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我希望我能夠說,自從有關瑪森案件的一系列事件之後,辦公室里的基調已經根本的變了;人們懷着敬意聚攏到我的辦公桌前來,想知道事情發生的每一處細節,一個哈佛醫學院的醫生自殺而死,一個紅得發紫的電影明星處於毒品調查之下。莫瑞恩供認出了毒販的姓名.他被證實與墨西哥黑手黨有牽連,所以至少簡娜·瑪森沒有捏造這個事實,獄勞狄德確實來自墨西哥。這對吉姆·凱利和毒品組的小姐紳士們來說是個好的導向,但是對於「牛柵」里餘下的傢伙們而言則是事不關己。

從我桌子這邊的有利位置觀察,我看到他們每個人都在處理自己的麻煩事,每位特工都要同時對付四十件以上的案子,獨獨在我的電路筐子裏,只有兩打未完成的關於武裝劫案的報告。但是在這種時候,面對所有那些暴行,我所能激起的唯一反應就是坐在這裏,漠然地耐心地把剪下來的紙條,一張接到另一張上。

只有當亨利·卡拉維蒂搖着他的電動輪椅進來分發郵件時,我的興趣才偶爾達到一次高峰,但也維持不了多久。處理到C—1組的調職申請將花掉數周的時間,而且我可能會消耗全部的時間,麻木地立在原地,想怎麼樣能夠逐步建立起勇氣去和麥克·唐納多搭上話。我們已經有好幾天在互相躲避。

這會是很長的一串鎖鏈。

問題是……好的,他們是不會為此為女人們說一句話的,但是我曾經聽見男同事們把這種環境稱作「持續腫脹」。這是一種集中的感覺垂臨在你的身上,無論何時它都會燃起強烈的,難以承受的渴望,只要你瞥見,比如說,他的腰背部,便會想到他把我的手插進那腰帶里,緩緩地抽出壓在裏邊、帶着汗味的粗棉布襯衫的衣襟,感受着暖融融的肌膚,用我的手指在脊柱上刻畫,一直畫到它變細的地方,就在臀部不容置疑的曲線之上。我最好是站起來,散散步。

「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給了我一個友好的暗示。唐納多正和凱樂、弗蘭克一起穿過屋子。他穿的正是那件粗棉襯衫,一條森林綠的編織領帶,牛仔褲,對我完全是裝腔作勢的挑釁置之不理,手抬起來,搔着他的後腦勺,身體過度的舒展,毫無顧忌地露出了胸肌和腋窩。遲疑着該不該上前,但我告訴自己有絕好的理由加入他們的談話,他們確鑿無疑是在談論即將舉行的全明星賽,我振作精神在頭腦里複述了一遍我在體育版里讀到的幾行字:聖弗蘭西斯科隊的主管,羅傑·克雷格;和埃斯隊的當家,托尼·拉魯薩,一個素食主義者。

我只走到半道,SAC羅伯特·高羅威插了進來,打斷了這次設想中的甜蜜偶遇,把我拉到他的辦公室去。但是我估摸着我一樣可以把我準備好的台詞用到他身上。

「你說羅傑·克雷格會把托尼·拉魯薩搗成牛肉餡餅嗎?」

「我總是因為羅傑·克雷格而陷於哭笑不得的窘境之中。」高羅威說:「他在起用梅茨的第一場比賽中就在說大話,到這個賽季結束,十勝二十四負的劣績足以說明他的級別。」

高羅威從咖啡桌上拾起那枚NYPD偵探皮帶扣,在手中掂量著,沒有說話。我很不自在地站在房中央。

「簡娜把它寄還給你了?」

「我請一位頭兒回紐約的時候給我寄了枚新的來,沒有它真讓我有點神經過敏。」

「好極了」,因為現在你可以安靜下來了。」

高羅威的手指在他的波浪型頭髮上虛拂了幾下,顯然,他的情緒似乎也高昂起來。

「我想要你去與寡婦談談。」

「阮德爾·依貝哈特的寡婦?」

「我想要你代表調查局對她的不幸表示慰問。」

我乾脆暈倒在這金色的地毯上算了。

「我應該怎麼說?」

「就說我們知道她丈夫是清白的,我們會找出真正的壞種。」

他放下百葉窗遮擋早晨的陽光的探視。

「我對外交手腕可是一竅不通。」

「只是去看看她,女人對女人。保持低調。」

「為什麼是我,做這樣的事?」

「因為這有助於樹立調查局的形象……還有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高羅威坐在執行官的椅子裏,目光注視着關上的百葉窗。這是他的方式,要為對醫生辦公室的荒唐地劫掠承擔責任,可能是,當然也可能不是這個原因催促醫生帶走了自己的生命。自殺是一個謎,我們將永遠無法知道謎底;儘管我被深深地觸動了,也尊重高羅威的仁慈,但我還是真他媽希望他能自己來填寫這張該死的弔唁卡。

我一直等到天黑以後,為了使這次訪問看起來是工作之外的事,「低調」的。好傢夥,可我確實不想這麼做。我們首先欺騙了她的丈夫,然後發現她排斥過一個無辜的女佣人,要對這樣一個女人表示我們的同情心,這主意真讓人噁心。我打算捎幾句話過去就走人。沿着聖維森特往下行駛,我被一種不堅定地強迫自己最後一次經過第二十街外公房子的念頭所刺痛,而最終還是徹底屈服於它,甚至是最短暫的迂迴一次也會讓我感到一種奢侈的回味。

但是當我把車開近屋子前邊時它已變得完全陌生了:燈亮着,裏面有人在走動。

我在路邊停下。踩着混凝土小徑經過山毛櫸樹走向門口。當我的手握住房門把手的弧面時我停了下來,試着感覺一下記憶,剩下的拇指撫弄著已經長了塊綠銹的破舊門鎖。「記着上鎖」,它說。塗着棕色油漆的圓門鈴失靈了,但門並沒有關上。

我跨進一間小斗室,橡木地板,有一個鑄鐵暖氣管。立刻有一位面色紅潤的女士從廚房裏出來,向我伸出手,她穿着一件藍色的運動上衣,銀白色的頭髮編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

「嗨,我是黛娜·瑪德森,『太平洋海岸房地產』,今晚一切都好吧?絕好的起步者的房子,你不這樣認為嗎?」

「確實是起步者的房子。我是在這裏面長大的。」

「你騙人吧。如果你認為它有情感上的價值,趕緊抓住它吧,我只是帶着兩位韓國商人參觀這邊的地產,他們想買下鄰近的這兩塊地,把舊房子拆了,然後修建兩棟時髦的大屋。」

「什麼是時髦的大屋?」

「通常大約有五千平方尺,五、六間卧室,全套傢具,壁爐,環境典雅舒適。沒有後院,但那是你不得不犧牲的。」

「我見過。」依貝哈特家的房子就是這樣的。

「我自己的感覺都曾經混亂過。」她附合著我的腔調,「我聽見他們叫它反建築。對一家人來說它可能太大了,而且難看,違背常理,但是它們可以賣上幾百萬美元,人們也愛尋找些新鮮的東西。」

以前的屋主都留下了那棵不自然的樹。

「那麼你是在這兒長大的了。可能自你出生那時候起我就已經在聖莫尼卡出售房地產了。我1961年開始干這行時,十年以內在蒙塔娜之北沒有修建任何新房子。人們寧願離開他們在狹窄地帶矮小的加利福尼亞平房而去『太平洋岩壁』買一套牧場住宅。他們也在尋求新鮮的玩藝兒。蒙塔娜過去是一條發臭的小街,哼,你們擁有了金巴利超市和蘇氏加油站。我們過去有許多加油站,無處不在。」

「我想去看看後院。」

我越過她,走進裝着槭木壁櫥的廚房。我不能忍受這一切的終止,不去想這兒會發生什麼不會發生什麼。一架微型攜帶型索尼電視機擱在缺角有隙縫的白瓷櫥台上,開着。

「我走到哪兒都帶着它,」她解釋說,「有許多的時間你得坐在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裏。」

她跟着我走到后屋,嘴裏不停地說着。

「你還記得第七街和蒙塔娜西北拐角的V形臂章加油站嗎?然後那兒又有了飛行A加油站,接着是第十一街的聯合76加油站。在第十四街有埃坷加油站,另一家牟比加油站也在那兒建起來了……」

紗門被我「砰」地關上,那張臉在門后還不停地數着聖莫尼卡剩下的加油站。我邁下台階走到後院中。架置在一根高電線桿上的一盞泛光燈,照亮了插在一張圓桌中間的小孔里的大遮陽傘上的圓點花紋,花紋顏色早已褪盡了。我拉開一把搖搖晃晃的金屬椅子,可以聽到海風穿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隔壁的小孩子在說:「呀——呀——呀。」

我的視線順着一架梯子爬上了綠色木屋頂,那兒還有一套銹跡斑斑的老式電視接收天線射向空中,不用懷疑,就是它過去常常把我帶入《狄克·凡·戴克娛樂時空》。一輛轎車從小巷經過,這時我注意到這裏竟有雙重柵欄,兩層綁在一起,高的那層是用木材做的。也許這樣連接起來支撐著最初的柵欄要比拆掉它完全重新搭起一圈新的構造簡便得多,也更周密。紅木厚板間再留不下什麼空隙,不像以前我們住在這裏時那樣,到了晚上,汽車經過也不會有車燈光穿透進來。記憶的明晰讓我自己大吃一驚。今天晚上我會花掉多少時間呆在這個後院裏。

「你可能不會記得,但是,沿着大海和第七街之間的『岩壁』區域,那時候你只需花上四萬美元就可以得到雙份地盤。」

我轉過身來,開始面對着這個站在紗門後面的真正地產女性漫射的身影。

「五十年代他們就開始分割這些地盤,當然,勞倫斯·韋爾克修建了他的閃光的白色堡壘於是你們現在才有了被稱之為摩天大廈的東西。我們沒有能夠保留我們對太平洋應有的尊重,哼,現在你隨處可以見到的是聖莫尼卡正在為迎接二十一世紀把自己重新修整一番。」

我聽得不耐煩,推開了門。這位真正的地產女性已經把頭扭向了櫥台上的電視機,裏面正在播放當地的晚間新聞,領銜主演的是發生在百威利·希爾的一點兒小騷亂,當時,簡娜·瑪森正在薩克斯第五大街露面,介紹她的新型化妝品系列。

沒有人想到竟會有二千名婦女排著長隊等著看到她。人群失控,中年家庭主婦們像一群暴徒一樣瘋狂地湧進化妝品部。我們從一個樸素的微型熒屏上觀看到這滑稽的一幕,簡娜·瑪森出現了,把玫瑰花拋向人群時,所有那些女士能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她不漂亮嗎?她依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二十五秒鐘之後,這個故事結束了,換上了一種肅穆的強調聲音說,就在幾天之前,因為違法使用麻醉劑而被瑪森小姐起訴的醫生自殺了。他們再度閃回那張模糊不清的,阮德爾·依貝哈特躬著背的照片,明顯地暗示,他之所以殺死自己,是因為他在醫療保健這一行當中做出了欺詐行為。

我取過一張紙在上邊畫了畫房子的大致情況,算出八十七萬五千美元出售價值。然後把它揉成一團,我出去的時候順手將它扔進了那棵造作的樹里。

懷着動蕩的和不愉快的心情,我把車開到了第二十街,遠遠停在依貝哈特家的住所外,強迫我自己艱難地走上一段路。在她開門的那一刻,無論我對克萊諾·依貝哈特有什麼樣敵意,都已開始變得淡漠了。

她削瘦了許多,眼圈下出現了青腫的眼泡。一件老式的鈕扣松垂的黃色襯衫掛在她嶙峋的身形上,袖口挽起來,它對她來說實在是太肥大了。也許它原本是阮德爾的,或者也許是她在過去一周里就掉了十磅的體重。在她身後的房子顯得很空,只有從隱蔽的位置傳過來的電視機的迴響,似乎播放的是同樣的當地新聞,我剛剛才在第十二街見過來的。我意識到她一直在反覆察看被媒介殘忍對待的她的丈夫。

我又一次做了自我介紹,因為明顯的看出她過於焦慮不安,不大可能想起我來。當這個詞「FBI」一說出口,她就開始哆嗦。

「怎麼?你到這兒來做什麼?」一隻眼睛變紅了,開始滲出淚水。一隻顫抖著的手在臉頰上不由自主地輕輕拍打。

「我奉命來向你通告我們的調查情況。」

「為什麼向我?」

「我們想讓你知道,你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們的調查對象……」

「不再是調查對象?」

「他已經被宣佈無罪,沒有做任何錯事,我希望這對你多少是些安慰。」

面對着她毫無反應、被深深蹂躪過的臉,我感到自己是個徹底的傻瓜,只能用更多浮華的語言來掩飾自己的退卻:「我們正在堅決地追擊真正的罪犯,我們希望對他們能夠按照法律程序施以公正的裁決。」

她根本沒有在聽我說的話,她麻木了,這些話塞進她耳朵時肯定就像一團亂麻一樣。

「他殺死了自己。」

「我知道。」

「孩子們送回波士頓和我的家人們住在一起。真是好笑,我的女兒是真的愛上過加利福尼亞……」

她確實微笑着,閃光的淚跡遍佈在她陰森可怕的笑容上。

「……但是現在她害怕呆在這棟房子裏。這個小女孩是她爹的公主呵。」

在那間檢察室里,依貝哈特大夫告訴過我關於他女兒的事,說她就像一隻小猴子一樣往鋼琴上爬。我記得在他的語調里充滿了引為自豪的柔情。

「我剛剛在新聞里看到簡娜·瑪森。她看上去是挺不錯的。她宣稱她從未進行過矯形外科手術,阮德爾說確實如此。我敢打賭她已經賣了好多化妝品。我們一直喜歡她在電影中的形象,但是,真的,她有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美妙嗓音,甚至在她成為我們的病人之前,我們就有了她的全套唱片集。從波士頓帶過來的。」

一臉抽搐的怪相。

「你也將搬回去嗎?」

她對這個問題沒有反應。

「你知道嗎?我接到一個脫口秀打來的屯話,他們正打算搞一點什麼東西,關於『罪犯醫生的妻子』。」

「那很惡劣。」

「我告訴他們阮德爾不是個罪犯,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們知道這點,依貝哈特夫人。」

「可簡娜·瑪森做過。」

突然間,一股晚香玉的香氣變得難以相信的濃郁,把我們全都裹在它令人生厭的焦糖一樣的膩味中。

「簡娜·瑪森做過什麼?」

克萊諾·依貝哈特的胳膊垂抱在腰際,以抵禦濕潤海風的侵襲。這是第一次我們抱有同樣的信念站在這個門檻的兩邊,護士和警察,世界原本就是這樣運轉的。那雙有缺陷的眼睛重新盯牢我。

但是,她說出口的只是「祝你好運」,然後便輕輕掩上了門。

我往回走,鑽進了汽車,發動了引擎。正當我打亮轉向燈向後視鏡里一瞥的時候,我看見阮德爾·依貝哈特的青銅色阿庫拉在行車道以外粗野地轉過車身來。它的輪胎「嗤」地跳過路邊石所有車燈全部打開。一開始它似乎是直接朝我撞過來的,一時間竟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反射鏡突然又變得一團黑,我意識到克萊諾·依貝哈特轉彎了,它開上另外一條路,朝向聖維森特林蔭大道。

我立刻也掉轉巴羅庫塔的車頭,跟在她後面,沿着第七街的斜坡向下到查陶癸,然後從這兒駛上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一直向北開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那位日本移民婦女,由於對用情不專的丈夫惱羞成怒,她就是沿着這條線到維爾·羅格斯海灘,從那裏走過沙岸,走進海浪,投身於太平洋之中,還帶着她的兩個幼子。孩子們淹死了,她沒有。然而,克萊諾·依貝哈特卻是一個人在車上,保持着五十五英里的均勻時速,遇上每一個紅燈都謹慎地停下。她繼續往前開,我也放鬆了一些,認為也許她只不過是開車出來兜兜風、散散心,但是,就在經過了倍伯戴恩之後,她左轉彎駛入阿諾約路,這個方向是通往簡娜·瑪森的私宅的。

但是我卻被一夥騎摩托車的飛車黨阻隔了,他們有三十到四十人,騎在他們的「哈里斯」上,排成四分之一英里的長龍,嗡嗡地轟鳴著,排滿了整個雙向車道,就像一群炸了窩的蜜蜂一樣狂暴蠻橫。我的車停頓下來,轉向信號「啪啪」地閃爍著,腎上腺激素越升越高。

許久以前,似乎,是在一家銀行前的停車坪上,我遇到的是類似的自由主宰的境地。市民也許受到過威脅,我沒有辦法知道,但是我選擇了傲慢與莽撞的方式,毋須尋求任何的支援。那一次我是幸運的。這一次我拾起了無線電話。

「編號345呼叫。」我對着調查局辦公室的無線電通訊間說道,「請你通知洛杉磯縣司法官,馬裏佈警察局,並要求他們立即對有可能出現在阿諾約路瑪森的地界裏的騷亂事件作出反應。要讓他們務必搞清楚,已經有一位FBI特工在場,並且需要幫助。」

等摩托黨過完以後,我才猛然橫過高速公路,數秒鐘內,巴羅庫塔的速度便提升到五十,我在按樹覆蓋下的骯髒小路上顛簸著,穿越黑暗空曠的草場,直到很快我看見那間門房迎面而來。克萊諾·依貝哈特一定是用她丈夫的通行證瞞了過去,因為現在防護欄桿已放了下來,考慮到這個障礙可能會延誤地方司法官的手下,而且現在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所以我停也沒停,一頭撞了上去,一下把木頭長臂彈到空中,變成碎木柴,只能希望對護欄架沒造成什麼損害。

所有這些已經給了克萊諾·依口哈特充裕的三分鐘的領先時間。我在碎石停車坪上畫了半個圈,「嘎」地滑到瑪格達·斯脫克曼的卡迪拉克旁停下。阿庫拉扔在一邊,引擎仍然轉動着,白色圍牆的前門半開。她當然還有她丈夫獲准使用的這棟房子的鑰匙。

我跑進庭院,它處在兩面零碎的聚光燈照射之下,在水池裏有幾點搖曳的綠色反射光。遠端暗黑的院子角落,克萊諾·依貝哈特逼近了瑪格達·斯脫克曼高大的身形。斯脫克曼打着駁斥的手勢,對着入侵者說着什麼,然後彎腰撿起了一段盤卷的花園軟皮水管,把它掛回到它的掛鈎上。

我加快腳步向前,一面叫了出來:「克萊諾。」

有人把滑動玻璃門拉得更開,說道:「怎麼在外邊打招呼,出什麼事了?」

與此同時,簡娜·瑪森剛站在那個亮着燈的房間的門檻上,她的身影清晰可見。

克萊諾·依貝哈特拔出一支手槍就開了兩火,玻璃全部崩裂了,又一個三連響聲在隨後的不到兩秒鐘內發生。

我的武器已拔了出來,瞄準醫生的妻子。

「警察。把槍扔掉。」

她的頭朝我扭轉過來,黑頭髮甩出一片模糊的亮光。我退後了一步,但是身姿保持了穩定,我的腳步扎牢.我的手臂平穩。我現在反而感到放鬆,數百個小時訓練使我完全能夠控制在我心靈上搔動的情感因素。

「把武器放下。」我沉穩地說。

瑪格達·斯脫克曼邁進了一步,克萊諾·依貝哈特忙亂地轉着身子,手槍已縮到了胸口,後背靠在一個石砌的花台上。

「放下它。」

「別做傻事了,」斯脫克曼的聲音像挫刀一般粗厲,「我們得叫一輛救護車來。」

在我的右邊,用眼角的餘光,我看見門有很長的裂縫,並被打掉了一大塊。在屋裏,簡娜·瑪森躺在地上,噴出的唾沫、手裏抓着和噴出來的都是血,濺到了滿地的長條碎玻璃上。

「聽着,克萊諾,我已經叫了後援部隊。警方正在趕來。」

「到我面前來,殺了我吧。」克萊諾·依貝哈待的臉完全扭曲了,燈光落在上邊像雪一樣慘白。

「你還有大多東西值得你活下去。想想勞拉和彼得。彼得才一歲呀。難道你想叫他們既沒有父親又沒有母親過一生嗎?」

我又往前靠了一步。她的槍仍然直直地對着斯脫克曼的前胸。

「我很同情你,克萊諾。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你一定能夠應付過去的。把你的槍放下,我也將放下我的,我們來好好談談。」

她只是瞪着眼,身體似乎已失去了機能。

「想想你的孩子們,那才是需要做的。」

非常緩慢地,克萊諾·依貝哈特彎下了腰,隨那武器落在地上。

「瘋子!」斯脫克曼嚷道,蹣跚地朝房子走去。

「你做對了。」我迅速地對克萊諾·依貝哈待說,「現在只需要放鬆,放鬆。」

我們聽見警報聲,不久,電話筒的喧嚷聲也來到了門外。因為對方放棄了武力,強援又已在身後,所以我能夠走得更攏。於是我把槍插進了皮套,但我接近她時手仍未離開它半寸,嘴裏保持着「嗒嗒」地說些撫慰的話。那武器是一支小巧的五發,38「史密斯&文森」左輪手槍,它是易驚慌的醫生買來保護他的家庭的,超過二十尺的距離就不那麼準確。我一腳把它踢開。

我放上一隻手在克萊諾的肩膀上,她的精神在這一點觸動下徹底萎縮了,身子沉了下去,靠在花台邊上,口中呢喃道:「對不起。」

當地警方把這兒的亂攤子接管了過去。這本不在我的許可權範圍以內。他們銬上了嫌疑犯,將她拘留。他們先給傷員用了CPR,並且通知了醫護人員正在剪除撒滿各種形狀的碎玻璃片、血跡斑斑的罩衫,把各式醫療儀器聯接在受害者的胸部以便把脈搏、呼吸、體溫、血壓等的數字隨時用無線電信號傳送給當地的急救醫院。那張漂亮的臉現在極為鬆弛,平日的紅潤轉為蒼白,眼睛懶洋洋地閉着。那些醫師中的一位在她的胸口按了按,氣體立即隨着血液一塊兒汩汩地冒出。「血胸。」他說。兇殺處的代理官想知道受害者的狀況,以便能夠指控嫌疑犯。醫院的信號返回來,沒有生命指數。傷害太嚴重了。女演員有可能在射擊之後幾分鐘里就死了。指控罪名將是謀殺。

這是最後一次我認識到瑪格達·斯脫克曼,她跪在濕的混凝土地上,她的頭後仰,十指緊捏在一起,哭着:「我的天,傑伊,噢我的天,傑伊。」而奇怪的是,這種慘痛的聲音聽起來完全像我的母親。我從未聽見她的聲音像這樣,並不高亢,鑽進我耳朵里,有十五年了。當他們告訴她,她的著名的委託人已經死了時,瑪格達·斯脫克曼的前額非常緩慢地垂到地面,而且很長時間就以這種方式呆在那兒,悔恨地壓彎著腰,直到有人把她拖開。

我記起了母親的哭喊,因為恐懼,我的臉一下子燒燙了。

它經常把我從床上喚醒,我爬起來,迷糊地走到門廳里,她叫我在睡衣外邊再穿上一件毛線衫,因為,似乎很奇怪,我們就要去碼頭找雪糕。我記得在我床頭的牆面上掛着木頭雕刻的瑪麗和她的小羊羔,在我的音樂盒裏甚至還有一隻黑色的毛茸茸的羊羔,它在裏面演奏歌曲。

當我第二次走出卧室時,我抓住那隻羔羊,扣緊了身上的毛線衫,因為我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孩。後院裏有說話聲和咆哮聲。我沒能找到我的母親,我就走出門,那時我父親正和外祖父在激烈地爭吵。我的父母一定是剛從拉斯維加斯回來,他們在那兒結了婚,而外公一定是氣得發瘋,因為這個愚昧的非法打工崽子膽敢拐走他的女兒,膽敢威脅拿着黑色警棍的他,讓警棍戳了個空。

我來到他們兩人之間。我父親抱起我也緊緊地摟住他,我的雙腿夾在他的腰間。這時候外公試圖把我從那雙手臂中拉開,因為他們在同一時間都咆哮了起來。我跌到了草地上,一輛轎車從小巷裏穿過,幾束光線掃過庭院。在車頭燈光脈衝里,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蠶豆地里的幾個工頭,那是我的外祖父,他舉起了他的警棍,用力砸在我父親的太陽穴上,然後是肩頭、脖子,砸,直到鮮血從太陽穴上一道道地流下來,他強烈地抽搐著、癱坍著,最後悄無聲息地躺倒在地上。

引擎吼叫着,宇宙間最響亮的聲音,我母親一直在等我,當我爬進停在屋前的汽車的時候,不安地攀在巨大的方向盤下邊她的大腿上,告訴她我看見了什麼,可能,或者也許一個字我也沒能說得出來。但是,無論我說了些什麼,那個晚上我們的確開車去了碼頭,我還記得海風是如何刺穿我的毛線衫,我們如何坐在一塊沙灘上,還有,最後,她如何把我攬進她的懷裏,哭着,她是否知道或者懷疑過是她自己的父親殺死了她的新婚丈夫,我永遠不得而知。我想知道他如何處理那具屍體,但畢竟,他是一名執法官員,他是否能更好的隱匿一次罪行?也許他把它倒在了脫潘伽峽谷里,也許他只需要把它運到驗屍官辦公室,報告說在一家墨西哥酒吧里發生了酒後鬥毆事件,但是,母親一定知道米桂·桑切斯離開了她是因為通過某種方式他被外公的狂暴擊潰了。隨後,她過分地屈從於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奉獻或者說償還給他.明顯地逗留於世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了。那次的事件我應該是個見證,但無論怎樣的證據我都將它埋葬了,為了我自己,以及.現在我才明白,為了她。

「安娜,是我。」

他非常溫和地說,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這一刻我的靈魂並不在這個地球上。慢慢地,封閉了我的聽覺的尖銳的嗡嗡聲平息下來,浪濤的拍擊聲重新回到耳中,低沉、稀疏、有節律。我已站在懸崖邊上。

「你打電話回去時我就離開了辦公室。凱樂和我趕走了那些笨蛋。」

「謝謝你。」

「我們可以照看自己。」

我沒有反應。

麥克·唐納多張開雙臂從後面抱住我,我的後背靠在他的胸前,注視着碎浪在暗黑色的海中騰起一條長長的白色水線。

「你還好吧?」

我搖搖頭。不好。

「我能做些什麼?」他問。

我轉向他,我們忘情地擁抱在一起。

「我到這兒來是為了你。」他耳語着。

我看到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它們充滿了疑問。

最後我說:「我不能。」

「為什麼?」

「這裏面總會有一次背叛。」

我離開他,再沒有朝後看。三十分鐘以後,我已經在馬裏佈警察局裏,寫我的陳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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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I聯邦調查局女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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