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個不怕火煉的馬特恩故事 第一百零三個地下最深處的馬特恩故事

第一百零二個不怕火煉的馬特恩故事 第一百零三個地下最深處的馬特恩故事

在這裏,我們看見上帝的舞男及其唯一的道具!——這個傢伙確確實實在矯揉造作的鴿子步之間旋轉着用象牙柄做的烏木拐杖。在每個火車站,因此也在這個車站,他都有熟人,都有人打招呼:「喂,黃金小嘴!又在這兒了!情人在幹什麼?」

他在不停地、很快地抽著切成細片的塊形煙草。當馬特恩在火車站內——在那裏,商業街到很晚都還開着門——購買生活必需的刮鬍刀和刀架上用的刀片時,這個傢伙卻在不停地抽著煙,因為他的火柴用光了,正在向一個值勤的警察借火:「晚上好,警官先生!」警察向這位閑逛的吸煙者敬禮。

所有的人都對他眨眨眼睛,指着他和返老還童的狗,這樣做看來正合馬特恩的心意。坦誠相見。同意。好極了,黃金小嘴!在這兒你可是捉住了一個正經的怪人。

總而言之,是怪人!當馬特恩拿着兩雙毛襪和那件換洗襯衣回來時,有五六個毛孩子在圍着他這位新認識的朋友。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市郊高速鐵路售票窗口與海涅書店背面的櫥窗之間嬉戲,圍着他和他那倉促打着拍子的烏木拐杖跳舞,就像市郊的電線一樣唧唧喳喳地唱着,像音響效果一樣,發出嘎嘎聲和瞅瞅聲,將他們反穿着的短上衣轉來轉去,村裏朝外,恰似那個稻草人家族的家庭成員。那個稻草人家族在筆直駛人的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兩旁舉行接力賽跑。好像這個家族已經安排好,還在火車到達柏林動物園車站之前就通報、發出和大聲公佈一個消息、信息和口號:「他來了!他來了!他馬上就到,而且不得不買一把刮鬍子刀,買襪子和換洗襯衣。」

可是,馬特恩帶着返老還童的狗,拿着捆紮好的小包,走到黃金小嘴面前說:「好啦,咱們走嗎?」這時,所有的小青年都四散而去。

到那兒去的路並不遠。如今,這種事再也不會有了,不過在現實主義電影院對面有——這時,這三個搭檔穿過哈登貝格街——如今在別的地方還有現實主義的東西。他們沒有進比爾卡百貨公司,而是在格林附近穿過約阿希姆斯塔爾街,沿着康德街往上走幾步,在「滑雪小屋」體育用品商店後面,在平平常常的兒童劇院上面,閃耀着霓虹燈文字:安娜-海倫妮-巴爾富斯——的櫃枱桌后洗杯,可是現在,當這三個搭檔走近時,她卻在塵世的收款機後面掌權。過去,這裏是一家馬車夫小酒館。現在,這裏是交通警察換崗后經常光顧之處。就連施泰因廣場的藝術教授和一對對年輕人,在電影還未開始時都到這裏來。偶爾也出現一些往往需要變動職業的人。因此,他們也就站在櫃枱桌前,在一杯又一杯酒之間換一換重力腿。作為加演節目,還應提到一個一閃而過的嬸嬸,她老戴着同樣的帽子,享用免費午飯。為此,她必須向安娜-海倫妮報告她的人民劇場經歷,從最後的阿達莫夫直至埃爾莎-瓦格納最近在舞台上獲得的掌聲。因為這位巴爾富斯無法欣賞戲劇,收款機在她身旁響個不停。

在這裏,就連黃金小嘴都是熟門熟路。他要飲料時說:「請來一杯熱檸檬汁!」這除了馬特恩之外,沒有人感到奇怪。「可能是因為脖子的緣故吧?您可是得了倒霉的感冒,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吸煙者的感冒。真要命,您抽煙這麼厲害。」

黃金小嘴在仔細聽着這種聲音。可以通過一根麥稈同熱檸檬汁聯繫起來。可是,傾聽馬特恩講話和吮吸檸檬汁,只不過是兩種活動而已;第三,是接二連三地抽香煙,用剩下的三分之一點燃一支新的香煙,把燃著的煙蒂扔到身後。在這位先生付了兩杯比爾森啤酒、一杯熱檸檬汁和三份煎肉餅的賬之後,這位從開辦免費午飯以來就陷入複述的戲劇情節之中的巴爾富斯女土,給侍者遞了個眼色,去把煙蒂踩滅。每個人都為了自己,馬特恩為了狗。

可是,黃金小嘴和馬特恩牽着剛失而復得的普魯托不能走遠了。他們順着約阿希姆斯塔爾街往上走,穿過有斑馬式人行橫道的選帝侯大街,在奧格斯堡街街口進入「白色黑人」酒店。他們在那裏喝酒。馬特恩要了兩杯比爾森啤酒和兩杯穀物釀造的燒酒;黃金小嘴吮吸一杯熱檸檬汁,一直吸到甜甜的沉積物。給這條狗端來了一份新鮮的血腸——是自製的血腸!侍者不得不在這位吸煙者身後踩滅總共四個煙蒂。這一次他們沒有一個勁兒地站在櫃枱桌旁,而是呆在站着喝啤酒的桌子旁。每個人都會成為與他人相對而站的人。當侍者對黃金小嘴邊抽著煙、邊彈到身後的東西一聲不吭時,馬特恩就在跟着數。「您的聲音已經沙啞得這麼厲害,現在您別這樣狂抽了。」

可是,這個多次受到勸告的吸煙者卻幾乎是在順便為這種意見辯解,認為並非大量吸煙引起他的慢性沙啞。他回想起很多事,當他還不吸煙、還遵守體育紀律時,有某種東西、某個人使他的聲帶變粗糙了:「瞧,您肯定記得。這件事發生在一月初。」

然而,儘管馬特恩使勁搖動他杯里剩下的啤酒,他也想不起來:「我該想起什麼呢?您大概是想捉弄我吧?別開玩笑,您確實不該不停地抽煙。您還會有一個好嗓音的。侍者,付錢。現在該去哪兒?」

這一次黃金小嘴付了所有的賬,甚至還給剛剛失而復得的狗付了血腸錢。至於活動活動腿腳之事當然也就根本談不上了。沿着奧格斯堡街往上走一箭之地。歡迎的場面被五月的風吹拂著,而五月的風又很難抵擋鄰近嫩黃中透著淡綠色的小吃店裏咖喱粉的氣味。單身女士都感到高興,不會成為別人的累贅:「黃金小嘴在這兒,黃金小嘴在那兒!」而且,「保羅遊樂場」也在演唱同一首歌。在那裏,他們坐在酒吧的凳子上,因為固定餐桌四周的環形沙發上已經坐滿了人。全是運輸企業老闆和陪同以及原原本本講述著的故事。這些故事甚至連黃金小嘴受到熱烈歡迎的到來也只能暫時中斷一下。因為這是對狗表示理所當然的關心。「我的狗——趴下,哈索!——已經有十歲了。」有人沒完沒了地扯業務,有人好奇:「這是一隻種畜。您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好像狗的飼養人不是馬特恩,而是那個吸煙者似的。這位吸煙者對所有的問題滿不在乎,他在點飲料:「趕快,漢興!給這位先生來杯圖赫爾一比爾森啤酒,我來杯平常喝的那種飲料,然後再給這位先生來杯用穀物釀造的燒酒。要是你們沒有,如果合適的話,就來杯杜松子酒。」

這樣正好。只是別亂喝。小心謹慎,以便保持清醒的頭腦和穩重的手,萬一出現困難,這種事誰也不知道。

馬特恩得到一套餐具。黃金小嘴用麥稈吮吸著平常喝的檸檬汁。給這條失而復得的、被一位運輸企業老闆稱為種畜的狗端來一個威蛋,這個蛋是漢興在酒吧後面親手為它剝好的。親切的語氣使人們能夠從這桌到那桌、從酒吧到圓桌地提問、回答和交換近乎妙語雙關的評語。因此,靠近擋風門邊坐着三位女士的那一桌想知道,黃金小嘴又到這兒來,是出於職業的原因呢,還是私人的原因。那個圓桌——圓桌背景上裝飾著棒球接手和拳擊手的照片,這些人大多站着,期待着出手握頸和左右開弓——不讓這次內部對話有片刻閑暇,就立即打聽黃金小嘴的營業情況。提到同財政局有些不愉快的事情。黃金小嘴抱怨交貨期太長。「絕招,在您那些出口定單上的!」環形沙發反擊道。到底情人在幹什麼,漢興想知道。這是一個在熱鬧的動物園火車站就已提出,而且不管是在這裏還是那裏都被黃金小嘴用暗示性的、冒着煙霧的香煙來回答的問題。

可是,甚至在這個地方——在這裏,眾人都了解詳情,只有初來乍到的馬特恩不知道——儘管每次馬特恩都把煙灰缸給黃金小嘴推過去,但黃金小嘴卻非得把煙蒂彈到身後不可。「我只好說:您懂禮貌!好啦,您的手腕看來騙不了這兒的人。難道您就不想要一支過濾嘴?要不,您就試着用一塊口香糖來同它抗爭?只不過是神經過敏罷了。這是同脖子打交道,這可不是我的脖子。不過處在您的位置,我也許會幹脆停抽兩個星期。您着實使我擔心。」

當馬特恩說出這麼多關切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意思時,這種話黃金小嘴喜歡聽。雖說如此,但這卻一再使他想到,他的慢性沙啞症並非來自大量吸煙,而是由一個可以詳細註明日期的事件引起的:「好多年前,在一月份的一個下午。親愛的馬特恩,您肯定記得。積著厚厚的雪。」

馬特恩反駁道:多數情況下一月份都積著厚厚的雪。這是一個愚蠢的借口,只不過是要轉移香煙消費的話題罷了,因為它們——這些棺材上的釘子才是發生咽喉疾病的根源,而並非若干年前冬天的一次完全正常的感冒。

下一杯酒由圓桌來敬,接着,馬特恩感覺到自己有責任讓人給那些運輸企業老闆以及陪同敬上七杯杜松子酒。「因為我來自這個人來的地方!」——「來自尼克爾斯瓦爾德,蒂根霍夫人是我們的縣城。」儘管出現這樣的氣氛,但是黃金小嘴、馬特恩和這隻剛剛失而復得的狗甚至在「保羅遊樂場」中待得也不久。儘管坐着三位女士那一桌——坐在這一桌的人經常變換——固定的運輸企業老闆這一桌和大家都喜歡的漢興全要求他們留下來:「您總是來坐一會兒就走。我們已經好久沒有聽故事助興了。」先生們還是決定「付賬」。這樣做並不排除黃金小嘴——馬特恩和狗已經靠近擋風門——要奉獻一個故事這一舉動。

「您講一講,您是怎樣搞芭蕾舞的?」

「要不,就講您在佔領軍時期的事,那時候您當所謂的文化軍官。」

「那些可憐蟲的故事也棒極了。」

可是,這一次黃金小嘴對完全不同的方向感到興趣。他對着圓桌,掃視三人桌,同時也考慮到漢興,用沙啞的聲音鄭重其事、鄭重其事地說着那些得到運輸企業老闆首肯的話語。

「一個很短的故事,因為我們如此幸運地坐在一起。從前有兩個男孩。這一個男孩出於友情,送給另一個男孩一把妙不可言的小折刀。那個接受禮物的男孩用這把贈送的小折刀做這樣那樣的事情。有一次,他用同一把小折刀劃破了自己的上臂和這個出於友情自願伸出的上臂。就這樣,這兩個男孩成了歃血為盟的兄弟。可是有一天,當那個男孩,即那個接受了小折刀這件禮物的男孩想把一塊石頭扔進河裏,但又找不到一塊往河裏扔的石頭時,就把這把小折刀扔進了河裏。小折刀從此也就永遠消失了。」

這是一個引起馬特恩深思的故事。他們現在又在路上了:沿着奧格斯堡街往上,走過紐倫堡街。這位吸煙者本想往右拐,去參觀蘭克貸,拜訪一位他稱之為亞歷山大侯爵的人,但這時,他發現馬特恩在悶悶不樂地沉思,便想給他和這條剛剛失而復得的狗以活動的餘地。他們沿着富格爾街往上走,橫穿諾倫多夫廣場,以便接着從左邊去比洛街。人們在露天也可以抽煙。

「您就說說吧。」這是馬特恩在講,「我覺得這個小折刀的故事似乎非常熟悉。」

「不奇怪,我的朋友,」嗓音沙啞的黃金小嘴回答,「這個故事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教科書上的故事。這個故事誰都知道。甚至就連圓桌旁那些先生也在適當的地方連連點頭,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故事。」

馬特恩在猜想那弦外之音,在鑽著深深的洞,這些洞一定會挖掘到這個謎團的意義和內容:「那麼象徵內容呢?」

「真的!一個平平常常的故事!親愛的朋友,我請求您。兩個男孩,一把小折刀和一條河。這是一個小故事。這種故事您在任何一本德語教科書中都可以找到。既有道德教育意義,又容易記住。」

儘管自從他決定用譬喻描述的方式提到這個故事以來,這個故事使馬特恩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但馬特恩仍然反駁道:「您過高估計了德語教科書的質量。現在裏面仍然有糟粕。沒有人給年輕人正確地講清過去,等等。純粹是騙人的故事!無非是騙人的故事罷了。」

黃金小嘴含着香煙微笑道:「親愛的好朋友,我的教科書故事儘管非常富於道德教育意義,很容易記住,但同樣也是一個騙人的故事。您看這邊,這個寓言的結尾會報道:那個男孩把小折刀扔進了河裏。它從此也就永遠消失了。可是,我這兒有什麼?好啦!您仔細瞧瞧。過了這些年後,它變得其貌不揚了。怎麼樣?」

在伸開的手上,就像從空中抓來的一樣,放着一把生鏽的小折刀。馬特恩、狗和黃金小嘴站在燈籠下,燈籠正俯身看着這件物品。該物品曾經有三個刀刃、一個開塞鑽、一把鋸和一個銷子。

「依您看,這就是您故事中出現的那一把吧?」

黃金小嘴興高采烈,隨時準備用烏木拐杖表演絕活,他肯定了這一切。「就是我那教科書騙人故事裏的那把小折刀!我請求您,絕對不要再對德語教科書講絲毫壞話。它不好,然而適用。為了那種難以忍受的、正在傷害一種還是天真爛漫的情感的真相,人們必須刪去大多數噱頭,就像剛才這把失而復得的小折刀之類的噱頭。不過德語教科書,它們的味道好聞,有道德教育意義,容易記住。」

本來,「比洛小屋」就想擁抱這三個搭檔,本來,黃金小嘴就想把這把失而復得的小折刀放回空中,放回他那寬敞的道具間,本來,匆匆浮現的幻想就看見這三個搭檔,站在櫃枱桌旁或者坐在綠色沙龍里,本來,「比洛小屋」就要咬住他們,到黎明時分才放他們走——因為在使徒教堂周圍,沒有一家餐館善於用更好的胃把顧客留在自己店裏——這時,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種施主的念頭。

當他們越過路堤,以便從右邊往上走,受到波茨坦大街的暴力制約時,黃金小嘴——賜予——捐助——饋贈表述道:「親愛的朋友,您注意,這個夜晚——幾乎沒有烏雲,月光如洗——在慷慨大方地說:您收下吧!——雖然咱們倆再也不是小男孩了,儘管用這種生鏽的刀刃割上臂,也就是說,結下歃血為盟的手足之情可能很危險,您還是收下吧。這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深夜,五月份這個月使所有的林陰大道和公墓、使動物園和克萊斯特公園枝繁葉茂,在這時,馬特恩在已經得到一隻返老還童的狗之後,又得到一個分量不輕——而且正像他不得不看到的那樣——夾得很緊的小折刀。他着實好好地感謝了一番,但他不能白拿,好像是作為回贈,對黃金小嘴嗓子完全沙啞的喉嚨表示真誠的擔心:「我很高興。我可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決不會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過,每抽三支煙您應當歇一下。雖然認識您還不到兩個小時,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說。很可能您覺得既可笑,又討厭,但我還是感到萬分憂慮。」

當這個吸煙者一再提到他慢性沙啞症的真正根源就是那個寒冷的一月份時——那個月的嚴寒驟然間變成了融雪天氣——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馬特恩繼續談論黃金小嘴稱之為既無害、又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香煙的罪責。「親愛的朋友,今天不。認識您使我興奮。可是明天,對,明天,我們就會過清心寡欲的生活。所以,讓我們到酒店裏去休息吧,因為我已經承認:一杯熱檸檬汁會使我和我的喉嚨感到舒服。在那兒,這個用木板隔開的房間,一家肯定是臨時性的酒店,但仍然是一家酒店,它可以接待咱們倆和狗。您應當有您的啤酒和您的燒酒。給我端上平常那種檸檬汁。喂這條善良的狗嘛,不用煎肉餅,就用維也納小香腸,不用成蛋,就用豬肉凍——這個世界真是太富足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背景啊!在幕後,咄咄逼人的是體育館,是一個糧倉,糧倉的麥子已經脫粒。充斥前景的是為各行各業服務的木板售貨棚,其間還夾雜着一些廢墟和空地。這一個售貨棚可望有碰巧買到的便宜貨。第二個售貨棚準備的是洋蔥板油烤羊肉塊,油煎香腸連同永不消失的咖喱粉味。在這裏,女土們白天可以讓人挑起編織物上漏掉的脫針。第四個售貨棚讓人對贏得賭馬充滿希望。而第七個由幾個棚屋部件湊起來的隔板屋——名叫「克茨-燕妮」——應當成為這三個搭檔的最新環境。

可是在他們進入酒店休息之前,馬特恩想好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願意在第七個售貨棚中說出,它要在五月間的和風中一展身手:「您說一說,這把小折刀——現在它可是屬於我了——您是從哪兒得來的?我簡直無法想像,這會是同一把,是另外那個男孩——我指的是故事中那個男孩——據說已扔進了河裏的那一把小折刀。」

本來,黃金小嘴就要用散步手杖的象牙柄鈞著門把手——他用這種辦法打開所有酒店的大門,打開安娜-海倫妮-巴爾富斯的酒店,打開勞費爾斯貝格爾的「白色黑人」和「保羅遊樂場」,差一點打開「比洛小屋」——本來,那家並非草率從事、稱作「克茨-燕妮」的酒店的老闆娘燕妮已經在盼著新客人——她預感到誰會來,已經開始榨檸檬汁——這時,黃金小嘴粗糙的聲帶送出了解釋性的話語:「您能夠繼續聽我講嗎,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談到,現在也在談論小折刀。每一把小折刀都曾經是、尤其在剛開始時是新的。然後,每把小折刀都派上用場,要麼當做它本身和應當成為的東西,要麼與它本來的目的大相徑庭,被當作鎮紙、配衡體,或者——在缺少投擲的石頭子兒時——當做被投擲的物品。每一把小折刀總有一天會丟失。要不是被偷掉,被遺忘,被沒收,就是被扔掉。可是現在全世界現存的小折刀,有一半都是被找到的刀子。這些刀子又可以分為平平常常找到的和在有利的情況下重新找到的。我找到的那把刀就屬於這一類。我找到它,是為了把它轉交給您——這把小折刀原來的主人。要不,您大概是想在這兒,在帕拉斯街和波茨坦街街口,在這兒,面對歷史性的和現實的體育館,在這兒,在這個木板售貨棚吞進我們之前,一口咬定:您從未有過一把小折刀,此外,也從未丟失過、遺忘過或者扔掉過一把小折刀,最後,您剛才也不會重新找到小折刀吧?在這種情況下,我要籌備這次重新找到失物的小型慶祝會就有困難了。在我的教科書故事中說道:小折刀掉進河裏,從此便永遠消失了。『永遠』是撒謊!因為有吃掉小折刀的魚,後來這些魚死了,擺在廚房用的桌子上;再說,有一些普通的挖泥船,這些挖泥船把所有的東西都挖了出來,因此也就把被扔掉的小折刀挖了出來;此外,還有偶然性,不過這一次並非偶然。好多年了——不妨講講我作出的努力——好多年了,我不惜代價,遞交了一道又一道的呈文,我無所顧忌地向所有河流整治委員會的大小官員行賄,最後由於波蘭當局讓步,我才得到了這個了卻心愿的許可:在維斯瓦河口——因為就您和我所知,那把小折刀被扔進了維斯瓦河——華沙一個中央部門專門為我派了一艘挖泥船,大致是在那裏,把這個發掘對象挖了出來。就在那裏,小折刀於一九二六年三四月間銷聲匿跡。那個地方位於尼克爾斯瓦爾德村與希溫霍爾斯特村之間,但是靠近尼克爾斯瓦爾德堤壩。這是一件何等明確的發掘物啊!此外,我還讓人在瑞典的南部海岸和波的尼亞灣挖了好幾年。赫拉半島的水位上漲地帶也由我出資,而且由我監工,挖了又挖。所以,為了結束髮掘對象這個題目,我們有理由可以講:把小折刀扔進河裏是毫無意義的。每條河都無條件地交還小折刀。對,不僅僅是小折刀!把尼怕龍根寶藏沉人萊茵河,也是同樣毫無意義的。因為有一個對這個惶恐不安的民族儲藏的寶物懷有濃厚興趣的人會到這裏來——大體上同我對小折刀的命運感興趣一樣——尼伯龍根寶藏會重見天日,而且——同小折刀相反,小折刀的合法持有人就在活着的人們當中——進入相關的國家博物館。可是現在,匆匆忙忙之間已經聊得夠多的了。請別客氣!只希望您耐著性子聽我小小的建議:您就多關心一點這個剛剛失而復得的財產吧。您可別像當初把它扔進維斯瓦河那樣,今天把它扔進施普雷河啊。儘管施普雷河會比那條您在其岸邊長大的維斯瓦河還要不加反抗地把它交出來——如今,人們從您的言談話語中還能聽出這個意思來。」

馬特恩再一次站在櫃枱桌旁,狗趴在地上,他左手握著啤酒杯,右手握著雙層糧食燒酒杯。當他苦思冥想:他到底是從哪兒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兒……時,黃金小嘴正同這家往常空空蕩蕩的酒店的老闆娘演完一出問候戲。在這齣戲中,諸如「心肝兒燕妮、燕妮安慰和最親愛的燕妮」之類的稱號表明,櫃枱後面那位瘦瘦的女人對於黃金小嘴所具有的意義,比木板棚屋的四壁所能容納的還要多。趁這個身穿肥大羊毛衫、形容枯槁的瘦高個女人把一半的檸檬汁喝掉的工夫,有人使馬特恩確信:此外,這個燕妮還是那個有銀戒指的燕妮,那個冰雪女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願叫她安古斯特里,因為她這個真正的名字會使她情緒憂傷,想起比丹登格羅來,也許您已經聽到過這位先生的情況吧。」

馬特恩在內心深處一直在抱怨這把小折刀,他拒絕用這個無法形容的吉卜賽人名字來加重自己回憶能力的負擔,拒絕鑒定一個小小的銀戒指。對於他來說,這個備受讚美的燕妮——這一點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只不過是低級娛樂場里一個衰老無用的普通女人罷了。這是一種有洞察力的觀察,這種觀察為木板售貨棚的室內陳設所證實:如果說在「保羅遊樂場」里扁鼻子拳擊家和棒球接球手的照片構成圖片裝飾的話,燕妮則用一個伴舞隊跳破的芭蕾舞鞋來裝飾她的售貨棚。它們已經是變淺的淡紅色,過去的銀白色和天鵝湖般的白色。這些舞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晃動着。當然還有這個吉賽爾或者那個吉賽爾的照片。黃金小嘴用善於講課的手指指著阿蒂迪德舞姿和阿拉貝斯克舞姿說:「左下方是德格。總是抒情的,總是抒情的!在那兒,是斯費娃-克勒爾、斯科里克,瑪麗亞-弗里斯在扮演她第一次的重要角色——杜爾西內婭①。在那兒,在不幸的勒克勒爾克旁邊,是我們的燕妮-安古斯特里同她的舞伴馬爾策爾。當時這個人,在燕妮跳園丁之女時有一個很普通、很容易記的名字,叫做芬謝爾。」——

①《堂吉訶德》中的養豬女郎,堂吉訶德的意中人。

因此,這是一個藝術家酒店。在演出之後,人們還會去看看「克茨-燕妮」,如果走遠的話,還會遇到矮小的布雷多夫或者賴因霍爾姆,遇到費斯科姐妹、克洛伊斯興-蓋特爾或者芭蕾舞攝影師拉馬。拉馬修描了這裏陳列的大部分照片,因為不能讓人看出脖子在痙攣,每個腳背都要是最高的腳背。

啊,這些尖足舞鞋跳出過多少雄心壯志和剎那間的美!現在,這家餐館儘管有啤酒龍頭和賴德邁斯特①,儘管有馬姆佩-克姆和施托伯斯-馬漢德爾,仍然散發出粉筆味、汗水味和針織緊身衣的酸味。此外,還有櫃枱桌後面那張生氣的山羊臉,關於這張臉,黃金小嘴聲稱,那個人也許在給他準備最好的、最容易消化的熱檸檬汁。現在——這個吸煙者感到非常歡欣鼓舞——在喝下最初幾口過癮的飲料之後,他喉嚨的沙啞症已經得到緩解,他的聲音——他當孩子時能夠把聲音唱到教堂尖頂那麼高——會使人想起聲音極高的莫扎特詠嘆調。很快已經準備就緒,只有幾杯裝滿燕妮熱情的燕妮檸檬汁,他將在自己心中喚醒天使,讓他歡呼雀躍——

①賴德邁斯特(1900~1987),曾任科隆博物館館長,以研究東亞藝術著名。

儘管馬特恩聽覺靈敏,能夠聽出黃金小嘴聲音中一些差不多是被潤色過的音,但他不得不再次表示他的擔心:「很可能,這兒的檸檬汁特別好,照我看也是可口的。因此,您有更多的理由只喝果汁,停止像這樣毫無節制地——我差不多想說——玩世不恭地吸煙。」

他們已經談到了老題目:「別抽那麼多煙,要不然你抽得太多了!」接着,吸煙者用訓練有素的指甲撕開一包新的、切成細片的塊形煙草,既不遞給馬特恩,也不遞給老闆娘燕妮,自己便優先享用起來,也不用火柴,而是用抽過的煙捲兒屁股來點新的煙捲兒。啪!煙蒂越過肩膀,飛到了餐館的木板上,在那裏繼續閃爍,完全熄滅或者說越燃越旺——誰知道呢?

因為這一次沒有侍者在黃金小嘴背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用歪斜的鞋跟去踩一位特殊顧客那熱乎乎的排泄物。黃金小嘴是這樣稱呼他那往後彈出去的煙蒂渣滓的:「親愛的朋友,這兒這些煙蒂就是所謂我存在的排便。總而言之,對那句話和必要的過程沒有絲毫反對意見。渣滓,渣滓!難道我們不是?或者說我們不會成為渣滓?難道我們不是靠這些東西過活?您瞧,可是別驚慌,瞧這杯熱檸檬汁。應當告訴您——親愛的燕妮,可不是嗎?——一個秘密。因為使這滿滿一小杯尋常物品變為特殊物品的東西,並非被選定的檸檬和特殊的水。從雲母片麻岩和雲母花崗岩中提煉出來的一點點雲母攙人玻璃杯中。請注意那些銀色的小魚!然後——我告訴您一個吉卜賽人的秘方——配上三滴貴重、美味的香精。我親愛的燕妮隨時都為我留住這種香精。這種飲料是我老喜歡喝的飲料,它令人陶醉,它猶如香脂一般流過我的喉嚨。您猜到這是什麼了。您那句難聽的大話到了嘴邊,欲言又止。您是在猜想在您黃色的啤酒中有類似的香精,您想避開,您在兩個嘴角當中感到噁心,您想驚恐萬分地大叫大喊:尿!尿!女人尿!可是我的燕妮和我已經習慣於被人懷疑,習慣於掌管一個令人討厭的巫婆廚房。可是已經——不是真的,燕妮!——原諒您了。和睦已經而且再次將我們安排到已經跳破的尖足舞鞋的天空下;現在已經而且並非最後一次又把杯子盛滿了——啤酒和透明的、用小麥釀製的酒會賜福給我的客人。煎肉餅會賜福給狗。可賜給我這個吸煙者的是讓所有的人都明白:瞧,他還活着,因為他還在抽煙!在一月份的一個下午,突然出現的融雪天氣使我的嗓子變得粗糙。對我來說,沒有一把小折刀是找不到的。在我看來,教科書上的故事我都熟悉。比如那個關於洗禮時烤焦的鵝的故事,那個關於吸牛奶的鰻魚的故事,那個關於十二個元頭騎士和十二個無頭修女的故事,那個關於全部按照人的形象製作的稻草人的、很有道德教育意義的故事。我這個倖存的煙鬼,把剛才還叼在嘴上燃著的東西往身後扔去——糞便,糞便!我這個黃金小嘴還在當孩子時就希望取代無聊的正常牙齒,嘴裏安上三十二顆金牙,所以我是安上金牙的吸煙者——一個朋友使我擺脫的天然長成的滿口牙齒,幫我得到了這種東西——我這個被拯救者喜歡喝熱檸檬汁。黑雲母和白雲母貢獻出一點點雲母擦痕面。用燕妮的香精使味道變得十分可口的檸檬汁裝滿這個杯子,好讓人們乾杯——為了什麼呢?——為友誼,為奔流不息的維斯瓦河,為所有轉動着的和靜止不動的風車,為屬於村長小女兒那只有鞋襻的黑漆皮鞋,為廣袤無垠、麥浪滾滾的田野上空那些麻雀——天使,為過於喜歡吃胡椒的普魯士腓特烈二世的禁衛軍,為在三位一體教堂下面的深處為歷史作證的法國龍騎兵制服上的紐扣,為跳躍着的青蛙和抽搐著的蠑螈尾巴,為德國的棒球比賽,不,總之是為德國,為德國命運攸關的調味汁和德國煙霧騰騰的丸子,為原始的布丁和填得飽飽的內心世界,同樣,為送子仙鶴阿德巴爾——同樣,為發明沙鐘的死神,但也為阿德勒的啤酒廠和海因里希-埃勒爾斯運動場上空的策佩林飛船,為木工師傅和音樂會鋼琴家,為麥芽止咳糖塊和那個有骨膠味的輕批少女,為椴木護牆板和勝家縫紉機,為市立咖啡磨坊和上百本雷克拉姆袖珍小冊子,為海德格爾的存在和海德格爾的時間,同樣,為魏寧格的典範著作,也就是說為頌歌和純潔的思想,為純樸、羞愧和尊嚴,為膽怯和震驚,為榮譽和深沉的性愛,為恩惠、愛情和幽默,為信仰,為椴樹和齊格弗里德動機,為喇叭和衝鋒隊八十四中隊,因此也為那個一月天的雪人,是它讓我跑了出來,好讓我吸著煙倖存下來。我吸煙,所以我活着!讓我們為我和你——瓦爾特乾杯!這就是我,所以,讓我們乾杯吧!你說,失火啦;讓我們還是乾杯吧!你認為必須叫消防隊;讓我們在沒有消防隊的情況下乾杯吧!你說,我的糞便——你把煙蒂稱作糞便——會使跳破了的芭蕾舞尖足舞鞋這個庇護所——你罵售貨棚是庇護所——燃燒起來。我請求你,別妨礙這場火災。最後,還是讓我們乾杯吧,這樣我就可以喝熱檸檬汁,珍貴的熱檸檬汁了!」

現在,當地板的火勢越燃越旺,開始舔著木板棚的四壁時,朋友們在乾杯。啤酒杯和檸檬汁杯相互碰撞,唯命是從地丁當作響,而這時,在越來越厲害的熱浪中,那個由被折磨到死的尖足舞鞋組成的芭蕾舞團開始在天花板下跳起小型舞蹈——埃夏佩-克魯瓦澤、埃夏佩-厄法塞、阿桑布萊-阿桑布萊,在支撐腿的踝骨上,跳小綳腳擦地。那烈火會成為何等有魅力的芭蕾舞教練啊!然而,產生這種真正值得鼓掌喝彩的奇迹的卻是熱檸檬汁。燕妮的點滴和一點點的雲母擦痕面具有奇特的效果。儘管周圍烈焰滾滾,黃金小嘴還是不願扔掉抽著的香煙,他用柔和的、稍微有點高的聲音,更確切地說是用幾句聲音太輕、被烈火推著芭蕾舞步的嘈雜聲蓋過的話語,講述引人入勝的教科書故事,講述時既用噱頭,也不用噱頭。馬特恩也不偷懶,他講述自己的故事助興,這些故事充實了一些有缺陷的黃金小嘴故事。甚至就連小酒店的老闆娘燕妮也知道一些故事。在這相互閑聊的四重唱周圍——因為普魯托這條狗也在傾聽——烈火在講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使天花板下面的熱風芭蕾舞團感到高興。伴舞隊用準確的貓步作出反應,左右腳不停地交替移動碎步——布雷舞步,布雷舞步!當那些全是阿蒂迪德和阿拉貝斯克舞姿的照片從下邊開始變成棕色時,當黃金小嘴的故事受到馬特恩的故事支持時,在櫃枱桌邊又匯入一個檸檬汁般熱氣騰騰的燕妮故事,當那些照片先是蜷曲,然後皺縮,那些故事沒完沒了,在烈火上情緒被調動起來了的芭蕾舞團現在已經在跳獨特的滑步時,在外面,消防隊開始它那澆灌園地長橡皮管的故事。

趕快!黃金小嘴不得不趕快講述他的稻草人故事;馬特恩要更快地講出他的狗故事;燕妮幹得很漂亮,在她的雲母片麻岩傳奇中,森林輕騎兵和門格人,也就是補鍋匠和流浪漢在捕捉刺蝟,她更為迅速地把她的傳奇引向結尾慶典和刺蝟宴;因為不管是黃金小嘴,還是老闆娘和把狗視作比喻的馬特恩,都無法講得像火吞掉木材一樣快。阿蒂迪德舞姿和阿拉貝斯克舞姿已經從獃滯的照片姿勢轉移到了火焰遊戲當中。富於想像力的芭蕾舞動作設計把尖足舞蹈團的阿桑布萊舞步同男性小火焰的大步換腳跳舞步混在一起。總之,整個售貨棚,除了一小部分醉心於各種故事的櫃枱、桌子之外,都已陷入熊熊烈焰之中。因此,還要趕快講在人們鬥毆時稻草人插手的故事。緊接着就是馬特恩的故事,他講自己依靠聖母瑪利亞的幫助毒死了一條黑狗。酒店老闆娘燕妮——這場火對她是多麼合適啊,這股熱浪是多麼有利於這個已經干縮的吉賽爾再度青春煥發啊——一個突然燒起熱情的美人可以用具有雲母擦痕面的話語講述,少數配料怎樣把一種普通的熱檸檬汁變成黃金小嘴的長生不老葯。「講吧,孩子們,講吧!」黃金小嘴用老是新換上的香煙鼓舞現在同打瞌睡的狗一起坐在櫃枱桌旁的那一伙人。「別讓話頭中斷了,孩子們!因為只要我們還在講故事,我們就活着。只要我們想起什麼東西,不管有噱頭還是沒有噱頭,想起狗的故事、鰻鱺的故事、稻草人的故事、老鼠的故事、洪水的故事、食物烹調法的故事、謊言的故事和教科書上的故事,只要這些故事還能夠為我們助興,就不會有地獄來招待我們。輪到你了,瓦爾特!只要你珍惜自己的生命,那就講吧!」

芭蕾舞團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暴風雨般的掌聲。九尾火焰在搖動尾巴,相互交配。棚屋木材在迎向自己的命運。消防隊在執行自己的任務。如果沒有馬特恩講一些關於嚴寒的一月的故事助興,炎熱是會使人透不過氣來的。「畢竟只有在東部才有這麼寒冷的冬季。那兒要是下雪的話,可是真能下,要下好幾天。大雪把一切都覆蓋了,真的!因此,東部的雪人比西部的更早,也更大。所以,要是出現融雪大氣,那就有的是事情可幹了,真的?要是冰從赫拉半島漂到維斯瓦河河口的話,我那些仍然叫馬特爾納的祖先最喜歡在一月份……」

啊,馬特恩善於在光線很好時把故事從很久以前的事情講起。烈火端來第二道菜,它吐出酥脆、咬碎的骨頭和燒紅的釘子,劈里啪啦地吃着,小口小口地喝着流出的啤酒,讓大量的瓶子爆炸,有賴德邁斯特酒和施托伯斯-馬漢德爾酒,施泰訥-黑格爾罐子酒和雙料的杜松子酒,劣質燒酒和優質蒸餾酒,覆盆子酒和味道清淡的比斯克維特酒,白蘭地混合酒和真正的燒酒,一半對一半的馬姆佩-克姆酒,白馬車酒,雪利酒,黑漿果酒,卡爾特甜酒和杜松子酒,細長的和蘭芹釀造的燒酒,這麼甜的庫拉索牌柑香酒,埃塔勒修道院酒,輕騎兵咖啡酒……種種含酒精的飲料!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撫摩著超驗的詞啊!當馬特恩從遠處講起,一個接一個地講述馬特恩的故事時,心靈也在一個接一個地燃燒。「那是兩兄弟。故事於一四八八年從格雷戈爾-馬特爾納開始。他當時從但澤來,在倫敦受到人們很不友好的嘲弄。緊接着,便發生了流血事件,真的!這時,他走了回來,要求權利,但是沒有得到。他馬上就在阿爾圖斯宮廷門口大吵大鬧。在那兒,誰也不許帶武器,可他卻帶了,而且還使用了武器。接着,他被剝奪了公權,真的!不過他也沒閑着,他找來一些同夥——那幫被擊潰后剩下的人,這夥人當着屠戶的幫工漢斯-布里格爾的面,放火——就像這場火一樣——殺人。這兒只舉幾個人,博布羅夫斯基加入了他那一夥,還有希爾德布蘭特。貝爾瓦爾德也入了伙。總之,在蘇布考出現這種事,在埃爾賓發生那種事,他在一月份的嚴寒中,在騎士團的國度里走來走去,把空間讓給拉特曼-馬丁-拉本瓦爾德,為了讓他每個地方都裝滿鉛彈。寒冷沒有減退,所以,後來他就專門從事放火的勾當。朗加爾滕連同巴爾巴拉教堂和嘎嘎作響的巴爾巴拉醫院化為灰燼。他拆毀了塗抹得妙趣橫生的、漂亮的布賴特巷。最後,波茲南的司令官燦托爾捉住他,把他絞死了。是在九月十四號,真的!一五○二年。可是誰想到,現在完了,他弄錯了,不得不燒掉房子。因為現在他的兄弟西蒙-馬特爾納來了,他要為格雷戈爾-馬特爾納報仇,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都纏住這個國家不放。他放火焚燒木架房屋和山牆突兀的糧倉。他在普齊格爾角設有一個柏油、焦油和硫磺倉庫,僱用了三百多女僕繞導火線,這些人都必須是未婚少女。他付錢給奧利瓦和卡爾特豪斯教堂,好讓那些勤奮的僧侶製作柏油脂火把。像這樣武裝起來之後,他就讓彼得西利思巷和德雷爾巷燃起了衝天大火。他讓人把一萬二千公斤豬肉香腸、一百零三隻騙羊的肉和十七條公牛的肉——家禽肉、河中小島鵝肉和卡舒布人的鴨肉還未計算在內——放在專門放起的火上燒烤,再放上烤得鬆脆的麵包皮,好讓城裏的窮苦人、鈎織品廠的窮光蛋、聖靈醫院的病人和從馬滕布登和青年城裏一拐一拐走來的人能夠飽餐一頓,真的!能夠飽餐一頓。讓城市貴族的房屋火光閃爍,發出噝噝聲。在有富商調味品的鍋里煨著饑民和病人吃的滋補品。啊,西蒙-馬特爾納,他也許會讓全世界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可是他們捉住他,把他絞死了——為把鐵桿上多汁的烤肉贈送給所有被奴役的人們。我就是他——第一個有覺悟的煙火製造者的後代,真的!社會主義會勝利,真的!」

這種叫喊聲和接踵而至、沒完沒了的哄堂大笑——黃金小嘴講了幾個有趣的、關於倉庫的教科書故事——從外表看,可能將某種極可怕的東西混進了棚屋火災之中,因為不僅僅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輕信問鬼事件的好奇者感到害怕,就連西柏林消防隊——儘管他們本來就是善良的新教徒——都趕忙畫十字。地獄里這種哄堂大笑的下一陣聲浪把四支消防隊全部捲走了。戴着頭盔的人們在短短的時間內讓貴重的橡皮管都卷了起來。消防隊聽任棚屋火災——奇怪的是棚屋火災並不想蔓延,不想吃掉整排售貨棚——成為棚屋火災,他們帶着熟悉的呼嘯聲疾駛而去。甚至沒有一個防火崗哨願意前來報到,願意堅守在火災現場,因為每一隻耳朵都被恐懼塞住了。在火爐的核心,地獄的客人在狂飲,他們在交替地吼著親共產主義的口號,然後沉醉於粗暴野蠻的哄堂大笑中,最後讓一個男高音出場,這個男高音可以唱得比騰起的火舌更高,比天空映照的火光更亮。這種拉丁語的歌曲就像在天主教堂里唱的那樣,它玷污了波茨坦大街——從盟國對德管制委員會大樓直至比洛街。

體育館還未聽到這種歌聲。上帝保佑——它迸出火花——一首高傲的神的頌歌,它教會手指纖長的火焰合攏兩隻小手。黃金小嘴善於提供這些詠嘆調。當烈火已經用完第三道菜,卻仍然是一副饞相地啃著餐后小吃時,這種歌曲帶着光輝閃爍的像檸檬汁一般細長的聲音,天真老實地信奉著唯一的神靈。在柔順的《聖哉經》之後,是一首頌歌,黃金小嘴善於給這種歌曲配上有回聲的多聲部。但是,就像在黏糊糊的行板中,《和散那頌》超過各種高度記錄一樣,馬特恩——他的眼睛不怕各種煙熏——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淚水:「你把『上帝的羔羊』這一段給我們免了吧!」可是,只有那首歡快的輪唱曲才用絲手巾擋住馬特恩這種要蔓延到普魯托這條狗和老闆娘燕妮身上去的感動。黃金小嘴唱《尊貴的女主人》唱了很久,一直唱到這些能欣賞的聽眾恢復了自制力,所有的火焰、小火和火星都沉沉入睡。一聲「阿門」在多次被吞沒后,似乎作為被子極輕地鋪到燒焦的糕餅、熔化的玻璃和已經燒成灰燼的、疲勞睏乏的熱風芭蕾舞團上面。

而這時,他們自己也疲勞不堪地越過完好無損的櫃枱桌,離開這個已經沉沉入睡的失火現場。狗走在前面,他們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空空蕩蕩的、只有路燈把守的波茨坦大街。燕妮說她好累,真想馬上就上床。還得付錢。黃金小嘴宣佈自己是東道主。燕妮想一個人回家:「反正也沒有人會對我做什麼壞事。」可是,先生們堅持要護送她。他們在萊迪克對面的曼施泰因街互致晚安告別。在房門前,燕妮這個一直活了下來的人說:「你們也該睡覺了。你們這些夜遊神啊。明天還有時間嘛。」

可是對於另外兩個人,對於這兩個可以說是倖存、而不是生存下來的人來說,夜晚還沒有結束。就連那個不朽的生物也十分清醒,全神貫注地用四條腿站着。「普魯托,趴下!」

因為那裏還有要品嘗的殘餘物品。一方面涉及到剩下的一定數量的香煙,要一支接一支地點燃這些香煙,順着約克街往上走,走過紀念圖書館,而另一方面,又必須談到一種毫無必要的殘餘物品。這種東西呆在牙齒之間,使它們——三十二顆牙齒都變得麻木。

可是,黃金小嘴對這種音樂表示好感:「親愛的瓦爾特,再一次聽見你像在阿姆澤爾最幸福的時代那樣,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使我感到多麼愉快啊。」

馬特恩則相反,不想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在自己內心深處——因為咬牙人有一個內心世界——正在舉行摔跤比賽。這些棒球接手得心應手地走過措森大橋,沿着烏爾班港口往前走。鬼才知道誰要在那兒把一切都打翻在地!也許整個馬特爾納宗族都在拳擊場里盡心儘力。他們全是不可戰勝的英雄好漢,他們在期待地望着可尊重的對手。難道說黃金小嘴會摔跤?因此,他又在用這種挖苦人的口氣講話,還用冷嘲熱諷的方式抽著懷疑一切的香煙。在火爐中作為信條毫不含糊地歡呼雀躍的東西,在接近海軍上將橋的地方分化成聲音不諧和的、沙啞的疑慮和異議。在他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是純凈的。往往把所有的價值都弄得顛三倒四,好讓褲子滑到胭窩裏。他最喜歡的題目是:「普通的普魯士人和特殊的德國人。」全是對這個民族陰險的頌揚,在雪人之前和之後,正是遭受這個民族折磨的時候。這樣做不合適,黃金小嘴!即使是五月份,花蕾綻開——人們怎能愛上殺害自己的兇手!

可是,就是他對德國的愛也在編織——人們只需要仔細傾聽——嘲弄人的桂冠,這種桂冠是從墓地蠟制花圈上扯下來的。譬如說,黃金小嘴就對邊界堡壘的下水道發表了一通聲明:「你可以相信我,我已經查明,在埃奇和貝爾特、馬斯和梅梅爾之間,僅限於在歌曲當中,製造和使用了最好的、最耐久的、也就是說永遠都不會退色的印泥①。」——

①這裏指1952年出示的一份1939年的死刑判決書。

吸煙者用嗓子又一次完全沙啞的聲音把種種格言懸掛到邁巴赫河岸邊用利爪守衛的房間里。那個從一個嘴角跑到另一個嘴角的催命鬼也湊著說:「不,親愛的瓦爾特,你也許對你偉大的祖國還有很大的氣,可我卻愛德國人。啊,他們是多麼神秘莫測,滿是討上帝喜歡的健忘呀!他們就這樣在天然氣的藍色火焰上煮他們的豌豆湯,在這時什麼也不想。再說,世界上也沒有一個地方像在此地這樣,配製這樣黑黝黝的、這樣黏稠的麵粉調味汁。」

可是,就像這條幾乎沒有流動、開鑿得筆直的水流分又兒一樣——它要順着左手流向東部港口,在對面與蘇占區交界,再順着右手往上走,出現了新克爾恩通航運河——也就是說,他們現在同忠實的狗站在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地點——對面就是特雷普托。誰不知道那個陣亡將士紀念碑?黃金小嘴在那裏不揣冒昧地說出了一句名言。這句名言雖然配得上這條分叉兒的運河河道,但所駕駛的卻是一條糟糕的、四處漂泊的、無主貨船。馬特恩只得聽着:「人們肯定可以說:每個人都可以變成稻草人,因為稻草人終究是按照人的形象製作的,這一點我們不能忘記。但是在所有的作為稻草人寶庫得過且過的民族當中,德意志卻具有優勢。德意志民族比猶太民族還要優越,它具有各種才能,有朝一日會贈送給世界原始稻草人。」

馬特恩一聲不吭地走開去。就連那些已經蘇醒的小鳥也重又假裝入睡。出現了平常所見的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情景。用鞋子在平坦的石子路上漫無目的地尋找。那裏沒有石子。我該用什麼呢?到處都找不到一塊石頭子兒。難道說要拿襯衣和短襪來交換?我把刮鬍刀已經丟在那個充滿煙霧的售貨棚里了。在那兒我必須過得愉快。要不然我就溜走,跑到這個佔領區來。反正我願意,而且一直下不了決心離開這兒。在那裏我要……

他已經把握著的手向身後揮去,準備從遠處揮動手臂。這是一種多麼漂亮、有力的投擲者姿勢啊!黃金小嘴喜歡平衡動作。普魯托在急切地期待着。馬特恩把——瞧,會是什麼呢?——失而復得的小折刀扔得遠遠的。他把維斯瓦河在並非毫無抵抗的情況下獻出的東西賜予了這條柏林邊界堡壘運河,而且是在它分漢兒之處。不過,在這把小折刀剛濺起常見的浪花,看來是永遠消失之時,黃金小嘴正好在場,還提出善意的勸告:「好啦,親愛的瓦爾特,別擔心。對我來說這只是小事一樁。人們會把這段可以考慮作為發掘地的運河裏的水排干。這兒的水很少流動。用不了十四天,你又會得到你原來那把完好無損的小折刀。你知道,是它使我們成了歃血為盟的兄弟。」

啊,軟弱無能,軟弱無能在孵蛋,憤怒就將從這些蛋里鑽出來。憤怒赤身裸體,而且沒有茸毛!馬特恩迸出一個詞來。啊,人類的憤怒,它一直在尋找著詞語,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詞!馬特恩在傳布一個絕無僅有的、目標明確的、貼切的詞。憤怒,人類的憤怒,它從不知足,它把重複作為增強積聚起來!這個詞連續不斷,多次重複。狗在站着。運河在分叉兒。黃金小嘴耽誤了在一支幾乎燃盡的香煙上點火的時間。主導動機披上殺人動機的外衣。馬特恩對準目標說:「猶太鬼!」

麻雀終於蘇醒。啊,在兩個分裂的天空下正在來臨的、風和日麗的五月的早晨。啊,夜晚,夜晚已經過去,白晝尚未到來。啊,兩節課之間的空餘時間,在那時說出「猶太鬼」這個詞,這個詞不想掉到地上,它要飄蕩,還要飄蕩一會兒。

馬特恩跌倒在地。他過度勞累,也吃不消了。「先是帶着所有這一切乘着往來於東、西德之間的列車旅行,然後周旋於一個又一個的酒店,盡情狂歡。換換空氣。重逢的歡樂。這種情況誰也受不了。每種解釋都只說明這些情況。每一個詞都屬多餘。同我一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因此,黃金小嘴的烏木手杖招來一輛計程車:「滕珀爾霍夫飛機場。請快開。那兒這位先生、這條狗和我有急事。我們要搭去漢諾威的頭班飛機。需要參觀一個企業,這個企業在井下,就是布勞克塞爾公司,這家公司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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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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