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終章

道士還要分辨之際,感覺呼吸一松,學謙倏地往後倒,靠在了早有準備的時英身上。

時英將他放倒在地上,道:「這就是我那被惡靈迷惑的舅舅,道長莫怪。」

道士連連點頭,忍不住幾次去看學謙昏睡中的美麗容顏。

「可惜,真是可惜了!」

時英命人找繩索來困住學謙,雖是別院中的僕人,但也知道學謙才是掌家,一時無人敢於上前。

時英嘖了一聲,自己把學謙捆在牆角的樹樁上。

時傑站在一邊,說着風涼話:「表哥就不怕舅舅醒來后活剝了你?」

時英沉默了一會兒,道:「事已至此已沒有退路,只要他知道這男人真是妖魔鬼怪,也沒辦法指責我們不對。」

時傑勾了勾嘴角。「表哥說得不錯。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看咱們還是下劑猛葯,讓舅舅再也沒心力責怪我們為好。」

時英正不解要問,時傑講一桶井水潑在學謙身上,學謙打個冷戰,醒了過來,他抬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兩個外甥。

「殺人償命,學宮的先生沒有教過你們么?」

時傑聽他質問,笑得很開心。「既然殺人償命,舅舅請儘管去官府舉發。人家問起他籍貫何處,官憑路引由何地官署所發,您要怎麼作答?醒醒吧,這世上根本沒有息燹這一個人,他消失與存在,都不過是我們憑空想像而已。舅舅去官府告我們殺了一個根本沒有的人,官府大概還會說舅舅您得了失心瘋吧。」時傑反手扔掉水桶,木質的桶身咚咚咚一路滾到園子的小徑上。

學謙深深打量他。「你恨我害死你爹?」

時傑仰天「哈」了一聲,道:「那種沒用的爹死了也罷,就算你要殺你大姐,我也無所謂。可是,」他湊到學謙耳邊,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道:「可是你不該在眾人面前揭穿我的身世,拜你之賜,我再也回不了你的姐夫家當少爺,這輩子只能頂着私生子的名聲羞恥地活下去。」他說着,左手抽搐成詭異的形狀,陰狠的笑臉也隨之扭曲,「所以我要你親眼看他被活活燒成灰燼,我要你也——生不如死!」

學謙難以理解地道:「旁人的眼光如此重要?」

時傑輕佻地挑起他的下巴,陰惻惻地道:「是,對你來說確實不重要。你到哪裏都被看重,很得意吧?我沒有你厲害,我只會做做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名正言順當少爺的時候,我討好別人,別人就會念着我的好,到了現在這種處境,討好別人,他們還嫌我賤!你這種輕而易舉得到一切的人,怎麼能夠明白我的悲慘?」

學謙悚然看着外甥眼神狂亂,嫉妒□裸擺在臉上,低喃道:「你瘋了。」

「隨你怎麼說。再過不久,大家就會知道瘋的是誰。」時傑放開他,往煉丹爐的方向走,邊走邊揚聲道:「請舅舅您待在這裏,好好看道長如何降妖除魔!」

時英站在學謙身邊不遠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隨表弟一起過去。

時傑命令僕人:「你們把那惡鬼帶到火爐邊!」

僕人猶自猶豫,時傑又道:「掌家被妖魔魘住了,誰幫他除魔,就是大功一件,老太爺的賞賜,你們不想要嗎?」

僕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多時便有三四名越眾而出,將息燹架到火爐邊。

學謙瘋狂掙扎著身體厲聲阻止,說盡了威脅利誘的話,沒有人回應。到後來甚至放軟語調,不斷求時英放他過去。

「撇開掌家之爭不提,這也是為了舅舅你好。」時英說完,不忍看學謙崩潰表情,避到了遠處。

別院的僕人哪裏見過掌家如此激動失態,對於他被妖魔魘住的說法更加深信不疑。

息燹沒有絲毫抵抗地任他們架著走,行進中他一直目視學謙所在的地方,目光溫柔平和。

到了火爐邊,他望那火光中瞧了一眼,又轉向學謙:「這樣解脫,或許也還不錯。能遇見你很好,不要難過。」

學謙停止掙扎,赤紅的雙目怒瞪他,帶着哭腔道:「你怎麼總是這麼倒霉!」

息燹無奈地笑起來。「是我太沒用吧,下回記得找個聰明的。」

學謙倚著牆壁整個人癱下去,長長吐出一口氣,搖頭。「沒有下回。」

「我多半就這樣魂飛魄散,你就算跑到地府也找不到人,別做傻事。」息燹牢牢盯住學謙,要他一句承諾。學謙怔怔回視他,一言不發。

息燹見此,閉上了眼睛,彷彿外界一切都與自己再無干係。

道士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冗長的咒語之後,誇張地高叫一聲「急急如律令」,隨即伸手一推,息燹便無聲無息地進入了煉丹爐中。

那丹爐周長不過兩人合抱,高不足五尺,吞進高大的息燹,竟然絲毫不見勉強。

煉丹爐的蓋子瞬間重新合上,痛苦的呼號不斷在夜空中響起。

道士高興得手舞足蹈:「你們瞧,我這丹爐有靈性,若他是常人,它根本無法容納,此人能被吸進去,足見必是妖邪之流!」

良久良久,慘叫聲越來越低,終於消失在熊熊烈火中。但那凄厲的聲音似乎仍綿延不絕於耳,僕人們一個個捂住耳朵,時英抱着頭蹲在地上,只有時傑眼神發亮,與那道士一同興奮地注視着丹爐。

學謙眼神麻木,卻自始至終沒有迴避聽和看這一切。

顧老爺子到茅屋接回兒子時,學謙已經在牆根坐了一日一夜。他望着天空,臉上很平靜。

看見父親來,他甚至還輕聲細語地道:「爹,今晚月色很好。」

顧老爺子沒有心情看頭頂那一輪金黃圓月,拉着他的衣袖道:「先回去,月亮家裏再看,好不好?」

學謙良久無語,突然又問:「爹,這些事情都是出自您的授意?」

顧老爺子愣了愣,道:「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這樣的手段,但大致曉得……」想到僕人回來后複述的景象,他再說不下去,緊緊摟住他的肩膀,痛心地道:「學謙,爹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走上歪路!」

學謙並未掙扎,只是在父親的肩膀上,冷冷地露出絕美笑容。

「放心,我還捨不得現在就走。」

不幾日,時英時傑被被逐出顧氏,學謙通令安瀾境內與顧氏有生意往來的所有商家,不得接納這二人。時英平靜地接受了此事,第二日便靜靜離開大雲,從此不知所蹤。

當學謙神清氣爽出現在議事廳,輕描淡寫宣佈完這個決定的時候,時傑就已經陷於狂亂,他高聲嚷着「為什麼你沒事」,又衝上去掐學謙脖子。學謙好整以暇紋絲不動,自有旁人幫忙將他拉開。時傑掙開鉗制,又哭又笑地跑出門。十天後,有人在江邊發現了他浮起的屍身。仵作驗屍認為是自盡,但在鄉野的流言蜚語中,還是有人一口咬定乃學謙授意所為。

當日做法的那道士,不久就查出與宮中的厭勝之術有所牽連,皇帝震怒,將他與其餘十幾名方士一同處以極刑。

經過此事,唯一沒有惹火燒身的時賢也無意留在大雲,他帶着心愛之人回到錦州,此後夫婦倆平淡度日,倒也其樂融融。

半年來,學謙每天都克盡著掌家職責,顧氏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以往精明卻溫和的學謙少爺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行事乖張、無所不用其極的冷麵掌家,所到之處猶如寒風過境。只有帶着息燹留下的匕首,獨自在山野之中徐行漫步時,他臉上才會露出一絲笑容。

學謙早出晚歸,一回到家就躲進房裏,除了公事商討以外,他從不與父親說話。

顧老爺子懷抱着強烈的痛苦與愧疚,在暗中觀察著兒子的行徑。終於有一天,他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進學謙房中。

學謙正在奮筆疾書,草擬向官府要求擴大牙行許可權的文書。

顧老爺子站在門口,感覺陰鬱之氣從兒子身上,沒有任何掩飾地擴散開來。學謙房裏的蠟燭總是一直亮到四更天才熄滅,而五更剛過,他就完成梳洗出門做事,談商時精神奕奕得看不出一絲倦意。難怪下人說他吃得很多,但看起來就是瘦得厲害。

「可以了么,學謙?」

學謙沒有抬頭,漫不經心地道:「什麼?」

他越是若無其事,顧老爺子越是痛心:「所有事情都是爹的錯,你要發火要報復,儘管沖着爹來,你不要把自己也搭進去。」也許學謙平日太過冷靜,以至令他從沒想過這孩子失去摯愛后,會這樣折磨自己。

學謙依舊沒有看他,語氣冷漠而又疏離:「您是我的父親,我怎能動到您頭上。想要報復,也只能拿您的兒子開刀。」

顧老爺聞言臉色大變,加派人手日夜照看學謙。

然而學謙決定的事情,已經沒有誰能夠更改。唯一能夠更改的那個人,不在了。

某日清晨,好好睡在床上的顧家少爺氣絕。老爺子請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物醫治,總算是留下半條性命。可是自那以後,學謙再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似乎魂魄已不知去向,徒留一具空殼在人間誇示那驚人美貌,人們說,那是「離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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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木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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