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三日後。

巴比倫烏爾城。

五月的晚間,行宮外的池塘中蛙聲陣陣,空氣中瀰漫着椰棗果實香甜的氣息。宮室內,亦是熏香冉冉,催人好眠。

「嗚……」

轉醒的時分,耳畔伴着「嗡嗡」的鳴音。房廷嗚咽著,於床榻輾轉了一記,身下便傳來了久違的適宜與柔軟,他驀然睜開眼。

這是……

我……在什麼地方?

最後的回憶停滯在被沙利薛擊昏的黃昏,連帶的所有悲憤與驚惶也被埋沒在幼發拉底河邊。

房廷怔怔地起身,意外地發現自己身處一張寬大的烏木榻之上,此時血跡斑斑的囚服被上好的亞麻織物替代,身子似乎被清洗過了,厚重的土味和汗味全都消失不見:他被軟衾溫被包裹着,一時間舒服得好象置身天堂一般!

到底怎麼回事?

疑惑的同時,房廷赤腳下地,透著陰涼的大理石觸感告訴他:此情此景並非夢境!

難道說……先前那些恐怖的經歷才是真正的噩夢?

這般臆測著,房廷走向窗邊,可就當他望見翻飛的織花帷幕外的景緻時,半刻前的雀躍心情立即蕩然無存了。

筆直的大運河直貫城市東西,燈火搖丈,映照在河上;自己所在的宮殿應處地勢高處,四處望下盡布低矮的磚型房舍,遙遙望去,是滿目茂密的椰棗林。而月色光輝正傾泄在被椰棗林包圍的座座烏爾塔式的建築物上,泛出白色的光輝。

我……這是到了「巴比倫」么?

房廷喃喃自語。為晚風吹拂的亂髮迷離了眼目,向著露台傾出半截身子,忽然腰上一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體便徑自騰空!

一個溫暖的懷抱。

當他從楞怔中恢復過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攔腰抱起,貼於胸懷。

淡淡的熏香,男性的體味……

聽着耳邊搏動的有力心跳,彷彿有着使人麻痹的功能……

是誰?雖然心懷疑問,房廷卻無力去確認,直到頭頂上方傳來一陣低沉的男音──

「你是想從這裏跳下去么?」

心驚!這熟悉的音調,分明就是那狂王尼布甲尼撒的!

驀地清醒,房廷猛力地推開擁著自己的懷抱,一臉警惕地瞪向那琥珀眼的男人!

「就算從這裏跳下去,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呢。」他含笑道,望着房廷那副如臨大敵的忌憚模樣,忽然覺得自己將他從眾奴之間撿回來,並不是一個錯誤。

居然敢在自己面前為了一個猶太女童,和沙利薛發生衝突,真不知道是膽大包天還是愚者無畏?

他,果然有趣!

如果說當初是因為一時新奇而選擇親近他,那麼第二次,便是真的想此人留在身邊。所以,就算是被眾臣屬們勸告說他的來歷不明,他還是執意將之帶進了烏爾城。

「你在怕我嗎?」尼布甲尼撒戲謔地詢問著,剛朝前逼進了半步,眼前有如驚弓之鳥的異族男子就反應過度地跟着抖瑟。

相當好玩的反應。

「你、要對我……做……什麼?」

操著蹩腳的賽姆語,房廷對着那虎視眈眈的男子這般道;除了這些簡單的語句,自己一時還無法組織其它的辭彙。

不過,就是這般笨拙的語言,使得尼布甲尼撒彎起了唇角。

「我中意你,我要把你留在我身邊──」尼布甲尼撒霸道地宣告著:「做我的奴僕,隨我入朝,去到巴比倫。」

語畢,眼見房廷流轉的目光,飄忽不定,面上轉過千百種神色。

遲遲沒有聽到感恩戴德的話,終於讓尼布甲尼撒等得不耐。

是聽不懂我的話么?難道說不想擺脫奴僕的身份?這對於其它人,是那麼求之不得的機會,為何他卻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模樣?

雖說僅識得話中的隻字片語,但房廷大體上算是聽明白了尼布甲尼撒的意思。

帶我回巴比倫?留在他身邊?

這話……難道是說……讓我做他的……「男寵」么?

忽然悟出了這點,房廷被驚得倒退連連!

聯想起古代巴比倫似乎是祟尚武、男風盛行的習俗,可是,這種事、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儘管匪夷所思,但房廷還是第一時間端正了臉色,認真拒絕:「抱歉,這樣……不……行……請讓我……回去……回到……人群中……去。」

與其做君王的玩物,還不如回到猶太人中間!房廷斟酌了一下,揀了最容易的單詞表明自己的態度。

「嗯?」眉毛一挑,尼布甲尼撒溫和的眼色驟然變得深沉。

「你這樣的人,有資格提出這樣的要求么?」他訕笑道,一邊說着,一邊步伐加大,將房廷逼進了露台的角落。

「你不過是個奴隸啊。」

黑夜裏,琥珀色的瞳仁發出妖異的光澤。這麼說時,尼布甲尼撒的唇角掛着輕閑的笑容。

漸漸逼近的面龐,灼熱的吐息就噴在房廷的頰側,讓他再次無所適從起來。

「吻我。」尼布甲尼撒忽然捏住了房廷的下巴,這般命令道。

就算原本聽不懂這個詞的含意,但在這麼詭異的場景下,即使傻瓜也明白:這是要對自己做什麼!

於是,房廷慌亂地想要推開他,卻被大力地攥過了肩膀。

尼布甲尼撒採取了主動,薄薄的嘴唇貼上了房廷的耳廓──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唇齒輕啟含住了那片柔軟……似乎,他對於這個部位格外熱衷呢。

從耳垂邊緣蔓延至全身的酥麻感受,讓房廷不知所措,然後那記輕吻便趁機順着耳朵滑向了嘴唇。

如遭雷擊般,房廷驚跳起來,終於反應過來需要抗拒時,卻被狠狠地扼住了手腕。

「嗚嗚……」

尼布甲尼撒粗魯地流連在房廷的唇上,讓他的腦子登時亂糟糟一片!淺嘗輒止之後,又在他的頰上狠啄了兩記,便將唇舌改而探向了頸項……

怎麼可以這樣!由被身為同性侵犯的驚恐刺激著神經,房廷雙目睜圓,於口中迸出的儘是啞然的單音,而他拚命地扭動身體,也擺脫不了尼布甲尼撒的鐵臂桎梏!

身體再次輕浮──被抱起來了!──正向燃著熏香的宮室移動!

難道說,他真的想和我這麼個男人……肌膚相親么?

不行──即便身在遙遠的時空,這種行為仍是莫大的羞辱!所以,就算是「尼布甲尼撒」,也絕對不能讓他得逞!

這般下定了決心,房廷便垂首,張口對着尼布甲尼撒的肩膀猛地咬了下去!

「呃──」

低吟一聲,琥珀眼的男人吃痛地扯開房廷,將他撂倒在榻上,一側頭查看自己被咬的部位,已然烙上了兩排犯著淺紅的牙印。他不由得怒從心起,一甩手便扇了房廷一耳光!

早就被摔得頭昏眼花,又猝然加上這不知輕重的一巴掌,房廷忽覺耳邊轟鳴,鼻頭一濕,然後就覺得有什麼熱呼呼的液體從那裏滴落下來。

一抹手,盡數的猩紅惹眼,瞧得人心驚。

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房廷又覺身上一沉,抬起頭,就瞧見一臉慍怒的尼布甲尼撒已經壓在自己身上──

暈眩。

促狹的哼聲、紊亂的呼吸、起伏的胸膛……就這般肉體糾葛、撕纏了半刻,擁有壓倒性力量的尼布甲尼撒還是佔了上風。

沉重的男體置於房廷的上方,尼布甲尼撒毫不留情地扯開了他衣服的前襟。一陣衣帛破裂的聲音過後,便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略帶粗糙的手掌,就這麼順着頸項滑進裸露的胸膛,邪惡地摘弄起那兩枚突兀的細小胸尖。

天!激流沿着被觸及的敏感之地,直刺神經中樞,白光閃現……房廷不由自主地浮起腰桿!

從來沒有被如此對待過,所以根本就無從體驗,只是在初嘗之後,直覺地感到這種……這種駭人的酥麻感,真是太可恥了!

此刻也顧不上酸痛滲血的鼻子,房廷急忙攀上尼布甲尼撒戲弄的胳膊,希望他能就此罷手,卻被輕鬆地抹開掙扎的手臂!

「住……住手!」感覺到冰涼的觸感延伸至腹部及腰側,漸漸逼近禁區,房廷越加驚慌,開始胡亂地用中文叫喊,卻忘記了施暴的人是根本聽不懂這些的……

原本,只是想嚇唬他一下的。

將之壓在自己身下,觀看他百般掙扎的模樣,覺得很過癮呢。

就像一頭被銜在掠食者口中,仍活蹦亂跳的獵物──生動的表情,鮮活的姿態,撩動人心。

糟糕……不知不覺,變得口乾舌燥起來。

忽然感到自己也許太過投入了一點,尼布甲尼撒眯起了琥珀眼,審視身下那頭抵死抗拒的獵物。

散亂的黑髮,迷離的黑眼,裸露的緊實上體……

自己微熱起來的下半身,意料之外地蠢蠢欲動。

居然興奮起來──就對着這具平板的男性身軀……怎麼過去都未曾發現,自己對同性肉體的熱衷?

哼,管他去呢!

是否要繼續探索的猶豫維持不消幾秒,便被身下男性那惑人的輾轉之姿徹底打散。

就容他享受一回另類的征服滋味吧!

這般念道,尼布甲尼撒重新又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被死死壓制住的上肢,禁錮在頭頂上方,懸殊的力量宣告了這場近身肉搏的最終勝者,是那強勢的一方。

房廷氣喘吁吁地仰望着頭頂,與自己氣息交換的男子,激烈搏動的心臟彷彿要在此刻躍出胸腑!

曖昧的眼色忽閃個不停,只見那征服者,目光定定地望向自己。

「我要……主宰你。」

一代狂王傲慢的話音,就如同他本人那般不可一世!

彷彿自己於他眼中,已然化作一條置身砧板的魚,任其宰割……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房廷正大張著四肢,膝下被生生擠進,同樣衣冠散亂的男子露出覆在寬大圍巾衣下,有着如鍛造過的強健身軀……

突如其來的恐怖感受,再度猛烈襲來!房廷心頭大撼,一時間,幾乎忘了抗拒!

「嘩──」

被撕開了……遮蔽羞處的單薄織物……邪惡的指尖伴着陰涼的空氣,順着裂開的口子悄悄潛進,一把圈住了……

「噫……」

就像兔子驚跳般彈動起來,房廷的喉間迸出近乎絕望的破碎音調,緊繃的腹部顫動個不停!

不、不!

抖瑟的嘴唇連個周全的單詞都無法說出,因為對方的異動,立時遍佈全身的驚駭感受已然剝奪了他全部思想!

「這裏……沒有割掉么?」攥著那柔軟如生物的奇妙器官,尼布甲尼撒喃喃自語道。

掌中彷彿有着自我意識的玩意兒,頭端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膚,那應該是出生第八天就該去除的部分,至今還留在上面……因為不是猶太人吧?

這般想到,也覺得理所當然,相貌這麼與眾不同,所操持的語言亦是不流暢的,也不可能是閃族之外的埃及人或波斯人,難道是小亞細亞之外遷徙來此的流民么?

此刻,尼布甲尼撒也無暇顧及這些有的沒的。

慾望叫囂着急需舒解,手掌粗魯地於房廷的腿間流連了一陣,便扳過他的髖骨,將之輕鬆翻覆,一把揭除附着在背脊上破裂的布帛。

原本就想這般……佔有他的……

只是,躍進眼帘的猙獰鞭痕,讓尼布甲尼撒忽然楞怔住了。

身下的赤裸胴體,白晰的背上道道縱橫的血色凝結……遙遙記起,這是自己當日於耶路撒冷下過的命令;對上位者大不敬之人,按《漢摩拉比法典》予以鞭笞六十。

果然是受過那刑罰了么?這副看似單薄的身體……

心中念念,尼布甲尼撒探出手掌觸及那些突兀隆腫的皮膚,痙攣般立時彈動!

時隔一月,這裏還是會痛么?

不知為何,一逞慾念的想法漸熄,取而代之的卻是從胸臆間盈出的一絲憐惜感受。

說是要施行「主宰」之刑的尼布甲尼撒,反而為這莫名的情緒支配,混混沌沌地,就這般……輕輕俯首……

舌觸。

舔舐那些交織的疤痕……

悖德的撫摸、狎昵的親吻……時不時轟擊房廷腦袋的刺激,伴着他未止的鼻血,滲流溢出。

痛與恥辱的空檔里,房廷不禁憶起自己好似荒唐的經歷。

陰錯陽差地空越時空,捲入歷史的洪流,和猶太人一同見證了耶路撒冷的覆滅。然後作為「巴比倫之囚」的一分子,莫名其妙地被那青史留名的狂王挑中……

此刻,就這麼赤身裸體,被他按壓在身下,予取予求!

越是掙扎,越是覺得無助,即便是大聲呼救亦無人理睬,房廷汗殷殷,精疲力竭地俯趴在榻上,為凌亂的床單包裹着,有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正被慢慢抽離……

驀地,背脊上濕潤的麻痹喚回了羞恥心──那越發猥瑣的狎弄,讓腦中僅存的一絲理智燃盡!

要崩潰了──

痛苦地吼出破碎的音調,掙動中,不知何時迸流出的咸濕液體和著血液印於枕際……慘淡的模樣。

「你就……那麼痛苦么?」見識了他不甘的眼淚,尼布甲尼撒忽然冷靜下來,停下動作若有所思地詢問。

蜷縮著的房廷聽到他的聲音,卻不明他的意義。確認般扭轉過頭,仰視那高高在上的征服者,望見他那變得深邃的琥珀眼,此刻正陰暗不定地變幻著光澤。

「!」見到房廷的這般姿態,尼布甲尼撒的下體掠過一絲致命的甜蜜──

虛弱的姿態,黑曜石般的眸子水漾閃動……這般眼神……可惡!幾乎都讓自己忘乎所以了!

四目相觸,兩人各懷心思,就在這時候……

「陛下。」一道笨拙的聲音凌空炸響,驚醒了他們!

激情時刻居然被打攪!

尼布甲尼撒惱怒地瞪向宮室入口,但見一個高大臃腫的男子堵在那裏,醒目的光頭突兀地閃亮着。

「陛下,月祭開始了。」三甲尼波楞楞地立在宮門外,對着宮室內的主人輕道。

「笨蛋!」咬着牙,恨恨地咒罵了一句,尼布甲尼撒翻身下床,面色難看地沖着自己那憨笨的臣下,怒指外邊的方向──意思是叫他趕快迴避。

可是不解風情的三甲尼波,仍舊叨叨地嘟著嘴道:「那個,南努神廟的祭司們還在等著您呢……」

嗚,真是……尼布甲尼撒無奈地扶起額頭,沖他擺擺手。

「一會兒就過去……」

說罷,三甲尼波才領命退離。

燃起的慾念之火,頃刻之間被澆熄。尼布甲尼撒整了整衣衫,回望榻上的房廷,但見他披覆軟氈,以一副防禦之態呈現。

乾涸的一條血印,掛在鼻下,配上青白的少年般的面孔……明明是狼狽得不得了的狀態,此時看起來卻別樣動人。

***

月至中天,尼布甲尼撒離開了行宮,登上南努神廟。

祭奠月神的日子裏,四下朝臣來賀,恭敬膜拜,上位的他卻在這萬眾歡欣的時刻,心不在焉起來。

房廷……房廷。那個是他的名字吧……

臨行前問了第三遍,他才訥訥地回自己……真是個倔強的傢伙。

惦念起方才於榻上時,那輾轉的惑人姿態,覺得這每年必經的儀式,忽然繁冗得讓人不耐!

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繼續那未盡的纏綿……不知道這算不算心血來潮呢?從自己更事以來,還沒有哪次有今遭那麼急色的。

神思縹緲,越發恍惚起來,直到身邊的拉撒尼輕扯自己的袖袍。

「陛下……陛下,該上祭了……」

回魂,發現近侍們正個個眼巴巴地望向自己,尼布甲尼撒尷尬地微咳,正色。這才想起來伸出手臂,由南努大祭司扶著走上了正殿的台階。

「王這是怎麼了?」私下,拉撒尼輕聲地嘀咕。

沙利薛假裝沒聽到,把頭偏向一邊;三甲尼波還對自己被罵「笨蛋」的事情耿耿於懷,不肯吱聲。

知道他們兩個各懷心事,拉撒尼有點泄氣,卻發現剛才還在一道的四將少了一個,便問:「撒西金呢?」

「剛才被從王都來的傳令官叫過去了。」

「王都?是出了什麼事么?」

「誰知道。」三甲尼波聳肩。

正疑惑的當口,拉撒尼看到同僚已然回歸。但他發覺撒西金的神情有異,便追問:

「怎麼了?」

那一向喜怒不溢於言表的迦勒底戰將,露出了鬱郁神情。「剛才得到消息說,賽美拉絲殿下她……」話到此處,便輕輕搖了搖頭。

賽美拉絲是巴比倫王的王妃,米底國的公主。大婚十數年,雖未替王誕下子嗣,但因其地位祟高,加之性情溫淑,一直被王禮待。

眾人皆知,這位王妃一向體弱多病,再加上丈夫在外連年征戰,一直無暇照顧,所以……

「終於……不行了么?」

念及此,拉撒尼問了一句多餘的話,撒西金點點頭。

「月神祭祀還沒有結束呢……而且從烏爾到王都,坐船的話少說要兩天……還來得及嗎?」

三甲尼波擰著眉,道:「那現在該怎麼辦?要告訴陛下么?」

這麼說的時候,其它三人幾乎是商量好似地同時瞪向他。

「干、幹什麼!」被同僚們的恐怖目光盯得渾身發毛,三甲尼波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們……不會是又想叫我去吧!」呻吟一聲,胖胖的臉抽搐了一下。

「去吧,三甲尼波……反正再做一次煞風景的笨蛋,王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

午夜時分。

自尼布甲尼撒離開約莫三個小時,房廷感到睡意漸襲。

「我可以賜給你榮華富貴,同時也可以置你於死地。」

臨別時,那狂王說的話,此時依舊曆歷在耳,憶起來,卻是如此不真實。

如果是想要威懾,那他的目的達到了。但,為何要對自己這微不足道的「奴隸」那麼執著?

真不明白……

伏在露台時間久了,晚風吹得人渾身發涼,房廷卻倚在石欄邊緣,昏昏欲睡。

忽然聽到有「啼嗒」的腳步聲傳來,他驀地驚醒,有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卻發現來人並非是尼布甲尼撒。

「跟我走吧,美男子。」拉撒尼揚揚眉毛,對着房廷戲謔道。早就知道王特意將這個外族人帶回國內是對他感興趣,之前他們的曖昧糾纏也盡數收在眼裏。

嗯,王對男子嗜好,拉撒尼不置可否,只是覺得單論相貌,眼前的外族人還不如沙利薛……是長於他技么?也不知道王到底對他哪裏感興趣呢。

三甲尼波通報了賽美拉絲王妃病危的消息后,王立刻下令要連夜搭船,順大運河回西北的王都,臨行之前還特別吩咐自己不要忘記帶上此人。

此舉讓拉撒尼多少有點哭笑不得,敢情在王的心目中,一個用來溫床的男奴和帝國王妃的價值是等同的?若是教賽美拉絲殿下知曉,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吐血?

不過,也確實是如此。為了加強兩大帝國盟友關係,米底和迦勒底自亞述巴尼拔時代便保持着聯姻,幾十年如此;自己也知道,王與作為米底公主的王妃,十幾年來相敬如賓,說到底也是可憐的政治婚姻……

夫妻的感情淡薄,加之王妃身體不佳,未曾生養,王的心思便更不會放在她的身上了。

好在今次得知她的病況,冷漠的王終於也緊張了一回,雖說這很大程度上,是做給米底人看的。

心中胡糟糟地想着,拉撒尼向房廷伸出手,可等了一會兒,卻遲遲沒有迎來響應。

怎麼?

拉撒尼疑惑地打量一下眼前裹着氈毯、面頰微腫、一臉狼狽的男子,這傢伙看起來應該也有二十多了吧,早已不是青澀的少年,卻有張稚氣未脫的面孔——此刻正忌憚地瞪着自己呢!嘖嘖,方才王對他動粗了吧,難怪有這樣的表情。

說起來,他也怪倒霉的,在耶路撒冷被鞭笞之後,隨眾長途跋涉直達幼發拉底河岸,接着又被王挑中,遭粗暴地對待……看來身在王家,不幸的方式並不只一種。

他拉撒尼只遵從王命,那至高無上的「馬度克戰神」的旨意。

這般念道,拉撒尼微笑着,攥過了房廷的手。

沒有料想之中的反抗,那異族的男子僅僅是翕了翕嘴唇,然後操著生澀的語言,問自己:「撒拉……撒拉她……還好么?」

「什麼?」

「那個……和我……在……一起的……孩子……」

蹙了蹙眉,拉撒尼想起先前部下們提到過,這個男子被帶進烏爾城之前,曾和沙利薛發生衝突,引起不小的風波。

據說是因為沙利薛劃開了一個猶太小孩的嘴唇──嗯,這種變態行徑確實令人髮指,若是換了自己也會發怒──只不過作為奴隸的他,並沒有立場來反抗征服者。

「可能死了吧。」拉撒尼看着房廷,輕描淡寫地說,發覺他在聽到這話時,面孔變得刷白,便好奇地問道:「是你的親人么?」

房廷頭垂了下來,輕搖。

「那都自身難保了,你還顧得着其它人嗎?」

掌中的手在顫抖,哀慟的模樣……

拉撒尼不說話了。

一瞬間,拉撒尼突然有點明白,王會青睞此人的原因了。

果然是個有趣的傢伙呢!

***

這是要去巴比倫么?

披星戴月,被趨趕至被俘的猶太貴胄中間,房廷隨眾登上了船頭為人首牛身有翼獸的桅船上。

聽到諸人的竊竊私語,間或有迦勒底卒子們的呼喝聲,念及送自己至此的巴比倫戰將,臨了說過的那句「都自身難保了,還顧得着其它人嗎」,心情更是鬱結。

雖然身處既定的歷史潮流之中,可是自己的未來卻變得更加捉摸不定了。

就在房廷徑自哀憐的當口,忽然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房廷……是房廷么?」

他心中一凜,急急回首,於攢動的人群中望見一張少年的臉龐:但以理?他也被擄來巴比倫了?

「果然是房廷!」少年擠了過來,一把撈住房廷胳膊驚喜道:「我還以為再也不見到你了呢!」

「……為什麼……會……在……這裏?」感覺頗為意外,房廷用不熟練的語言問道。

但以理苦笑一記,「和你一樣,是被擄來的呢……」略去了不少細節,他避重就輕地說:「說起來,你的希伯萊語已經講得很不錯了呢,真是太好了。」

故人重逢,卻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即使勉為其難想尋找話題,可是在他國的土地上,以臣擄的身份又怎可愉悅暢談?

看着少年由雀躍的模樣轉眼變得沮喪,房廷的心頭一陣酸楚,然後,取而代之的則是忽而閃現的一個怪念頭:但以理……太少年……巴比倫……

還記得史上著名的賢者「但以理」,便是在這個時期被擄來巴比倫的……史書經典上記載,他那時應該也是十幾歲的少年。

不知眼前的但以理,是否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個「但以理」呢?

懷着疑竇,房廷蹙起眉端詳矮過自己一個頭的男孩:名字相同、年紀相仿……這,只是巧合吧?

「對了,我來介紹幾個新朋友給你認識!」為了打破冷場,少年故意拉出笑臉,招來了身後的幾個身形相仿、年齡相近的男孩。

「哈拿尼雅、米沙利、亞撒利雅,這位是房廷,迦南的旅人。」

三位猶太少年同房廷行禮過後,又羞澀地擠在一道,不似但以理這般落落大方,看起來是在怕生。

一怔,房廷聯想起《舊約》上提過的「但以理之三友」,就是叫這些名字!難道說眼前這四個少年,就是「聖經」上所書,日後成為赫赫有名的「賢者」的人物么?

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自己都已經歷了太多光怪陸離,這個事實也並非那麼難以接受。

房廷冷靜下來,可激蕩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復。

知道得越多,只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絕望。被歷史的洪流淹沒,身處真實而既定的時代中,卻不再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這是他在去到加沙之前,做夢精彩都未曾想過的。

月色如練,晚風如歌,挽起多少故事,盡數消彌在夜色之中。

船隻靜靜地駛離烏爾碼頭,沿着大運河平穩西行,不用多久,就能看到屹立在新月沃地的「神之門」──巴比倫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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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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