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樸素的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上不停地向前行駛,乖乖坐在車廂內的小泵娘從沒進過大城,既想看街景,又怕被一旁的二總管責罵,只敢趁涼風吹起布簾時,好奇地瞧瞧外頭的繁榮景色。

「貞兒,瞿府就快到了,今後妳要謹守本分,當個乖巧的丫鬟,知道嗎?」表情嚴肅的二總管提醒道。

「啊?」聽見二總管的話,黎貞趕緊回過神,「是的,二總管,貞兒以後會當個聽話的丫頭。」

「嗯,只要做好妳該做的事,瞿府不會虧待妳的。」

「貞兒知道了,謝謝二總管提點。」她笑得純真可愛,很是感激好心的瞿府二總管。

半個月前娘親過世,她連安葬的費用都拿不出來,是二總管出面幫她解決困境,讓娘入土為安。

一紙賣身契替她葬了娘,也買下她的一生。

她跟隨結束收租行程的二總管從南方水鄉來到陌生的繁華京城,一踏出和二總管同乘的馬車,矗立在眼前華美宏偉的瞿宅府第,立即讓她看傻了眼。

好漂亮的房子、好長的圍牆,朱紅門扇巨大得她必須抬頭看,連台階都閃著亮光,原來有錢人家就是住在這種地方。

「貞兒,還不快進來?」二總管站在門內催促,說完,便忙着交代門房一些瑣事。

「喔,好。」

黎貞抱着小包袱提起腿準備踏上矮階,光亮的台階使她走得格外小心,怎料從身旁快速掠過的一道黑影卻害她分了心,她受到驚嚇,腳步沒踩穩,滑稽地撲倒在階梯上。

「好痛……」她痛苦的皺緊眉頭,一時間站不起身。

「哪來的土氣小村姑,是不是跑錯人家了?」

陌生少年訕笑的嗓音傳進貞兒的耳里,她獃獃的仰起頭,就見一名面貌俊秀、態度卻高傲冷淡的錦衣少年,嘴角正銜著輕蔑的笑意睨著自己。

被輕視的惱意迫使她迅速爬了起來,抬高下顎不服輸的和他對望。

「我就是鄉下來的小村姑沒錯,你有意見嗎?」小村姑又怎樣,活該被他取笑嗎?

「哦?」少年一臉興味地挑高右邊眉梢,傾身靠近她蜜色的臉龐,低聲道:「妳知道嗎,妳是第一個敢和我頂嘴的人。」

「那又怎樣?你很了不起嗎?誰規定你說的話別人都不能反駁?」黎貞把小包袱緊抱在胸前,依舊不服氣的瞪着他。

「呵,很有志氣嘛。」少年掃視她裹在瘦弱身子外、有着陳舊補釘的衫褲,用鼻孔哼道。

這人一定要用這種輕蔑的口氣說話嗎?她抿著唇,怒掃他一眼,忍着膝蓋的疼痛從他身邊跑進府里,想跟上二總管。

「喂!妳跑進我家做什麼?」

「你是瞿府的少爺?」聞言,她馬上止住腳步回過頭問,秀雅的雙眉像在中間打了個結。

「一見面就叫少爺,乖—」他悠閑地走向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黎貞頓時覺得烏雲罩頂,彷佛就快要打雷下雨了。

「唔?妳露出了後悔來到這裏的表情了喔,妳確定不要在二總管發現之前先溜走嗎?我可以幫妳把風喲!」

他掩不住興緻高昂的期待表情,用下巴努努二總管所在的方向,他正滔滔不絕地向門房交代事情。

「想溜的話,就要趁現在。」他用扇子遮著嘴低聲道。

「等我一踏出大門,你就會大聲喊人來追我,對吧?我才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黎貞雖然年紀小,也看得出他想捉弄她,她不會輕易上當的。

「為什麼不信我?妳如果成功逃跑了,就可以不用一輩子當奴婢,妳是簽終身契的沒錯吧?妳若不試試看,就註定永遠都得當個下人。」他像是很替她着想似的繼續慫恿。

「我不要!當一輩子奴婢是我自己願意的,我拿了二總管給的銀子葬了我娘,他對我有恩,我不能對不起他。」她很正經的說道。

「喔?看不出妳小小年紀就這麼有是非觀念,好吧,是妳自個兒心甘情願踏進我家大門的,以後妳就別後悔。」

「為什麼要後悔?」她緊瞪着他陰險狡猾的表情,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呵呵,妳以後就會知道啦!」他語帶保留,愉快的耍着她玩。

大戶人家的公子都像他這麼不懷好意的對待下人嗎?黎貞背脊竄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惡寒,時序已然入夏,她卻狠狠打了個冷顫,接着不再多瞧少年一眼,快步奔向已交代完事情、正回頭看着她的二總管。

和瞿府二少的第一回交戰,黎貞敗在太輕敵,氣勢遠不能和對方相比,也因為他給的下馬威,從此她只要一看到他,就沒法子在他面前放鬆,生怕一不注意他又要戲弄她了。

所以她只能每天提醒自己,既然他的劣根性不會在一夕之間突然消失,她就絕對不能對他掉以輕心,要隨時保持警戒。

「貞兒,這個給妳吃。」黎貞才剛走進灶房,小廚娘立即將一隻擱著幾樣食物的木盤塞到她手裏。

「呃,謝謝桃……」

她話還沒說完,廚娘就跑得不見人影了。她沒多想,只以為桃花姊大概還有別的事要忙,便一個人端著午膳走到灶房角落的桌邊坐下,先用勺子舀起湯里的一顆肉丸子。

「哇!今天誤了午膳時間,本來以為只能吃剩飯了,沒想到居然還有肉丸子可以吃耶!」就算在平時,奴僕的伙食也少見這等美味,桃花姊對她真好,還特地幫她留了好料的。

懷着感恩的心情,黎貞大口咬下一半的肉丸子,咀嚼了幾下后,隨即吐了出來。「嗚哇!好辣啊!」她被辣得雙眼盈滿淚水,顫抖着手,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滿滿的茶水,一口氣灌下肚,「惡—」她很快又伸出舌頭,一臉痛苦,「誰在水裏加黃蓮」苦死她了。

濃濃的苦味佔據她的味蕾,她不敢再吃灶房裏的東西了,急急忙忙地想要奔回房裏喝水漱口,沖淡口中令人作嘔的複雜味道。

才一跨出灶房門坎,就聽見門邊傳來一串笑聲。

「呵呵呵,又辣又苦同時品嘗,是不是人間難得的好滋味啊?」

「瞿慎宇!」黎貞捂著嘴怒喊。每次當她被他整得怒極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脫口直呼他名諱。

可惡的瞿家二少,又是他搞的鬼,這樣整她很好玩嗎

瞿慎宇得意地笑了笑,絲毫不在意她逾越了規矩,因為他就愛看她氣呼呼的模樣,要不也不會老想着要耍她。

他打開摺扇搧了搧風,不忘說句風涼話,「本公子這次想出來的點子還不錯吧?」

「你真的很過分!」好苦……她一開口講話就想吐。

「會嗎?不然妳說,我下次要想什麼方法比較好?」

黎貞無言以對,心裏滿是委屈,緊咬着下唇,淚水在眼眶中閃動,就快落下來了。

見狀,他忽然有些良心不安,從袖袋內掏出用油紙包裹的幾塊橘餅,打開后遞到她面前。

「喏,這給妳。」原本就是準備要給她的,但看她難過的模樣,他莫名覺得方才的開懷暢意瞬間全都消失了。

「不要!」她痛恨地怒瞪着他,誰知道這又是什麼用來整她的東西?

「這沒加料的,很好吃喔,我先吃一片給妳看。」為了讓她相信,瞿慎宇隨便拈起一塊放進嘴裏,「很甜,我剛剛才買回來的。」

「瞿慎宇,我真的很討厭你!」

惡整她之後,再拿糖哄哄她,她才不要當他無聊時的玩物,沒尊嚴的讓他耍弄。

不想再和他多說話,她匆匆跑開,眼淚也同時掉落。

這是黎貞在瞿府為婢滿一個月的永恆記憶。

沖回丫鬟們住的大通鋪,黎貞急忙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倒水,先漱了漱口,再咕嚕咕嚕地連灌了三杯,這才稍微減弱嘴裏噁心的苦味。還來不及坐下歇歇腿、抹乾臉上殘餘的淚水,就聽見屋外傳來丫鬟們的尖叫聲—

「快!快來人呀!大少爺掉到池子裏去了!誰會泅水?快來救少爺呀!」

她一聽,想都沒想就直接跑了出去。

「人在哪?」府里有好幾座水池,黎貞捉住喊話的那名丫鬟,擰眉急問,就怕誤了救人的時機。

「貞兒妳會泅水嗎?這時候妳別添亂啊!」她不過是個才十歲的小孩子,其他丫鬟們根本不相信她有本事救大少爺。

「我在水鄉長大的,讓我來吧。」

「好吧……妳去試試。」丫鬟們都不放心,但還是指點她方向,「就在前面的荷花池,如果不行也別逞強,自己當心點。」

「知道了。」黎貞立即往荷花池奔去。

其他丫頭們則急着再去找幫手,府里簡直亂成了一團。

黎貞個頭小小的,跑起來倒還挺快的,當她趕到池邊,就看見幾個小丫鬟焦急慌亂地守在一旁,一個顯然不諳水性的年輕僕役,手拿一根長竿子探向水池,想讓大少爺拉住,但池面平靜,大少爺根本就已經沉到水底了,大夥兒憂心的望着池中央,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少爺,你快抓住巴子啊,小李拉你上來!」小李急得滿頭大汗

「我來。」黎貞踢掉腳上的舊鞋,毫不畏懼地跳下水,轉瞬間就沒入水裏。

「剛、剛剛那是誰?」一個嚇傻了的小丫鬟口齒不清地問。

「是上個月才來的貞兒。」另一個也嚇白了臉的小丫鬟回答,同時也很佩服黎貞的勇氣。

「大少爺那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會掉到池子裏去呢?」

「聽小李說,大少爺為了幫夫人採摘今年綻放的第一批荷花來供佛,一個人在池中划著小舟,一個不留神重心不穩,才會掉下去。」

「我大哥為了采荷花而掉進池裏去」

丫鬟們被後方傳來的清冷口氣一驚,同時回過頭去,趕緊行禮,「二少爺。」

「府里上下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會泅水的嗎?養這麼大家子人有什麼用?」瞿慎宇略惱地道。

他捏緊手中的摺扇,心中充塞一股不悅的怒氣,他追着黎貞而來,就看見她躍下水池去救他大哥。她倒熱心,也不衡量看看自己的能力,說不定等會兒救兵來了還得多救她一個,添亂而已嘛。

「當初是誰說荷花池要挖得那麼深的?才頭一年就出了事。」他咬牙切齒地喃喃自語。

丫鬟們面面相覷,緊張得不得了,就怕二少爺遷怒。

「二少爺……都是我不好,沒勸阻大少爺才會發生這種事。」手拿長竿跪在池邊的小李低頭懺悔。

瞿慎宇瞥他一眼,「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到底有沒有人去找會泅水的人來?」

「有有有!」小李急忙回道。大少爺一落水,他就邊找竽子邊大聲喊人,現在應該連老爺夫人都知道了,嗚……要是大少爺有個萬一,他抵上小命都不夠賠啊。

粉荷朵朵的綠池水面波光粼粼,池底,黎貞如魚兒般靈活地游在莖稈間,淺綠色的池水略顯混濁,她伸長手臂划水探尋,曲曲折折一番尋找,才發現雙腳被水草纏繞住、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大少爺。

她游近他,扯斷他腳踝上的水草后,單手橫過他的胸膛,探入他腋窩勾住,再以腳尖用力蹬了下,往池面游去。

當她勾著大少爺一冒出水面,池邊眾人皆低聲驚呼,「上來了!救上來了!」

與此同時,瞿府老爺夫人也帶着救兵前來,看見失去意識的愛子,差點兒就昏厥過去。

「快!快把大少爺拉上來!」瞿夫人白著臉急忙吩咐道。

她身後兩名身形壯碩的僕役,一個立即跳下水從黎貞手裏接過人,撐扶住大少爺的身子將人送上岸,另一個則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起來。

「喔……兒子啊!賢允,你快醒醒……」

瞿夫人急着要關心大兒子的狀況,卻被其中一名救人的僕役阻止。

「夫人,您先等等,要先讓大少爺把吃進肚子裏的水吐出來才可以。」

「好……那你快點。」瞿夫人退後一步,顫著聲音回答。

僕役將食指和中指伸入大少爺口中,試圖讓他吐出水,而還在水裏的黎貞,這才慢慢游近岸邊。

剛才耗費掉太多力氣,她有些疲憊地攀著岸邊石塊,怎料眼前突然伸來一隻手,她抬起頭一看,就見瞿慎宇正彎著腰望着她。

「我拉妳。」他收起平時傲慢的態度,正色道。

他又在玩什麼把戲?她懷疑地掃他一眼,沒接受他的好意。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撐著石頭,她輕巧地翻身上岸。

才一踏上草地,全身滴著水的她突然感到一陣不適,小臉倏地轉為青白,單手抓着前襟,雙眉皺得死緊。

「欸,妳怎麼了?」瞿慎宇察覺她的異樣,忙問。

黎貞沒空回答,急速衝到最近的一棵樹下,蹲在草叢裏痛苦的嘔吐,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似的。

稍早前她為了化解嘴裏的苦味,連喝了好幾杯水,後來又快速奔跑急着下水去救人,這一番折騰下來,胃袋受不了太劇烈的刺激,才會反胃嘔吐。

她雙眼空洞地看着翠綠的草地,上頭沾染了她吐出來的穢物,看起來很臟。

「怎麼,妳也像我大哥一樣,把水吃進肚子裏了?」跟隨而來的瞿慎宇站在她身邊問,涼淡的語氣像是在說:吐什麼吐?學人精。

她為什麼會嘔吐?還不是托他的福!

黎貞用袖口粗魯的抹凈嘴角,倏然抬頭,黑白分明的杏眼痛恨地瞪着他,她的長發還滴著水珠,髮絲亂七八糟的黏在臉頰上,粗布衣上還掛着一些浮萍綠藻,盡避模樣狼狽,卻遮擋不去她身上火焰般的怒氣。

被她這麼一瞪,瞿慎宇不自覺往後踉蹌了下。

她……她真的很厭惡他,是吧?

她討厭他的情緒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在這一剎那,瞿慎宇很清楚的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卑賤得連一株小草都不如。

「我這輩子應該不會有比昨天更丟臉的時候了,居然讓一個才十歲大的小泵娘來救我。」眉目俊朗、年屆十五的瞿賢允忍不住自嘲道。

他渾身散發着坦蕩瀟灑的氣質,溫和淡凈的嗓音讓人如沐春風,和他的同胞弟弟有着極大的不同。

被派來書房照顧大少爺,此刻坐在他對面,正在幫他吹涼葯湯的黎貞燦爛一笑。「大少爺您別這麼說,不是有句話說……嗯……說什麼呢?噢,對了!都說馬有失蹄的嘛!」

「原來我還是一匹馬兒呀?」聽了她的話,他簡直哭笑不得。

看了他的表情,她才知道她說錯話了,趕緊解釋,「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沒念過多少書,鬧笑話了。」

「要說鬧笑話,誰鬧的笑話會比我大?」看出她的難堪,瞿賢允試圖化解她的自卑,「還有,以後別在我面前自稱奴婢,叫貞兒就好,奴婢兩個字我聽了刺耳。」

「呃……是。」黎貞眼眶一紅,感動於他的好心腸,她能感覺得出來,大少爺溫善的性子不是偽裝的。

「貞兒妳來看。」他在書案上寫下幾個大字。

「人有……手,馬有……」她看着宣紙上的墨字,挑出會念的來念。

「是人有失手,馬有亂蹄。」

「對對對,我聽過的就是這一句!」黎貞開心的拍手道。

瞿賢允讓她把葯碗擱下,示意她坐到他的椅子上,他則站在她背後抓着她的手,教她寫這幾個字。

她專心一志的學寫字,一開始並沒有發覺任何不妥,只覺得大少爺的手又大又溫暖,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

暖意從手背一路傳達到心裏,她的雙眼也漸漸泛紅。

從家鄉來到另一座都城,最親愛的娘親遠葬在千里之外,而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異鄉努力的活着。

自從娘親去世后,第一個不吝惜給她溫暖的人,就是大少爺。

宣紙上尚未全乾的墨跡被水珠暈染開來,瞿賢允怔忡地望着那幾個字,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麼好好的就哭了?」

黎貞以為他生氣了,急忙擦乾眼淚,起身低着頭站在一旁,囁嚅地道:「對不起,大少爺,我只是想到我娘……」

他微笑着將她拉回椅子上坐好。「我並沒有責怪妳的意思,面對我,妳不需要這麼戰戰兢兢的,就把我當成自家大哥看待吧。」

「大……大哥嗎?」她也能有大哥嗎?她驚訝的看着他,菱唇微張,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傻妹子,蚊蠅都跑進妳嘴巴里去了。」瞿賢允好笑地打趣道。

「唔。」一聽,黎貞趕緊用手壓住嘴,還真信了他的話。

「逗妳玩的,怎麼這麼好騙?」他用手揉亂她的頭髮,心想着真是個可愛的小泵娘。

「你怎麼能看我年紀小就騙我?」就像小孩子找到了友伴,她很快的就和大少爺熟稔起來。

「不會這麼好騙吧?三歲小娃都比妳聰明。」看出她內心的脆弱,瞿賢允故意用不傷大雅的玩笑來拉近彼此的隔閡,不只因為她救過他一命,就算是萍水相逢,他也會對這樣一個水靈剔透的女孩兒產生好感。

「誰說的?二總管說我很懂事,才把我買回府來,可比小娃兒好多了。」黎貞不服氣的挺起胸膛,完全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小丫頭。

「是是是,貞兒最乖最懂事了。」瞿賢允捏了下她氣鼓鼓的臉頰,多了個小妹的感覺還不錯嘛。

「又欺負人。」她又鼓起雙頰,杏眼圓瞠,好氣又好笑。

和二少爺的惡意捉弄截然不同,大少爺的玩笑里是不帶任何壞心眼的,明明是親兄弟,為什麼性子會這樣天差地別呢?她不解地想。

「哎喲,貞兒啊,妳真的好可愛。」他趁機又捏了她另一邊的臉。

黎貞心思純凈,如同一面明鏡,別人怎麼待她,她就怎麼回報。

也正因為這聲「大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從此以後在她心裏,就多了一個親人。

在瞿賢允面前,她就像他的親妹子一般,愛嬌耍賴,沒半點生分或主僕之別。

可他們之間相處融洽的情景,看在瞿慎宇眼裏卻覺得礙眼極了。

誰也沒發現,半敞開的窗外有個人正安靜的窺視着他們,看着他倆自然和平的互動,他心裏頗不是滋味。

為什麼所有人都偏心於大哥?就連這個新來的丫頭也是。

明明是他先認識她的,和她相處不到一天的大哥,卻能在短短時間內贏得她的信任與好感。

大哥就有那麼好,他就有那麼差嗎?

憑什麼大哥就能攏絡所有人的心,他卻什麼都留不住?

瞿慎宇面無表情的緊握著拳,手中精緻的繪扇幾乎被他折成兩段。

然後,他薄薄的唇角慢慢揚起,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想從他手上搶人,也得問問他同不同意!

大哥已經擁有那麼多,分一個小丫頭給他又有何困難呢?

於是他耍了個小小心機,裝病在床,以貞兒特別聰敏機伶為借口,向娘親借了人過來照顧他,而這一借就是七年,說什麼他都不還。

久而久之,瞿府里上下數十口人,誰不知道貞兒就是二少爺身邊最重要的丫頭,而她曾經奮不顧身救了大少爺這件事,反倒漸漸被眾人給遺忘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照進房裏,帶來滿室光亮,伏卧在軟滑床被裏的瞿慎宇皺着眉翻了個身,遲遲不願睜開眼。

腦袋昏昏沉沉,像是有人在裏頭划船似的,他本以為只要繼續睡,這樣的不適就能逐漸舒緩,卻發覺怎麼都睡不着了。

又躺了一會兒,他終究受不了這股子悶熱,忍着宿醉的頭痛,利落地翻身坐起,白色單衣半敞,露出線條優美的胸膛。

「貞兒……」瞿慎宇用力揉按隱隱犯疼的太陽穴,朝房外喊了聲。

「二少爺您起來啦。」在門外候着的丫鬟聽見呼喚,立即端著一盆乾淨的水推開門進來,擱在盆架上,迅速擰吧布巾,走到榻邊要幫他擦臉。

看見來人不是黎貞,他不悅地問道:「怎麼是妳?貞兒到哪去了?」他一把抓過布巾,自己胡亂抹臉,像在跟誰生氣似的。

「貞兒姊姊陪夫人在清涼亭看戲呢。」丫鬟紅著臉瞄了一眼二少爺俊秀斯文的臉龐和他衣襟下的厚實胸膛,心臟怦怦跳得好快。

「看戲?她沒事去湊什麼熱鬧?」抹完臉,瞿慎宇下了榻,隨手把布巾丟還給丫鬟,命令道:「穿衣。」

「是。」丫鬟很快地從衣架上取下黎貞早就準備好的衣飾,服侍二少爺穿戴,沒忘記一邊回答他先前的問題,「明兒個夫人過五十大壽,今天先請了城裏最有名的戲班子來演一出暖壽大戲,特意找了貞兒姊姊去共賞呢。」

「為什麼不叫我一起去看?」他恨聲道。

貞兒可好,不等著伺候他,反倒自個兒享樂去了,她這丫鬟當得多麼愜意。

「姊姊說您談生意喝醉了酒,不過午是醒不來的,而且您向來不喜歡看戲,所以就不吵您了。」

「她很了解我嘛。」瞿慎宇端正的俊臉不知不覺透出一絲邪氣來。

既然她這麼清楚他的性子,必能猜到他會因此事而生氣吧?

幫他穿戴完畢,梳綁好頭髮后,丫鬟又道:「二少爺肚子應該餓了,貞兒姊姊知道您宿醉醒來會吃不下飯,特別親手做了些餡餅,我這就去端過來。」說完,她端起臉盆就要踏出房門。

他聽了卻一肚子火氣。「不必了!拿一杯參茶來給我醒酒。」

他的習性黎貞最了解,不親自來侍奉她的主子,隨便找個丫頭代替,再用幾塊餡餅就想打發他?

丫鬟掩嘴一笑,「貞兒姊姊早就熬好參茶,現在喝味道剛好都出來了,我馬上去拿過來。」

「等等!」瞿慎宇握緊拳頭,心裏的怒火燒得更旺了,「不喝她熬的,妳另外給我煮一碗來!」

丫鬟聞言一愣,沒敢多問為什麼,應了聲就趕緊煮茶去。

等到參茶一入口,瞿慎宇幾乎立刻呸吐出來。「妳煮的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他惱火地怒瞪着丫鬟。

「參、參茶啊,二少爺。」被莫名一吼,丫鬟縮了縮脖子,有些委屈地回道。

「這麼苦澀也叫參茶?」

「我……我怕醒酒效用不夠,多放了幾片參。太苦了是嗎?我再去煮一碗新的來。」

「算了,我要出門,備車。」將茶碗重重放在桌面上,瞿慎宇拾起摺扇唰地展開來用力搧風,這火熱的天氣可真悶壞他了。

「奴婢這就去張羅。」丫鬟冷汗直流,她頭一回伺候二少爺,就被他陰晴不定的脾氣嚇壞了,貞兒姊姊可真厲害,能在他身邊服侍這麼多年。

他又喊住了她,斂眉問道:「我大哥也陪着娘看戲?」

「是,大少爺也在席上。」不敢多看他陰暗的臉色,丫鬟低着頭恭敬回答。

「嗯,妳去吧。」

「是。」丫鬟如獲大赦,急忙奔出門去。

大哥也在啊?他薄唇一勾,心裏很快有了主意,起身來到書房,從紫檀木櫥櫃里拿出一隻方盒子后,毫不遲疑的提步往清涼亭走去。

再怎麼說,當兒子的陪娘親看一齣戲曲慶壽,也是應該的嘛。

清風拂水,碧波蕩漾,一池粉荷初綻,伴隨垂柳迎風輕動,曲橋盡處搭建著一座寬闊的亭榭,前面相隔不遠的地方建有另一座亭台,艷妝伶人正在上面演出賀壽的戲曲。

主位上的瞿府當家主母心情頗佳,富貴白嫩的手指隨着樂聲輕輕拍打着檀香木椅的扶手,身旁一左一右坐着瞿老爺子和長子瞿賢允。

被特許坐在瞿賢允鄰座的黎貞,表面上如大家閨秀般端坐看戲,內心卻有些不自在,以她下人的身分和主子坐在一塊兒,由丫鬟姊妹們在旁伺候,不管經歷過幾次,她都不能習慣這種尷尬的氣氛。

她感受得到夫人對她的好,但是這樣特殊的榮寵,她接受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又怕拂逆夫人的心意,只好一次次撐起笑臉陪侍在側。

此時台上的花旦十足誇張地和丑角鬥嘴較勁,入戲的瞿賢允看得開懷大笑,還偏頭在黎貞耳邊道:「胡扯!貞兒妳說,哪有這種事嘛?」

「也許就有呢。」黎貞脫口回道,但話一說完,她馬上就後悔自己的口快。

她和大少爺向來相處融洽,私底下常沒大沒小的反駁他的話,可現在這個情景,根本容不得她這樣回話,別人聽了會怎麼想呢?她居然忘記自個兒是什麼身分了。

「妳啊,順順我的意會怎樣?」瞿賢允無奈又包容地用食指點了下她小巧的鼻尖。

說巧不巧,兩人親昵的互動正好映入剛踏入清涼亭的瞿慎宇眼裏,惹得他瞬間臉頰線條緊繃,像在用力咬着牙。

黎貞,妳可好,眾目睽睽之下,和大哥打情罵俏,教我這個主子的顏面往哪裏擱?

瞧見二少爺走過來,黎貞立刻站起,蹲身一福。

瞿慎宇暗藏怒意的冰冷眸子只是淡掃她一眼,便越過她走到父母座前。「孩兒給爹娘請安。」他躬身向爹娘拱手作揖,順勢化去臉上的不悅。

「好、好。」瞿老爺笑答,「敏兒,拿張椅子請二少爺坐。」

「是的,老爺。」正在幫瞿老爺搧風的丫鬟應聲好,就要搬椅子過來。

「不用了。」瞿慎宇又看了站在一旁的黎貞一眼,「我坐大哥旁邊就行了。」接着他俯身靠近娘親,對她笑得純真無害,「娘,明日是您的壽辰,孩兒祝您日月長明、壽比松齡。」他雙手奉上帶來的木盒,「這是前些日子我請玉雕師傅幫娘精雕細刻的賀禮。」

瞿夫人笑得闔不攏嘴,「這孩子,就知道我喜歡這些個玉製品。」她掀開盒蓋一看,欣喜地驚呼一聲,「哦!瞧瞧。」她把盒子挪到夫君面前和他一起看。

其他丫鬟們也好奇地伸長脖子偷覷著。

瞿夫人從鋪着紅色綢巾的木盒裏拿起玉雕,滑潤的手感讓她滿意極了。「是和闐翠青玉吧?多細的雕工啊!」

這是一個約莫掌心大小的玉飾,玉石閃動着溫雅的色澤,以淺綠色的山水為基底,山上爬著七、八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猴子,每隻小猴都手捧一顆蟠桃,像是要獻給觀看的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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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奴點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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