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幾個照護日子以來,他發現她單身獨居,沒有其他家人,朋友方面,除了那位他誤以為是居家照護的美女,另有一群不固定臉孔的烘焙教室女士們,在他來照護她的第二天傍晚,先是四位女士穿着圍裙來找她做磅蛋糕,他還幫她們修檢了電路故障的烤箱,昨天,又來三個和她一起做鹹派,她們要用窯爐,就命令他搬柴生火。這些女士沒來的日子,她屋裏有點冷清,他也是一個人住,可他覺得她才是真正一個人住。

「你可以把那隻喝孟設計師同名的兔子帶來,我不介意。」她忽然說。

湯舍回神點頭又搖頭。「歸不是和千瑰同名。」他說着,轉身去提晚餐保溫籃。「你要在客廳用餐,還是飯廳?」

在她聽來是相同的。「這裏就好。」她答道,美眸沉了沉。

他離開門口那面核桃木牆,走回她坐落的窗邊。他放下餐籃,雙手交叉在胸膛,像在想着怎麼擺餐。

莫霏美眸一抬,望着他。「你都不用和孟設計師約會嗎?」

湯舍頓了兩秒,沒回答,隨便一笑,走開去搬挪壁爐前的午茶桌。

「你們該不會是吵架了吧?」他隨便笑,她就隨便猜。

湯舍把桌子移至單人沙發與藤搖椅問。「我跟千瑰都是深夜約會。」他敲敲桌面。她美顏一仰,他看着她的眼睛,說:「你呢?你是不是沒有男人?一個人住,自在歸自在,慾望難解,就比較麻煩,今晚要不要我留下來——」

「孟設計師呢?」她打斷他,也挑他的刺。「孟設計師今晚慾望難解怎麼辦?或者,她另有情人?你只是個工具——」

湯舍哼嗤。「連個男人都沒有,說什麼狠話鬥氣。」

「你知道個什麼。」莫霏隱隱不快,跳開整個話題。「你把我的酒藏哪去?」

「你喝完了。」湯舍指指窗台上閃閃晶燦的空杯。

莫霏拍桌抗議。「我說的是整瓶酒。」

「整瓶太多了,別忘了你在養傷。」湯舍有所堅持地說。這幾日,他還觀察到她很喜歡喝酒,早餐就開始喝,喝一點點,過了中午,喝很多,不至於到酗酒地步,但為了避免她在他「下班」回家睡覺這段時間爛醉發生意外,他總是把她的酒藏了起來。

「你這是竊取。」莫霏說:「我可以告你。」說完這句她不再開口,眯眼搖起椅子來。

湯舍無所謂地聳肩。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說要告他了,他歡迎,看看他還需要怎麼賠償她。他掀開覆蓋保溫布的餐籃,移出他們今晚要吃的義式大餐。

午茶桌太小,一道沙丁魚醬塞番茄的開胃菜與乳酪方餃、翡冷翠牛肚,就佔滿桌面,湯舍把把局茄子和烤菊苣放回大餐籃里。

「應該到客廳或飯廳。」他停下布餐動作,看着不說話的莫霏。「這張桌子太小了。」他是喜歡這個可以看到美麗花園與神秘後院的角廳,不過傢具、裝潢可以調整一下,比如壁爐兩側延展的廣角窗枱,可以用鴉片床的概念設計成卧榻,單人沙發換乘雙人的,搖椅兩張相對,擺放壁爐口,可以讓人想像愉快的老年生活。

湯舍腦海畫一張圖,目不轉睛盯着莫霏。

莫霏安靜了許久,也沒再聽見湯舍說話,這時,她才發出嗓音道:「我一個人用餐,這張桌子大小剛剛好。」

「嗯。」湯舍應了一聲,拿開沙發里的電腦,落坐。「我明天把歸帶來和你玩。」語畢,他站起,走到搖椅前,猛一踩踏彎軸,讓她在無預警防備的狀態下,從凹弧的椅座里,幾乎是、幾乎是——被倒出來。

「你幹麼?」莫霏驚叫。

湯舍接住她。

莫霏靠在他懷裏,仰起臉龐。「你真的很希望我永遠不會好,傷勢加重?或者,另增新傷?」她氣得兩頰生紅。

湯舍說:「我弄痛你嗎?我很注意而且小心——」他大言不慚,抱起她,像在對待小娃娃,走到壁爐口,蹲低,放開她。

「到底要做什麼?」她氣著。這男人讓她坐在地上,像撒野。

他笑着,故意揉亂她好不簡單捲成波浪狀的美髮。「桌子太小,我們不要用桌子,椅子也免。」他把晚餐移過來,於罌粟花地毯上一一擺開。「你有沒有在帕帕維爾湖畔野餐過?」

「沒有。」她回答得極快,像在罵人,一面想從地上爬起。

湯舍停歇擺盤動作,大掌往她肩膀壓制。「坐好。你這張地毯很有帕帕威爾湖畔的感覺,就當作是在那兒野餐——」

「一個人野餐有什麼好的?」她嗓音猝揚,帶着令人費解的一股憤恨。

湯舍歪頭,研究似地瞅着她。「你終於承認你一個人,但,記住,我們不是一個人。」聲調沉定地傳出,他還說:「你一個人去那邊摘罌粟花,當然不好。」

「你又知道什麼?」她拉低語氣,平靜地坐好。

湯舍看了她一會兒,轉開視線,繼續擺餐食。

好半晌,他們保持着緘默,他移動時,不小心碰到她的腳,她像是嚇到般縮了一下。

「抱歉。」他說。

「沒關係。」她也說。

「我以為你應該要告我——」

她對上他的眼睛,深深凝視他。

「我是故意的。」他道,又問:「你那些烘焙教室的朋友什麼時候再來?」

她閃了閃神,搖搖頭。「不一定什麼時候,我受傷,她們來看我,等我傷好,我會去教室——」

「所以你真的會做麵包蛋糕?」原來他懷疑她!

「等我手傷好,我完整地操作一次給你看。」這像在下戰帖。沒必要如此,她竟多問:「你想吃什麼?」

湯舍眸光一亮,受寵若驚似的。「可以嗎?」

她說:「你怕我不會做?」

他笑了。「我想吃的很多,讓我想想,我一定會開單給你。」他也下了戰帖。

她說她等著。

等著,好多事情等著,就像要把慾望忍耐著。他等着她手傷好,要完成那幅畫……當然還要吃她做的麵包點心。

「我們用餐吧。」一切就緒,他盤腿坐在她身旁。

莫霏調整一下坐姿,兩腿斜疊,長裙衩滑開,露出小腿肚和腳踝。

她的踝傷已經好了。他凝睇着她的裸足。她很不喜歡穿鞋子,襪子也是,常常光着雙腳在這角廳的罌粟花地毯上走來走去。

「要不要音樂?」眸光瞅回莫霏臉上,湯舍輕語:「Hallelujah?」

莫霏一愣,盯着他認真的神情。「你要唱嗎?」

「好啊。」他哼了。「IusedtolivealonebeforeIknewyou——」隨便抓的一句,沒有哈雷路亞。

莫霏卻是一陣心顫。「湯舍……」聲音也微微發抖。

湯舍撇首瞧她,眼睛對住她水亮的雙眸,他沒說話,她問:「我們吃飯不喝酒嗎?」

「是啊。」湯舍站起,走向窗邊。「我居然忘了酒。」取來她的酒杯,再把藏在壁爐里的三瓶酒拿出來。

當他半身退出壁爐口,轉頭看着她時,那一絲黯淡落寞從她美顏褪開了,她唇角彎挑,笑出聲——

「你以為你是那個能駕着馴鹿雪橇飛上天的胖老人嗎?」

「那是奇迹。」湯舍煞有其事地一瞥窗外夜空,回過頭,對她說:「我們痛快地喝酒,搞不好也能飛上天!」亂搖手上三瓶酒,走路像跳舞。

「聽起來是酒鬼論調。」她笑眯美眸,拿着酒杯朝他伸長手。

他開了瓶,慢慢蹲坐下來,一面將她的空杯倒滿寶石紅酒液。

「溢出來了!」她叫着,要收手,他猶然傾著酒瓶,讓酒液一直流。

「喂!」莫霏嗓音帶着一種緊張感,動了動懸帶三角巾里的左手,靠近持杯的右手,要捧取流泄不止的酒液。「湯舍!你還沒喝酒醉了!不要再倒了!」

湯舍哈哈朗笑。「我忘了拿自己的杯子,我們兩個用一個杯子喝,要倒兩人份——」

「神經病!」莫霏嬌斥。「不要浪費,這酒是限量——」

「限量就是叫人不可以喝太多,不過,我們今晚要醉得飛上天,所以,我們喝空吧!」他愉快地說着,臉湊近她手上的酒杯,唇舌舔吮著酒液。

「你幹麼啦?」她驚叫的聲音很可愛。

湯舍握着她持杯的手,繼續放肆地喝酒,也沒停止倒酒。「趕快喝,酒很貴。」他控制着她的手和酒杯,杯緣抵上她的唇,另一邊接着他的嘴。

他們真的用一個杯子喝酒,鼻尖碰在一起,呼吸的凈是一種熱切騷動的熟透果實氣味。那已非單純的漿果,好像是他們化作漿果,被喝掉——她喝掉他,他喝掉她。他們消失在彼此嫣紅酒色的臉龐里。

「我們沒有喝醉……」

僅餘喘息的聲音。

他們醉,醉得飛上天。

衣服像羽毛一樣掉在地上,莫霏感覺自己躺在搖椅里,湯舍墊在她身後,兩人不知用一個杯子喝酒,還躺在同一張搖椅里,像盪鞦韆,盪上雲端,搖顫無停,滿月就系那個在他們身邊,亮晃晃照着他們。

莫霏睜開眼睛,渾身劇烈顫抖。

湯舍一震,自她身上退開。「我弄痛你了?」這次,他忘了小心,當然也不是故意。「莫霏……」他喘著氣,探手摸她。

她右手抱在胸前,像是懸帶中的左手又痛了。「我沒事……」她也喘著,把被扯開的疊襟上衣拉好,蓋住雪白的乳房,扯掉掛在膝蓋的系帶內褲,再掩好裙擺。

湯舍坐在她身前,胸膛微微一傾,抱住她,尋吻她的唇,舌頭探入她嘴裏,像酒液,取悅着她。

莫霏卻是憤怒地咬了他一口,不顧他吃痛的反應,從他的懷抱掙脫退開,同時,一巴掌揮摑在他臉頰。

「女士不滿意嗎?」

一個聲音將她從夢中喚醒,莫霏眨眨眼,把喝空的杯子放回紅色枱面,輕輕推向吧枱里的燕尾服男士。

「女士不滿意嗎?」男士關切地又問了一次。

莫霏搖搖頭。「很好喝。」真的是難忘的慾望。「是什麼新酒?」

「這是我們用蘋果花蜜酒調的……」男士解釋著。

「蘋果花蜜酒?」莫霏疑問。

男士微笑說:「蘋果花嶼自行研發的酒,我們有專利技術汲取蘋果花蜜汁制酒——」

「原來如此。」莫霏點頭。「真的很好喝。今天有販售嗎?」

「很抱歉,只提供試飲。」男士微微欠身施禮。「這批新酒準備送到加汀島贊助帆船展活動——」

「真可惜。」莫霏低語,悠然離座。

「女士不再喝一杯嗎?」男士說。

莫霏回首一笑。「不了。」難捨的慾望,怎好太過,太過,纏心,她一夜睡不好。

莫霏走離試飲會場。她似乎有點醉,微暈。也不知道是那杯加了蘋果花蜜酒的「難捨的慾望」,還是昨晚,教她醉?

昨晚很糟,現在想來,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打湯舍,還說狠話。她左手痊癒真會打斷他的鼻樑?在那當不可能會,或許是因為他挑起了她的什麼慾望,那種可能會毀了女人的慾望,她的母親就是那樣毀掉的……

湯舍說對了一點,性用做的,愛用談的。分得一明二白,才是修得圓滿吧……

人生哪有什麼圓滿?男人搭個女人,一生就不可能會成功,註定永遠達不成心愿。女人需要會向她們鞠躬的男人。這是什麼經咒講的?

莫霏想起湯舍說要抄那一段經咒給她。抄一篇向女人鞠躬的經咒要花多少日子?她怎麼覺得他們認識了許久,親密到可以用一個杯子喝酒,她記的他舔了她的手指、掌心,即便是裹覆在懸帶三角巾的左手也沒忽略。

動動柔荑,那種灼熱的感覺,過了一個滿月仍沒消失,就像那杯酒的名字——

難捨的慾望。

「湯舍的慾望……」莫霏沿着零號碼頭的行人徒步區走着,鋪岩地板上的紅錨乍看如岩縫長出花來,飄飄浮浮地,踩過卻是平的,聽說是特殊設計,設計者正是湯舍。

「湯舍的慾望,那我的呢?」回首遙睇試飲會場那端,莫霏呢喃著。「莫霏的慾望呢……」

遠遠地望,那吧枱像條紅色的蛇。她剛剛在那兒喝了蘋果花蜜酒。蘋果花嶼的蘋果樹開花不結果,但能釀製最甜蜜的烈酒,教男男女女坐在撒旦化身之中喝難捨的慾望。

想來,莫霏慶幸自己單獨來,垂眸轉過頭,她盯着地上的紅錨,慢行着,一個陰影阻擋上來,她仰臉。

「你在這裏做什麼?」湯舍提着寵物籠,視線直勾勾對住抬起臉龐的女人。她不但化了妝,還穿了一襲斜肩鳶紫小禮服,胸前抓縐成漂亮的花,沒有懸帶三角巾破壞美感,手上的長手套遮掩了傷處,彷彿她已經痊癒了。他說:「你該不會真想打斷我的鼻樑吧?」

莫霏退兩步,美眸瞅著男人的臉,露了一抹甜笑,真揮出左手。

軟弱無力的小貓拳,未及他鼻樑,飄飄往下墜。

湯舍接住莫霏的手,握住她。「別亂來,我知道你的傷還沒好。」長手套下,她的左臂是比纖細的右臂飽滿了點。「會不會痛?」他問。

莫霏神情轉深,美眸幽邈地迎著湯舍熾朗的目光。「湯舍——」語調如煙,隱隱約約,細細柔柔。

但,他清晰地聽見她說——

「你昨晚是不是想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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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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