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小寒過來,別理那傢伙!」小春忿忿地喊著。

韓寒立即靠到小春身邊,壓住不停流血的兩人喉間。

小春捂著頭,眉間越擰越深。看着不停失血而蒼白的雙生子,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慌亂而心焦。

「萬靈丹,你有一味葯叫萬靈丹。」韓寒立即出聲提醒。「你說過那葯不但解百毒,而且見血封血、見瘀化瘀,沒什麼不能治。」

「萬靈丹……」小春喃喃念著,「萬靈丹……」他往懷裏掏了掏,掉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小瓶子。

翻著那些小罐子,他猛力敲著頭,又念著:「不對、不對、都不對!差了什麼,還差了什麼!」

庭院裏的紛亂已經引來了其餘人的注意,原本在小廳內議事的各派掌門紛紛趕到,其中不乏華山派的弟子。

華山弟子看見自己同門慘狀,悲凄地喊道:「大師兄、二師兄!」

小春聞言身形-晃,腦海里浮現了些什麼。

「文華、文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傷了我華山弟子!」隨之趕到的華山派掌門痛心疾首,悲痛莫名怒喊著。

「師父!」華山派弟子見師尊悲壯,紛紛向前攙護,生怕師尊承受不住。

小春的腦袋頓時像是晴朗無雲的天突然落了一道旱天雷一般,轟地一聲炸開來,頭痛欲裂。他按住額頭,望着那華山掌門也猛喊:「師父、師父!」

對方一個回首,怒斥道:「誰是你師父?」

小春一愣,原本就快浮現眼前的景象刷地聲又消失,留下空茫一片。

雲傾見小春抱着頭痛苦萬分的模樣,心急着想要接近小春,然而他才一靠近,小春聞得他周身氣息,一個回眸,便將他死死盯牢在原處不得動彈。

「凡割喉者,先縫取絲線縫內喉管,灑傷葯,再縫外部,以碧血膏封口……墊高枕,使患部不開,四日癒合,七日下榻……」小春凝視着雲傾,眼神空洞無物,嘴裏念著沒人聽得懂的東西。

「小春……」雲傾焦急着。小春如今模樣奇怪,他想靠近,看看小春是怎麼了,可是小春那眼神卻帶着怒氣,讓他近不得。

「去把我房裏的包袱拿來。」小春還是皺着眉,不停重重敲打着頭。那一聲一聲,重得叫人膽顫心驚。

連韓寒也發覺小春的不對勁,他連聲道:「趙小子,你怎麼回事,別再打頭了。」韓寒亟欲阻止,偏偏雙手各按著一個人的咽喉,抽不出手來幫小春。

「我頭疼。」小春低聲說。

「到底是誰傷了我兩個徒兒!」華山掌門怒氣沖沖地吼,宏亮的聲音里夾帶着內力,震得眾人發昏。

他朝着最早在場的三人道:「殺人償命,你們最好把一切交代清楚,將人交出來,否則即便此處是寒山,我華山派也不會善罷甘休!」

小春頭原本就痛,被這獅子吼這麼一吼,腦袋嗡嗡嗡地響得難受。

小春跟着站起來放開喉嚨,吼得比那華山掌門更大聲,道:「奶奶個熊,沒看見我正想法子救人嗎?你這麼吵下去,人都還沒救,就先讓你震透肺腑傷盡筋脈,下去見閻王了!」

果不其然,小春語畢,那兩名雙生子痙攣一陣,吐血不止。見狀,華山掌門立刻住嘴,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公子!」白色身影頃刻間飛身至小春面前,恭敬遞上小春原本放置在床頭的包袱。

小春抓過包袱隨便點了幾個華山派的弟子,說道:「你你你,還有你。搬人隨我進去。」

而後指了指韓寒。「你,留下來解釋來龍去脈。」

最後瞪了眼雲傾:「還有你,給我站着別動。」

小春隨後挑了間最近的廂房踹門進去,點了燭火安排傷者上床,跟着將門關得死緊。他解開包袱取出金針與絲線,深吸了幾口氣,走到床頭死盯着被利器切開鮮血淋漓的傷口,嘴裏反覆念起那幾個句子:「先縫取絲線縫內喉管,灑傷葯,再縫外部,以碧血膏封口……」

原本一直抖著的手,再接觸到外翻的肉時,緩緩平歇了下來,從方才便雜亂無頭緒的心思在金針扎入被切開的喉管時,也漸漸回復冷靜清明。

即便頭仍痛著,但那痛卻只能讓小春思緒越來越清晰。

救人為首要,其餘不管。小春撐著不倒下,一針一針縝密縫合傷口,而後灑上傷葯,如此摒息反覆,完全忘了廂房內除了他與兩名垂死傷患以外,還有四名隨之而入的華山弟子。

門外,韓寒以一個晚輩身份,力戰華山掌門,那聲音鏗鏘有力不卑不亢,透過木門悠悠傳來:「這麼說,貴派弟子殺葯人取其骨肉,便是有理了?」

「你……韓代掌門,現下生死未卜的可是我兩個徒兒,你說他們傷人在先可是無憑無據,但他們倒卧血泊中卻是眾人親眼所見。這隻說了是趙小春逞兇殺人。」

「趙小春與華山派素無糾葛,又怎會殺你華山弟子?」隨後趕來的穆襄話語悠悠,卻是一語道破關鍵。

「小春自然沒有殺人,人是……」

小春在房內聽得雲傾的聲音,猛然回過神來,怕這笨蛋胡亂說些什麼壞了事,隨手撕了身上衣料揉成團,灌注內力朝屋外聲音來向射去。

而後,雲傾聲音便止了。

將最後一針縫上,其外以名為血見愁的金瘡葯敷上封住傷口,再拿了枕頭將雙生子二人頸部墊高些許以防刀口裂開。

小春攏了攏桌上散亂的藥瓶塞進包袱里,越過從頭到尾看他在血泊中動針把頭和身體慢慢縫起來的幾個華山弟子,朝門外走去。

當然,也沒理會他們個個臉色難看,吐得一室穢物。

「咿啊——」地,推開了門,小春慘白著一張臉,抱着包袱拖着步伐走出來。

包袱隨手一丟,理所當然地有個白色影子掠過,將包袱接走,隨即隱身而去。

小春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這動作也不知是看誰做過,自己扔得如此流暢自然,還真的有人飛出來接走了。

門外原本正在吵著的眾人看見他這個當事者出來,聲音停了一下,隨後又喧嘩了起來。

「趙小春你這魔教妖人,潛入我正派之地究竟有何企圖!」華山掌門一見趙小春出來,轉了話鋒劈頭便罵:「我兩個可憐的徒兒必定是識破你的陰謀,挺身而出要阻止你,才反被你所害!你見他二人不死,又想什麼詭計要害他們了!」說着,便作勢要闖入廂房裏去。

瞧這華山掌門說得義正辭嚴,似乎全天下人都不安好心,設計要害他寶貝徒弟。聽得小春也快隨裏頭四人一般,嘩啦啦把腹中之物全數嘔吐而出。

小春哼哼兩聲,開口道:「就算我趙小春說話不夠份量、身份堪議、沒人相信了;可我家小寒兒可是這寒山派的代掌門,不僅為名門之後,更是有頭有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來着。你懷疑我,就是懷疑他;懷疑他,不但是懷疑寒山派這塊金字大招牌,更是拿寒山派上上下下所有弟子來開玩笑。」

說着說着,小春又鼻子出氣哼了幾聲,沒瞧見自己在說出「我家小寒兒」時,雲傾那一會兒白一會兒黑,凄慘無比的蒼白臉色。

小春接着再道:「原本我只是安安份份在屋頂上賞我的月,看我的牛郎織女星,哀怨他們怎麼這麼慘,一年才見一次面。可你那兩個徒弟真夠陰,拿着壺摻酒迷藥便要灌我。還說什麼他家師父上萬花樓怎著怎著,不幸得了那什麼什麼柳來着的病,又是流膿又是潰爛的。大夫都說藥石無靈得準備棺材了,他師母氣得說棺材也不用,草席包一包去丟亂葬崗便成。我趙小春何人來着,神醫!神醫啊!」

說着,那肚子往前一突,下巴一昂,做了個豪氣萬千睥睨眾人貌,臉下紅氣不喘地說起謊來:「我說那簡單,我隨便給他們顆葯,拿去給他們師父服了就好。誰知那兩人知道自己詭計讓我識破,便舉劍砍來,說啥醫花柳病的葯不要也罷,那全不打緊,只要我留下一條手臂,去增他們一甲子功力便好。」

小春再看華山掌門一眼,繼續認道:「其實葯人本來就是生來讓人吃的,可後來太多人覬覦葯人,我家祖宗便在自己身上下了些東西。真有人敢喝葯人血、食其骨肉,先死的,怕會是那人了。不是我趙小春吝嗇分點骨肉出去,而是這身血肉儘是劇毒,誰吃了,誰朝不保夕。」

說着,小春一臉陰森地伸出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朝那華山掌門而去。「要不,你來試試?你徒弟說你又是流膿又是潰爛,藥石無靈了,試試也好,反正都快死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你胡說些什麼!」華山掌門臉上血色盡退,一跳跳得遠遠地,雖是半信半疑,卻也不敢多靠近小春半步。

當年寫意山莊一戰他亦在場,趙小春那師兄蘭罄用毒之狠他可是見識過的,對於神仙谷出來的這號危險人物,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離開點好。

小春笑了兩聲,說:「你兩個徒弟我救回來了,其中一個肺有舊疾,我順道看了一下。」

他扔了張方子和罐葯給最近的華山弟子,手有些抖,說實在話,已經快撐不住了。「照這方子抓藥去給那小子喝,瓶子裏的是傷葯,一天敷一次,四天內不許下床,七天後傷口便能好。」

說罷,轉着頭尋了尋自己的住所處,累得不想再說話,搖搖晃晃地便朝來處走了去。有誰要過來攙扶,他也只是擺了擺手,屏退來人。

華山掌門臉色又是紅又是黑,既是羞又是憤。羞的是兩個徒弟自己自幼寵大,性子到底也知道,二人或許真如對方所說的不爭氣也不無可能;憤的是自己堂堂一派掌門,今日竟落得叫個毛頭小子訓話的一日。

「師父……大師兄和二師兄怎麼辦……」有弟子問著。

「怎麼辦?問我怎麼辦?」華山掌門怒了起來,吼道:「你大師兄二師兄竟然拿師父我的清譽當兒戲,等這兩個兔崽子醒來,門規處置!」說罷,憤而震袖離去。

一干人等見戲沒了,無啥可看,幾番議論竊竊私語后,自也慢慢散去。

◆◇◆

這晚,大夥兒都忙。小春走後,徒剩滿園荒涼。

韓寒到各門各派去知會了聲,回頭路過原處時卻嚇了一跳,沒想到雲傾仍然隻身站在那裏,未曾移動過分毫。

韓寒按了按腰間的劍,挪動腳步想無聲無息地離開,哪知卻在此時,耳邊竟聞得一聲:「他不和我說話……不讓我靠近了……」

韓寒一愣,背脊一陣發涼。雲傾終究是發現了他,就不知下一刻會不會又舉劍殺來,讓他頸上頭顱與軀體分家,如同華山派那二人一樣。

怎知僵了好半晌,雲傾毫無動靜,韓寒鬆了口氣,心裏想着或許對方只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然而,再瞧這穿着白衣之人滿身落寞,挾帶絲絲悲傷,單薄的模樣本是有些動容,但又聽見他手足無措地反覆念著:「他不和我說話……不讓我靠近了……」和方才冷冽的模樣相比,竟覺得此人模樣有些好笑。

彷彿就像個剛知道自己作錯事的稚子,困惑而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想起方才小春血流如注的景象,韓寒不由自主地同情起小春來。雲傾這人,着實令人難以應對,小春也是有能耐,才能容得了此人。

韓寒頓了頓,心想算了,雲傾和小春是什麼關係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小春當年受困寫意山莊之時這人不顧生死前去搭救,兩人之間羈絆早深。

此次小春不恰巧失了記憶,自己又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小春和他走得近,這雲傾心底自不知是亂成了什麼樣。若易地而處那塊死木頭髮生了同樣的事,自己雖不至於揮劍傷人,可情形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韓寒咳了聲,遂道:「我和趙小子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一切儘是誤會。」

雲傾回過眸來,冰冷的眼神凝視韓寒,韓寒被他看得打了個寒顫。

韓寒繼續說道:「趙小子心裏頭還是向著你的,你若真存了什麼心思以為我與他……」又打了個冷顫,就算僅是說說,韓寒想到自己與趙小春那可能,也快說不下去。「……那便是侮辱了趙小子。」

雲傾還是不語。

說話對方也不回,這讓韓寒有些尷尬又有些氣。

韓寒聲音硬了起來,再道:「看在趙小子的面子上,今日事就這麼算了。你既然來了,那就儘快將他帶離寒山派,那日你當眾人的面說出了他的名字,早為他引來殺機,如今又出了華山這事,恐怕不用幾日全天下都會知道神仙谷的葯人還活着,要打他主意了。你、你帶他回去后……對他好些……他這些日子熬得不容易……」

想起小春又是吐血又是喊著頭疼的模樣,韓寒心裏也有些不舍。這趙小春雖每次出言頂撞總是叫人氣結,可這人就勝在心腸好、講義氣,是值得結交的朋友。

然而說了這麼多,雲傾還是沒反應,韓寒覺得自己簡直像對塊冰塊說話一樣。韓寒想,自己還是儘快說完趕緊離開得好。

「我找着他時,他身邊躺着烏衣教的人。」韓寒道。

韓寒這麼說,雲傾目光一閃,神色冷凝。

韓寒再道:「之前不慎撕裂他的褻衣,發現他左肩之上多了個印記。那印記殷紅如血,我先前替他療傷時並未見過。」

說到此處,雲傾聽得韓寒話中之意竟是曾經看過小春沒穿衣服的模樣,眼神暗了暗,殺氣又起,忙得韓寒再退兩步。

「聽我說完!」韓寒咬牙道:「烏衣教善用毒與蠱,那印記我曾在別處見過,植蠱之處成殷紅顏色,狀成銅錢大小色澤妖艷,小春左肩之處雖略有不同成弦月狀,但顏色我不會認錯……」

雲傾聽到此處,人突然一愣,隨後又是驚,而後咬牙切齒,氣得聲音都顫了。「烏衣教,又是烏衣教。他就是學不得乖,什麼閑事都要管,自己死活也不顧。這下好了,又給自己惹了麻煩。」

「若他不會顧自己,你便得學着顧好他。」韓寒突然說了一句。

忽爾,雲傾猛抬起頭來盯着韓寒。

韓寒被雲傾那對冰晶玉眸看得一驚。心想此人這幾年內武功精進不少,要真打起來自己也沒把握全身而退,然而就在握緊了腰間兵器打算對方若然逼近便放手一搏時,卻聽得雲傾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不相干的話。

「告訴我,我對他很糟是不?」雲傾道。

「什麼?」韓寒腦袋堵了,覺得莫名其妙。他還以為雲傾便要下殺手,哪知這個方才還是殺人不眨眼的人,如今卻又回復了淡然模樣,問著奇怪的話。

「我對他很糟,又在他眼前傷人,所以他生我的氣,是不?」雲傾如是問。

韓寒頓了頓,努力想着雲傾的問題,好一會兒才明白該怎麼回答。

韓寒道:「你的確對他很糟。」

這句話,讓雲傾原本就白的臉變得更加慘澹。

韓寒再道:「你對他若叫好,那世間就沒對他不好的人了!」他有些不悅地說:「你傷的那兩人是華山掌門的得意弟子,若那兩人真斷了氣,你不只是給自己找了大麻煩,更是給趙小子找了大麻煩。」

「我說過不傷他的……可我還是傷了他……」雲傾說道:「我該全依他的……可偏又錯了……」

韓寒看着雲傾這模樣,深覺得此人若不是不經世事不諳情事,就是冷血薄情鐵石心腸。小春也算倒霉,天下這麼大,偏偏遇上這麼個人。

雲傾喃喃道:「所以他生我的氣……不和我說話……不讓我靠近了……」

自己未嘗不想對小春好,只是小春一再惹禍一再闖事,想起屢屢都差些便失去這人,胸口又痛起來。

他緊張小春、怕抓不牢小春,小春在乎誰他都會難受,只要小春的眼離開自己停留在別人身上半刻,他便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憤怒起來。

就算系繫念念,仍無法完全抓牢這個人。他也只想留住小春罷了,但這麼簡單的願望,卻遠比一切困難。

難受,而且困難。

雲傾收起劍,黯然離開。

韓寒望着雲傾離去的背影,也嘆了口氣。這本也不是他的事,可哪能忍住不說。

趙小春那小子心腸軟,老吃悶虧。就拿這次來說,華山弟子要殺他,他不僅不記仇,還反過來治好對方。

其實那二人仗着掌門疼愛在外胡作非為,早就該被收拾,死了也不值得可憐。可偏偏卻叫趙小春碰上,趟了這渾水。

說真的趙小春惹這事,寒山派不會坐視不理,這擔子到底還扛得下來。

可雲傾這人,韓寒便真的看不過去了。

趙小春那小子笨,不會為自己想。所以至少這人該對趙小子好些,多護着他點才行。所以今晚碰上這雲傾,也話多了。

◆◇◆

轉頭離開韓寒,雲傾獨自一人在月下佇立,混亂非常。

他閉着眼靜靜想了好一會兒關於小春的事,努力地釐清思緒,最後睜眼時雖然目光仍舊波動,但也平靜了些許。

打了響指招來隨身侍衛,侍衛低聲在雲傾身旁稟告關於烏衣教內部探子傳來的消息。

「蘭罄竟然仍沒出現……」雲傾聲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語,思量著,而後再道:「小春……怎樣了……」

「六名近衛正護著公子,公子寒氣發作,嘔了兩口血,臉色不是太好。」侍衛恭敬地說。

「他不愛生人靠得太近,別讓他瞧見你們。」雲傾吩咐。

「屬下明白。」

「繼續追烏衣八仙和蘭罄的下落,尤其是沃靈仙。」雲傾吩咐完后,轉身便朝小春的院落回去。

聽聞小春寒氣發作又嘔血,雲傾神色看似乎穩,步履卻顯得焦急。

方才在外頭惱著小春的事,怎麼竟忘了小春的傷,急切的步伐直至廂房門前,也不得放緩。

守在小春門外的幾名侍衛由屋檐翻下為他開門,他來到進到房裏,門被關上,剛好見到小春回眸那對清澈的雙眼,凝視着他。

雲傾為之一窒,幾乎不能呼吸。

小春不說話,雲傾站在門口進退不得。他低垂著眸凝視地面,幾番掙扎之後才得緩緩開口,「你怎樣了……」

小春聽見雲傾說話的聲音竟沙啞得緊,一雙眼帶着慌亂和不安,竟連自己的眼也不敢看了,心裏頭隨之起伏,苦澀地別開了頭。

雲傾見他窩在床榻之上,整床棉被往身上蓋,卷得像顆粽子似地仍頻頻發抖,廂房裏幾個燃着火的爐子根本解不了他身上爆涌而起的寒氣,那蒼白的臉色和打顫的牙齒,讓雲傾看了既是怒,更多的是疼。

雲傾望着小春,小春默不作聲,一會兒后閉起了眼,看似疲累的模樣,不肯對他出聲講句話。

又想起方才小春那絕情的話語和斷然離去不帶溫柔的面容,雲傾實在無法忍受,他這麼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地,一對眼睛就凝視着小春,心裏直想着,小春不同他說話了,怎麼辦,該怎麼辦?

急着、慌著,不知如何是好。

雲傾又再想起小春忘了過去一切事情,雖然還是那人,可心裏想的、惦記着的,早全不同了。

以前的小春無論自己怎麼對他,總是笑一笑便過;可今日這人卻因自己傷了幾個外人而對他怒言相對、絕然離去。

曾經有的溫和的言語沒了,濃濃眷戀的眼神失了,雲傾發覺他的小春雖似找了回來,但卻又不見了最重要的部分。

小春不再是以前的小春,如今的小春,不是愛着他、不是心甘情願拿匕首往心窩裏刺去,寧願自己死也不讓他有絲毫意外的那個人了。

他們之間曾有過的一切早隨那些遺忘的記憶,掩沒在尋不著之處。

「小春……」雲傾試着再度開口,言語間有着慌亂無措。

小春緩緩睜開了眼,眼神中有着疲憊。他不明白雲傾還想說什麼,他現下氣力全無,只覺得累。

「我……我以後不殺人……不在你面前殺人……也不傷人……不在你面前傷人……」雲傾急迫地說着,越想越急,越急話語越是斷斷續續,難以連貫。「可是若有人要傷你,我哪會任他們傷你……你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能任他們欺你分毫……我不想讓任何人碰着你……你……你教教我該怎麼辦……」

小春見雲傾這焦急紛亂的模樣,簡直就像有把劍在自己心裏刨,疼都疼死了,哪還氣得起來。

他嘆了口氣緩聲道:「我自然曉得你是關心則亂,方才那情形由不得你多想,只得先把人砍了再說。」

小春才開口而已,雲傾低着的頭一抬,眼神紛亂地望着小春。

「對,就是那樣。」雲傾說。只有小春才懂他。

他見小春硬梆梆的神情融化多了絲絲溫柔,便立刻朝小春走去,手伸入棉被底下,貼住小春背後穴位。

「慢!」小春見雲傾來得風風火火,以為他又想做什麼,身子忍不住一僵。

雲傾頓了半晌,低聲啞道:「你……你臉色十分難看……我……我輸真氣為你療傷……不傷你……你別怕……」

聽那聲音,竟似帶着哽咽,小春心頭又緊了起來,他怎麼就忘了這個人是戀着他的,自己方才因他傷人而脫口說出的那些話語,莫不是結結實實傷了他。

暖暖的真氣入了自己體內,引導著分歧的寒氣循繞周天歸回氣海。

小春覺得自己漸漸暖了起來,在這人的療愈之下,那些冰冷刺骨的感覺被一一驅散,只剩通體舒暢,和越來越舒服的溫熱感。

「行了。」小春開口。

「再一會兒。」雲傾說。他擔心小春的身體。

又過半晌,直至雲傾覺得足夠,這才收回放在小春背上的掌。

然而雲傾並沒有離開小春,他在棉被裏探著,抓出小春已經包紮好的左手死命盯着,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小春見雲傾的模樣,原本已經平歇的頭疼又起了來。

他敲了敲額頭,說道:「那兩個人橫豎我已經救了起來,無性命之憂,就算了。至於這傷,我明白你非故意傷我,若非我直往你劍尖上沖,又沒給你餘裕收勢,也不會落得這掌心一個窟窿的下場。你……別放心上……」

說來說去,卻是自己給了雲傾傷自己的理由,不讓雲傾心裏難受。

雲傾抬頭瞪了小春一眼,又低下頭去。心裏頭還是放不開這傷。

「我說過不傷你……」雲傾啞然道。

「是我自己傷了自己,不關你事。」小春說。

雲傾將小春紮好的繃帶一一解開,看着灑上小春獨門療傷聖葯后已經止血的傷口,撫著那道由手背刺入,掌心貫出的猙獰傷痕,默默不語。

小春被這麼碰,傷口自然疼痛不堪,可卻也無法將手收回來,就任雲傾這麼翻來覆去仔細觀看。他想讓雲傾安心,知道這點傷真的不礙事。

「韓寒說我的確對你很糟。」雲傾看夠了后,才緩緩又幫小春將傷口包紮起來。

「嗯?」小春疑惑出聲。

「若在別人眼裏看來,我都對你很糟,那在你眼裏,我便是更糟是不?所有人都對你好,於是你加倍對他們好,倘若我也加倍對你好,我是不是就不那麼糟,你是不是就不會對那些人笑,只對我一個人笑,不對那些人好好,只對我一個人好?」雲傾低聲說着。

嘰哩咕嚕地繞着糟不糟、笑不笑、好不好的問題,雲傾思緒紛亂,想理出個頭緒來讓小春明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小春被搞得有點頭暈,聽不是太明白。

「我該怎麼對你才成?」雲傾頓了頓,凝視着小春,低聲問著,「該怎麼做,才會讓你覺得我好、讓你和以前一樣喜歡我?」

被雲傾那張叫做傾國傾城的臉龐對着,一雙如泣如訴的水翦秋瞳凝視,小春只覺得魂魄都動搖起來再不歸位,心思也晃來晃去地,目光只能停留在雲傾臉上。什麼糟不糟、好不好的,完全聽不進耳朵里去。

加上靠得這麼近,兩人肌膚相接緊緊依在一起,鼻間隱約聞見雲傾身上淡淡的芙蓉香氣,小春渾身上下都酥麻了起來,頭暈目眩地直想低頭往雲傾那張看起來就柔軟萬分的嘴唇咬下去。

突然意識到自己想着什麼齷齪事,小春連忙挪正身子深吸了口氣,扯著不自然的笑道:「其實我不覺得你糟,你人挺好,只是有時……出劍太快……高手來着嘛,招隨心走,一出手就雷霆萬鈞萬夫莫敵,誰都擋不了啊,這誤傷總是難免的。」

他發覺自己怎麼又替雲傾找借口開脫來,心裏一而再再而三地,老為這人講話。

雲傾似乎不滿意小春的回答。

「可我真的一點都不覺得你糟糕啊!」小春苦笑再說:「你覺得你哪裏對我不好了?」

雲傾望着小春,一張清冷的絕世容顏上漸漸浮現苦惱的神情,陷入沉思。

「在我身邊時你一直在笑,開心笑、不開心也笑,我弄不清。」雲傾開口的聲音低沉沙啞,有些令人聽不清楚:「那日客棧我沒來得及回來,你出了事;方才我睡著了讓你一人出去,又差點讓人傷你;而後韓寒告訴我你中了蠱,他說你不顧自己,我更應該顧着你,可我不但沒顧你,還不斷傷你。我……我絕非有心傷你,方才那一劍穿過你的手……我心很亂……很疼……」

雲傾緊抓着胸前衣襟,神色茫然不知所措。

雲傾說出這番話時直言真切,比任何情話都還來得深刻。小春被雲傾這一字一句的心亂心疼打入心坎。

可再見雲傾心亂如麻如斯傷神,竟平添一抹風情。小春看着看着,小心肝莫名其妙怦通怦通狂跳了起來,到最後連雲傾說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直是看着雲傾的臉龐,獃獃地望着,別不開眼。

明明是個男人,可雲傾無論臉上顯露何種表情,喜怒笑瞠,總是輕易勾動自己的心弦,小春覺得自己簡直到了藥石罔效、無藥可救的地步。

他的眼睛離不開雲傾,他的嘴角見了雲傾就會勾起,更知道就算這個人再怎麼對自己,自己受之皆甘之如飴。

小春愣愣地傻笑,才一劍捅過掌心而已算什麼,就算一劍捅過心窩,叫前胸後背貫了個通透,他也只想朝着這人笑,也只想對這人好。

一切的一切,都心甘情願來着的。

此時此刻的他就只不想,見到這人傷心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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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魔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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