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兩年後。

優閑的午後,暖暖的陽光灑了一地。關少衡捲起袖子,在他的辦公室里煮咖啡,身邊不時傳來童兆頤的話聲。此情此景,讓他不由得想起遲敏。以前這樣的聚會總有她一份,然而她已經不可能再出席了。

那一次的合作案后,項澤明果然咽不下一口氣,沒幾天就將她流放邊疆,在每一個瑞開有產業的國家間調來調去。印尼大暴動時,遲敏正好待在雅加達,到了最危急的時刻都沒有離開。童兆頤氣急敗壞地拿了份報紙給他看,是遲敏接受台灣記者訪問的報導。

她說瑞開在印尼的投資與黨政高層關係不大,瑞開和她本人都不會在此刻撤走。

「項澤明存心要整死她,那些暴民只知道她是華人,誰管她和蘇哈托有沒有掛鈎!」

他看了看報導,沒說什麼。

「關少衡,你竟然無動於衷?你不殺伯仁,伯仁是為你而死的啊。」

「她死了,我把命賠她。」他淡然的口吻有着不容置疑的認真。

結果,童兆頤罵他變態。「你為她甩了汪書翎,又說肯陪她死,偏偏就不肯和她在一起?」

「你當然不能體會。從少妍在我面前割腕的那一刻起,我和遲敏這輩子就註定無緣了。」咖啡滾沸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站了起來,將咖啡倒在杯子裏,回頭對童兆頤說:「冰箱裏有起士蛋糕,你自取。」

「我還是喜歡吃遲敏做的蛋糕。」他邊打開冰箱門,邊耍賴地說。

關少衡氣結她瞪了他一眼。這個傢伙,任何話都有辦法扯上遲敏!

童兆頤無辜地攤了攤手,表示他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少衡完完全全脫胎換骨了,他理了很短的平頭,不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去年還得了個全台最佳經理人的頭銜,企業界都爭相傳誦他浪子回頭的事迹。至於和瑞開的合作案,少衡簡直動用了他所有的關係在做,兩年來的努力,讓他們這個原本處於劣勢的聯盟成了業界的龍頭老大。大家紛紛稱讚項澤明好眼光,只有他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對了,少妍今晚會回國出席『戀上撒哈拉』的首映會,你陪我去。」

「大少爺,你饒了我吧!我們兩個的緋聞傳得夠熱了。今晚再陪你去參加首映會的話,人家會說我得到關家的認同。」

都怪關少衡莫名其妙地和汪書翎解除婚約,那個女人拉不下臉,硬是誣賴他和少衡有曖昧。那種無聊的話,不曉得為什麼有人會信?偏偏少衡自那時起就不近女色,大家愈傳愈像有那麼一回事。去年他領「最佳經理人」獎時,深情款款地在記者面前感謝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孩子,大家一致認定他的得獎感言旨在撇清同性戀的傳聞,他們兩個男人的關係被渲染得益發不堪。就連他到他的辦公室喝頓下午茶,都可以感受到背後有許多似笑非笑的眼神在打量他。

「那種話你也放心上?」

「還說呢,我媽說你們關家的人一個比一個怪,要我離你們一家人遠一點。她還說我就算喜歡男人,對象也不準是你。」

「嗯哼,伯母還真幽默。」關少衡諷刺地說。「你找個人結婚不就得了?年紀也不小了。」

「那你幹嘛不結婚?垂涎你的女人多得是;再說,你還比我大了兩個月。」

關少衡懶得理他。這兩年他過得很順心,只除了沒有女人。

遲敏走後不久,有一晚唐念汾突然打電話給他,說她們一群好友辦了一場義賣會,問他有沒有空去捧場。她的聲音局促不安,一副他去不去都無所謂的樣子,好似認定了他會拒絕。

他沒答應,但是他去了。

現場一群富家太太的眼光像是想將他生吞活剝,只因他當時已回復單身的身分。他靜靜地逛了一圈,拍賣的是一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和幾幅她們的書畫作品。唐念汾手足無措地跟在他身邊,大致向他介紹一下陳列出的拍賣品。

他花了一百萬買下一幅她寫的書法,擺明是要做面子給她。

唐念汾面對四周欣羨的聲浪,顯得很不能適應,「我幾乎是我們一班學生中寫得最丑的,你……你別花冤枉錢啊。」

他心中一陣激動,低聲說道:「我覺得很漂亮,我會掛在客廳里。」

唐念汾緊張得亂了呼吸,結結巴巴地問他:「你……在外面……還好吧?」她覺得好慚愧,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關心過這個兒子了。

關少衡深吸了一口氣,遲疑地搭上她的肩膀,「你願意讓我搬回去嗎?」說得很低聲下氣。

「少衡……」唐念汾頓時紅了眼眶,感動地抓緊他的西裝下襬。兩人眼神交錯的瞬間,才明白他們等著的或許就是這麼一個能重修舊好的機會。

兩年來,他和媽媽之間的裂縫一點一滴地在修補,雖然比不上童兆頤和他美麗的媽那樣,可以口沒遮攔地亂開玩笑,但他們已覺足夠。唐念汾也催過他結婚,他總是笑笑,沒說什麼。如今,他功成名就,要什麼女人沒有,可是就是忘不了那個曾陪他吃苦的小女人。遲敏跟他的時候,從沒享過什麼福,是她溫暖的笑臉為他灰暗的生命開了一扇窗,而他卻殘忍地將她從那一扇窗推落。

「說定了,我們一塊出席。首映會後,我們找少妍聚聚。」

童兆頤不死心地將臉湊近他,「遲敏在溫哥華。」

這個傢伙,老愛炫耀他對遲敏的行蹤有多瞭若指掌!

「項君頡也在溫哥華。」他用指節敲了敲辦公桌,要某人別再三八兮兮地充媒人了。

「項君頡那個混帳!只有你能拯救遲敏於水深火熱中啊。」他試圖付予他英雄救美的使命感。

關少衡陰險地撇了撇唇角,「你再說一句,我馬上發新聞稿承認和你的戀情。」童兆頤翻了個白眼,心有未甘地跌坐在椅子上。人生苦短,喝咖啡、吃蛋糕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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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起彼落的鎂光燈打在一對連袂出席的俊男美女身上,關少衡和童兆頤靜靜地坐在貴賓席上看着,有些許的難以置信。關少妍得了奧斯卡金像獎后,知名度疾速攀升,人也出落得更加嬌艷迷人,一襲茴香色的細肩帶晚禮服烘托出她與生俱來的貴氣,由左膝裁到右足踝的不對稱裙襬更突顯了她修長勻稱的美腿。她挽著新銳導演傅衍平的手,微笑着揮手向媒體致意。

「早知道我就追她。」童兆頤附在關少衡耳邊,輕聲開着玩笑。

「勸你不要。」關少衡心情很複雜,突然又想起了遲敏。

「我幫你問問少妍,如果她真如外界所言倒追傅衍平的話,你就去把遲敏追回來。」

他斜睨了他一眼,「今天記者很多。」

童兆頤立時噤聲不語。他是招誰惹誰了?他們鬧出這種荒謬的新聞,少衡不是應該和他齊心向外,消弭流言嗎?他反而不時拿此為話柄威脅他就範,倒像兩人真有什麼姦情似的。

首映會結束后,關少妍一身便裝地挨到關少衡身邊,笑着打量眼前更加成熟有魅力的男子。好可惜,為什麼他是她哥哥?

「二──哥──」她很有活力地拖長了音,好懷念這個稱謂喲!

「去喝一杯。」他笑着給了她一個擁抱。

「Michael,一起去。」她轉過身,甜笑着拉了拉傅衍平的臂膀,微仰的小臉閃動着祈求的光芒。

關少衡很懷疑有哪個男人能拒絕,他看得出少妍是使出渾身解數在釣傅衍平。

「沒興趣。」傅衍平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別忘了明天的約,逾時不候。」

關少妍回頭對關少衡和童兆頤乾笑兩聲,比了比傅衍平遠去的背影,「很難相處的一個人。」

關少衡很清楚她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卻也不予點破。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被美女吸引,他不免對傅衍平多了份好感。

一行三人來到東區的一家高級酒吧,窩在簾幕區隔起的角落裏。

「二哥,我有聽說你們的緋聞喔!」關少妍淘氣地皺了皺鼻子。

關少衡低聲笑了。「我對他一往情深。」

童兆頤氣得臉色發自,迭聲叫道:「你和傅衍平相見恨晚吧?!他比項君頡好看多了。」其實項君頡長相斯文、氣質極好,只是童兆頤一直看他不順眼罷了。

關少妍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語含怨懟地說:「二哥,你告訴他啦?」

關少衡握住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很驚訝兆頤竟敢這樣刺激少妍。「他敢說出去半個字,我會讓他這輩子再也記不起這件事。」

「哎呀,二哥,你別把話說得那麼嚴重嘛!」她嬌笑地打破尷尬的氣氛,隨即傾身向前,神色凝重地對童兆頤說:「你問的是個好問題。要是項君頡和傅衍平擺在一塊讓我選,我實在不知如何下手呢!」說着,她雙手合十襯在耳腮,眨動着微鬈的睫毛,擠齣卡通中標準花痴女才會有的聲音,「哎喲,好想兩個都要口也!」

關少衡如釋重負地笑了。少妍和遲敏有點像,愛過一個男人就沒辦法去恨,即使她曾了他自殺。

「你那部片演得很棒,導演能把你拍得那麼樸素真不簡單。」少妍連睡眼惺忪的樣子都很嫵媚,導演一定費了一番心血才讓她呈現出和本性迥異的面貌。

「那還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呢!」她神秘地笑了笑。

關少衡好笑地輕咳了聲,「那敢問新科影后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一部呢?」

關少妍遲疑了一會兒,爽朗地笑了起來,決定把真相和盤托出,免得二哥和兆頤還得戒備恐懼地避開那個傷口。「就是五年前我自殺的那一齣戲啊!笑話,我關少妍怎麼可能為了男人自殺?那是我拜託項君頡幫我的,那天項君頡和我們坐的位子都是我事前勘查過才訂的啊。」關少妍愈說愈得意,覺得自己以後跨行當導演、編劇都很夠格。

關少衡的心被重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是了,那天他約少妍吃飯,她興緻勃勃地說要負責訂位。他還以為她對那家餐廳情有獨鍾,也沒特別去留意,沒想到竟掉入她精心安排的陷阱。

「遲敏跟你們串通好了?」他啞著嗓子,腦中轟然作響。

關少妍沒心眼地噗哧一笑,興高采烈地比畫着,「遲敏她什麼都不曉得啦!我上個月去加拿大拍戲,她一看到我就緊張兮兮地握住我的手,拚命解釋她和項君頡不是我想的那樣。哎喲,都住在一起了還能怎樣?後來我問項君頡,才知道他沒告訴遲敏,他說他們家遲敏啊,天生不會說謊……」

關少衡不等她說完,抄起外套就往外走,臉色難看至極。

「他怎麼了?」關少妍錯愕地問童兆頤。二哥曉得她不是有心自殺后,不是應該鬆了一口氣嗎?怎麼會氣成那樣呀?

「你們關家兄妹真是為富不仁。」童兆頤搖了搖頭,很難想像這一切的陰錯陽差。

「什麼意思?」她愈聽愈迷糊。

「你哥認定是遲敏搶了你的男朋友才害你自殺,為了幫你出氣,他故意拐遲敏同居。

人家遲敏是真的很愛他,可是你哥啊,把她當女傭使喚、當妓女羞辱,最後再告訴她事實真相,狠狠地把她拋棄,甚至當着她的面向別的女人求婚。後來遲敏竟然還傻得以項家准媳婦的身分背叛了項澤明,把一份很重要的合約簽給你哥,從此被流放海外,我看她這輩子註定要客死異鄉了。」

關少妍的心緊緊地揪住,想到她在溫哥華拍那部描述香港移民的獨立小品時,遲敏對她的諸多照顧與關懷。她還教她說廣東話、分析香港人複雜的情結給她聽,就是沒提和二哥有過一段糾葛。

「項君頡對她是真心的,我沒見他那麼疼愛一個女人。」她和項君頡也認識好些年了,他對遲敏真的跟對待別的女人有很大的差別。他們之間有着讓人欣羨的互信互賴,她壓根兒沒想過遲敏會和別的男人扯上關係,而且那個人居然還是她哥哥!

童兆頤嘆了口氣,「這才棘手!你哥動了真情了,你以為好端端地別人為什麼硬要說我們曖昧?他兩年多沒碰女人了。」關少妍光鮮亮麗的外表背後,是多少人為她犧牲的心酸與不堪啊。

「那怎麼辦?」她真希望能做些事來彌補當初的任性。

童兆頤聳了聳肩。以前是他太過偏心,什麼事都偏向少衡多一點,忘了對遲敏會有多不公平。尤其是兩年前的那件合作案,更讓他自責不已到現在。既然項君頡對遲敏那麼好,以她的個性,說什麼都不會主動提出要分手……唉,他心裏何嘗不是和他們兄妹一般,充滿了悔恨和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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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少衡輕輕推開了門,迎接他的是一室的冷冷清清。他的屋子一直空着,捨不得賣掉也不願租給別人。

他進屋后,將鑰匙扔在桌上,抱頭跌坐在沙發上。五年前,就在這個位子,他吻了遲敏,然後輕而易舉地騙走了她的貞操。他起身走向卧室,抓起床單貼在臉頰上,想起了那一夜的銷魂。人的成見是多麼可怕的一樣東西,他因為先目睹了遲敏和項君頡打情罵俏的畫面,所以即使認識她以來她都是那麼清純,他也寧可相信她是裝出來的。諷刺的是項君頡對少妍說的話:我們家阿敏天生不會說謊……該死的,他為什麼要逼自己認定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他很了解被人冤枉那種百口莫辯的苦滋味,而遲敏居然忍得下來?她甚至沒大聲對他說過一句話……他走到卧室門旁,看着空蕩蕩的飯廳,腦海中浮現遲敏跪在地板上撿玻璃碎片的身影。遲敏對他是百般縱容,他卻從來不懂得好好珍惜。

他發了狂地撲倒在地,猛捶着地板……遲敏遇見他時,年輕、保守又不經世事,她只是很單純地在愛一個男人。他說過的話,她都深信不疑,然而他說過的甜言蜜語,沒一句是真的。他真覺得自己喪心病狂,遲敏把他當小孩寵、當親人般信賴,他卻把她弄得傷痕纍纍。他一個父母健在、還有着同胞手足的大男人,竟荒謬地從一個孤女身上壓榨專屬於家庭的溫暖,沒有任何回報。

「二哥!」關少妍從輕掩的大門探頭而入,看到他正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趕忙衝上去抱住了他。「二哥,對不起。你有氣就發在我身上好了,千萬別傷害自己。」她抱着哥哥的頭,慌亂地替他把頭髮弄整齊。

「是我不對,我以為自己是上帝嗎?」他冷靜下來,想起兆頤老愛諷刺他的話:你現在得意了吧?!遲敏無父無母,也沒有一個疼她的哥哥,根本不會有人替她出頭。她那種個性更不用說,不要繼續被你騙得團團轉就不錯了。

「哥,我不是存心利用你的。」

「我不是跟你說過,只要你想出國,我一定幫你辦到,你為什麼會想出這種餿主意?」

可以想見,少妍以為項君頡已經告訴遲敏;項君頡也以為少妍已經告訴他,到頭來最倒霉的人就是遲敏。

「我怕你被爸媽罵嘛!」

關少衡扣住她的手腕,「這樣割下去不痛嗎?」

「好痛,洗胃的時候也很痛。我每次拍戲拍到快撐不下去時,都會看看這個疤痕,提醒自己不能白白犧牲。」

關少衡蹙起眉頭,「你知不知道很多人一刀劃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過?」

關少妍羞慚地低下頭,「所以才要先打電話給你啊。」

「別人看了這個疤痕會怎麼想?」

「傅衍平幫我找了一個口風很緊的醫生,我會趁留在台灣的這段期間把疤弄掉。」

唉,這個疤痕丑歸丑,一旦要離開她的身體,她還真有點不舍呢。

「遲敏……還好吧?」他遲疑地問。

關少妍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措辭,「項君頡跟我說話,十句有五句都在稱讚她……」

看到哥哥落寞的神情,她馬上轉口說:「可是我覺得那是他一相情願啦。我三更半夜找他陪我對詞,遲敏都不會吃醋,還會幫我們做消夜。我在溫哥華人生地不熟,他沒空去片場接我下戲時,就叫遲敏去,她也從來都沒抱怨過。」

關少衡悶悶地白了她一眼,「人家根本不把你當對手。」

「才怪!不吃醋就代表她不喜歡項君頡,對我好是因為她曉得我是你妹妹。」關少妍竭盡所能地歪曲事實。

「謊話不會讓我比較好過。」他拍了下她的頭。

「那這個呢?」關少妍遞給他一張小紙片,「遲敏在溫哥華的地址。」

關少衡冷笑了一聲,「項君頡幫了你這麼大一個忙,你還出賣他?」他是神智不清才會想幫她報仇。從小到大,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哪輪得到別人宰割她?

「我……我只是給你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痳!」這種話說得連她自己都心虛。現在她是進退維谷了,怎麼做都是錯,什麼都不做還是錯。

關少衡苦澀地扯動嘴角,少妍不給他地址,他照樣查得出來,問題在於遲敏還肯不肯給他機會啊!

是不是他說了太多難聽話污衊她和項君頡不清不白,以至於真將她逼到了他身邊……

關少衡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痛著,整個人幾乎被後悔的情緒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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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夕陽斜斜地照射在溫哥華一處半山腰的高級住宅區,點綴出這一帶獨有的典雅氣息。遲敏剛下班,開了約莫半小時的車才回到這個位於郊區的家。她換上便服后,勤快地到廚房煮了壺咖啡,再將一早捏好的麵糰放進烤箱。

時序已進人初冬,溫哥華的天黑得特別快。她趁著夜色降臨前,到院子裏幫她心愛的茶花樹施肥。正忙着的時候,項君頡穿戴整齊地從屋裏走了出來,零零碎碎地對她交代了幾句話,內容都是有關於他今晚的消夜和明天的早餐。

「你再不走會來不及的。」遲敏伸直了手臂推他出門。

項君頡嘻皮笑臉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你還沒吻我。」

遲敏拿他沒辦法,踮起腳尖,蜻蜓點水地吻了他一下。君頡真是的,他和溫哥華市立交響樂團的合作公演正緊鑼密鼓地排練著,他每回都要等到最後一分鐘才出現在眾人眼前,害她常常接到樂團工作人員十萬火急的電話,聽說其它人都是早到半小時先做練習。

「喂,你真的會遲到的!」遲敏氣結地想扳開那雙從背後蒙住她眼睛的手,一碰到那溫熱的手掌,她的心突地漏了半拍……不可能的……

關少衡即使站在她背後,也能感覺到她錯愕的情緒,他的手緩緩下滑到她纖細的腰身,將她牢牢地圈進懷裏。

「有了新人忘舊人?」他低頭在她敏感的耳畔呵著熱氣,享受着讓他魂縈夢牽的觸感。

這聲音真實得不像在作夢,她傻愣愣地回頭,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我來參加明天的亞太金融會議,溫哥華的飯店早被訂光了。我想,以前阿敏在我那兒住了兩年多,我來她這裏住個兩天,她應該不會那麼小氣吧?」

遲敏呆望着他溫和的笑,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他笑得像是兩人間什麼不愉快也不曾發生過,更讓她有身處夢境的錯覺。

「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看着她木然的表情,他霎時褪去了笑容,也卸下刻意偽裝出的輕鬆。來見遲敏,他並沒有求得她原諒的把握,像他這麼爛的男人,拿什麼去挽回她的心?

「沒有!」她察覺了他的沮喪,趕忙慌亂地否認,一顆心跳得好急。「嗯……我幫你把行李提進去。」她急着彎下身去。

他按住她的手,釋懷一笑,「我來就好。」

他提起行李,問她:「可以牽你的手嗎?」他的口氣混雜着真摯與脆弱。

遲敏考慮了一會兒,手忙腳亂地把手在衣服上抹一抹,怯怯地伸給了他,「大概沒關係吧!」

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你跟我說過,肯讓一個男人牽你的手就代表你承認他是你男朋友……這句話現在還算數嗎?」

遲敏萬萬想不到他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話,心虛地想把手收回。那時候他們還不熟呢!

好在,這時他們已走到了玄關,遲敏匆匆忙忙地丟下他跑進廚房,假裝認真地料理起那一壺滾沸的咖啡。

「我要喝!」他自動自發地跟進廚房。

「呃……好啊。」她忙碌地翻出一個小瓷杯,倒了一杯咖啡,很順手地幫他加了糖和奶精──他習慣的分量。

關少衡笑着接過杯子,她不經意的舉動讓他稍稍放下心。

「這個牌子不太好喝。」他啜了一口,皺了皺眉頭。

「嗯。」遲敏頗有同感地點頭。「我在專賣店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我們以前喝的那個牌於。君頡就說買這個牌子啰!」

她的「我們」勾起了他的回憶,遲敏煮咖啡的功力還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你好象不太一樣了。」他像個頑皮的小男生,動手拉扯她順在耳後的短髮。

「我和君頡一起上髮廊,他和他的設計師起鬨要幫我改頭換面,我說不要都沒人理我。」她剪了一個時髦俏麗的短髮,還挑染了幾綹褐色的髮絲,那是她絕對不會想要嘗試的造形。

「他怎麼可以那麼霸道?」關少衡同仇敵愾地抱怨著,忘了自己從前也好不到哪裏去。

「對啊。」遲敏也覺得被管得死死的,終於有個能訴苦的人了。「他老是威脅我,不聽話就要把我趕出去。」

關少衡靜默了幾秒,心裏很不是滋味。「那你幹嘛還跟他住?」

「我……」她有口難言啊,「……項先生要我們互相監督。」

提到項澤明,關少衡的神色更顯凝重。遲敏今日的一切全操在那個老頭子手上,而這全是拜他所賜!

「少衡,我好高興看到你……我一直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遲敏甜甜地綻開笑顏。

她很清楚少衡已經心有所屬,但他到溫哥華洽公還會想到要來看她,讓她沉寂的心瞬間活絡起來。她常夢想自己能像兆頤一樣,和他成為好朋友──很單純的好朋友就可以了。

她的笑繃緊了他的心。老天,他以前是笨到怎樣的地步才會去懷疑她的善良啊?

「你這麼說,是存心要一個滿懷愧疚的人在你面前以死謝罪嗎?」

她低垂螓首,輕聲問道:「少妍告訴你啦?」

「阿敏,你有我的電話、地址,為什麼你知道真相后,沒想要通知我?」

「我……」她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

「反正你覺得我是個很差勁的男人,所以即使被我誤會一輩子你也無所謂,對不對?」

「不是的……」他自棄的口吻抽痛了她的心。

「那是怎樣?」他好似不相信她的否認。

「我……我怕你會良心不安。」她小小聲地說,怕自己的想法太過幼稚。

「阿敏,」他動情地抱住她,「全世界只有你會以為我良心未泯。」

她很難為情地掙開他的懷抱,拚命說服自己他沒別的意思。

「你……你和汪小姐還好吧?」提起這件對她而言很殘忍的事,旨在告誡自己不準踰矩。

「你說書翎?」他掀了掀眼皮,神情很揄快,原來遲敏在意的是這個。「她生了一個很胖的帥小子。」

遲敏苦澀地揚起唇角,「恭喜!那個小男生一定長得很像你啰?」

關少衡一臉嚴肅地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子,「你可別亂說!書翎嫁給一個新加坡富商,孩子絕對不是我的。」

對了,少衡說過不想要小孩的。她現在該安慰他嗎?這樣子似乎太矯情了。說不上是什麼心態,她聽到汪小姐另有歸宿,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和少衡明明不可能在一起了。

「阿敏,我好餓,有沒有東西吃?」他揉了揉她的短髮,試圖將以往甜蜜的相處都重新溫習一遍。

遲敏應了聲,將烤箱裏的牛角麵包裝到藤製的食籃里。

關少衡瞄了一眼,悶哼了兩聲,「今非昔比啰!以前我的阿敏怎麼可能讓我吃這麼簡陋的東西當晚餐?」

遲敏難為情地辯解著,「在溫哥華比較難買到做中國菜的材料,今晚君頡又不在,我就只烤了麵包。」

他心裏實在不好受。從前他享有的一切特權,如今都成了項君頡的專利。

「他教你彈鋼琴嗎?」他進屋時看到客盛的一隅擺了一架銷琴,琴蓋是打開的,上頭還架了一本琴譜。

「嗯。」她很有精神地點頭,「君頡說我音感比他還好,只可惜我年紀大了才開始學琴,手指頭不比小孩子靈活。」

「彈一首給我聽!」他拉着她的手往客廳走去。

遲敏回頭看了廚房一眼,暗自叫糟。少衡把他口中簡陋的食物全吃光了,君頡出門前還千叮萬呀要留兩個牛角麵包給他當消夜的。

關少衡將遲敏按坐在琴椅上,她怯場地囁嚅著,「我……我彈得不好啦,君頡前一陣子灌錄了一張專輯,我送一片他的CD給你。」

她再提項君頡一次,他真的會發狂!那個傢伙就算是貝多芬再世,他也沒興趣聽他彈琴。

「我又不會笑你。」他的手越過她的頭頂上方,傾身翻著琴譜,「彈這首『夢中婚禮』好了。」

遲敏沒法推辭,只好深吸了口氣,雙手緩緩地躍上琴鍵。迤迸而出的音符架構了浪漫虛幻的氛圍,大量的降半音和八度和弦更渲染出淡淡的孤單與哀愁。那是她鍾愛的一首曲子。

「你彈得好棒!」遲敏的琴比媽媽的字專業多了,他的讚美完全出自內心。

遲敏笑了,「我問君頡,如果我從現在開始努力,有沒有可能像他一樣成為一個音樂家?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不可能。我猜他一定是怕我成為音樂家后,項先生就不肯放他逍遙了。」

關少衡挑了挑眉,不表示任何意見。遲敏是在暗示什麼嗎?她和項家的關係已到了這麼難捨難分的程度?

「項君頡對你很好?」他的語氣很不甘心。

遲敏甜甜地笑了,「他對我好是應該的嘛!」

他們一定是很好了。他很難相信遲敏也會有覺得別人對她好是應該的一日,她是個對每個人都很客氣的人啊。

「那我是不是沒有機會了?」他舉起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忐忑不安地等她的答案。

他是什麼意思?遲敏微張著小嘴,困惑地望着他。在他深邃的眼裏,她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她趕忙避開視線,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幻滅的滋味實在太糟糕了。

關少衡輕輕地抱住她,「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話,你就不用告訴我了。」

「啊……我們怎麼只顧著說話?你坐了那麼久的飛機一定累了,我帶你去樓上的客房。」遲敏僵硬地坐直,打斷了這份讓她不安的親昵。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迴旋狀的扶梯,她禮貌地問他:「住三樓邊邊的那個房間好嗎?那個房間視野很棒,少妍上回來就住那裏。」

「你住哪一間?」他很自然地問著。

「這一間。」遲敏毫無心機地比向二樓樓梯口一扇紅棕色的柚木大門。

關少衡嘴角浮現一抹笑意,順手推開她的房門,「我要睡這一間。」

遲敏不解地愣了一會兒,「那……我去三樓睡好了。」

「我要你陪我。」他將行李擱在一旁,俐落地將站在門口的她拉了進去。

遲敏進了自己的房間,手足無措地左顧右盼,氣氛異常的詭異。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你不願意陪我聊聊嗎?」看到她一臉欲言又止的羞赧模樣,他很清楚她心裏在想什麼。「你放心,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懂得剋制自己的慾望。我不會侵犯你的。」他乾脆把話說得更白一點。可是,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沒到「更年期」的階段哪。

「喔……」她雙頰迅速地染上一層紅暈。唉,她不該胡思亂想的,畢竟自己也不是什麼有魅力的女人呀。

關少衡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輕鬆寫意地斜倚在床頭。他掀開身上的棉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向她招手。

他的笑勾走了她的魂,她乖乖地上了床,挨着他坐。

關少衡熟稔地脫掉上衣和長褲,精瘦結實的身軀教遲敏看得臉紅心跳。

「你知道我不喜歡穿衣服睡。」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表明自己並沒有惡意。

「呃。」她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動手將他的衣褲摺疊整齊,放在床旁的小几上。

「阿敏,你好象胖了點。」遲敏多了些肉,看起來健康多了……怕的是她懷孕了。

「最近才胖的。天氣一冷,我就忍不住嘴讒。」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很不好意思地告解著。

他鬆了口氣,「我記得你很怕冷的,為什麼不調回台灣?」

「在哪兒工作不是我能決定的。」

「你可以另外找工作。」她的學經歷都很完整,哪怕找不到工作。

「我……我簽了賣身契啦。」事實上,她當初答應進瑞開,就不打算離開了。

「我替你賠錢。」他想起項君頡曾說願傾家蕩產為遲敏贖身的豪語,他一樣辦得到。

「不用了。」遲敏推拒地搖手,「我們非親非故的。」

「你覺得同居兩年算得上『非親非故』?」他對她的生疏感到不悅,口氣冷硬了起來。為什麼她肯讓項君頡替她賠錢,卻不肯讓他做一樣的事?

「那……」她想起他曾批評她的話,黯然地低下頭,「那是一場誤會。」

「那你曉得我被這個誤會害得有多慘?你對我那麼好,害我見了別的女孩都覺得她們好凶。」他耍賴地羅織她的罪名,故意把話說得曖昧。

遲敏弄不懂他居心何在,趕忙轉移話題,「我知道你現在事業很成功。據說有人想幫你出書,被你回絕了。」

「你遠在溫哥華,還那麼關心我的動靜?」他驚訝的嚷嚷,懷念起調侃她的美妙滋味。

「不……不是啦!」唉,她說好了要收心的,可是他一賴皮,她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那是因為項先生每回見到我就要罵我一次。」

「他對你好凶,那一次看到他甩了你兩巴掌,我真想衝上去揍他。」

明明早已事過境遷,遲敏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臂,「別這樣,其實我照你的話,用冰塊敕一敕,很快就不痛了。只是他把我戴了很多年的眼鏡打破,讓我很捨不得罷了。」

老天!她被打成那樣,念念不忘的竟是一副眼鏡?像她那般念舊的人,不會對他們的過去不存依戀吧?!

「阿敏,」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決定用最淺顯易懂的話向一個感覺遲鈍的女人示愛,「我……」

親昵的氣氛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散。「阿敏,我的牛角麵包呢?」

項君頡興師問罪地閃進遲敏房內,冷不防地被一個幾近全裸的男人駭著。

「關少衡?」待他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后,更驚訝得差點站不住腳。「阿敏,你在我的屋子裏做這種事?」他氣急敗壞地吼着他唯一的妹妹。沒有別的可能,一定是關少衡使了什麼下三溢的手段拐騙她!

「我們什麼也沒做!」遲敏焦急地跳了起來,掀開被子就想跳下床。

項君頡根本不理會她的話,關少衡的赤裸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你寧可讓老爸替你背黑鍋,也要拿瑞開當注碼去倒貼一個野男人?」他終於明白運敏當年為什麼有膽子忤逆項澤明了。

「項君頡,你嘴巴放乾淨一點!」這就是一個被譽為「世紀末最有氣質的音樂家」

嗎?太可笑了!

「我才要警告你手腳放乾淨一點呢!」項君頡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接着又教訓起遲敏,「我媽到溫哥華了。她本來今晚就要過來看你,是我要她先給你一個晚上做心理準備。你想,她如果看到你這樣子,會作何感想?」

「君頡,你千萬別告訴她!」她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着。

「你太過分了!」項君頡甩開她的手,氣沖沖地轉身下樓。「她明天一早過來,你自己看着辦!」

「君頡!」遲敏驚惶失措地追了上去,一不小心踩空了一階,整個人在樓梯上翻滾了五、六圈才停住,筋骨痛得彷佛要散了。

關少衡無聲無息地走下樓梯,在她身邊蹲了下來。他看了她一眼,隨即垂下眼皮。

阿敏哭了。那個從未在他面前掉過淚的女人,居然為了項君頡哭得淚痕狼藉。他的心涼了半截。遲敏不擔心他怎麼看待她和項君頡的關係,卻那麼怕未來的婆婆對她印象不好,他還有什麼希望?

遲敏掙扎地想站起來,痛呼了一聲后又摔倒在階梯上。

關少衡小心地推拿她的足踝,意識一點一滴地流去,渾然沒注意到自己正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冷空氣中。他不發一言地抱起她進房間,替她蓋好被子。

「我不會強人所難。」在他們分開的這段日於,很多事都改變了。或許項君頡做了很多的努力,讓遲敏覺得把一輩子託付給他是值得的。他還傻得以為自己說幾句好話就能讓一切重來嗎?

遲敏依舊淚流不止。她在乎阿姨對她的看法啊!她一生都怨媽媽不知檢點,要是知道她和少衡的事,一定會更瞧不起媽媽,嘲笑她女兒有樣學樣。

「你還哭?項君頡不要你的話,我當後補行了吧?!」他倔強地抹去她的淚水,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貼著遲敏的側臉,關少衡的淚不受大腦控制地流下。灼熱的淚滴沿着遲敏的臉頰滑落,與她的淚混在一塊。她驚詫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狼狽的臉孔。

「眼睛閉起來!」他羞憤地伸手遮住她的眼。

「你第一次吻我的時候,就是說這句話。」遲敏輕柔的話語讓他更加心痛難當。

他心有未甘地摟緊了她,「而我現在卻只能這樣抱着你,什麼都不能做了。」這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嗎?此刻,他多想將遲敏壓在身下,吻她、愛她、讓她懷一個他的孩子……太遲了!他寧可慾火焚身至死,也不會再欺負她。

遲敏放縱自己靠在他懷裏,靜靜地不說一句話。只這麼一夜,就當是獎勵自己兩年來的堅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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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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