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之四）

玉玲瓏氣得說不出話來，轉身就走。她才開了門，卻險些和花含笑撞了個滿懷。他肩上背個包袱，手裏提着長劍，有些落寞地跨進屋來。玉玲瓏駐足奇道：「花兄弟，你這是……」花含笑道：「我是來向你和金賢弟辭行的。」玉玲瓏道：「你住在這首陽山上好端端的，為何突然要走呢？」她卻哪裏懂得花含笑眼下的心情？雖然令狐鳳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極要好的朋友，但在花含笑而言，他從不否認自己對令狐鳳懷有最深沉的情愫。令狐鳳一瞑不視，花含笑的心情比金仁重決計好不到哪裏去，他是不願在這首陽山中睹物思人，才要回到霧靈山去的。可玉玲瓏是難以真正懂得花含笑的苦衷的，又或者不是不能懂得，而是「不願意」懂得罷。

金仁重或許明白，卻佯裝不知，反而出人意料地道：「花兄弟既然要走，我也不便挽留。」他嘆了口氣，續道：「小鳳一去，你也要走，世間人情冷暖，莫過如此。你卻是要去哪裏？」花含笑道：「自然是回霧靈山了。」金仁重拱手道：「那敢情好。哪一日我得了空閑，便來霧靈山會你。」花含笑心下沉甸甸的，只感今日一別，日後恐難再相見，心下不禁悵然。

金仁重送到轅門外，看見花含笑漸去漸遠，消失在山坳的轉角以後，他才低着頭，踱了回來。走到門口時，玉玲瓏仍站在那裏不動。金仁重停下腳步，道：「玲子，我不該對你那樣說話，是我的不是。」玉玲瓏不在乎他的賠禮，道：「你真要解散黑鷹教？」金仁重拉着玉玲瓏進屋坐下，道：「這事兒你也不要多說了。我想了很久，這黑鷹教教主實在是不做為好。」玉玲瓏道：「為什麼？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我爹？如何對得起斗大叔和習大叔？」

金仁重卻道：「這世上原本就不是每樣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就算我對不起他們罷。我不是為了他們才出世的。」

玉玲瓏搖一搖頭，喃喃道：「我沒想到你竟然變成了這個模樣。」

金仁重懊喪地埋下了頭，道：「你還想說什麼？」玉玲瓏道：「我什麼也不說。」她才說完，便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是為令狐鳳的囑託難過，或者是為金仁重的自暴自棄傷心？她分辨不清。

金仁重不聽眾人勸告，解散了黑鷹教，將一眾嘍啰打發下山。從此以後，虎威山寨之內，再也不見往日的熱鬧，有的只是荒涼和寂靜。

黑鷹教大鬧烈焰山莊，使光漢幫未出世便即夭折，那些原來持有偏見的門派也不得不對黑鷹教另眼相看。但他們卻很難見到金仁重在江湖上行走的蹤影了，反而得到黑鷹教被解散的消息。只是他們對此也不在意罷了。金仁重連同他的黑鷹教恰如路邊的野草一般，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斗轉星移，花開花落。轉眼又是初春。這已是那場血戰過後的第五年了。江湖中不見那個黑鷹教主的行跡，可在首陽山下卻是改朝換代了。

原來早在去年正月，闖王李自成便在西安稱王，建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其時正值李自成的勢力達到全盛時期，遂率領十萬大軍大舉北伐，於此年三月（即崇禎十七年）攻克北京，朱由檢自縊於煤山，李自成一舉奪了大明天下。不料在他準備正式登基之時，忽聞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因不滿李自成的寵將劉宗敏擄了他的愛妾陳圓圓，勾結滿洲人打入關來。李自成集合數萬人馬倉促應戰，卻敵不住吳三桂和滿洲兵的合力夾擊，被迫南撤，轉戰湖廣，最後竟在湖北通縣九宮山為村民所殺。一代英豪，含恨而死。李自成一敗，滿洲兵遂進入北京，其幼帝清世祖福臨於五月君臨中國，年號是為順治。

書接前文。金仁重隱居在首陽山上，對天下戰事並非一無所知，只是他早不在意這些了。莫多情夫婦曾多次下山，回來后對他說起有關李自成的事。然金仁重彷彿忘記了當初對李自成許下的若有時機將助他攻城掠地的諾言，甚至在他聽到李自成的死訊時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金仁重開始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連他最心愛的銀鳳劍也高掛牆壁，於劍法一道是日益生疏。他常去山下的那家酒肆里喝悶酒，時時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山寨內倒下就睡。玄通神有時看不過眼，對金仁重又是嘲諷又是打罵，可金仁重全不在乎。最傷心的人莫過於玉玲瓏了。金仁重萎靡不振的樣子令她痛心先且不說，她一想起令狐鳳臨終前殷殷叮囑的神情就百感交集、心如刀絞。玉玲瓏原想金仁重受的打擊過大，一時間瘋瘋癲癲也在情理之中，哪知時光荏苒，眨眼便是五年，金仁重竟是絲毫未變，越加頹喪，玉玲瓏對他的失望與日俱增。

這一日，玉玲瓏在聚義廳前練了幾趟劍法，收勢時看見金仁重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手裏的酒葫蘆左右晃動，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玲瓏的長劍，稍顯遲滯的目光里好象閃出一種很久以來沒有出現過的神采，但一閃即過。玉玲瓏心思何等靈敏，金仁重目光中的神采消失了，她心裏卻升起一線希望。玉玲瓏跨上台階，滿懷希冀地把長劍遞到金仁重跟前，道：「你也練一手給我瞧瞧吧！」金仁重看看玉玲瓏，又看看長劍，提起酒葫蘆，道：「練劍？我早不玩這個了。」說完，徑直向寨門外走去。玉玲瓏哭笑不得，道：「你站住！」

金仁重嚇了一跳，停步轉身，道：「怎麼着？」玉玲瓏心下有氣，急匆匆地走過來，板著的面孔忽然又變得溫和，道：「金大哥，都過去五年了，你還是不能清醒么？」金仁重滿不在乎，道：「我清醒得很呢。你這是怎麼了？莫明其妙的。」他不斷搖頭，酒葫蘆一盪一盪的，出了寨門。玉玲瓏又一次失望了，熱淚淌過面頰，滴落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