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晉元九年清思殿

想他夏渙然一生看似擁有一切,實則一無所有。

他傲視天下,獨自一人坐在大殿的寶座上受百官朝拜磕頭,應付數不清的繁瑣禮節,就算曾有情感,也全都在這冷酷刻板的深宮大院裏悄然逝去。

絕望如同外頭的風雪,覆住了他的心,刺骨的寒風凍得大地一片雪白,夏渙然半卧在床上,看着窗外,對外頭的天寒地凍似乎一無所覺,他的臉色就像窗外飄落的白雪,冰冷而沒有血色。

身後的大太監小六子又派人生了好幾盆火,但屋裏還是冷極了。

與徐嘉佟相遇也是在這樣的冬季,她像個孩子似的在雪地里由一開始的茫然到後來笑得燦爛,為寒冷的冬天帶來一絲的暖意—只是她已經走了。

「依風,今日初八了吧?」他問著從剛剛開始就坐在一旁,一語不發的男人。

韓依風微斂下眼,恭敬的答道:「回皇上,是初八。」

沉默了好一會兒,夏渙然心頭纏着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久久不去。

「初八啊……是她的生辰。」

聽到那語調里藏不住的落寞,韓依風的心不由得一緊。從他十歲從軍,跟皇上不打不相識的那一日開始,他的心中便認定了此生唯一的主子,跟着原本就心有雄才大略的皇上用命在戰場上替自己爭得一片天地。

西北戰事平定後,他受封為驃騎將軍,受命鎮守邊境多年,四年前卻被突召回京,在宮中內鬥之中手刃叛臣有功,封為護國大將軍。

跟在皇上的身邊多年,經歷了少年天子身上發生的點點滴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君臨天下,他的心中對皇上有尊敬,有恐懼,更有一股不舍。

「她與朕結縭多年,我從未為她的生辰費心。」夏渙然幽幽一嘆。

他清楚此刻皇上口中的「她」指的是誰,看着皇上一臉蒼白,他輕聲勸道:「皇上日理萬機,自然無法時刻掛心後宮之事。」

「不是不掛心,是不能掛心,」夏渙然一臉嘲弄,「縱使在乎,也得表現出不在乎,你說,這位置坐得有多無趣。」

「皇上!」當今聖上正值壯年,但一場又快又急的風寒卻使他現在如同風中殘燭,看着蒼白虛弱的他,韓依風一顆心蕩到了谷底,「人死不能復生,放寬心吧。」

「朕明白生老病死皆人之常理,只是……」他的眼底突然閃過一絲銳利,「你可知朕心中有多不服!」想到此生與她從此錯過,他不由得激動了起來。

看着夏渙然動怒,一旁的太監連忙上前安撫,「皇上,保重龍體啊!」

韓依風在心中輕嘆了口氣,想起當年,他也是滿心感慨。

晉元五年,皇上重病之際,李氏一門趁機作亂,欲改立靜貴妃所生的陸郡王為太子,要不是皇後娘娘不顧自己的生死,入清思殿拿了虎狼符交給年幼的太子,讓他帶着貼身宮女偷偷出宮,召了輔國公生前的將士入城,又快馬加鞭傳旨邊疆,急召他帶兵回京,這天下早就已經被李氏一門給弄得天翻地覆。

他平亂有功,風光晉爵,心中卻遺憾當年遲了一步,沒能來得及救皇後娘娘一命。

徐嘉佟替夏渙然保住了江山,卻因夏渙然當年一道廢后的密旨在清碧閣被翻出,成了亂臣誅殺徐嘉佟的理由,最後屍首還被丟置宮外,找都找不着。

這四年來,夏渙然坐在朝思暮想的位置上頭,天下皆臣服於他,他得到了一心所追求的一切,心中卻五味雜陳,複雜得令他時常夜不成眠。

「她讓朕連屍首都找不着,她真恨朕,恨到就算死都不願意讓朕留有她一絲一毫,讓朕再看她一眼。」

「皇上,您多慮了。」韓依風擔憂的上前看着他嘴角凄冷的笑。

一旁的太醫上前,端來冒着白煙的湯藥,這深宮大院裏的每個人臉上都沒有笑意,對皇帝這來勢洶洶的病症皆感擔憂,更是束手無策。

「你說,若能早一日明白這種無奈,朕是不是就不會廢了她,殺了徐氏一門,讓她連最後的保命符都沒有?」

「皇上,光陰無法重來。」看着夏渙然行同槁木,他眼中的擔憂更甚,「放寬心吧。」

「如何能放?朕多想帶着她過她想過的平凡日子,不困在這深宮後院之中。」

韓依風在心中嘆了口氣,權勢誘人,要舍下談何容易,「皇上別忘了還有太子,當年皇後娘娘最舍不下的便是他。」

想起夏宏詢,夏渙然心頭一暖,只是徐嘉佟用命保護了他們父子倆周全,他又給了她什麽?

揮手要太醫退下,他喘著氣說道:「宣太子進殿。」

「是!」小六子連忙叫人去請。

深宮內皇上病危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夏宏詢雖聰明懂事,但畢竟才滿十歲,還是需要父親作為依靠。

夏渙然木然的目光看着窗外,他不是孩子,可以肆意妄為的宣洩自己的情緒,只是壓在心頭的悲傷找不到任何方式可以排解,每年一到她的生辰都令他淚乾腸斷。

「父皇!」夏宏詢大步從殿外走進。

他躺在床上,讓自己的兒子坐在床邊。「方才在做些什麽?」

夏宏詢也沒有隱瞞,「回父皇,兒臣方才在清碧閣讀書。」

清碧閣嗎……他揚了下嘴角,那是一個離冷宮頗近的處所,當年他手握虎狼符,一道密旨將貴為皇后的徐嘉佟安了個善妒的罪名逐去那裏,卻沒從中得到一絲的快感,最後還害得她香消玉殞。

「在想你的母后嗎?」

夏宏詢沉默了一會兒,母后死了之後,這四年來他變得沉穩,一夕之間長大不少,「是。」

他拍了拍他的手,「今日是她的生辰,父皇也想她了,跟父皇說說她吧。」

夏宏詢難掩擔憂的望着父皇蒼白的臉,在他的心目中,父皇不是個慈父,甚至對他有些冷漠,等他懂事後才明白,父皇並非有意待他冷漠,而是站得越高,心裏越冷,事情也看得越透澈。

宮裏變化莫測,縱使他是皇子,能活着,平平安安長大已是福大命大,只有對他的態度不冷不熱,才能不讓其他人危害他,這乃是父皇對他的愛護。

看着父皇的生命逐漸消失,他喉頭一緊,心中難掩悲傷。

從他有記憶以來,母后就視他如己出,是他這一輩子最敬愛的人物,她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老師,而他的父皇是皇帝,也是英雄,文武雙全,他此生之幸便是擁有他們。

夏渙然吐出長長一口氣,閉上了眼,眼前似乎出現一雙熟悉的動人眸子,他從未真正的了解她,他至高無上的權力足以摧毀任何人,也包括了她。

到了九泉之下,如果她知道她的生辰是他的死忌,他與她是否還有緣分一見?生命若能重來,他一定……

夏宏詢溫暖的手握著父皇,感覺他的手正在變涼,他流着眼淚,無聲的送父皇走完看似風光,卻滿是無奈遺憾的一生……

「父皇會死嗎?」

模模糊糊之中,夏渙然好似作了一場好長的夢,隱約聽到夏宏詢略帶稚氣的聲音。

「我聽說禍害可以活很久。」

這個聲音……他心中一痛,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但回憶卻在這熟悉的語調之中輕易被勾起,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她,很想、很想。

「所以父皇會死嗎?」

「這父子就是父子,原來在詢兒心目中,你這冷酷無情的父皇不是個禍害。」

「母后,現在清思殿裏只有咱們倆,你在詢兒面前說還行,但你這話若傳到外頭可是要殺頭的。」

「詢兒認為母後會怕掉腦袋嗎?」

夏宏詢整個人窩進徐嘉佟的懷裏,搖搖頭,「媽媽不怕死,可是詢兒怕媽媽死。」

徐嘉佟忍不住輕捏了下他圓圓的小臉蛋。「就這小嘴會哄人開心。放心吧,媽媽有分寸的。」

她抱着孩子,目光看向躺在床上的偉岸男人,揚起的嘴角帶着一抹無法察覺的凄楚。她知道他不會死,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有他取人性命,絕不會輕易被人打敗。

他拿走了她的虎狼符後,很快就給她安了一個善妒干政的大罪,將她所有的冊封全都收回,這之中自然也包括了皇后的冊寶,他還要她遷出中宮殿,移居最靠近冷宮的清碧閣,這決定等同將她皇后之位廢除,只差沒有昭告天下,打入冷宮罷了。

她接到密旨的那一刻就明白,他秘而不宣不是念在往日的情分,而是礙於徐家在朝中殘存的勢力,在外西北戰事才平息,他不想內朝在這個節骨眼添亂子,他已穩操勝券,只要耐著性子等時機,讓叔父自個兒犯錯,就可以將包括她在內的徐氏一門一網打盡。

他的一心權謀令她心寒,終於認清他對她始終沒有一絲情感。

在這宮廷內外,不論是夏渙然或是妃嬪,甚至朝中大臣,為了權勢除去幾條人命,花費無數年的光陰等待都實屬平常。這一幕幕的醜惡讓她的心累了也倦了,實在不想再摻和進去。

當年抱着都還走不穩的太子踏進清碧閣,那冷清的殘破宮殿令她覺得前半生就像是場夢,那一刻,她的夢終於醒了。

之前一心為他的光陰已經足夠,她終於毋須再為他而活,心思也不必再繞着他打轉,平靜的心湖更不再為他起任何漣漪。

被廢之後,他們不再相見,今日她因他病重來看他一眼。在清碧閣過了段平靜的小日子,自以為絕了一切念頭,卻又顧不得他清醒之後會怪罪,逕自來到他的跟前親侍湯藥,說穿了,自己就是個沒出息的。

「詢兒,放心吧。」她的手輕觸夏渙然的額頭,又轉而握住了他的手。已經退了燒,想來他這次依然可以安然的度過。「你父皇沒事的。」

夏宏詢留意到母后眼底閃過的淡淡哀傷,生母生他的時候難產而亡,打小他就被養在母後身旁,在這看似平靜的深宮後院,他的處境艱難,全靠母后擋在面前,替他遮風擋雨。

父皇與他並不特別親近,他聽過宮裏幾個嘴碎的太監、宮女說這全是因為父皇不喜歡母后的緣故,他當時還氣得派人把那幾個傢伙打了好幾大板。他才不管父皇喜不喜歡他,他只知道母后待他最好,他最在乎的也是這個一心為他的母后。

「媽媽。」他小小的身子偎進了徐嘉佟的懷裏。在私底下,母后要求他叫她媽媽,說是叫母后距離疏遠了些。「等父皇好轉,今年秋狩你跟我一起去可好?」

從他三歲起,每到秋狩就要離宮月余,他着實想念母后,但是只要讓父皇知道,都免不了被斥責一頓,對這個父親,他是又敬又怕。

徐嘉佟淺淺一笑,「先不論你父皇答應與否,對於秋狩,縱使入宮多年,我還是不明白殺生有何樂趣可言,所以我的小祖宗,你還是別算上我一份。這幾年待在清碧閣,你父皇忘了我的存在,我反倒得了個清靜,有時候還真想他最好帶走宮中所有的人,我心中才舒坦。」

突然感覺自己手心裏的大手微微動了一下,她一楞,一抬頭就對上夏渙然一雙眼眸。

她的心先是一突,倒霉的時候真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遇得上,他都昏了好幾天不醒,她才在大放厥詞、抱怨個幾句時,他就挑在這節骨眼醒了。

果然吐槽時還是要關上門,在自己的清碧閣里發作才不會引起不必要的爭端。

夏宏詢緊張的拉着徐嘉佟的衣角,也擔心父皇剛才聽到了媽媽的話而怪罪下來。

徐嘉佟柔柔一笑,穩住自己的心緒,形同被打入冷宮的她不該踏出清碧閣,他也不樂意見她,只不過名義上她還是皇后,若不露個臉,朝廷內外都要亂了。

現在他醒了,就算沒聽到她方才那些不敬的話,看她來到跟前,只怕也已經惹他不快,若他真發怒,隨意再給她安條罪名,她的小命就會不保,不過有時她會想,如果他真能狠心賜她一死,這也算給個痛快。

她安撫的輕拍了下孩子的手,然後將他給拉開,柔聲說道:「皇上,真是萬幸,您終於醒了。」

夏渙然緊盯着她,懷疑自己是在作夢—她明明就已經死了,連屍首都找不着,但為什麽現在卻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他困難的從刺痛的喉嚨擠出聲音,「怎麽在這裏?」

徐嘉佟臉上依然帶着淺淺的笑,心頭卻是一陣發酸,他終究還是厭惡她,連看她一眼都不願。

「臣妾惶恐,驚擾聖顏。」她不疾不徐的站起身,恭敬的行了禮,「臣妾身子有些不爽利,怕過給聖上,這就回清碧閣。」

夏渙然怔忡的看着她的身影走遠,嘴裏發不出任何一句言語,他想阻止她,但又不敢,怕自己是在作夢,怕夢醒之後她再次消失在眼前。

當初他刻意冷落,讓她移居那冷清的清碧閣,原以為她會大吵大鬧,誰知她卻安安靜靜的收拾東西搬了進去,他曾遠遠的瞧見她平靜的樣子,就像沒有情感的瓷娃娃。

他突然想起她剛入太子府時,曾經開朗又愛笑,總要纏着他問東問西,看着她的背影,他似乎又回到那場大雪之中,她焦急的向他求救,要她帶他回家的情景。

他的手緊抓着胸前,驀然心疼起來。

「父皇!」夏宏詢擔憂的輕喚了一聲。

夏渙然楞楞的環顧四周,明明是他熟悉的環境,但又有些不一樣,一旁原本已長成翩翩少年的夏宏詢,現在怎麽又成了個圓滾滾的胖小子?

他顫抖的手輕撫着他的臉,「你今年幾歲?」

夏宏詢不安的眨着眼,「六歲。」

六歲他整個人陷入一陣混亂。詢兒明明已經十歲了,現在怎麽會縮水了?

「小六子!」他焦急的叫喚,聲音有些急促,「護國……護國大將軍人呢?」

「護國大將軍?」小六子一臉惶恐,跪了下來,「不知皇上指的是哪位護國大將軍?」

「就是……」他的話語一頓,韓依風是在徐嘉佟死後回京平亂,才被他封為護國大將軍,所以現在……他壓下不安,試探的開口,「驃騎將軍呢?」

小六子恭敬的回答,「將軍駐守邊疆多年,皇上要派人宣將軍回京嗎?」

他的心一緊,韓依風駐守邊疆六年,最後是因宮裏動亂才回京,現在他卻還在邊疆

原本十歲的夏宏詢如今才六歲,而那連屍首都讓他找不着的女人竟然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有事情不對,大大的不對,但偏偏他虛弱的無法組織。

「召他回京!」若將來真有亂子,提早找韓依風回來總不會再出錯。

「是!」小六子連忙叫人去辦。

「詢兒?」他顫抖的伸出手,輕觸著兒子的臉頰,柔軟又溫熱。這四周的擺飾依舊,但是他的心境卻有了天與地的不同。

「父皇,」夏宏詢試探的看着他,「你可有不適?」

夏渙然深深看着兒子,猛然伸出手,用力的抱住了他。

夏宏詢被嚇得倒抽一口氣,向來對他冷漠的父皇,竟然緊緊的摟着他,這肯定是出了什麽事。

他求救的看向一旁的小六子,後者連忙宣來太醫,連他都覺得清醒了的皇上有些怪異,可別是病糊塗了才好。

「父皇用力的抱着我,害我都快不能喘氣了!」夏宏詢的小手背在身後,像個小大人似的走來走去,「太醫說父皇的病情已好轉,再休養幾日便可恢復,只是孩兒總覺得父皇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總說龍心難測,他是皇帝,他開心怎麽著就怎麽著。」徐嘉佟走向屋外,不甚認真的回答,「或許是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才知道你這小子是他最值得在意的人。」

「父皇最該明白的是他此生最該在意的是媽媽才對。」

「我看還是省了吧,他是皇帝,突然對一個人好未必是件值得慶幸之事。」她並不在意夏渙然的轉變,畢竟再變也不會對她好上一分,與她更無任何干係。

「媽媽,父皇還說要召回驃騎將軍。」

韓依風?徐嘉佟楞了下。這個傳奇人物也只在大婚之時見過一面,守西北,是夏渙然九歲從軍時結識的至交,是心腹也是肝膽相照的兄弟,夏渙然甚至還將自己唯一的嫡親妹妹許給他為妻,也因為他,她叔父才被貶黜,她明白,雖是一介武將,但若論起心機手段,韓依風也不容小覷。

她停下手邊的動作,若有所思的抬頭看着天空一片晴朗,秋意漸濃,冬天快來了。

這個時候召回驃騎將軍又是為了什麽?她雖然清楚為了固守自己的地位權勢,有些作為是不得不,但她真的不喜歡殺戮。

「媽媽,父皇有向我問起你的近況,不如你明日跟我一起向父皇請安可好?」

「我可不想自討沒趣。」徐嘉佟想也不想的拒絕,甚至不想去細思夏渙然問起她背後的用意,在她心目中,早認定了夏渙然對自己只有厭惡而無一絲情意。

夏宏詢苦了臉。

徐嘉佟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小臉,「這模樣還真是難看,乖,跟桂兒去洗浴一番,等會兒該用膳了。」

夏宏詢用力的點着頭,「媽媽,兒臣告退!」

「慢點走,要聽桂兒和劉嬤嬤的話,前幾日我聽說你抓了好幾隻蛐蛐兒去嚇太傅,要不是你父皇突然病倒,我沒時間處置,這次可不會如此簡單就放過你,若有下回,我鐵定揍你!」

「知道了!」他扮了個鬼臉,連忙帶着貼身宮女和幾個太監走開。

看着他的背影,她輕笑着搖頭,詢兒身旁的內侍、宮女、嬤嬤全是她細心挑選的人,這些年能這麽平平安安的過,看着他長大,她感到安慰,只是想起了夏渙然,她眼底笑意盡失。

時光的巨輪繼續前進,她的日子在清碧閣里依然一如往常的過着,外頭的紛擾與她無關,她更不想攬事。

只是李墨芸的兒子轉眼間也滿了周歲,以李家的野心,她難免擔憂,等六年之期一到,夏渙然真將詢兒從她身邊帶走,不養在眼皮底下,到時她又能護著詢兒多少?

她一身素衣,不厭其煩的在屋旁的空地翻動着土,清碧閣里沒什麽可口的飯菜,只好自食其力,等過些日子,這些土地就會種滿她和詢兒喜歡的青菜。

除了一個照料她的太監小福子,這裏只有跟了她多年的兩個宮女花兒和蘭兒,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她實在不像是後宮之首、一國之後。

待在清碧閣的日子,她沒哭沒鬧,也沒心思抱怨,這世間事物本是一體兩面,日子清苦,卻也不再有過去的煩擾,當一個人不在乎得失,心境也就自由。

此時花兒跌跌撞撞的從外頭跑了進來,若是在中宮殿,這丫頭的不識大體肯定會挨板子,但這是清碧閣,沒這麽多的規矩。

「娘娘、娘娘!」花兒緊張得不知所措,「大事……出大事了!」

「你這丫頭,」一旁的蘭兒拉住了她,「這麽沒規矩,信不信我派人打你幾大板?」

「蘭兒姊姊,現在管不了什麽板子了,小六子公公派人跟小福子公公說……說皇上擺駕來了清碧閣!」

蘭兒驚訝的轉頭看着徐嘉佟,就見後者就像沒聽到似的,依然蹲在地上替自己的菜園翻土。

「娘娘,」蘭兒一臉激動,「皇上!皇上要來了!」

「他來又如何,不來又如何?」徐嘉佟的反應就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別忘了,他已經收回了我一切冊封,在外人眼裏,或許當我還是個皇后,但他與我都清楚,在這宮裏,我早已是個沒有身分,比你們兩個宮女還不如的廢人。」

「娘娘,你快別這麽說。」蘭兒連忙上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收回冊封這事知情的不過是少數幾人,外頭的人哪個不把你當成皇後娘娘,你快起來,讓蘭兒替你好好打扮打扮,不然若是萬歲爺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看着蘭兒,徐嘉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想她還是皇后時的錦衣玉食,而今這裏卻連衣服、吃食都短缺,如同天堂地獄之間的差距,蘭兒忠心,依然選擇跟在失勢的主子身旁,但心中還是不希望主子被遺忘在這裏,孤苦的過一輩子。

「別忙和了,」徐嘉佟輕聲說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來,但肯定不會是好事,不論我打扮與否,都無法改變他來的本意。」

蘭兒聞言,身子一僵。確實,這些年來皇上沒想過娘娘,現在突然造訪未必是值得慶幸之事。

花兒還搞不清楚狀況,語氣有了不平,「娘娘安分的待在這裏,就跟打進冷宮似的,皇上還想怎麽樣?」

「你這丫頭,小心被掌嘴!」蘭兒急忙環視四周,「也不怕亂說話害了娘娘!」

「這裏平時就只有咱們,才不會有人來這裏,外頭那些個太監宮女,哪個不是現實的,瞧娘娘被遣到這裏,個個都不把咱們當一回事,暗地裏說話更難聽,還說太子跟着娘娘,這太子之位早晚被廢,陸郡王才是真正帶着天命來呢。」

陸郡王是靜貴妃的兒子,一出生就封爵,可以想見夏渙然對這孩子的喜愛,但這份喜愛的背後帶了幾分真心又是另一回事了,徐嘉佟想。

「在娘娘面前說什麽呢?」蘭兒氣得扯了花兒一下。

花兒嘟起嘴,「人家說的是實話,娘娘也知道的,對吧?」

「你真的很多話—」

「花兒說的確實是實話,」徐嘉佟一點都不以為意的露出淺笑,「外人想怎麽說就隨他們去。清碧閣里就咱們,沒那麽多規矩,你們想說什麽就說,該干麽就干麽去。我得快把這些土給鬆鬆,改明兒,咱們想想要種些什麽才好。」

蘭兒無奈之餘,只好拖着花兒進屋子去打掃。

來到了清碧閣,這個最靠近冷宮的地方,夏渙然的臉色因為大病初癒,依然有些蒼白。

小六子小心翼翼的將他從鑾駕上扶了下來,除了清碧閣的小太監和兩個宮女跪在門口迎接外,不見皇後娘娘的身影。

他不由得在心中嘆了口氣,皇後娘娘脾氣倔強,看來也沒有因為這陣子的苦日子而低頭,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皇上,等着他氣憤的拂袖而去。

但夏渙然對此不敬倒沒什麽反應,只是鬆開了小六子的手,逕自走了進去,當他看到蹲在地上,鞋子和裙擺都沾染泥土的徐嘉佟,忍不住輕挑了下眉。

「皇上……」

他的手一抬,「全都退下。」

小六子不敢遲疑,連忙帶着所有人退開。

徐嘉佟知道他來了,但是她沒有理睬他,繼續做自己的事。

「看來,你的小日子過得挺快活嘛。」

「是不差。」徐嘉佟淡淡的回應,「皇上怎麽如此好興緻,好奇臣妾在這裏的日子過得快活與否?」

看她一身素衣,身上沒有太多的首飾,對他的態度又冷淡,他心頭有些不快,「你是皇后,瞧瞧這是什麽模樣?」

「皇上已經收回了一切冊封,臣妾已不是皇后,別人不知,但皇上可清楚得很。」她終於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抬頭直視着他,意思意思的行了個禮,「皇上吉祥。」

雖然不悅她的淡然,但夏渙然眼底還是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看你這模樣,你就不怕朕怪罪?」

「若說怕,」她輕聲反問:「皇上對臣妾會心軟嗎?」

「你可以試試。」

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看出了他眼底的打趣意味,那神情、那說話的語調,好像初識時的溫柔哥哥。

若是以前,這份好會讓她樂不可支,但這些年,他突如其來的示好總令她沒來由的感到恐懼。

她維持臉上的平靜,就如同這些年來的無欲無求,「還是別吧,現在的日子挺好,皇上貴人事忙,應該沒心思理會臣妾那些狐媚點子,臣妾不會自討沒趣。這一早起來忙和,還真是乏了,臣妾想歇會兒。皇上,你既已下旨廢了我,於禮,你不該再來見我。清碧閣的門在那,出去時請小六子公公替你記着路,下次可別再走錯了步子,踏進這個不合你尊貴身分的清冷地方,髒了聖上的眼。」說完,轉身就走。

他一楞,她態度明明溫恭端淑,柔軟順弱,但那直挺挺的腰杆子和出口的字字句句,壓根就沒把他放在眼裏。

「大膽!朕還沒準你走!」

她停下腳步,背對着他,最終輕嘆了口氣,「皇上,臣妾惶恐。」

「朕看你倒沒一絲惶恐不安之態。」

徐嘉佟靜了一會兒,轉身面對他,跪了下來,「臣妾不敬,若真惹了皇上不快,皇上大可賜給妾身三尺白綾。」

他的心一突,原本要大步走向她的腳步頓住,「什麽」

「臣妾乏了,想歇息。皇上若真氣不過,就給妾身三尺白綾,讓自個兒舒心。」

「朕不准你死!」他幾乎是用吼的出聲。

他激烈的反應沒有引起她太大的情緒,徐嘉佟低着頭,玩味着他的話,看來自己的命留着,對他應該還是有些用處。

她輕揚了下嘴角,柔聲開口,「臣妾生死本是握在皇上手上,皇上要臣妾活着,臣妾遵旨便是,若皇上仁慈,不責罰臣妾,臣妾這就告退,閉門思過去。」

他皺起眉頭,這次沒有叫住她,只是帶着氣惱地看她走遠,這女人……這女人……他忍不住氣怒的將雙手背在身後,在屋外來回踱步。

她竟然這麽冷漠的對待他,還開口跟他要什麽三尺白綾,真是反了。

他是皇帝,從沒試圖去迎合任何一個女人,如今放下身段向她示好,她竟然不屑一顧……

此時一陣風吹來,小六子連忙上前替他披上披風,他驀然停下腳步,怔忡出神。

若沒記錯,不久之後,他的身體將會每況愈下,原以為是染了惡疾,最後才知是中了毒,要不是是徐嘉佟察覺替他換了葯,救了他一命,他險些活不下來,但她卻死在晉元六年的春暖花開之時。

拿了杯熱茶,徐嘉佟躲在陰暗處,透過窗縫靜靜的看着夏渙然。

天冷了,他大病初癒,實在不該站在在屋外吹風,意識到自己心頭的擔憂,她斂下了眼。

還沒搞清楚這高高在上的皇帝突然駕臨她這冷清的清碧閣是為了什麽事,不過不管他為何而來,他的出現一定會掀起風波。

一個好似被遺忘的皇後娘娘,誰能料到皇上會突然興起,那些後宮妃嬪們只怕心頭都翻江倒海,各自思量了吧!

蘭兒站在徐嘉佟的身後,靜靜的等著吩咐。

徐嘉佟看着小六子拿着大衣上前,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一個轉身就將他給拋到了腦後。

「更衣吧,我想歇會兒。」

蘭兒驚訝,「可是皇上還在外頭—」

「由着他吧,走累了,就離開了。」他周遭有忠心的臣子和太監,已非當年孤立無援的太子爺,她已經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他也不屑她為他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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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本宮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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