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走過昏暗中靜立的一排排碩大書櫃,搖曳的燭光下晃動着智慧的怪影——羊皮的,絲帛的,石板的,絹紙的,每一本都沉澱著已死去的時間,刻錄著一代代王朝的興衰,一位位逝者的榮辱。這裏是歷史的墓地,理性的神殿,靜寂的空氣中隱含着漠然的無聲細語,向路人陳述著孤獨的真實。

年少的我在這座迷宮的深處找到了那沉迷與精神世界的老者——乾草般稀疏的頭髮,彷彿隨時會折斷的瘦弱軀幹,他就像是一盞將熄的枯燈,一盞可憑星星之火點起燎原烈焰的枯燈——智者貴由,我尊敬的師長,精神上的父親。

「伊坦拉,」幽深的目光射向我,老人似乎渾濁的眼裏閃著睿智的鋒芒,「你有懼怕的東西嗎?」

「沒有,」我帶着年輕人特有的自信笑了。懼怕,那應是我送給敵人的禮物。

「不。」他輕輕搖了搖頭,眼睛望向遙遠時空的某處,「不是的,你只是沒有遇到而已……也許……一生都不會遇到。」

「如果真的有令我懼怕的人或事,在產生威脅之前我就會消滅它們。」冷酷地揚起嘴角,我甚至對他口中的「懼怕」產生了好奇的期待。

雞爪般乾枯的手指猛地握住我的肩膀,貴由的目光定定的,像是兩簇跳躍的鬼火:「愛情,那最狠辣的媚葯,最甜美的毒酒,最狡猾的陰謀,最鋒利的匕首!它是個淫蕩的魔鬼,迷惑了多少賢明的君主,毀滅了多少強盛的帝國。也許有一天,伊坦拉,會有一個人奪取了你的心神,她將帶給你恐懼,她將成為你最致命的弱點。記住,孩子,」他因激動而嘶啞的聲音散發出地獄深處的陰冷,「如果想走到王者之路的終點,當你發現自己迷戀上某個人時,就必須毫不猶豫地——將她殺了!」

***

窗外突然炸響一聲驚雷,彷彿在預示著前方那未知的畸變命運。

伊坦拉慢慢晃動碗中泛著琥珀色的酒液,暖爐里的乾柴發出劈啪的脆響,橘黃的光跳躍在傲然立於眼前的男子的側影上,淡淡的陰影給那張堅毅的臉龐增加了幾分稚氣和柔和。他的嘴角添了處破損,看來部下並沒友好對待這個曾橫掃草原的梟傑。狼狽,落魄,頹喪,這些詞似乎就應為現在的他而設——如果沒有那雙依然如故的該死眼睛。

狠狠咽下大半碗的烈酒,彷彿如此就能澆熄紛亂思緒的戰火。明明是一無所有,形同困獸,明明屈辱地帶着手鐐腳銬站在勝利者面前,為什麼那眼睛依然凌烈,清澈,依然陷阱般透著危險的傲慢!而在漠然面具下感到局促,茫然,不知所措的竟是自己,理應品嘗勝利愉悅的自己……已認識到情感的錯誤,也決定要割捨迷途的愛戀,心卻仍像只撲火的愚蠢飛蛾,僅僅是對上那雙眼睛就難抑胸口窒悶的騷動。就這樣命人將他帶到帳中,就這樣冒失地與他單獨相處,另一個自我在大聲斥罵反省,但情不自禁,但無法自已,想見他,想聽他的聲音,想溫柔地撫摩他,想粗暴地佔有他,而理性又緊緊束縛阻撓著……難道,最終被俘虜被囚困的竟是自己嗎?

鐐銬的清響拉回了伊坦拉亂麻般糾結不清的思緒,男人的臉上明顯寫滿了不奈:「今天才知道皇室有邊自顧自飲酒邊觀察活人的高雅興趣,但小民低俗,理解不了這種深奧的快樂——伊坦拉,把我拉到這裏只為了看你怎麼喝酒?」挑釁在他的臉上刻下一絲輕蔑的冷笑。

「也算曾是場兄弟,」努力掩飾內心的翻江倒海,伊坦拉躲開對方熾烈至冰冷的視線,「你還有什麼合理的要求嗎?」那目光就是白刃,會毫不留情地割下本已龜裂的偽裝。

「合理的要求?呵呵,能請王子殿下讓我喝碗酒嗎,王軍可是節儉到一整天都不讓犯人喝口水的地步。」

忽略話語中隱含的嘲弄,將酒碗送到乾裂的唇邊。男人冷冷地瞥視他一眼,低頭貪婪地吞飲著久違的醇酒,未及咽下的酒水順着他尖削的下巴,有生命般上下浮動的喉結,緩緩滑入微敞的衣領,在燈光下染上一層魅惑的蜜色。他像只正在河邊飲水的獨狼,美麗,放肆,大膽得百無禁忌,在幽深的眼底卻隱藏着敏銳的戒備和刀鋒般的殺意。

靈魂深處壓抑的熱潮突然激涌而出,將理智沖刷得蕩然無存,血液化為了沸騰的熔岩,夾雜着憤怒的慾火灼燒叫囂著,連身體最微小的部分都饑渴地感到一陣陣扭曲的鈍痛。

自己就像個徒有紙做的桂冠的小丑,而這個男人,永遠令我混亂的男人,只用一個微小的動作,甚至一個不經意的神態,就徹底粉碎了我辛苦設立的防護。但他卻高傲地俯視着,毫不在意地將絕情的箭射入被他侵佔的毫無防備的心。不願面對的事實,自己才是真正的失敗者,只能在矛盾的情感中無助地徘徊。無法抹殺,無法割棄,無法爭取,無法獲得!不能原諒,不能原諒這個將我誘入泥沼的男人!

酒碗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碎成無數的殘片,正如破敗的理智。掉落了,粉碎了,那脆弱的面具,那虛偽的自我欺騙。

伊坦拉猛用力扯住男人的頭髮,獵鷹般盯着因不解和倔強而眉頭緊鎖的臉龐,溫和地笑着:「你為什麼不死了呢,戰死沙場,化為灰燼,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熾烈的迷戀和濃郁的恨意將他的雙眼變成混沌的黑暗,折射著邪惡的幽光,「為什麼要乖乖地將自己送到我手上,讓我陷入這種無法抉擇的痛苦!」

灼熱的唇粗暴地吞下對方未及出口的反駁,近於瘋狂地吮咬着啃噬著。舌頭強硬地侵入還殘留有酒香的口腔毫不留情地翻攪,白熱的瞳仁倒映着因驚詫而瞪大的雙眼。嘴角的傷口又裂開了,甜腥的血氣瀰漫在兩人間,更加劇了這如同施虐般的深吻。

突然的劇痛令伊坦拉猛地後退,唇齒間混雜着自己和那人的血腥味兒。男人又驚又怒地瞪視着他,胸口劇烈的起伏。「呸,」他吐了口夾着血的唾沫,「想女人想瘋了就他媽的去錫林的妓院下火去,別瞎了眼睛逮著老虎當貓玩兒!」

輕輕拂去嘴角的血絲,伊坦拉漾起一絲冰冷的微笑:「虎牙,」他的聲音裹着崩潰般的狂亂,「我應該怎麼做才能玷污你清澈的雙眼,才能折辱你這可恨的自尊呢?」

「狗娘養的王八蛋!」虎牙憤恨地咒罵,就算再遲鈍,同為男人也完全猜得出伊坦拉眼中燃燒的火焰意味着什麼。

瘋了……這個人瘋了!困難地吞咽著唾液,冷汗漫漫滲透了衣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臨恐懼,哪怕曾無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曾無數次面對屍山血海。無暇去思考突變的前因後果,所有神志都凝成唯一的命令:快逃!

兩人在靜默中僵持,一個緩緩逼近,一個徐徐後退,腦中除了震耳欲聾的心跳再沒有別的聲音。

虎牙猛然轉身向帳口逃去,卻立刻被身後颶風般襲來的力量撲倒在地。「你以為像這樣帶着枷鎖還逃得掉嗎?別忘了,帳外也是王軍的軍營。或者你可以大聲呼救,試試有沒有人會進來看到你這狼狽的模樣。」惡意的輕語做出最殘忍的判決,「太不公平了,只有我一人淪陷……你是我的,我會讓你成為我的。」伴着夢吟似的呢喃的是,毀滅般狂亂的進犯。

衣服被蠻力撕開的聲音就像韌利的鞭子,抽打着脆弱的鼓膜,在身上游移的雙手讓喉嚨發出意義不明的輕哼,胃痙攣般泛起一陣陣嘔吐感。如同要將心撕裂般的悔恨,當日一時的婦人之仁竟換來如此屈辱的苦果。

反抗,不斷被壓制的反抗,再怎樣也無法改變今時弱者的地位。

初夏微涼的空氣像刀鋒一樣切割著裸露的身軀。冰涼的手指,溫潤的舌尖,飽含情慾的挑逗,噬咬肌膚的疼痛。嫌惡和違背意識的快感交錯,凍結的心臟和深處湧起的熱意碰撞,將一切都捲入混亂的漩渦。自尊被血淋淋地撕裂了,靈魂彷彿被抽離出來,漠然注視着肉體的磨難。

但只能反抗,這是要溺入迷亂中的意識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無力且脆弱的稻草。

「我倒忘了,」耳邊響起伊坦拉殘酷的柔和話語,「馴服一隻狗用的是骨頭,而馴服一隻狼有時是要用木棍的。」溫熱的氣息拂過已變得敏感的耳廓,忽至的酥麻引起身體不情願的微微顫慄。

「你——啊!」反擊的話音消失在尖利的疼痛里。男人像野獸一樣緊緊咬住自己的咽喉,幾乎能聽到牙齒刺破皮膚的銳響。像被扔在河灘上的魚一樣扭動着身體,張著嘴徒勞地索求空氣。肺部就要炸裂了,脈搏狂亂地跳動,血液衝撞著逆流入腦部,眼前閃爍著班駁的色彩,最後只餘下一片迷茫的白霧。

突然朦朧地想着,這一切也許只是個光怪陸離的噩夢,一個帳篷里的天真孩童的可怕夢魘。當滿頭是汗的睜開眼時,會對上母親慈愛的目光,會從其其格手中接過酸溜溜的奶子,會被大哥狠狠地彈一下額頭:「我們家愛幻想的小虎牙又做什麼怪夢了?」然後自己會一本正經地向大家講述這個跨越十一年的漫長夢境。

耳邊響起的聲音空洞,遙遠,「我愛你……為什麼,為什麼?!」是誰的聲音如此絕望而軟弱,「真想就這樣扯斷你的喉嚨,讓你永遠閉上這雙迷惑人的眼睛。」

溫熱的脖頸,細緻的鎖骨,蘊含着野獸般優雅和力量的修長軀體,正在身下展現出惟有自己所知的妖冶麗色。伊坦拉近於偏執地一遍遍吮吻著,直至不堪重負的肌膚上佈滿了獨屬他的痕迹。

一切都消失了,只餘下無名的怒火和狂野的慾念。

這樣就能在他的心智深處留下自己的烙印了吧,這樣就能觸摸到那抹高傲的靈魂了吧。

殷紅的血混著白色的精液,隨着狂猛的衝擊從被擴張至極限的密穴緩緩淌下,為古銅色的肌膚畫上淫糜地圖案。

已經墮落了嗎?和我一起墮入無底的深淵。

強扭過他的頭,緊緊盯着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龐。無盡的憤恨讓他的嘴角流下鮮血,緊咬的牙關倔強地阻斷了哪怕一絲求饒的呻吟。那微睜的眼底射出的灼烈目光,就像纏繞着火焰的冰冷劍鋒,刺穿了自己一瞬間停頓的心臟。

為什麼,即使被凌辱,踐踏,蹂躪,仍能保持如此不屈的眼神。只因為曾擁有過如風的自由,便能讓生命變得如此堅韌和傲慢?

但唯一確知的是,已沉迷於那雙跳躍着青色火焰的深潭,沉迷於那狂舞著的眩目白光與沉鬱的黑暗。十年前踏入的不歸途,現今早忘了回去的方向。哪怕那雙眼睛射出的是冰冷的殺氣,也能點燃我靈魂深處的熊熊烈焰。

輕柔地舔去他嘴角的血痕,糾結的唇舌如同要吞噬下對方的魂魄,彼此的手指緊緊交纏,已經無法分開了,太多激烈的羈絆纏繞着兩人,不論是銘心的愛戀,還是刻骨的仇恨。

拔出手中的匕首,清冷的鋒芒斬斷了帳中濃濃的情色氣息。刀尖劃過身邊昏睡的人的胸口,最終停在了心臟的位置,細細的傷口滲出刺目的血珠。

只要刺下去,刺入那顆跳動的火熱心臟,一切都可以結束了,我的痛苦,他的痛苦,只要稍稍用力刺下去,就能掙脫束縛彼此的蛛網,再不會有人受到傷害,只要……刺下去……

「當」的一聲匕首被投向最遠的角落,伊坦拉將臉深深埋在手中,「已經來不及了,」苦澀的淚水劃過顫抖的嘴角,「老師,你說得對,但一切,一切已經太遲了。」

***

虎牙茫然地坐在床頭,雙手無意識地握緊床上的絲被。回到王都已經十四天,自己卻像在這個牢籠里度過了十四年。

自嘲地環視周圍,這確實是個漂亮的牢籠——昂貴的紅絨毯鬆軟得連腳背都深陷其中,四周都掛着由花剌子莫買入的華麗壁氈,上面用金線綉滿了各種奇怪又似乎含有某種哲理的繁複圖案,中土的絲綢做成的緯帳在燈光下隱隱閃著含蓄高雅的光芒,就只差在其間添一位嬌媚的女郎。

可現在被關着的卻是自己,與這漂亮的金絲籠格格不入的自己!它的華麗,它的高雅,乃至每一根絲線都在大聲嘲弄著:屈辱,屈辱,屈辱!

多可笑,身為男人,曾叱吒整個草原的男人,在這個房間里幾乎夜夜承受自己最憎恨的男人「寵幸」?!劇烈的痛楚,強大的逼壓,麻痹的快感,千瘡百孔的自尊。一次次歡愛的迷亂,當全身着火般疼痛的同時,心中的一部分卻在凍結死亡。

「察朗台,『虎牙』已經被處決了。」當伊坦拉以漠然的語氣告訴他這個消息時,明知道死去的是一個替身,靈魂的一部分仍被撕扯去了——「虎牙」死了,伴着那自豪的往昔,幻化成草原上無人能及的風。而現在在這裏的,不過是個卑賤的男寵,被一個瘋子囚禁的卑賤男寵!

但就算全身都遍佈恥辱的烙印,就算要忍受連自己都認同的輕蔑,還是會咬牙活下去,哪怕卑微得一如路邊的螻蟻,也要掙扎著活下去,為了那焚燒心肺的恨意,為了那滾滾的忘川之水也淹沒不了的黑色火光,為了終有一日能親手將仇人拉入地獄。

心中另一個聲音卻在哽咽——謊言,懦弱的謊言!連逃走都沒有辦法,卻自以為是地編造復仇的將來。不明了方位的房間,一頭鎖在右手一頭鑄在牆上的厚重鐵鏈,還有不斷在外巡視的衛兵,屋裏找不到任何可作為利器的物件,連光線也是來自頭頂的紙糊燈籠。

難道就像困獸般度過一生?難道就甘心成為貴族取樂的禁臠?難道今後在耳邊響起的永遠只能是交錯的厚重呼吸和鐵鏈的輕響?

不安和絕望在空氣中一日日地沉澱,他像一隻被拔了牙齒的狼,被折了翅膀的鷹,只能徒勞地在每晚上演反抗與挫敗的戲碼,忍受內心和肉體雙重的可怕煎熬。

外面隱隱傳來細微的騷動,隔了一個世紀般遙遠。虎牙扯出一絲苦笑,雖然只隔了一道牆,那卻已不是屬於現今自己的世界。

然而不該打開的門卻開了,耀眼的陽光斜射進來勾勒出一道不應出現的優美身影。白玉般的高潔,白玉般的剛強,曾如此迷戀如此渴求的身影,現在像一面令人懼怕的明鏡,毫不掩飾地映出自己不堪的污穢。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口一陣陣絞痛,以為已經結痂的傷口迅速地潰爛,湧出腥臭的膿血,每一個細胞都不禁戰慄顫抖。

那個曾朝思暮想以溫柔的語氣無數次輕喚的名字,此刻卻是尖利的刀片,狠狠地刺入殘破的自尊,虎牙艱難地張了張嘴,呻吟般的聲音滾落塵埃:「忽……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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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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