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雪子盡情放聲大哭,等心情舒坦一些之後,便出門去購物,她在便利商店狠狠地買了一堆少女漫畫。她早該覺悟的,那些童話故事、浪漫傳奇只有在戲劇或漫畫的世界裏才會上演,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現。

她任哭腫的眼皮被黃昏迎面而來的冷風冰鎮著,一路走回公寓。才剛進門,菊雄隨後也跟着回來了。

「你聽我說嘛!我找到工作了!是游泳訓練班的教練哦!誰不曉得我這身肌肉就是在能登的大風浪中鍛鍊出來的,人家說日本海的蛟龍,就是指我啦!只要不請假的話,一個月可以賺二十五萬日圓呢!」

「……是嗎……」

雪子若無其事地避開菊雄的視線。她無法強顏歡笑,本以為自己已經欲哭無淚了才對,誰知道又有一種泫然欲泣的衝動。

菊雄似乎也坐立難安,不斷在咳嗽,看來他想說的話,不只是找到工作這件事而已。

雪子才問了一句:「你怎麼了?」就和菊雄的「喏……」聲,重疊在一起。

「喏……你下午的時候,在門上掛了傘喔!」

「害我被關在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可是,這主意也是你出的啊!」

「有誰來過啊?是不是我在場的話不太好呢?會是什麼人呢?啊……難不成是你交了男朋友,對不對?」

「才不是男朋友呢!是我公司的同事!」

「那你為什麼要掛傘呢?」

「……因為我那位同事啊,喜歡上一個人,應該說是對他印象不錯而迷戀上他吧!可是,對方卻對她完全沒有意思,所以就被甩了,她很傷心……於是就哭了啊……那位同事……」

她雖然小心翼翼地在述說,不過說到最後,禁不住也融人了自己的感情。

然而,菊雄卻沒注意到,他不是個敏感的男人。

「這樣啊!」他完全相信雪子所說的話,因而發出了同情的嘆息。「你那位同事真可憐耶!下次再請她來家裏玩吧!我們做頓飯請她吃!」

「……嗯……」

「如果你有喜歡的男孩子的話,不要放在心裏,要告訴哥哥哦!不要一個人躲在背後偷偷哭哦!」

「……我知道啦……」

「好了,既然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菊雄突然上半身打赤膊,趴在榻榻米上說道:「我現在要開始練習明天要上的課!蝶式!」

他開始鼓動着雙手雙腳。

見到此狀,連原本眼皮又要發熱變重的雪子,也在瞬間笑顏逐開。

「既然你工作也有了着落,那就可以搬家-!」

「不用了!我住這裏就行了!就算睡廁所也無所謂!」說完又變成蛙式。

「可是……」

「我們是親兄妹,用不着分開住嘛!而且我有責任要保護你,萬一你被哪個壞男人騙了怎麼辦?」變成自由式。

「可是,這地方這麼小……」

「跟我還客氣什麼!」他一轉身,又變成了仰式。

「你是不是因為沒有禮金跟押金啊?那我替你拜託媽媽幫你想辦法好不好?我現在就幫你打電話問媽媽看看好了……」

正當她說完此話,欲伸手打電話時。

「住手!別打電話提錢的事!」

菊雄一躍而起,表情十分嚴肅地說道。這是他來到東京之後,首次露出如此嚴厲,的眼光。

「是老爸交代我千萬不能告訴你的……」以這句話作為談話開端的菊雄,說到最後發出一聲近似落寞的嘆息,為這個話題劃上句號。

故鄉經營的家庭旅館倒了。由於沿海附近新開了一家大型的度假飯店,客人不再上門,生意蕭條所以垮了,還留下一筆債務,是數年前改建時向銀行貸的款。父親有嚴重的神經痛,無法外出工作,母親的心臟也不太好。

菊雄到東京的理由,不純是為了自己人生最後的機會而來。他痛下決心上東京的目的,是想在這個地方想辦法多賺點錢寄回去給父母。

菊雄用訓誨的口氣對着因震驚和悲傷而淚眼汪汪的雪子說道:「所以,我們兩個一起住的話,可以節省一些生活費,我們一定得寄錢回去給老爸、老媽用才行!」

雪子默默地點着頭,她只能如此。

當晚,雪子趁菊堆睡着之後,悄悄打電話回家。

母親孝子的聲音,還是精神飽滿。

「住我們家後面的那位村田先生啊,剛剛送我們一些馬鈴薯,我正準備寄一些夫給你們呢!」

她絕口不提家鄉辛苦的事,讓她操心。

不但如此,媽媽還說了一些鼓勵它的話。她說:「雪子啊!媽媽常常在想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的,你跟菊雄不同,有什麼心事呢,只會往肚子裏藏。果真遇到什麼困難的話,千萬則逞強,一定要告訴媽媽哦!到那個時候,媽媽一定會飛去東京找你的!媽媽會立刻飛奔到你身邊的!」

媽媽彷彿對它的心事瞭若指掌。

結果,反而是她沒有對母親說出半句鼓勵或安慰的話。掛斯電話之後,她想幸好自己沒說那些話,這種一則以言,一則以憂的情懷,不斷在她內心交戰着。

隔天,雪子決心要和雅史「劃清界線」。她不能收下那些錢,一旦收下的話,自己的處境會更加凄慘。她決定退還那些錢,重新過着與童話故事、浪漫傳奇無緣的生活。於是,她打了電話給雅史。

「請告訴我你的銀行帳號,我要把錢退還給你!」

如果直接和他碰面的話,也許自己的決心會受到動搖,這是自己最沒用的地方。

「那些錢不用還了!」

「不行!我從銀行把錢匯過去!我打電話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明天晚上,我們碰個面吧!」

她心中的天秤又開始搖擺不定了,雪子趕緊將它扶正說道:「我想用不着見面也可以還你錢的!」然而,雅史的聲音卻沒有變化。

「明天晚上七點,我在昨天約你的地方等你!」

「我一定要把錢還你!如果不能用匯款的方式,那用寄掛號的方式也行!」

「我等你!」

「……」

「我會等到你來為止。」

是雅史先掛電話的,聽筒里一再反覆斷斷績續的「嘟——啷——」聲。

當面見到他的話,我一定要學錢形平次(註:日本時代劇中的捕快,專門除暴安良)。將對方摔倒在地,大聲吆喝:「哼!你別瞧不起人!」然後斜脫著臉色發青的對手,英勇地離去……雪子歪著腦袋在想,我能辦得到嗎?辦不到的話該怎麼辦呢?她又開始指責起自己的懦弱來。

更糟糕的是,當天,她竟忘了把最重要的信封袋帶出來。她從小到大最壞的毛病就是一遇到緊要關頭,就會糊裏糊塗地把重要的事給志得一乾二淨。

她冒着會引起課長不悅的危險拒絕加班,匆匆忙忙趕回住處。之後,卻看到菊雄神情愉快地站在門口迎接她,對她說道:「妹妹,你回來了啊!你真孝順也!」

「我太感動了!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我才一說,你就馬上把錢準備好了,老爸跟老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哥!難不成……你把我放在鏡台前面的信封……」

「你別擔心!我一毛也沒用,就原封不動地拿到銀行去匯了!」

已經沒有時間了。雪子一臉茫然,只說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跑出門外。

下班后再回家一趟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又加上搭巴士換電車的班次接不上,等她趕到約定好的地點之時,已經接近七點半了。

我大可以爽約不去嘛!她在心中喃喃自語。身上既沒有錢可以還他,而且這個約會又是對方一意孤行訂下的……何況他也不可能會等上三十分鐘吧……儘管如此,雪子出了車站之後,仍然死命地往前奔跑。

雅史仍然一個人孤伶伶地等在原地。

「對不起!」

雪子一見到他,就衝口說出了這麼一句,一半是為了自己遲到一事向他致歉,另一半則是為了自己沒有把錢帶來還而向他道歉。當她說出這句話,並向他解釋清楚整件事情的經過之後,她就已經失去自己的立場了。

雅史依舊笑容滿面地說道:「我已經在餐廳訂了位,我們去吃飯吧!」

「……可是……」

「你不是已經把錢用掉了嗎?那你只好陪我-!」

「……」

雪子逼不得已,只得勉強說服自己跟他去餐廳。她想自己當然不會再用過去那種對他滿懷憧憬的眼光看他了,應該不會才對……「這家店,我跟我妹妹常來!」

雅史以一種充滿無限懷念的神態望着店內的一景一吻,受到他情緒的影響,雪子的眼光也跟隨着他移動。

「我還在念書的時候,常和妹妹約在這裏見面,然後兩人共進晚餐。」

他說話的聲音,在思念中還摻雜着幾許落寞。雪子終於想起他妹妹離家出走的事。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曾經在這裏惹我妹妹生氣。」

「……」

「她說我這個做哥哥的,看不出人家心裏在想什麼,也不想去了解。」

「……」

「傷害了你,使我一直覺得過意不去。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想跟你道歉!」

雅史再度把視線移向雪子,她來不及躲開,兩人四目相遇的那一瞬間,她又開始心跳加速。她想自己果然無法忘懷對他的愛慕之意,此刻內心的感受,與其說是懊惱不已,倒不如說是鬆了口氣。

吃過飯後,兩人邊走向停車場去搭等在那裏的座車,雅史邊向雪子詢問她的電話號碼。

也許是受到迎面而來的晚風吹襲的緣故,雪子覺得自己比待在餐廳的時候冷靜多了。

「為什麼我非得告訴你不可呢?」她終於可以用冷漠的口氣對他說話了。然而,雅史卻毫不畏怯地繼續說道:「因為讓我單方面的等你來電,這未免太寂寞了吧!」

就在這一瞬閑,雪子心中的天秤已經傾斜到無法再還原的地步了。不過,正因為這個原因,她的內心更加感到不安。她曾經一度死心,把這一切都當成是在作夢,如今卻……「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你跟我在一起,根本一點好處都沒有!」

雪子沒注意到,雅史的笑容蒙上了一層陰影。她根本沒有時間去注意,如果她不說一些話來貶低自己的話,她就會失掉現實感,而誤以為自己仍在作夢。

「像我這種人,一無是處,既沒有特殊的與趣,也不會說一些俏皮話,跟我在一起,你不會覺得無聊嗎?比起我這種乏味的女人,一定還有更多……」

「夠了!」雅史用極為不悅的表情跟聲音打斷她的話。

為什麼?她正在思考原因時,雅史已經停下腳步。

「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去!要你來陪我,真是抱歉!」

「……」

「我無法喜歡一個貶低自我的人!」

他以眼睛向打開車門等着他們坐進去的司機示意,隨即轉身離去。對於雅史熊度的遽然轉變,雪子只能獃獃地佇立在原地。

她一生進車內,心中便逐漸湧起一點一滴的悔意。雅史的確說得沒錯,自己為什麼要採取那種態度呢?心中的後悔逐漸變成了自我厭惡。本來應該堅持強硬的態度才對,結果卻事與願違。這是最今她感到痛心的事。

自己必須再強硬一點才行,至少試一次看看……雪子拿出手帕,悄悄地將它放在坐位上。手帕的角落上,有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節儉成性偶爾對她還是有點幫助的,她終於可以稍微寬慰地展顏。

另一方面,在等空計程車的雅史,也陷入深深的後悔及自我厭惡之中。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遷怒他人。

白天,浩一郎對他說過的話,一直盤旋在他的耳際,揮之不去。

「就算你要結婚,也得帶個能今我滿意的女孩來見我。那位叫什麼松井的女孩,既沒有學歷跟教養,出身又不好。就算要玩的話,也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子吧!像那種不入流的女孩,我勸你還是別出手的好!」

對父親的這一番話,他竟無可反駁。不僅如此,浩一郎還替他決定了跟神崎初惠的那門親事。這項作為更加深了他想見雪子的決心。

「你明白了嗎?為了公司着想,這門親事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的。」

「……那小瞳的事,你怎麼說……」

「我跟人家說她在海外留學,所以你也別節外生枝了」

「這麼做也是為公司着想嗎?還是只為了你個人的面子呢?」

雅史心裏明白,這句話對父親而言,至少是一種諷刺。父母的婚姻並非基於愛情,而是基於公司的利益,兩人才結合的。若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小瞳也不會離家出走的。然而,浩一郎卻回答得相當乾脆。

「兩方面都有!」

他說這話的口氣,像是在怪他多此一問。

他很想向父親全盤托出小瞳和健治同居一事,不過,他想到了最後,父親又會說:「那又怎麼樣?我早就不認這個女兒了!」結果總是如此。浩一郎一貫的作風是冷靜透徹、精明幹練、高傲自大……然而,面對這樣的父親,雅史卻絲毫無反擊的力量。

雪子爬上公寓的樓梯時,剛好碰見菊雄正準備把紅傘掛在門把上。

「等……等一下,哥!這麼晚了你要我上哪兒去嘛!」

雪子急忙跑過去,然而菊雄大吃一驚的表情顯然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擋在雪子前面,似乎不想讓她看到房間里的情形。

「誰來了啊?」

「沒有啦!就是那個……哈哈!」

從笑得表情非常僵硬的菊雄背後,傳來一聲。

「發生什麼事啊?菊雄!」

是年輕女孩的聲音——

她就是小瞳。

「她跟室友吵架,所以才跑出來的!本來也不曉得我的門牌號碼,只記得我跟她說過住在這附近……我還問她萬一找不到我的話,她要怎麼辦?結果她說她打算一直找,直到找到為止!人家來拜託我,我總不放心讓她一個人深夜在外面遊盪吧!」

「我的室友跟我在同一家店工作!」

小瞳此話一出,菊雄趕緊插嘴說道:「是啊是啊,在本日料理店!」雪子笑着打斷說:「是日本料理才對吧!」這次則換小瞳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都不是,是酒廊!」

「……酒廊……」

「我就是在那裏認識菊雄的!」

哎呀!這下可慘了!菊雄像是故意要避開雪子的視線似的,將身體轉向一旁。然而,雪子臉上並未出現絲毫怒意,因為她根本還不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她只是望着優雅地端坐在那裏的小瞳,覺得她跟自己似乎十分投緣。她全身散發着一股自己身上所缺乏的魅力,那就是積極和堅強的個性。

雪子對她的印象,至少要比初次見到麗子的時候,好得大多了。最主要的原因遼是,麗子那件事根本就是菊雄扯下的瞞天大謊,而眼前的兩人,才是最真實的。

不知道菊雄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而開始大談雪子孩提時代的糗事。

「這傢伙啊,在念初中的時候,曾經不小心跌到田旁邊的堆肥裹去哦!小瞳,像你這樣的人,大概不曉得什麼是堆肥吧?就是水田共,堆滿了水田共的坑,這傢伙全身都沾滿了水田共,要不是我去救她的話,她早就溺死在糞坑裹啦,哈哈哈!」

小瞳露出不知所措的微笑,雪子只是聽得滿臉目瞪口呆,一點生氣的表情也沒有。她深知菊雄的個性,他只要一承受到壓力,就會突然變得下流起來,就跟念幼稚園的小男孩沒什麼兩樣。

此時,電話響了。

接電話的人,正好是菊雄。

「你——好。我是菊雄!」他戲謔的表情頓時轉為訝異。「啊!你要找雪子嗎?」

難道會是他?雪子從菊雄手中接過聽筒。

「我是高木!」

「……」

「現在說話方便嗎?」

「這……這個……」雪子瞥了一眼不管有人在聽電話而仍在一旁嬉鬧的菊雄,然後小聲地說道:「現在是有點不方便,是,真抱歉!」

小瞳觀察雪子如此的舉動,點點頭,心想大概是她男朋友打來的吧!這是憑她身為女人的第六感。不過,她身為妹妹的第六感,卻完全沒有發揮作用。

雪子和小瞳共睡一張床。

兩人都久久不能入睡,並不全為了空間太擠的緣故。

雪子在想雅史的事,光憑他主動打電話來這點,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完全原諒他了。其實不光是原諒他而已,她根本對他無法忘情。不過,她自己終於明白了這點,就算自己一直無法新斯對他的愛慕之意也無所謂。

至於小瞳呢——

健治的事一直盤踞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已經知道健治向她哥哥拿錢一事。

健治以前一起搭檔組樂團的一位夥伴對她說:「有你這樣的女人待在他身邊,健治只會越來越沒長進!」

她和健治之間,吵架的頻率愈來愈高,而言歸於好的時間卻逐漸拉長。就算表面上兩人已經和好,內心還是會有疙瘩存在!

健治遲遲不肯替那把結他換上新弦。

兩人今天早上,又像平常一樣吵了一架,健治也像往常一樣,奪門而出。

不過,之後的發展卻跟平常大相徑庭。小瞳跑去樂器店買結他的弦,小心翼翼地替它換裝新弦,然後只在桌上留下一封拜拜的信。她對未來並沒有任何的打算,只知道自己目前想先離開健治身邊一陣子。

她無意中嘆了口氣,輕輕地轉了個身。菊雄寬大為懷的好意,令她沒齒難忘。她不由得一想,如果雅史像菊雄這種個性的話,也許他們一家人就不會各分東西了。

雪子注意到小瞳尚未睡着,於是對她說了這麼一句:「很抱歉!我哥哥講話比較粗魯!」

「哪裏!我真羨慕你們兄妹感情這麼好!」

「沒這回事啦!我們常常吵架呢!」

「……我也有個哥哥。」

「真的嗎?他在哪裏?在鄉下嗎?」

「在東京!」

「咦?可是,你剛剛不是說你是跟朋友住在一起的嗎?」

「我們一家人四散各地,各自過着自己想過的生活所以……」小瞳嘆了口氣,就此打住這個話題。按著又說:「我跑出來也好,不過仔細想想,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不知道該躲到什麼地方才好。」

「……」

「喂,剛剛的電話,是不是你男朋友打來的啊?」

「咦?」雪子心急地搖頭否認道:「不是不是,沒有那回事啦!」

小瞳噗嗤一笑,她心想這個人還真不會撒謊耶!同時也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跟他們兄妹成為好朋友。

幾天之後,雅史和雪子相約下班后,在先前兩人相遇的那家熱狗屋前碰面。

這次的見面,是雪子以還錢為借口,主動約他的。正因為自己已經覺悟到無法斬斷對他的思慕之情,所以才無論如何都要把那筆謝禮退還給他。

雅史一面點頭一面收下雪子遞給他的信封袋,然後咬了一口熱狗說道:「你真的覺得晚餐光吃這個就行了嗎?」

「是啊!因為我一直希望能再有機會跟你站在這裏吃這個!」雪子露出毫無心機的笑容。她已經不會再用卑躬屈膝的態度去面對他了,同時也不會強迫自己要裝得強悍一些,只要保持自己原來的樣子就行了,就算做不成情侶至少也還是朋友。

「你太晚回去沒關係嗎?你哥哥不會擔心嗎?「「才不呢!我哥哥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了,哪有時間管我!」

雪子一想到菊雄,不由得又是一笑。他今晚和小瞳也有約會,他出門前還神情緊張地問她:「目前最時髦的餐飲是什麼呢?是不是炒飯啊?」她開玩笑地回答他道:「現在好像流行吃火車壽司耶!」沒想到他竟然信以為真地說:「好!就去吃那個!」不曉得他現在情況如何……「你哥哥好像很風趣耶!」

「就是啊!他來東京工作的目的是為了賺取生活費的。」

「生活費?」

「……啊……」

「他要寄生活費回老家?」

她才剛決定今後不再對他含糊其詞的,所以決定採取不卑不亢的態度。

雪子簡單地向他說明事情的經過,最後露出苦笑說:「我實在沒必要連這種事都跟你說!」不過,有了一位可以傾聽她說「這種事」的知音,還是今她感到十分開心——的確是去了便知道。

雅史的私人轎車停靠的地點是,已經關門的兒童樂園。

「已經開門了耶!」

從前座下車的雪子,故意用逗人發笑的口氣說道。兒童樂園關門一事雖然令人感到遺憾,不過,她怎麼也無法把富家子弟的雅史跟兒童樂園聯想在一塊,這種組合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們進去吧!」

「咦?」

「門沒鎖!」

雅史立刻走了進去,誠如雅史所說,門的確沒鎖。不過,就算進得了場地,那些遊樂設施也不能玩,因為連照明設備都關閉了。

「喂!我們這樣擅自閑進來不太好吧!我們還是回去吧!我今天已經非常開心了。」

雪子的態度愛得有點搖擺不定,她拉着雅史的手肘,想勸他離開。

就在這時候——

所有的燈在瞬間一起被點亮,今人目眩的光芒如同要趕走漆黑的夜晚一般,映照着他們兩人。

雅史轉向雪子,臉上又露齣兒童般的笑容。

「這個時間,這裏被我們包下來了。」

「……」

「這家兒童樂園,是我家經營的!」

這時,她才注意到一團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員,神情緊張地排列在一旁。雅史對他們說:「辛苦你們了!」之後,拉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雪子的手,說道:「來,我們走吧!我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之外,從來就沒來過這裏。你說該玩什麼好呢?」

「……」

「我們索性全部都玩吧!」

接下來的時間,的確像置身在夢境一般。

旋轉木馬、雲霄飛車、咖啡杯、觀覽車……五彩繽紛的燈飾只為他們兩人閃爍:歡聲雷動的音樂也只為他們兩人吹奏。讓他們忘卻現實生活中的一切,雪子笑了,雅史也笑了,兩人自然而然地肩並著肩,手挽着手。

如果永遠都是這樣的夜晚,那該有多好啊……笑容滿面的雪子,眼中閃爍著少許的淚光。

觀覽車上靜靜轉動的七彩燈飾,目送他們走向出口。

雪子邂用手輕輕撫摸興奮之餘仍在發燙的臉頰,邊抬頭仰望着雅史,雅史也正以溫柔的眼神看着她。

「我第一次上東京來的時候,我媽媽一直不肯來送我!」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話題,她只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母親——孝子的事罷了。也許在她強烈體會到幸福的那一刻,反而會想起自己身邊不幸的事。

「我媽媽的個性相當強,事實上家庭旅館也幾乎都由她一個人在打理,我爸爸是個不會做生意的人……所以,家庭旅館關門了,我想媽媽一定受到很大的打摯。」

雅史默默地聽着雪子的述說。

「我本以為她應該感到相當懊惱才對。可是,前幾天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還是裝得跟平常一樣,用非常有朝氣的聲音跟我說話,這也是她堅強的地方吧!她是一位好勝又溫柔的人。」

「……你媽媽最後還是沒去送你嗎?」

「不!」雪子微笑地搖搖頭。「直到發車的鈴響了,她才跑到月台上來,對我說東京很冷,千萬別感冒了,然後很生氣地取下圍在自己身上的圍巾交給我。」

「雖然那條圍巾很土,一點都不好看,不過我還是很開心,因為它令我感到異常地溫暖。」

雅史心生羨慕似地緩頰說道:「你們一家人,感情真好耶!」

「……可是我們在鄉下的時候,就光會吵架而已……」

她一邊回答,一邊想起小瞳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對了,不知道雅史找到他妹妹了沒有。

然而,她還來不及問這句話,雅史的臉就已經遮住了她的視野。

她無法動彈,儘管心跳得非常厲害,身體卻動彈不得。

兩人的嘴唇逐漸靠近,她感受得到淮史的呼吸。

就在這一瞬間,雪子反射性地將臉別向一旁。

兩人之間出現一陣尷尬的沉默。

雅史眼睛往下瞧。放開她,轉身說了一句:「我們回去吧!」雪子對着他的後背,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雅史回答她時。並未轉過身來。

「……」

「走吧!回家吧!我送你!」

雪子以泫然飲泣的表情說道:「沒關係!」

雅史停下腳步。

「……因為我……喜歡你……」

雅史轉身面對她。

「……我很喜歡你……」

兩人的影子慢慢地重疊在一起,這次雪子沒有再躲開。

雅史的嘴唇,既柔軟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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