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上

楔子 上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午後的昭陽殿內,淺紫色帷幔被和暖春風輕輕拂過,銷金獸吐出裊裊蘇合香,籠在光線晦暗的昭陽殿內,更催人入眠。

我手肘半倚在棠棣色暗紋引枕上,手中的紫竹骨扇有氣無力地撲扇,難掩面上倦容。坐於下處的夕和夫人卻絲毫未察覺我的疲倦,神采奕奕地與我談及洛寧公主出嫁的籌備情形。皇后的職責,大抵就是每日如此消磨時光。

夕和夫人不過三十五六光景的女子,言語卻瑣碎如七旬老婦,一一仔細敘述洛寧公主的妝奩。而那日負責公主妝奩的胡尚宮來我這兒,也僅僅是把灑金禮單與我過目罷了,夕和夫人卻彷彿恨不得將金銀玉器詳細與我念叨一回。

然而轉念一想,畢竟她膝下唯有一對雙生女兒,長女出嫁,她憂心也是情理之中,對她的厭嫌也消去大半。

好容易熬過半個時辰,夕和夫人卻仍言無止盡,我倦意難擋,只好委婉言道:「夕和夫人初次嫁女,想必勞累不堪,該回希樂堂多休息才是。」

「皇後娘娘如此一說,確實是有些累了,但心底總是高興的,」話雖如此,夕和夫人臉頰上依舊是明快的笑容,「臣妾今日方才體會到,當年鄖國公主出嫁時娘娘的幸苦,何況還是遠嫁高麗那般山高水遠的地方……為人母者大抵一輩子都不能放心吧。」

夕和夫人無意之語卻引得我將渙散的心思驟然收斂,打斷她的話,支起身子一臉困惑地反詰:「鄖國公主?我有這樣一個女兒嗎?還遠嫁高麗?」

我記得我的女兒們,九歲的餘姚公主還牽住我的衣角讓我彈琵琶與她聽,淳安公主尚在襁褓中,何時又添上鄖國公主,算年紀,也大有差錯,莫非又有事瞞我?

夕和夫人話音漸漸斂住,下意識地用袖子掩住嘴巴,眼中露出驚恐之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低頭喃喃道:「臣妾一時疏忽,娘娘,娘娘都已經不記得了……」

是啊,我都不記得了,不消說鄖國公主又是我失去的某段記憶。

我的記憶彷彿被人用剪子截去一段,我甚至都不知我如何從越州上林書院入得這九重宮闕,莫名身居至高之地。彷彿一覺醒來,便有人與我說,我是天朝皇后,莫名地膝下便有了兒女,怯怯地喚我母后,我卻默然。而那一刻身側立着我的夫君,天下敬仰、顧盼生輝的天子,連我都被他那氣勢驚得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他握住我的手,微熱的溫度,我卻感到恐懼,但不敢抽回自己冰涼的手。

「她到底是誰,」我膝行至夕和夫人身側,牽住她的棠棣色的寬袖,求道,「夫人一定知道,快告訴我吧!」失去記憶的痛苦沒日沒夜的折磨我,我雖雙眼明澈,卻恍如盲人摸索著艱難地生活在宮廷之中。

我需要知道我到底失去了怎樣的一段記憶,那些都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然而只要一向宮女內侍們詢問過去往事,她們全都躲閃迴避。終於一次有個小宮女願意偷偷說與我聽,然而只等我模糊地聽到柳皇后、明貞夫人、定妃幾個字眼,她便被人喚走。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宮女,詢問替我梳頭熏兒,她只輕描淡寫的說手腳不幹凈,被趕去掖庭浣衣局了。然我並非垂髫小兒,怎會信這荒謬的搪塞之詞,可熏兒的眼神制止了繼續問下去的衝動。

夕和夫人驚慌地扯出被我牽住的袖子,道:「啊,娘娘定是聽錯了,臣妾沒說過,臣妾什麼都沒……」她話音收住,側望着一旁的希樂堂掌事女官哲瀾求救。

眼看遮掩不住,還是跟隨夕和夫人的尚宮哲瀾躬身道:「鄖國公主乃是皇長女,恭貴嬪劉氏所出,后遠嫁高麗,因曾寄養於皇後娘娘膝下,故而夫人才有此言。」

夕和夫人慌亂的點頭附和著哲瀾,我追問道:「既是如此,夫人方才有什麼不敢說的?」此刻我卻是狐疑地凝視哲瀾,夕和夫人不過人云亦云,並不會拿捏主意。

哲瀾是宮中老資歷的宮人,進退有度,沉着與我對視,道:「當初鄖國公主遠嫁,娘娘對公主視如己出,便千般不願,哀求陛下收回成命,絕食數日,陛下卻都不應允,此事便是娘娘心頭的刺,夫人才要避開。」

我潛意識並不信,但哲瀾的話無懈可擊,由不得我不信。夕和夫人一時失言,倉皇彌補后,她恐是怕自己惹來更多禍端,沒了閑話的興緻,匆忙告退,甚至將素麵團扇遺落在團萱草紋錦墊之上。

欲讓宮女送去團扇,喚了幾聲,並無侍女應答,想必都躲去偷懶了。我枯坐無聊,索性便親自追了過去,卻在牆隅聽得夕和夫人主僕二人對話。

「今日之事,幸虧你應對及時,不然要是再說漏嘴了,被陛下曉得,指不定要落得禁足的下場。」

哲瀾清冷道:「夫人既然清楚這些道理,就應慎言。」

「可憐與之交好的謝昭媛、如妃,陛下生怕她見到這二人,就會被刺激得到些許記憶,陛下顯是不想她恢復記憶,那就要被連累著關上一輩子嗎?」和妃顯然也沒把慎言二字謹記於心,兀自抱怨道:「但陛下能瞞得了一輩子?萬一記起來了,可要怎麼收場呢!」

和妃語很快,我聽那兩個新名字,腦中驟然閃過兩個女子的幻影,卻只是一瞬。

「娘娘若想安穩等到洛川公主出嫁,請一定牢記慎言。」哲瀾語氣加重,和妃聽到次女的名字,才略略上心,不敢多說了。

我捏緊手中的團扇,指甲嵌入手心。痛得快要掐出血來。

陛下究竟要做什麼?我過去的記憶便是那樣不堪嗎?

深夜獨寢於昭陽殿,春日夜晚理應有些涼薄,但我卻燥熱得醒轉過來,睜眼卻覺自己被男子摟在懷中。

「啊!」我不免驚叫起來,那人亦是被我驚醒,四目相對,我才意識到那是陛下。

「陛下深夜駕臨,怎麼未曾通報?臣妾有失遠迎。」我低頭幽幽道。

他並不在意我的掙扎,淡淡道:「奏摺批得晚了些,見你睡得熟,也就叫醒你。」

顯然這並非我要的答案,我想知曉他來昭陽殿的目的。

喪失記憶后,雖聽別人告知,我已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我也混沌地受了這稱呼,但心底卻還當自己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與夫君親密的接觸,只讓我窘迫不已。

我試着悄悄地扭轉身軀,欲要逃脫他的懷抱,殊不知他將我摟得那樣緊,我毫無轉圜餘地。糾纏間,懸樑間龍鳳呈祥的紋案深深映入眼中,那是宮內唯有永壽殿、昭陽殿、天祿閣可用的鳳凰紋飾,彰顯皇后正妻地位。

我怎能忘了,我是他的皇后,與他同寢亦是常理,這事實在令我害怕,簡直夜不能寐。好在陛下並不逼我,先前一月,他並不宿於昭陽殿,也不召幸嬪御,只每日獨寢貞觀殿。

我與他僵持一月有餘,心底到底對他存着些許感激,但此刻被他攏在懷中,才幡然醒悟,我畢竟是他的皇后,他是我的夫君,我逃不了一生,終是要面對,即使我對面前的男子,並無絲毫愛意,卻要為他生兒育女。

如此思慮,反倒放棄了之前的掙扎。此刻若是他解開我的衣帶,我並不會反抗。然而等了許久,他並無動作,只緊緊地擁着我,默不作聲。

我微微抬頭,朦朧月色照亮他半邊面頰,如曇花半開,帶着不知何時凋謝的憂傷。他許是覺察到我的猶疑,或是我適才的掙扎傷到了他,陛下頷正對我的雙眸,黯然道:「你睡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只想看着你入睡罷了。」

他這般直白,瞳孔映照着昭陽殿八方樹形燭台晦暗的燭光,全然沒了傲視天下的君王氣度,卻像個受傷的孩子。

傷他的人一定是我吧!

此刻,我竟有些愧疚,我的失憶,對他當是莫大的打擊。我主觀地臆斷,或許陛下與我曾是兩情相悅的戀人,而如今我對他卻形如陌路,他才那樣憂傷。

可他為何千方百計阻止我恢復記憶?

我百思不得其解,腦中煩擾如三千情絲糾結。困頓不已時,陛下熏衣所用的龍涎香幽幽飄來,寧心安神,我終於含糊地入眠。

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只感覺有人淺淺地親吻着我的絲,低沉道:「還是不記得吧,記得的話,該會更加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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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梨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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