點。事實上,他之所以強烈反對兒子和羅家的女兒交往,家族恩怨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她大力支持他們兩個。凡是和陳若歆投緣的女孩,絕對做不好曹家的媳婦。

「那我只能說,映雪將來會比媽幸福。」曹葦杭安慰地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淡淡地撂下具殺傷力的結語。看着她紅紅的眼眶,他曉得一場家庭紛爭是免不了了,客廳就留給他們當戰場吧。

唉,老媽傻氣歸傻氣,自有辦法整治老爸那個死硬派,不勞他在這個時候展現孝心。

他們兩個二十幾年的夫妻了,哪一次不是愈吵愈好呢?雖然曹家的擺飾汰舊換新的速度因此快了點,但換個角度想,也有刺激經濟成長的效用。

呵呵,他還是趕緊回房間寫信給映雪比較重要。這一次,他會記得把信藏在老媽找不到的地方。

羅映雪倒在床上,高舉著成績單左瞧右瞧,怎麼看都不相信那是自己考出來的成績。

天啊,她「失常」得好嚴重!曹葦杭出國后,她心裏就少了那一股非把他比下去不可的鬥志,自此再也沒有上過榮譽榜,可是現在,她眼前的聯考成績每一科都比高標多了好幾分,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放榜后,羅映雪果然上了第一志願T大電機系。她洋洋自得了一個暑假,動不動就一個人傻傻笑着,打起工來也格外帶勁,但一進T大,她就嘗到苦果了。

不少教授都揚言要當掉某個百分比。她打量著滿滿一教室看起來就一臉聰明的同學,一顆心隨即沉到谷底。唉,她若想順利在四年內畢業,不就得一步一步地踩着別人的血跡前進?好端端的,教授們為什麼非把校園搞得這麼血腥不可呢?

另一方面,她的經濟也陷入了困境。她老爸當真心狠手辣,一個學期只給她五萬塊錢,就盼她早些撐不住,轉到南部的大學去。交了學費、住宿費,又買了一堆原文書後,她剩下來的錢實在少得可憐。本來她帶着自已的積蓄上台北時,心情是很快樂的,她心想,最慘頂多去求羅映韜接濟,法學院離校總區也很近嘛,沒想到才十月底,家裏就傳來爆炸性的消息——水漾和哥哥解除婚約了!

事實上,她一點也看不出羅映韜喜歡水漾,而水漾曾開出的擇偶條件中,羅映韜也是那種第一批就會被她刷下來的人。羅映雪高二時,祖母病重,為了就醫方便,搬到他們家來住。因為老哥是她的長孫,也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孫子,一直希望能親眼看他成家。

後來,羅映雪也不清楚爸媽是怎樣和水漾的父母商議的,竟然安排他們兩個訂了婚。

她覺得好荒謬,甚至抗拒接受這個事實。但那一陣子,家裏瀰漫着悲喜交錯的氣氛,喜事、喪事幾乎是連着辦的,因此她一個字也不敢說,一個問題也不敢提。

祖母很滿意水漾這個孫媳婦,常把她叫到跟前問東問西的,水漾總是笑咪咪地陪着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裏的人,一瞥見祖母的病容,臉上總藏不住傷心,講沒幾句話,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着頻頻嘆氣。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後幾天時,乾脆要水漾請假陪她,然後一古腦地把羅映韜小時候的事都說給她聽。祖母合眼時還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彷佛是用生命為那對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見證。

這種迫於情勢的婚約真要破滅了也不教人訝異,可是水漾毀婚的理由竟是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從電話里聽到母親簡短的敘述后,羅映雪只被動地應了聲,表示自己收到訊息了。

她的腦子空白了好幾分鐘,雙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羅映雪抱了一盒面紙,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淚。

巡邏的校警以為她失戀.好心地勸她想開些,深夜別一個人在校園裏逗留。她愣愣地道了聲「謝謝」,換了一處更隱密的角落繼續哭。

從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媽責打、被同學欺負,她通常掉幾滴眼淚就算髮泄完了。這一次,她掉的淚簡直比過去十八年來掉的還多,就連國二時校運會賽時跌倒、高一時曹葦杭出國去,她都沒哭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永遠記得聽到媽媽在電話那一頭刻意輕描淡寫的口吻時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這輩子毀了,她們兩個多年的交情也毀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無法遏止她決堤的淚水,她深刻體會到命運的無情,有笑有淚的純真歲月一過去就不會再回頭,而刻骨銘心的傷痛卻會殘留在記憶的最底層,如影隨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來得這麼早,根本不是她一顆未經磨難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識六年來,每當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曉得了,都會義無反顧地陪在她身旁,為她加油打氣、聽她啰哩啰唆地抱怨,甚至幫她報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時,她一定也要做個同樣貼心的朋友,然而,當水漾真有需要,她卻幫不上忙。

第二天,羅映雪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乾脆不去上課。後來,她一蹺就蹺了好幾天的課,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連飯都不想吃。從不寫日記的她,在筆記本里寫了滿滿數十頁和成水漾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是邊寫邊掉淚,任淚水模糊了字跡。

「復出」上課的第一天,她的模樣引來不少同學關切,她一概推說重感冒,懶懶的不想理人。不過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總區遇到羅映韜。

下午兩點左右,她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教授指定的參考書籍出來,準備回宿舍把上一堂課荒廢的進度補回來。她邊走邊把書塞進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羅映韜,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語課本,臉色陰沉得嚇人。

她朝他揮了揮手,開口想說些話時,喉嚨卻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無法出聲。

羅映韜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過時拋下一句話,「這輩子千萬別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聲音好冷、好遠,像是來自幽冥,不帶感情的警告彷佛咒語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際播放。

在流蘇樹下,羅映雪停下了腳步,回頭呆望哥哥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不爭氣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間已多了一道沒有辦法跨越的界限——有着水漾的過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着水漾的未來,不知會遺落在何方。

大一新生無論在繫上、社團里都萬般受寵。和顏悅色的學長姊不時噓寒問暖,生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當然,絕大部分的目的都是為了從年幼無知的新鮮人身上榨取經費。

羅映雪一連數天接到一位自稱是南友會學妹的電話,殷勤請她參加迎新茶會。她曉得已經大四的羅映韜不可能在那種場合出現,因而放心地到會場晃晃。

迎新茶會上,有不少男生虎視耽耽地尋找目標,自然也有很多女生盡情展現她們的魅力。羅映雪只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和運動褲,在一堆光鮮亮麗的女孩間並不起眼,連一個過來招呼一下的學長姊都沒有,她只好百無聊賴地在角落裏的一張空椅子坐下,覺得自己被那位熱情的學姊騙了。

她坐下后,突然看到隔壁坐的竟是她國中同班三年的同學,嚇了她好大一跳。

「嗨,桑小嫻。」

在桑小嫻面前,她從來不敢放肆,本來習慣拍拍別人肩膀表示友善的手也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縮回來。桑小嫻堪稱廣達中學繼羅映韜之後的金字招牌,她以第三類組的榜首考上T大醫學系,成了校方今年招生的宣傳重點。巧的是,她和羅映韜都生了一張明星臉,為廣達中學的招生簡介增色不少。而他們兩個,一個是社會組的榜首,一個是自然組的榜首,中學六年都就讀同一所學校且未上過補習班,洋洋得意的校長因此大言不慚地宣稱廣達的師資不論在文科、理科方面皆是全台灣第一,囂張的程度讓羅映雪都深感羞愧。

桑小嫻也很驚訝,愣了會兒才濟出一絲生澀的笑容。

羅映雪和桑小嫻同班了三年,卻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此刻,在鬧烘烘的氣氛下,橫亘在她們之間的沉默格外顯得突兀,時間一久,羅映雪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

「啊,我看到一個高中同學了,我過去打一下招呼。」她結結巴巴地道,比著遠處一個短髮女孩,心裏明白桑小嫻一定一眼就看穿這是她的借口,但兩個人相對無言實在尷尬,她主動求去,或許桑小嫻也鬆了一口氣吧。

「喂……」桑小嫻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頗為驚詫地回頭,無言地詢問她的用意。

桑小嫻又猶豫了會兒,不知如何把話說出口。這時,一個高大斯文的男孩子朝她們走過來,成熟穩重的姿態迥異於一般的毛頭小子。

羅映雪認得他,他們兩個還挺「有緣」的。他是她在繫上的直屬學長,也是南友會的會長,而最不幸的一點是他姓曹。

「你是羅映雪吧?」曹靜言明明確定她的身分,但今天是兩人初次交談,是以他仍用禮貌的疑問句作為開場白。「葦杭托我拿給你的。」他將一個精緻的紙袋交到她手上。

說到他這個弟弟,到南非三年,其實已和他生疏許多。一個多月前,他看了繫上新生的名單后,忍不住打越洋電話戲弄他。

「葦杭啊,我今年收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學妹喔。」

「我叫媽來聽,她可能比較有興趣。」曹葦杭悶悶地回了句。對於老哥、老姊當年陷害他離開台灣的事,他至今仍耿耿於懷,老哥一提到「台灣可愛的女生」更觸痛了他的傷心處。

「那個小學妹叫作羅映雪,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可是又記不得在哪裏聽過……」事實上,老媽八月初就千叮萬囑地要他去查查小弟的心上人考上了什麼學校,誰曉得事情會那麼湊巧呢?

「映雪?!」曹葦杭驚叫一聲后,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話題猛繞着他的校園生活轉,教他哭笑不得。

羅映雪打開袋口,好奇地翻了翻。紙袋裏是一件手工刺繡的背心和一件同花色的長裙,帶着濃濃的民族風味,大概是曹葦杭在南非買的吧。

「你是桑小嫻吧,全南友會都在訴說你的光榮事迹,歡迎你加入。」曹靜言撇下羅映雪,對桑小嫻微微一笑,話里淡淡的調侃使他看起來多了份親切感。

「我只是過來看看。」桑小嫻敷衍地扯了下唇角。

「是嗎?你似乎中途才進來,我為你補述一下我們這學期的活動內容好嗎?」曹靜言對她漫不經心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杵,依舊風度翩翩地笑着。

曹家的男孩子脾氣倒都不錯。被冷落在一旁的羅映雪心裏暗忖,渾然沒意識到自己是個礙眼的電燈泡。

「沒興趣。」桑小嫻很不賞臉地聳了聳肩。她今天是專程到這兒來和羅映雪「不期而遇」的,要不然以她從小就稱不上合群的個性,人多熱鬧的地方簡直讓她感到窒息。

「對不起,我有些話和映雪說。」她不客氣地告辭,轉頭對羅映雪招了招手,「去外面好嗎?」

「我還有事,你們在這裏談就行了。」曹靜言吃了閉門羹,識相地把這一處角落留給她們。

桑小嫻恍若未聞地直直朝外走,羅映雪只得對曹靜言乾笑幾聲,拿起提袋跟了出去。

「我上禮拜回台南,遇到成水漾。她拜託我有機會的話,代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桑小嫻忍耐地咳了幾聲,勉為其難地繼續轉述一些肉麻話,「她說在她心目中,你永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祝你大學生活愉快。」

看着一向大剌剌的羅映雪竟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她頭痛地揉了揉眉心,加重語氣地強調,「我不認為她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羅映雪吸了吸鼻子,很能理解地點頭。「她……她還好嗎?」這個問題憋在她心裏很久了,但是她怎麼敢對爸媽問出口?

「沒什麼不好。」桑小嫻事不關已般地挑了挑眉。

羅映雪稍稍鬆了口氣后,一顆心卻又為她接下來的話而緊緊揪起。

「據說被毒打一頓,逐出了家門。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她冷酷地下結論。

羅映雪困難地咽了口氣,吃力地出聲問道:「孩子呢?」

「她要生。」桑小嫻簡短的回答比萬年冰山更寒徹人心。

「那……孩子的爸呢?」老天,桑小嫻將來絕對不能去當小兒科醫生,否則她冷臉一擺,難保那些去看病的孩子們回家后不會病情加劇並作噩夢。

「誰知道?」她冷哼了聲,不耐煩地結束這個話題,揮揮手道:「進去吧,聽說待會兒有摸彩。」

「你呢?」羅映雪不服氣地問。桑小嫻還比她小,說話的口氣卻像那些活動是專為她這種幼稚的新生而舉辦的。

「回宿舍背我的生物辭典。」她的聲音隨着她的腳步消失在轉角處的樓梯。

羅映雪扮了個鬼臉。她是真有點恨桑小嫻,水漾那麼慘,桑小嫻居然無情地指責她活該?

念醫學系有什麼了不起嗎?一副睥睨人問、唯我獨尊的跩樣,難道他們不用上一些有關職業道德的課程,學學史懷哲、南丁格爾悲天憫人的精神?

水漾一定很心酸,竟然得拉下臉去求死對頭傳話,還得忍受她輕蔑、嘲弄的眼神。

想着想着,羅映雪差點又掉下眼淚。水漾自尊心那麼強,卻肯為了對她說幾句話而忍氣吞聲,可是,她就像只膽小的烏龜般,沒有勇氣見她一面。

哼,桑小嫻要回去背她的生物辭典,那她就回去背她的英文辭典好了!羅映雪恨恨地握緊拳頭,不想再回到迎新茶會上。

她踏着月色,腳步沉重地往宿舍走去。椰林大道兩旁不時傳來情人們的調笑聲,讓她的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走着走着,她無意識地低頭瞄了眼手上的提袋。算了,回宿舍后,還是先洗個澡,然後試穿新衣服吧,剛好有件荷葉領、很秀氣的白襯衫可以搭配……

對了,衣服下還壓了一封信。突然,羅映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信里寫了些什麼。曹葦杭離得她遠遠的世界,似乎成了她心底僅剩的一片凈土。

於是,她往一盞路燈下的草地一坐,把那封信的封口撕開。一打開信,曹葦杭興奮的語氣躍然紙上,好象是他考上大學似的,接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是要她乖乖念書、好好玩,有空多參加杜團活動之類的話。

曹葦杭是她的監護人啊,說得好象他什麼都懂,什麼都經歷過一樣!羅映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內。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褲子弟!她忍不住低聲啐了一句。

不曉得為什麼,一個奇怪的念頭猝不及防地闖進她腦中,她好想看看曹葦杭。

三年了,男孩子在高中時期變化很大吧?如果曹葦杭沒有通知她就回台灣,然後他們不小心在路上相遇,她會不會已經認不出他了?

雖然他的每一封信都慘遭她惡毒的批評,但她其實都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一個擺了防潮劑的木盒子裏。每次一接到他的信,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挑他毛病,罵過一遍后,信里的內容總烙印在她的腦海里。事實上,她還常常懊惱地懷疑,是不是曹葦杭的信佔據了她太大的記憶空間?

高中選了自然組后,她就再也沒碰過歷史、地理了,唯一的例外是她花錢買了本解說南非的書來看。南非被譽為「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美麗國度」,但從英國殖民時代起,種族問題就很複雜,後來更實施了嚴格的種族隔離政策。書上只說,黑人在南非被視為次等人民,不知道黃皮膚的曹葦杭會不會被同學歧視?

她老是替他擔心這、擔心那的。唉,曹葦杭那個笨蛋大概被欺負了都不知道吧?可是,有時她又會矛盾地希望他別過得太快樂。由他的信上看來,他的生活挺無憂無慮的。

她一直不敢問他,是不是就打算定居南非,不再回台灣了。

羅映雪站起來,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明月,不禁嘆口氣。

「曹葦杭……」她邊踢着想像中的石頭,邊輕聲念着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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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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