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他知道,這是報應,是他的報應,人說的現世報––

男人方下樓,看着面前那凌亂的窄小通道,有一瞬間的怔然;他闔眼,默數十秒鐘––展眸,依然是凌亂的窄小通道……

面對這一切吧,徐孟寬。他緩緩回神,舉步穿過通道走到前頭店面。

店面里,母親忙着下麵條,轉身後又去盛稀飯給客人,她忙得團團轉,卻不見父親和大姊幫忙;他想,父親大概是在後頭廚房炒菜,而大姊應該是送孩子去幼兒園吧。

「媽,我來。」徐孟寬端過母親剛自鍋里舀起的地瓜稀飯。

「你起床了哦?這個是最後面那一桌,勛勛旁邊那一桌那個阿伯的。」

他端著稀飯,走到最裏邊那桌,在阿伯的桌上擱下稀飯後,隨手逗了下一旁站在遊戲床里的外甥。「勛勛今天有沒有吵阿嬤?」

「阿嬤說我很乖。」勛勛仰著小臉,兩隻胖手探出遊戲床外,抓住男人上衣衣襬。「舅舅、舅舅,你要去上班了哦?啊你會、會帶麵包回來嗎?」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舅舅換別家麵包店工作了,今天第一天上班,不過你想吃的話,我下班應該可以買回來給你。」他摸摸外甥柔軟的發。孩子真可愛,以前的他,怎麼會不想要呢?

「阿寬,這碗給你厚謀?剛剛一個阿桑點錯,多出一碗。」徐母端了一碗乾麵過來。「你要什麼湯?」

「媽,妳不要忙,我自己會弄。」徐孟寬接過碗,拉來椅子,左手從筷桶里抽了雙不鏽鋼筷,坐在遊戲床旁吃起面來。

「好啦,你要喝就自己去弄,今天的菜頭很甜咧!」徐母天生喉音響亮,嚷了幾聲隨即轉身忙生意,走到爐火前時還拿了一旁的電視遙控器,按下電源。

「最新消息,東曜百貨前總經理陳靖淵的遺孀,也就是東曜董事長任東龍的千金任馨馨小姐,將在九點鐘委託律師和大悅集團的代表共同召開記者會。據說記者會上將宣佈東曜將與大悅集團合作一事。根據我們收到的消息指出,任馨馨的新婚夫婿陳靖淵意外過世后,任馨馨繼承了陳靖淵手中持有的股權,目前傳出她將手中股權轉售給大悅集團。而她為什麼要轉售、轉售多少,東曜是否有資金緊張問題等等,還要等記者會召開后,我們才有更進––」

「舅舅,面面,我要吃面面。舅舅……」勛勛拉了拉舅舅夾面的手。

軟軟的童聲將徐孟寬的目光從電視屏幕拉回。「……好。」他起身從桌上抽了雙乾淨的不鏽鋼筷,坐回椅子,夾起麵條喂外甥。

東曜和大悅合作?為什麼?他知道東曜百貨。據說董事長任東龍年輕時候感情史甚豐富,風流韻事不斷,直到四十歲經由相親認識現在的妻子后才安定下來;四十二歲那年,妻子為他生下一女之後,便因為身體因素無法再受孕。

任東龍就任馨馨這麼一個寶貝獨生女,自然疼寵,東曜百貨當然也會交由她接管,偏偏這個任馨馨對管理毫無興趣,任東龍只能巴望將來的女婿有這方面的長才與能力。也就那麼巧,任馨馨後來和東曜百貨的營銷經理陳靖淵相戀,交往還不到兩年就結婚,婚禮在半年前。

半年前,任東龍為愛女辦的那場婚禮不知羨煞了多少人。男人們羨慕陳靖淵娶了個身價與外貌都極出色的女子,這婚一結了,不用奮鬥就能擁有東曜百貨;女人們則嫉妒任馨馨不僅出身良好、外型姣美之外,還嫁了個高大英俊如童話故事裏走出的男人。只是,童話終究是童話,王子與公主並未朝幸福之路而去。

婚後,陳靖淵在東曜百貨的董事會上,因獲得新婚妻子這方親友的支持,加上從岳父任東龍手中獲得不少股權,順利坐上總經理一位,成了新任總經理;但才上任一個月,也是他新婚恰好滿三個月時,竟在一個深夜駕車外出后,不慎撞上安全島,車子起火燃燒,警消到現場時救出陳靖淵時,已是全身焦黑。

聽說當時車上還載有一名女乘客,但女乘客在車子起火后迅速逃出,身上除了一點擦傷外並無大礙;之後警方調查才發現,該名女乘客叫張燕玲,是唱片公司正在培養的新人。

張燕玲拿着幾張與陳靖淵在房間內拍下的照片向媒體表示,她與陳靖淵交往一年多,並有結婚打算,而陳靖淵根本不愛任馨馨,與她結婚不過是為了東曜百貨。她甚至更爆出陳靖淵打算在掌握東曜百貨后與任馨馨離婚,當晚他車上載着她,便是去夜店為他成為東曜總經理一事慶祝狂歡,回程時卻發生意外事故。

這新聞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照片上的兩人穿着浴衣,在看起來應是房間的場所里臉貼臉拍照,若不是關係匪淺的男女,誰會穿着浴衣在房間內和異性拍照?因此有人大罵陳靖淵負心漢,但仍有人質疑張燕玲動機不單純,應是為了發片在炒新聞,只因她居然自己逃出車外,卻沒拉陳靖淵下來。

至於任家對此消息並不作響應,最後大概是被媒體追得煩了,任馨馨委託律師發表一份聲明。該聲明指出,她信任自己的丈夫,並望張燕玲別再發佈不實傳言;而聲明發出后,這事件也真的逐漸退燒,只是,她真的信任自己的丈夫嗎?

徐孟寬知道,任馨馨在說謊。張燕玲的話雖非句句屬實,卻也有部分真實。況且任馨馨明明也知道丈夫背叛她,為何還要為那樣的男人說話?

「舅舅,這個是我的鼻子啦,面面黏在鼻子了啦!」勛勛拍拍舅舅的手。

徐孟寬回神,見外甥的小鼻子上黏着麵條,他笑了聲。「抱歉抱歉啊。」擱下碗,他起身尋着面紙,然而電視新聞的聲音讓他又不禁抬首看向屏幕。

畫面中,鏡頭帶到任馨馨緩緩步出家門的畫面。她面容蒼白,一襲黑色娃娃裝更襯出她的白皙。她四肢仍是那麼纖瘦,要不是腹部稍稍隆起,根本瞧不出是個孕婦。她似乎被突然擁上的媒體嚇著,眼神微有驚慌,可下一秒,她鎮定溫柔地笑着和媒體點頭致意;而此刻,任家的管家、司機已擋在她身前。管家在任家近二十年,也算是看着任馨馨長大的,她一手護在任馨馨肚腹前頭,一手攙着她,在司機的開路下往停在路邊的房車走去。

媒體豈會這樣就放棄,麥克風接連不斷地試圖湊進她嘴邊,逼她說話。

「任小姐,聽說等等九點鐘的記者會是要宣佈東曜將和大悅集團合作,這事情是真的嗎?有經過任董同意嗎?未來東曜有沒有可能易主?」

「任小姐,昨天是陳先生百日,妳選在今天宣佈這個消息,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意義?根據張燕玲小姐的說法,陳先生是為了東曜才和妳結婚,妳是因為張燕玲與陳先生的關係才故意這麼做的嗎?當初知道先生外遇時,妳有什麼想法?」

「舅舅,面面,我要吃面面啦!」小外甥的聲音又傳來。

徐孟寬自另一張空桌的面紙盒裏抽了幾張。「好,馬上來。」伸手拿下小鼻子上面的麵條,再擦去油膩,他坐回椅上,拿了面再次餵食小外甥。

「靠背咧!拿着麥克風去問她對老公外遇有什麼想法,這種問題也只有台灣的記者才會這樣問!什麼白痴問題嘛!」

「嘿咩,那些記者怎麼不拿麥克風去靈前問那個男的為什麼要外遇!」

「那個陳靖淵也不是什麼好的咖小,娶到那麼好野的水某,還給她搞劈腿,像那款人喔,死了也好啦!」

「話是這樣講沒錯,可是老婆很可憐耶……唉,水人沒水命啦!」

「啊謀你叫你兒子去娶伊啊!」

「我們高攀不起啦!那麼好野的人家,我看任馨馨應該連飯都不會煮,啊娶回來是要當公媽奉待哦?」

帶了點憤慨與調侃的談論從某一角落傳來,徐孟寬抬眸看了看,是附近幾個退休的歐里桑,為首的那一個是鄰長。那幾個歐里桑是常客,聽說平時都在同一間佛堂出入聽道、吃早齋,所以會相約在爸媽開的這家素食小吃店吃飯。

他知道他們說得沒錯,陳靖淵那傢伙的確很該死,可那些評論聽在他耳里,心裏還是不爽快;因為就算陳靖淵再怎麼該死,也不是留下任馨馨和她肚裏未出世的孩子孤單地面對後半輩子和那些流言,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阿寬!」右肩一掌拍來,徐孟寬愣了下,側首抬眸。

「你憨憨的坐在這裏是在想啥?」徐父滿頭濕汗,肩上掛了條毛巾,剛從後頭廚房走出來,一走到店面,就見兒子坐在外孫的遊戲床邊對着電視機發愣。

徐孟寬搖搖頭。「想一些事情。」

「舅舅都不理我,不喂我吃面面……」啾––不知何時自個兒坐回床里,拿着小鴨鴨玩起來的勛勛,按著小鴨鴨肚子按得啾啾響,哀怨地向外公訴苦。

「勛勛要吃面面哦?等等阿公弄給你,因為舅舅等一下要上班,我們讓他先把面吃完喔。」徐父哄完外孫,看着兒子。他這個兒子最近老被炒魷魚,工作不順遂,他其實也很擔心。「你是緊張新工作哦?」

「謀啦!爸你不要擔心我的事。」徐孟寬扯唇笑,眼睛微微瞇著。他其實稱不上好看,雖也是濃眉大眼,雙眼皮摺痕還極深,可他的眼神毫不銳利精明,反而溫和中有幾分看盡世態的滄桑。

他身高不過一百七十四公分,體型也偏瘦,臂上青筋很明顯;他因為額頭高,慣留長劉海以掩蓋額頭,厚重的斜長劉海覆在額前,有一點偶像劇男主角的fu,但他又非型男;他還習慣性地微駝著背走路,以至於他整個人看上去並不大有精神……總之,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甚不起眼的路人。不過現在這一笑,一抹微乎其微的無奈抿在嘴邊,卻是意外的好看。

徐父看着兒子,嘆道:「你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不擔心。你也不一定要出去工作,留在店裏幫我和你媽也好,麵包店要真的做不來,就不要勉強去做了。」這三個月連着被三家麵包店解僱,他怎麼可能不擔心自己唯一的兒子。

「爸,我有乙級執照,你忘啦?我怎麼可能做不來麵包店的工作?你就別再操煩我的工作,自己身體顧好比較重要。」徐孟寬安慰著父親。

徐父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拍拍他的肩。「好啦,你自己愛卡打拚一點,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爸講,你阿爸我一定挺你!趕快吃一吃去上班了。」

徐孟寬應了聲,低下臉孔吃面,半晌,他卻似出了神……這個新工作要是再沒了,他接下來還能做什麼?

徐孟寬只是麵包店的三手,和學徒差不多等級,工作性質像打雜的,下班前得將環境整理乾淨才能離開,平日還得常挨師傅或是准師傅級的二手頭的罵。

他將鐵板車上的垃圾一袋一袋丟入子母車后,推著鐵板車回身,準備從後門回到麵包店,卻在轉身時急退步,還將鐵板車拉向自己。「小心!」方轉身,就見有一身影靠近,他握著鐵板車把手的雙掌往自己身體方向縮。

任馨馨下車,鎖了車門后,低着頭將車鑰匙放進包包里,卻被突如其來的嗓音嚇了一跳,她一顫,停了步,看向音源處––男人一身雪白制服,身型瘦削,微駝著背,腰上系了條白色圍裙,從那打扮看來,應該是卡布的麵包師傅吧?

卡布是巷口前頭那家麵包店,她最近常來消費,見過幾次裏頭的師傅忙碌的身影,所以她猜面前這男人應該是那裏的師傅。

徐孟寬甚意外遇見這個女子,當她抬起面容時,他腦內有好幾秒鐘的空白。

「我擋到你了嗎?不好意思。」見那師傅傻楞楞立在那,好像是被她嚇了一跳,任馨馨開口道歉。

「……不是那樣。」徐孟寬回神,看着她微突的肚子。「妳沒事吧?」

順着他目光,她目光挪向自己的肚子。「你沒撞到我,我沒事。」她抬眸回望他,微微笑着。「這麼晚了還沒下班?」

「……差不多了。」不知為何,這樣子與她說話,他的心跳竟微微失序,有一點不切實際,猶似夢境的感覺……可這一切,真不是夢?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那家卡布的師傅?」她指指前頭店面亮着的招牌。

他低下面龐,寬唇抿了抿,似是對這問題的答案感到為難。任馨馨沒聽見響應,以為自己問得過多了。「我沒什麼意思,只是看你穿這衣服,所以這樣猜。」

徐孟寬抬臉,心情較方才乍見她時平靜了些。「我還不是師傅,只是三手,今天第三天上班。」他當然明白她沒什麼用意,只是習慣性地對人親切。

她自小生活優渥,出入都是名車接送,所有生活用品也儘是精品貨,那樣的背景養出她喜愛美麗事物的性子,但她不驕縱,只是享受她的家庭給予她的一切。

百貨業本就是一種服務業,個性原就溫和的她,許是自小就常出入自家百貨公司的關係,因而深知服務業的態度,所以她無論對顧客或員工,說話語調總是輕輕軟軟,態度大方又親切隨和,很容易就與人混熟,亦是相當有人緣,可說是人見人愛的公主,除了她的亡夫陳靖淵對她例外。

她沒什麼偉大志願,和一般平凡女子一樣,愛漂亮、愛小飾品、愛看愛情小說、愛看賺人熱淚的偶像劇,她也渴望愛情,渴望婚姻。她從小的夢想就是嫁給心愛男子,當個幸福小女人,為他生兩個孩子,為他作飯洗衣,閑暇時就是穿得漂漂亮亮,和丈夫逛街或旅行,家庭和樂幸福,她要的就是這麼簡單的生活。

這樣的女子,沒什麼心眼,過得很知足,也無嬌氣,偏偏遇上陳靖淵那樣心機深沉的男人。該說她幸或是不幸?

「三手……」任馨馨知道三手只比什麼都不懂的學徒好一點點而已,是一個相當辛苦的工作。她瞇眸一笑,軟軟地說:「很辛苦吧?不過能做出好吃的麵包蛋糕是件很偉大的事呢,讓吃的人感到滿口的甜蜜,做出甜蜜滋味的你們,心裏也會覺得很甜蜜啊。」

那樣的笑容讓徐孟寬愣了幾秒,才淡勾寬唇,道:「正要開始學習,希望有一天能做出讓人覺得甜蜜的蛋糕。」

其實他不知道做出好吃的麵包或蛋糕自己心裏是否會覺得甜蜜,他只覺得眼前的她笑得很甜蜜。前幾天電視新聞上才見她精神不佳,但她現在看來心情還不錯,她應該已慢慢在調適心情,陳靖淵帶給她的傷,會有結痂的一天吧?

「一定會的啊。」任馨馨彎着眼,語聲帶着鼓勵。「我想––」

「那個阿寬,叫你倒個垃圾是倒到哪裏去了?你摸魚啊你!來三天了,連個麵粉和玉米粉都搞不清楚……」麵包店敞開的後門里傳出不耐聲,聲音宏亮。

徐孟寬看着她,有些尷尬的說:「師傅在找人了,我先進去。」他推著車,越過她眼前,想起了什麼,止步回身。他目光有些複雜,輕道:「妳一個女生,不要把車子停在巷子裏,不安全。」說罷,推著車,快步走離。

他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語氣讓任馨馨愣了好幾秒。是夜色太暗,她看錯了嗎?為何她覺得他的眼神好溫柔,而他的口氣隱約還透出關心?他們並不相識啊。或是他認出她是任馨馨,前陣子佔了新聞與娛樂版面的東曜百貨千金?

應該是這樣吧。那樣的家務事鬧上了新聞媒體,誰不好奇實情、不想八卦呢?正因為知道她是任馨馨,知道她遇上的事,所以他良善的給予一點關懷嗎?

在靖淵以那麼讓她措手不及的速度離開之後,在張燕玲爆出靖淵與她的曖昧關係后,她還是感受到不少這樣的小溫暖。她怎麼能輕易就被打倒?況且,她肚裏還有新生命,她得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再有,她接下來還得為店面開張努力。

她喜歡甜食,尤其對西點、蛋糕毫無抵抗力。她平時也愛自己烤些小餅乾和蛋糕,所以一直想開一家這樣的店––只賣蛋糕或西點。雖然雙親就她這麼一個女兒,父親期待她能接下東曜百貨,但她並無意願與興趣;幸運的是她的雙親從不勉強她,更在她表示想開一家西點蛋糕店時大力支持,三人就連店名都已想好要叫「咬一口甜心」了。像這麼好的爸媽上哪找?就算靖淵不愛她,也還有爸媽,未來還有她的孩子會愛她,她當然得展開新人生、得讓自己活得更快樂。

走進卡布,她走到冷藏櫃前,看着那一個又一個擺得整齊、顏色亮麗、看起來好好吃的蛋糕。要開店,當然要抓對消費者的口味。當決定開店時,她開始到具有好評的麵包店、蛋糕店去買各店較出色的產品回家品嘗,有興趣的就自個兒學着試做,而這家卡布的麵包與西點和蛋糕都甚有好評,因為口味創新多變,味道不甜不膩,她已經連續來了十天有了吧?

「任小姐,今天想吃哪一種?妳好像還沒試過我們的乳酪磚對不對?」門市小姐靠了過來,親切招呼著。

「乳酪磚?」任馨馨眼兒微亮,輕詫地問:「你們有賣嗎?我怎麼沒看見?」

「有。我們的乳酪磚超好吃,DM上都有,只是因為放在冷凍櫃,如果沒注意我們的DM,就有可能不會注意到。」門市小姐笑咪咪,隨即轉身拉開冷藏櫃後方的直立單門冷凍櫃門,道:「任小姐,妳來看看想要哪種口味的。」

「這是什麼口味?」任馨馨走近,指著那一塊塊有着粉紅色斑紋的小方磚。

「覆盆莓。它吃起來帶一點酸味,像現在這麼熱的天氣,吃一點這種帶酸的甜點,感覺很清爽。回家要放冷凍庫,想吃的時候直接拿出來吃,口感就像在吃雪糕;要是回溫個五分鐘,那吃起來就是入口即化,很幸福的感覺耶!」

任馨馨笑了聲。「看妳說成這樣,好像我不買來吃是很無良的事。」

「真的很好吃呀。」門市小姐大力鼓吹。

「怎麼賣?」她最受不了甜點的誘惑,又遇上這樣的店員,不買怎麼可以。

「一盒九十,有六塊磚。」小姐已從冷凍櫃里拿出一盒。「我幫妳結帳?」

「好,給我一盒。」她隨着門市小姐到前頭櫃枱付錢,拿了裝在提袋裏的乳酪磚,一轉身,對上方踏入店面的男人的那雙眼,她愣了愣。是剛才那位師傅。

他腰上的圍裙拿下了,但身上還穿着白色制服,她這刻才發現他發略長,劉海好厚重的感覺。其實方才在巷裏並未留心他的樣貌,只對他推著車走進門前的那個眼神印象深刻;而現在這麼近距離一看,才發覺他的雙眼皮線條好深,連帶地他的眼神看上去亦是那樣深邃,似藏了千言萬語般。

徐孟寬意外兩人又遇上。他從後門離開后,突然想起要買麵包回去給勛勛,於是騎了車子繞到前門來,卻沒想到又見到她。他輕問:「要回去了?開車小心。」

任馨馨露出招牌笑容,輕輕一點頭便踏出店門。她走得很慢,一手貼上微隆的肚腹,一手提着裝有乳酪磚的袋子,她走到車門邊,手探入包包里找著車鑰匙,卻沒摸見。她微蹙秀眉,低眼就著路燈翻找包包,依然沒看見鑰匙,犯愁之際,一隻大掌從身後探出,其掌心上擱著的不就是她的車鑰匙嗎?

任馨馨回身,闖入男人深邃的目光時,稍愣了半刻,才揚唇笑。「是你啊。」

「我看見鑰匙擱在櫃枱,小姐說是妳的,本來她要追出來,但還有客人要結帳,所以我幫她拿過來給妳。」徐孟寬溫聲開口。

他在結帳時看見她的車鑰匙。她的鑰匙圈很特別,連門市小姐一看到那串鑰匙,就馬上想到應該是她的,因那鑰匙圈一面是鏡子,另一面是她與陳靖淵的婚紗照。知道她的車就停在巷裏,他於是抓了她的鑰匙過來尋她。

「謝謝。怎麼知道是我的啊?」她拿過鑰匙。大概是方才結帳時,為了拿錢包,所以把鑰匙翻出來,不小心擱在人家的櫃枱了吧,真是胡塗。

他回神,指指她手中的鑰匙圈。「照片。」

「啊!」她聞言的表情甚豐富,恍悟,然後傷楚,卻又馬上露出掩飾傷楚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她似被觸動了什麼,低眼看着鑰匙圈上的照片。

與靖淵結婚時,他們並未像一般新人那樣做謝卡,而是送給所有賓客一個有他倆照片的鑰匙圈,另外女生多了一個粉色手提包修容組,男性則是拿到一個愛心造型的紅酒開瓶器。婚禮辦得好風光,但是這刻看着照片,她突然覺得好諷刺。

「還想念他?」徐孟寬見她低着眉眼,神色流露傷楚,不禁開口問。

任馨馨愣了半秒,抬眸看他,笑着說:「也許應該換了這個鑰匙圈,就不會想起了。」她有些意外他會問起,卻不覺唐突。

她是東曜百貨的千金,人們對她的印象就是富家千金,封她為名媛,她的影像與消息難免被媒體關注,加上她曾為東曜的女人館代言過,也曾為堂姊的銀飾品牌代言,還曾和爸爸一起接受過兩位知名主持人的訪問。曝光率雖遠不及藝人歌手,卻比一般人多了點,認得她的人自然不少。又因她的婚禮上了新聞,隨後靖淵意外身故的事件更鬧上了社會與娛樂版面,她成了八卦新聞主角之一。

即使人們八卦的熱度已退,走在路上,偶爾還是會遇到對她指指點點的目光,當然也遇過拉着她要她加油的好心人,是故他的提問,她並未有被冒犯的不快,也許是他的眼色很溫暖,讓她明白他不是抱着八卦心態在與她對話。

徐孟寬聞言,只是深深看着她;他難以言明自己這刻的情緒究竟是心疼她多一些,還是悔恨自己過去的行為多一點。

半晌,他才徐聲說:「應該是吧。換一個沒有他照片的鑰匙圈,妳便不會睹物思人,或許那樣就能減輕妳一些傷痛。忘了那樣的男人也好,讓自己過得快樂一點、充實一點,妳的人生不該因他而失色。」

任馨馨微笑以對。「謝謝。我總是會遇見像你這樣善良又溫暖的好人。前幾天遇上一個阿桑,她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保重身體。雖然事情發生後有些媒體緊追不捨,讓我感到疲倦;也有些人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態,可是每次遇到像你們這樣良善的好心人,我都會覺得很感動。」

善良?溫暖?好心人?徐孟寬不說話,只是拿着一雙深幽的目光靜睇她。

她看了下腕錶,又帶着笑容說:「我得回去了。很高興認識你,希望有天能吃到你做的麵包。再見。」輕輕頷首,彎身進入車內。

徐孟寬看着她發動車子,她卻忽然降下車窗,露出那張總是笑得甜美的娟秀臉蛋。「師傅,這個給你。」她遞出兩張價值一千元的東曜禮。

他接過,看清是禮時,微愕。「為什麼要給我?」

「因為你幫我找到車鑰匙,為了感謝你的好心,所以送給你。」她笑了笑,再次道再見,開車離開。

看着那漸小的車影,徐孟寬只想笑。好心?她對人總這麼不設防,難怪陳靖淵能瞞着她做了那些該下地獄的事。倘若方才他道出他與陳靖淵曾經形影不離的親密關係,她還會當他是個善良又好心的人嗎?只是,他該不該再次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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