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筱風一到澎湖,就全心忙於工作,雖然只待一個月,她還是努力將所有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以便來接手的工程師能順利進入狀況。

「范小姐,你連星期天都在工作,年輕小姐很少像你這麼勤快的喔!」樓下水果店的阿婆笑眯眯地說道。

「沒有啦!我只是一開始工作就停不下來,倒也沒有特別勤勞。」

筱風做事一向專心,所以來到澎湖后,除了工作之外,腦中沒有別的事情。

有時當她工作到深夜,起身泡杯咖啡,高挑的身子倚在窗前聽着颼颼的海風聲,腦中浮現的不是笑眯眯的老爸、愛撒嬌的筱梅或溫柔的饒修文,而是她那個自負又可惡的死敵展鷹揚,真是奇怪至格哪!

「我的生理期已經過了很久啊,女性荷爾蒙也應該分泌正常了,怎麼還會想念那傢伙?」筱風實在愈來愈搞不懂自己了。

加上今夜,已經不知是第幾閃想到展鷹揚了,居然有想打電話給他的衝動,想聽聽他那慵懶的聲音。

畢竟,十五年來,她從來沒有離開家人這麼久過,就連惟一一次出差,都是和展鷹揚一起去的。所以,回想起來,從小到大,這倒是她第一次和展鷹揚分隔兩地。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以前她每次拜拜的祝禱辭都是——請范家列祖列宗保佑,讓我今年不要和展鷹揚那個臭小子同班。或者是——請范家祖宗大顯神威,讓展鷹揚因怪力作崇而不得不搬家,離我愈遠愈好,最好搬到鵝鑾鼻,永遠不要回來。

如今她終於得償所願,和展鷹揚隔着海,遠遠分開,心裏卻一點也不高興,反而覺得缺少了什麼。

更奇怪的是,筱風居然渴望聽到他嘲諷的話語。

金牛座果然是習慣固定的星座,就連被嘲笑也成為習慣了。唉,真是天生的被虐狂。她不禁苦笑。

筱風在房裏走動着,幾次走到電話前,伸出的手又縮回了。

開玩笑,我幹嘛打電話給那小子,以前都是老爸有事叫我傳達才會打給他,現在我拿什麼借口打給他呢?總不能打去,然後說:「喂,你嘲笑我吧!」

唉——管他的!反正我就是天生被虐狂,欠人笑,偶爾打給他一次,下不為例。

筱風決定了,便拿起話筒,撥了區號之後,手就停住了。

糟糕!他家的電話號碼到底是多少?每次都是去翻武館通訊簿,隨便瞄一眼就打去了,也從來沒想到去記。

筱風有些好笑地放下話筒,心中悵然若失。

她走到書桌前坐下,繼續未完成的工程圖。

才剛凝神下筆沒多久,電話鈴聲劃破寂靜的夜。

心想這麼晚了,一定是筱梅打來叫我幫她帶什麼土產回去。

筱風起身去接電話,隨口就說:「喂,梅梅嗎?這回又要叫我買什麼了?」

話筒那端沉寂了一會兒,傳來男子低沉有磁性的聲音:「你在工作嗎?」

是展鷹揚。

筱風心撲通地猛地跳了一下,握著話筒的手心微微冒汗。

「你怎麼知道我在澎湖的電話?」

「跟公司要的。」話筒那端傳來展鷹揚淡淡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遠,卻又近在心坎。

「有什麼事嗎?」

展鷹揚沒事不會打電話給她,他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老師叫我三十號那天在機場接你。」

筱風望了一眼桌曆,今天才十五號,離她回去還有半個月,現在就打來通知,未免太早了些,而且,展鷹揚從來不屑做司機。

「其實你不必這麼麻煩,我可以自己坐公車回去。」

「不曉得是誰曾經在機場迷路,哭着找警察。」展鷹揚戲謔的聲音,令筱風在他鄉的夜裏,多了一絲暖意。

「喂,那時我才小學六年級耶!」筱風不服氣地說道。

「那時我也是小學六年級,怎麼就可以自己找路坐車,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你帶回家?」

那年范老爹帶着她和筱梅、展鷹揚去日本看武術錦標賽,在桃園機場時,范老爹帶着筱梅去上廁所,和筱風失散了,是展鷹揚帶着她從桃園坐車回家的。

「因為你是展鷹揚啊!」

話筒那端傳來展鷹揚低沉的笑聲,笑暖了筱風的心。

「今晚在家裏看得到月亮嗎?」她突然問道。

隱約聽到椅子滑動、窗帘拉開的聲音,她可以想像展鷹揚坐在計算機桌前,一手拿着聽筒,一手拉開窗帘向外張望着。

「可以看得很清楚,今天是滿月。」

「今晚這裏天氣不好,看不到月亮,海面黑漆漆的一片,感覺有點可怕,真難想像有人敢在晚上出航,好像會被大海吞噬一樣。」

「澎湖好玩嗎?」

「風景很好,可惜我沒有時間去玩。下次如果公司派我們兩個來視察,可以一起去海邊走走。」

不知道為什麼,她希望是展鷹揚和她一起欣賞這裏的海景,而不是饒修文。也許是因為饒修文儒雅的氣質,和狂放的大海感覺頗不搭調吧!

「嗯。」展鷹揚輕應了一聲,聽不出來是什麼心情。

「武館的學員們都很好吧?」

「都很好,小學員們整天問『奧斯卡』什麼時候回來教拳。」

筱風聽了笑道:「這些小鬼頭!說實在的,還真有些想念他們。」

「你的『漢斯公爵』從英國回來了,昨天還親自到武館來找你。」展鷹揚的聲音除了戲謔之外還有一抹疏離。

漢斯是「凡爾賽玫瑰」女主角奧斯卡暗戀的男子,而巧合的是,饒修文的洋名就是漢斯。

「饒修文回來了嗎?太好了,再過兩個禮拜,等我把這邊的事情結束,就能和他一起去看電影了。」筱風的聲音有着掩不住的興奮。

「天有不測風雲,也許會來個颱風,把澎湖的機場吹壞,你就回不來了。」

「展鷹揚,你別烏鴉嘴好不好!」

「或者,等你回來的時候,漢斯已經找到他的瑪莉皇后了,打得火熱。」

故事中的漢斯公爵愛上了嬌貴任性的法國皇后瑪莉。

「展鷹揚,你跟我有仇嗎?非要這樣咒我!」

筱風被他這麼一說,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忽然想到——「咦?你怎麼知道『凡爾賽玫瑰』的劇情,你不是最不屑少女漫畫的嗎?」

「十年前,有一個女孩子看少女漫畫看到哭,還到處強迫別人看這部不朽名作,而我正好是受害者之一。」展鷹揚懶洋洋地說道。

「你亂講,我什麼時候強迫你看了?」

「就算沒強迫我看,整天聽你在那邊說,也知道大概劇情了。重點是,你不怕筱梅成為瑪莉皇后嗎?」

筱風沉默了一下,說:「如果他覺得筱梅比我好,我可以理解。」

「你真是沒出息。」展鷹揚嘲笑的語氣中似乎有一抹奇異的情感。

「就算是我沒出息吧。筱梅美麗大方,積極主動,又懂得人情世故,男孩子很少不受她的吸引。」

「只怕她為了當上饒氏企業總經理夫人,橫刀奪愛,讓你成為失戀傷心人。」展鷹揚的語氣有些冷漠。

「筱梅有她自己的價值觀,你無權批評她。」筱風有些?怒,她向來維護筱梅,就如同筱梅維護她一般。她突然想到——「等一下,什麼饒氏企業總經理,你在說誰?」

「筱風,你該不會不知道,饒修文是饒氏的總經理,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企業精英吧?」展鷹揚的語氣有些詫異。

「我是不知道。」筱風吶吶地說道。

「哈……」話筒中傳來展鷹揚低沉的笑聲。「我真服了你了,身為饒公子的女友,居然不知道他是饒氏企業的重臣。筱風,你交男朋友之前,不懂得先調查一下對方的身家背景嗎?」

「那很重要嗎?我喜歡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家的事業。」筱風理直氣壯地說道。

話筒那端異常地沉默,電話中看不到展鷹揚的表情,就算看到了,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筱風覺得有些不對勁。

「喂,喂,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沒事,只是想到一個故事。」展鷹揚的聲音有點緊繃。

「你還好嗎?怎麼語氣怪怪的。」

筱風關切的聲音從電話線傳到海的另一端,到了展家小樓,展鷹揚亮着燈光的寢室。

他修長的身軀倚在計算機桌前,一手拿着話筒,一手在抽屜里翻找出一張老舊的相片,相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婦,手上抱着嬰孩,臉上滿溢幸福神采。

展鷹揚凝視着相片中的年輕夫婦。

「筱風,講個故事給你聽。」

「好啊!反正我在這裏每天晚上都是一個人,滿無聊的。」

他低沉的嗓音緩緩地敘述著:

「二十幾年前,有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愛上了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大小姐不顧有人反對,和心上人私奔,組織甜蜜的小家庭……」

電話那頭插進話來:「聽起來有些老套的愛情故事。」

展鷹揚仍是語氣平靜的訴說:

「這位大小姐卻在生下小孩后,偶然撞見她那英俊的老公在休息室和女助理打情罵俏,驕傲的大小姐一氣之下帶着孩子回娘家,任憑老公如何苦求,都不肯露面,那位先生只好喪氣地離開。」

「你確定這不是八點檔的連續劇嗎?」

展鷹揚微微一笑,繼續說故事:

「過了五年以後,他和另一個女人組成家庭,生活幸福美滿。這個消息傳到了大小姐耳里,她的兄弟對她說:你看!當初他拐走你,還不是看上我們家的財勢!她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男人都是一樣的,你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然後呢?」

「故事說完了,你要發表感言嗎?」他淡淡地問道。

筱風直爽的聲音從話筒傳來。

「我覺得那個大小姐應該聽聽她先生的解釋,不要那麼快就給老公判了個通姦罪。」

「你不認同她那句話:男人都是一樣的?」

「開玩笑,女人都不可能一樣了,何況是男人。天底下根本不可能有一樣的人。所以,未必每個男人都貪財好色,那位大小姐結論下得太快了。」

「哦?那你相信那位英俊的先生沒有背着老婆偷腥嗎?」

「他有沒有出軌我是不知道啦!可是,也未必就像他太太所認定的,英俊的男人都花心。像你,『據說』也是長得頗英俊……」

展鷹揚插嘴。

「英俊就是英俊,什麼叫『據說』?范筱風,你未免太不給我面子了。」

「好啦好啦,你展大師兄是宇宙第一帥男,連火星的ET還沒你帥,可以了吧?」

展鷹揚聽了嘴角綻出一抹笑意,筱風在電話的那一端當然是看不到。

「總之,你展大師兄雖然帥名遠播,崇拜你的女人可以組成好幾個親衛隊,搞不好可以和四大天王影迷比一比。但是我們認識十五年了,也沒看過你和哪個女生亂搞,就連走近一點的女生都沒有……咦?這麼一說我才發覺奇怪。展鷹揚,你是不是有問題啊?」

展鷹揚嘴邊的笑意更濃了,慵懶地說道:「也許我常常帶女人回家過夜,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這種講法跟『夢露俱樂部』的小姐好像喔。」

「怎麼說?」

「裏面的小姐和客人,大概是看我一臉單純樣,常常好心地警告我說,男人都是一樣的啦,什麼什麼的,何況你的未婚夫又超級帥,更容易什麼什麼的。我就不服氣地辯解,說你不是那種會亂搞的男人。她們就說:『你怎麼知道,也許他在外面交別的女人,只是沒讓你知道而已。』」

「你在她們面前替我辯解?你就這麼相信我?」展鷹揚語氣平淡,黑耀石般的眼眸卻閃著異彩。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日久見人心,是真心還是假意,都逃不過時間的試煉。

你十五年來都是如此,如果不是本性,那就是作戲一流的大奸人。再說,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的判斷,而去聽信那些不集訓你的人對你的批判,豈不是本末倒置?而且,如果連自己的判斷都不能信任,那就有一點無力了。」

「你沒聽說過旁觀者清嗎?」

「展鷹揚,你怎麼知道『夢露俱樂部』的大姐們就是這樣說的?」筱風的聲音有一點驚訝。

「我只是照人性推斷而已。她們還會說,你這種個性最容易吃虧,對不對?」

「對對對,她們的確是這樣說的。你好厲害,全部料中了。」

「她們有沒有說,人都是會變的,就算以前他對你很好,現在社會引誘太多,男人是感官的動物,見色忘舊是很平常的事。」

「展鷹揚,你是不是我肚裏的蛔蟲啊!把我在『夢露俱樂部』的對話全偷聽去了?」

展鷹揚笑了。

「然後你一定會說,不只男人,女人也會見色忘舊,只是在父系社會下,女性出軌受到的責難遠大於男性。然後你一定恨恨地說,真是不公平,如果是活在母系社會,你就不用花錢拔腿毛了。」

「哇!」話筒里傳來筱風一聲驚呼,展鷹揚可以想像她尺度地跳了起來,「展鷹揚,你你你……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我當時的確是這麼說的。」

展鷹揚慢條斯理地說:

「不好意思,我也認識你十五年了,如果連單細胞的范筱風在想什麼都猜不出來,那也不用混了。」

「誰是單細胞了?你當我是阿米巴蟲還是藍綠藻?」

「有時候,阿米巴蟲能想清楚的事,聰明人還未必看得明白。當年她若是也如你這般想,也不會……」展鷹揚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麼?」筱風的聲音聽起來很迷惘。

「筱風,唱首歌給我聽吧!」

「哪一首?『花心』嗎?」

展鷹揚低低地笑了,筱風也學會嘲諷他了嗎?

「唱首台語歌吧,會唱『阮不知啦』嗎?」

「會,這是老爸最愛的台語歌之一。你把耳朵準備好,本小姐很少唱歌給別人聽的。」

話筒傳來筱風低柔的嗓音——彼時約束啊……雙人無失信,

近來言語啊……煞來無信憑,

冷淡態度,像是無要無緊,

你不是,你是不是找到新愛人,

啊……啊……阮不知啦……阮不知啦……

總無放舊去找新……優美的旋律,卻配上怨懟的歌詞,這就是「她」的人生嗎?

展鷹揚凝視着相片中容貌美艷的新婦,婦人挺直的秀鼻,眉眼間倨傲的神情和他有幾分相似。

他斜倚床邊聽着筱風的歌聲,低柔的嗓音,溫柔醇凈的唱腔,就像她的眼神一樣純凈,就像她的心一樣溫暖。

雖然十五年來打打鬧鬧,他心中明白,筱風一直是溫和體貼的。不管他怎麼捉弄她,她從來不會認真計較,今夜還唱歌給他聽,大概是聽出他心神不寧吧!

當不願想起的記憶被掀開時,再強勢的人都渴望有人陪伴。

他想見筱風。

兩人拉拉雜雜地聊著,一直到半夜一點才收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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