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夏洛特不是個普通的女生。

劉得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有一種不尋常的直覺,雖然他不過是一名渺小的私人司機,談不上深具少林寺方丈般洞悉人心的智慧,但拜他不安分又憊懶的性格所賜,他更換工作的頻率等同他更換牙刷的頻率,十幾年下來閱人無數,單憑某些小枝小節就可以嗅出一般人輕易忽略的端倪。

依據劉得化混過最久的徵信社學來的識人經驗,和閱讀過數不清的犯罪小說所集結的心得,他敢說這名乍看長相普通,身材普通,學經歷也普通,唯獨名字念起來有一點古怪的女生,背地裏肯定有點文章。

仔細瞧,她一頭清湯掛麵及肩直發,沒什麽造型可言;但髮絲烏亮生澤,梳理得服貼整齊,以一支銀色髮夾一絲不苟別在右耳上方,顯現出良好的生活教養。她脂粉不施,一張缺乏陽光滋潤、過於蒼白的巴掌大面孔有三分之一被平凡的黑框眼鏡遮蔽,即使摘下那副書獃子眼鏡,那雙眉目應該不會多出色;但咧嘴一笑,亮點乍現--她擁有一口雪白潔凈的貝齒,是立刻可以上鏡的那種廣告美齒,若非天生麗質,就得花上一番工夫保養才有這般吸睛效果。有這番工夫還得有相對的生活餘裕,依此推論她出生必然不俗;至於穿着,則是簡單的學院派風,米色的襯衫配上卡其色及膝窄裙,外搭一件棕色短擺罩衫,這種低調打扮晃過他面前一百遍也不會讓他產生抬頭的慾望;但定眼一看,那衣料的細緻質感、妥帖不馬虎的縫線、到位的線條剪裁,悄悄向劉得化散發出一項訊息--「我不是地攤貨,我不是地攤貨……」。他服務過的尊貴老闆不在少數,耳濡目染之下這方面的判斷他最少有八成的把握。

劉得化慎重地眯起一雙鼠目,從頭到腳把夏洛特掃瞄了好幾遍,同時笑納對方為他帶來的一杯星巴克的香醇拿鐵,美中不足的是咖啡已經涼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間的虎口摩挲著尖下巴,一副思索狀,很有技巧地流露出難搞的表情,對方依然直挺挺站在他前方,一臉溫良的笑意,沒有退卻的意思。

「我說夏小姐,我雖然不過是個司機,可不是隨便出賣老闆的那種人喏。而且一杯咖啡……」實在太小瞧他了。不是他沾沾自喜,他劉得化嘴巴緊可是有口皆碑的。

「您千萬別誤會,咖啡只是順便,沒別的意思,我知道小劉哥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他仰頭喝了一大口。

「就是……」大概口拙,夏洛特微蹙眉,認真看着行人路磚面尋思,半晌擠不出半句妥貼的形容詞,只好繞回正題,「小劉哥,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想和紀先生當面談,您看我資料都帶來了--」想想口說無憑,索性打開隨身提包,從裏面翻尋出一疊文件,她雙手鄭重捧上,眼中滿滿的期待透過鏡片向他熱切地輻射。

劉得化低頭一瞄,白紙上印滿密密麻麻有如天書般的英文字母和方程式,以及像邪教圖騰一樣的不明符號。他先是瞪大鼠目瀏覽了幾頁,接着努力以有限的知識理解第一段摘要;不久,決定徹底放棄,沒好氣地翻個大白眼,出口就是數落:「不是我要說你,我就算再投胎十次也看不懂這玩意,你這是在玩我--」

「不是、不是……」夏洛特急了,開始語無倫次,「這是一項很重要的計劃,很重要。我保證紀先生會有興趣,我想親自和他談,他一定有興趣的,我只需要一間實驗室--」

劉得化一手叉腰打斷她,「哎呀你這個女生,說穿了就是要找贊助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隊等着他點頭支持那些大餅……畫大餅你懂吧?那些博士啦,教授啦,說起那些研發計劃都可以說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像只要紀先生尊頭一點,忠孝東路都可以鑽出石油來。你要曉得喔,管理這麽一家公司可不是那麽容易,一分錢都得計較。再說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還有股東啦,研發顧問啦,市場調查啦。對了,還有他上頭那個老子,不簡單哪。瞧你年紀輕輕就想走捷徑,不大好喔!前幾次你來我不就給你忠告了,想找工作直接到我們的研發中心去應徵哪。你真要有本事不會埋沒你的;那裏有一大堆博士、碩士可以給你很高明的建議啊。拜託,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那不累死了他……」

一席話說得口沬橫飛,夏洛特不斷拉開距離,伸手揩去鏡片上被噴濺的唾沬,被數落了也不見尷尬,只若有所思喃語:「那太慢了,太慢了……」

「慢?」劉得化愕然,轉了轉小眼珠。

看不出這質樸的女孩倒想一步登天;不過慢是有可能的。據她上次透露的履歷來看,她不過有張大學文憑,雖然出自國內一流學府,但具備類似條件的社會新鮮人如過江之鯽,她想在眾多佼佼者中脫穎而出確實不易。可這就是人生啊,哪能事事盡如人意。

坦白說,打擊一個女孩的希望實非劉得化所願,但不用力點化她更加不妥。夏洛特看似弱不禁風,意志卻比鋼鐵還堅強;她上公司求見紀先生數度吃了閉門羹後,也不知哪個傢伙為她貢獻的餿主意,她從神秘的管道得知了紀先生的各種行程,從上個月開始在劉得化等候差遣的各種空檔現身--公司大樓前,私人會所外,宴客餐廳內,比狗仔隊還不辭辛勞,苦心孤詣請求他安排見上一面,或是為她巧妙地製造碰面機會;他一一嚴加拒絕,主要是他絕不想這麽快就得找下一個老闆。

他年紀不小了,這份工作錢多事少離家近,雖然無聊了點,但打發無聊只要一台平板電腦就行了;至於成就感,他的基因里一向缺乏這項東西。

「小劉哥,其實半個月前我去研發中心應徵研究員了,但是他們只讓我做助理的工作,那份工作實在是太……太沒挑戰性了。這樣下去要能主持研究計劃不知得要多少年……」夏洛特解釋。

「沒辦法呀!」他聳肩,伸出一隻食指堅決地在她鼻尖前方左右擺動,「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沒辦法。就像我去整形一百次也不會像劉德華一樣啊!了了嗎?」

夏洛特瞥了他一眼後沉默了幾秒,「小劉哥長得很有特色,何必像劉德華?況且您和他本質上並沒什麽不同。」

「……」他頓住。

「你們都是氧和碳分子構成的有機體啊。」

他再度翻個老大白眼,「多謝你一片佛心,我小劉會記在心裏。」

夏洛特安靜地微笑,她擎首望向秋日明凈的午後長空,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小劉哥我真羨慕你,這個時節閑來無事能吹吹風,曬個太陽,睡個小覺,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

「是嗎?」說得他簡直像他家隔壁那隻老花貓一樣沒出息,那隻貓天天在屋頂上發懶。

「喂,你這名字誰取的?有什麽特別意思沒?」他終於忍不住問了。

他腦袋裏唯一有印象名叫夏洛特的恐怖女性只出現在動漫「海賊王」里;但依她年紀推斷,夏洛特的父母應該無緣親睹這部漫畫,況且他認為就算是瘋狂漫迷,對女兒的期望也不致於異於常人。

夏洛特愣了一會,眨着眼沉吟一會道:「是我爸爸取的。」

洛特這名字起源於她尚在胎兒時期的一樁小事故。

她母親懷胎七月時在公園散步狠狠跌了一跤,險些保不住孩子,在醫院安胎了一個月,得知腹中胎兒是一名女兒後,先入為主取的幾個男孩名只好忍痛作廢。

她母親自幻想破滅後,再也提不起勁和未出世的女兒培養感情,這番無奈在夏洛特出世那一刻起轉為無盡的不耐煩。臨盆那一天,她父親闖了幾個紅燈趕到醫院,取名字這件原本充滿美好期許的喜事,就在護士塞給他一個紅通通皺巴巴、宛如小猴子的早產嬰兒後,他的想像力完全停擺,一雙眼珠對着天花板游移了五分鐘,終於拍板定案--「這孩子差點沒了,LOST,L-O-S-T,就叫洛特好了。」

普通的夏洛特有個不普通的名字,在整個青春少艾時期,那些少男少女的同窗們,回首縱使不再記得她的容顏、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卻很難忘卻這個名字;同學會時總有人不經意追憶起她,像追憶起輕輕拂過手臂的一縷暖風般,沒有顏色,只有溫度。

「所以名字只是個軀殼,再華麗不盡然有實質上的意義,如果小劉哥哪一天名列富比士富豪排行榜上,每個人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覺得響叮噹喔。」她笑着下了結語,聽在劉得化耳里卻像人生警語。這女孩說話怎麽老有弦外之音似的。

話說回來,夏洛特的父親神經也太大條了,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啊。

「好啦,好啦,算我沒問。」他揮揮手,瞄了眼手錶,狠下心腸下逐客令,「老闆巡廠差不多要結束了,你快走吧。」

這間化工廠位在中部工業區,地處偏遠郊區,夏洛特竟眼巴巴從台北跑來,不得不佩服她那股牛勁。

夏洛特認分地點頭,將手上那份資料謹慎地納入一隻透明文件匣內,躊躇了片刻,不安地啟口:「小劉哥,這樣吧,既然不方便讓我見上紀先生,能不能幫我把這份資料交給他,麻煩他過目一下;只要過目一下就好,隨便小劉哥用什麽藉口介紹都行--」

「萬一他不看呢?」他有氣無力拖長尾音。夏洛特可真不是普通的難纏,可她全身上下分明沒有半點地方像野心分子啊。

「那就……扔了吧!」夏洛特咬牙迸出決定,卻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雙手高捧文件匣,虔誠的模樣有如對着大神奉上貢品,「拜託您了。」

「扔了?」說得挺乾脆,那她追着紀先生忙什麽勁?「這可是你說的喔。」他萬分不情願地收下,再次確認一遍:「你說的哦?」

「我說的。」她用力頷首,笑出一口皓齒,「謝謝您,小劉哥。以後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這話聽多了不痛不癢,他歪了歪嘴,不置可否,見她終於肯移駕了,連忙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將空紙杯遞還她。「喂,麻煩幫我扔了。老闆不喜歡車子裏有垃圾。」

她笑着接過,調整了一下背包肩帶,拍拍臀部沾上的細沙,朝他恭敬地欠身,轉身朝園區出口邁步離開。

「小劉,在和誰說話?」肩膀被粗率地拍了一下。

劉得化回過頭,驚跳了一下。一臉于思的紀遠志不聲不響出現,他立刻打開後車門,紀遠志舉手示意且慢,一面把上半身鬆懈地歪靠在車門上,一面扯松領帶,取出香煙含進唇間。劉得化見狀,機伶地遞上打火機,陪笑道:「還順利吧?」

「嗯。」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紀遠志抱着雙臂遠望天色,濃眉糾結,他狠狠吸了兩口煙,一股無處宣洩的悶火在眼裏燃燒;他斜睨左側的劉得化,心不在焉問:「手裏拿的是什麽?給我的麽?」

「啊?沒什麽、沒什麽。」劉得化識時務地將文件匣扔進車後座。

為幾面之緣的外人肝腦塗地可不是他的作風。紀遠志這個人待員工不壞,從不擺譜,也不端架子,就是有點火性;這點火性沒事最好別點燃它,一旦大火燎原,任誰都吃不消。

紀遠志又回到心事上,對右側提着公事包喘著大氣的中年胖男沉聲問:「如果他們堅持只要做這些低階的產品就好,兩年前隨便找哪個人坐總座的位子都行,現在提上去的案子全都打回票,是想修理誰?」

紀遠志人高步幅大,剛才也不管胖男人胖腿短,逕自領頭快走;兩小時的巡廠之旅,胖男卯足了勁才跟隨得上,好不容易得以停歇,終於受不了賣力奔走產生的涔涔汗液,從西裝口袋掏出手帕使勁擦抹胖敦敦的頭顱,邊擦邊回應:「哎,也不能說低階,業界還是有它的需求啊。而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利字當頭嘛!再說上一季的營收數字真的很不好看,大環境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連賠兩年了的確很難交代;依我看,我們還是先縮編研發部預算,裁個一組人馬給董事會交代,新產品晚一陣子面世,站穩了腳步再說--」

聽聞至此,紀遠志登時色變,右手強勢一揮,「他們不懂你總該懂,這些替代產品成本是高了點,可優點良多,又環保,絕對會是未來的趨勢。」

「環保就是花錢,良率也是問題--」

「所以今年才要提昇製程設備,全面性的汰換啊。」

「就是這點讓董座不爽啊。這樣吧,我建議你今年忍着點,設備的事就暫且擱著,先解決人員問題,把那些看不出生產力的--」

「連你也和他們同聲同氣?」紀遠志虎瞪了胖男一眼,煙蒂就地一扔重重踩熄,挑起長眉哼道:「好,要裁是吧?我裁!我裁業務部和行銷部門那幫廢物!那幫人推廣不利還敢說三道四!」他反手便拉開駕駛座車門,彎身矯捷地坐了進去。

「老闆坐錯位置了……」劉得化慌張地敲擊半開的窗玻璃,紀遠志指指副駕駛座宣佈:「我來開,你坐旁邊。」

胖男拚命向劉得化遞眼色,做抹脖子手勢。劉得化扳住窗緣不放,「老闆,這樣不大好吧--」

「羅嗦什麽!兩個還不快上車?!」紀遠志按下引擎鍵,搭在油門上的右腳躍躍欲試。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戰戰兢兢爬進車廂,迅速扣好安全帶,直視前方,不敢吭氣,深怕多吱一聲就會加倍激怒掌握著方向盤的男人。

不過這項操心恐怕是白費了心神,紀遠志油門奮力一催,輪胎在石礫地上發出尖銳的刮擦聲,這輛白色寶馬房車宛如被鞭笞的坐騎立刻朝前直衝,漫天揚起幾股沙塵。

紀遠志完全沒有煞車的打算,他怒意勃勃,如入無人之境,所經之處人車皆倉皇閃避或自動停靠路肩。劉得化目瞪口呆,他不敢回頭張望,胖男的血壓八成已經破表,身旁的男人還在加緊催油門,像要一飛衝天。

劉得化眼皮眨都不敢眨,繃緊神經之際,他看見了夏洛特,正信步走在園區外的柏油路上,相距不過五十公尺,纖苗的身影清楚可辨。他視角餘光掃到了前方信號燈標誌正在進行變換,紅燈霎時亮了,原本直線行走的夏洛特可能是看見了對向的公車站牌,冷不防改變行走路線,理所當然地穿越速限五十公里的雙向道路。

不過是兩秒間的事,紀遠志在瞥見夏洛特的那一刻飆出一句--「FXXK--」,他敏捷地轉動方向盤,同時急踩煞車,在千鈞一髮之際拐繞過夏洛特,毫無選擇地直衝公車等候亭後方的排水溝,車頭硬生生嵌進一米寬的淺溝,發出怪異的機械性長鳴。

夏洛特被眼前橫生的景象嚇得合不攏嘴,全然無法理解那輛肇事車是從何方冒出來的,附近的人車警覺到不對勁,紛紛朝此靠攏查看。

她打着哆嗦,驚魂甫定後,摘下耳機,僵硬地移動步伐,在距離車身不到一公尺時,窗玻璃全然震裂為蛛網狀的後車座有不明物體在蠢蠢欲動;不久,一顆爬滿鮮血的胖腦袋緩緩伸出車窗,對着她顫危危發出哀懇:「小姐拜託你打一一九……」

夏洛特視線直抵在電腦螢幕上,頭戴耳機,眼瞳僵凝,指尖停留在鍵盤上,側身觀看,她動也不動的身軀活像一尊雕像,直到有人推開她的房門,大幅拉開窗帘,讓陽光流泄一室,然後趨近她身邊,取走她的耳機,她才像被瞬間通了電,渙散的瞳眸召回了靈魂。

她搓搓面頰,上身往椅背松靠,吁了口長氣,中氣不足地發聲:「是你啊,二姊。怎麽不按鈴?」

「我按了,按到鄰居都在盯着我瞧,你是不是又熬夜了?」被喚做二姊的秀麗女子怏怏責備。

女子身形比夏洛特豐滿些,面貌更深邃些,衣着舉止更外放些,每個地方多出來的一些加總起來使得女子益形搶眼。她名叫夏於聰,靈動的眼神看起來的確很聰慧;她利眼瞅著妹妹,無限懷疑。

「沒,我五點多醒來睡不着,想一點事情。」夏洛特關上螢幕,面向她的二姊,努力擠出笑容。

「一點事情?」夏於聰審視佈滿桌面凌亂的筆記本和紙張,每一張紙面皆不規則地畫滿了難解的符號和化學式,每一個化學式兩旁分歧出無數的箭頭,指向一層又一層的註解和疑問,其上再以紅色鉛字筆添上觸目驚心的巨形問號。她忍不住質疑:「一點事情就耗了四個多小時,真要有大事不是不用睡了?」

「二姊,你今天來做什麽?」夏洛特起身伸展四肢,掃不走滿臉委靡,她歪著頭詢問,好脾氣里藏着一絲不耐。

「來看你搬到這裏還習慣嗎?」說完想起了什麽,夏於聰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先清查一遍內容,再把手上一大袋掛吊牌尚未取下的衣物悉數掛上,幾套簇新的貼身內衣褲則依序放進抽屜,整理完畢接着叨念:「我說你再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別讓人擔心好不好?你別老聽大姊的,這事急不來的。所謂養精蓄銳懂吧?你把自己消耗得太厲害,小心後繼無力。走吧,我帶了燉湯來,多少喝一碗。」她拉起夏洛特的手,走出書房,來到緊連着客廳的一小塊用餐區域,把帶來的保溫鍋掀蓋,細心盛了一碗放在夏洛特面前。

夏洛特俯看碗裏各種說不出名堂的中藥配料和飄香的雞腿,她猶豫了一下,瞟了她二姊一眼,「別再給我亂補了,我上次流了鼻血忘了嗎?」

「沒忘。配方都調整過了,不會害你啦。瞧你的臉白得跟什麽似的,改天一起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陽。」

「……」夏洛特低下頭,嚐了一口湯汁,完全勾動不了食慾,她動了動雙唇,憂悒浮上眉頭,「二姊,我看得換一家公司了,綠光這一家……應該沒希望了。」

「咦!為什麽?」夏於聰細眉一挑,「還是見不到紀先生?」

「是……算是見到了,不過……情況不太理想。」她欲言又止,拙於言辭的她不知該怎麽形容那場見面的經過;事實上,她至今仍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能判斷自己等同被宣告三振出局。

「你沒和他說明整個研究計劃嗎?他和別的主事者不同,他有這方面的背景,應該會有興趣的啊。」

「我們……根本沒談到計劃。」夏洛特壓揉緊擰的眉心,期期艾艾地描繪了一遍那場天外飛來的車禍。

那一天,她在嚇得魂飛魄散的胖男央求下打了報案電話,並且出手幫助他脫困。緊接着前座兩扇被撞開的車門也有了動靜,先是駕駛座的男子擺脫安全氣囊後掙扎地鑽出車座,他在淺溝搖搖晃晃站穩後,甩了甩頭,似乎想甩去一頭暈眩,男子費力地蹬上路面,一手撫著紅瘀的前額,大為震撼地觀看受到擠壓凹陷的引擎蓋。不久,副駕駛座上的另名男子也繼之爬出了車廂,他的神智大概被撞飛至九霄雲外,在溝底匍匐前進了幾公尺才意識到該爬上路面,一露臉,夏洛特驚喊:「小劉哥!怎麽是你?!」

劉得化歪歪倒倒一番後終於站了起來,在圍觀人群中認出了她,本來就已不大端正的臉在和氣囊劇烈碰撞後更形扭曲,他顫着手指着她,「你……」

駕駛座的男子隨之看向夏洛特,兩人相望了片刻,促發他回想起什麽,他陡然虎目相向,不由分說,怒不可遏地走向她,嘴裏飆罵:「你這個蠢女人……」

夏洛特一頭霧水,楞在原地瞪着男人欺近;劉得化一見苗頭不對,連忙從後抱住男人,迭聲勸阻:「冷靜、冷靜,是我們超速在先,人家正正噹噹過馬路,不關她的事……」男子沒能掙脫劉得化的蠻抱,但一雙火眼似在朝她射出飛刀,所幸警車和救護車適時出現,暫時阻卻了一場紛爭。

「然後呢?」夏於聰聽得目瞪口呆。

「然後……」夏洛特的聲音虛弱了下來。

然後基於道義,以及她意識到的某種利害關聯,完成筆錄後她堅持陪着三個男人赴院做檢查療傷,為他們跑腿買茶水,甚至自掏腰包付了醫藥費。

「聽起來沒什麽不妥當啊。」

「本來是這樣沒錯。」她扼腕地縮緊拳頭。

見她犯後態度良好,並未逃之夭夭,一腔怒火的男子總算是順了氣,雖則還是冷眼以對,至少不再有冒犯之舉。事實上,夏洛特並不很介意男子的反應,畢竟在座車的安全措施保護下,男子和劉得化極為僥倖,只受了點微不足道的輕傷,一連串的檢查不過是求心安。她的關切有大半放在胖男身上,胖男頭部表皮被車內橫飛的尖利物件划傷,血流得頗為怵目驚心,膝蓋也遭到不明挫傷,造成輕度不良於行。她一路為胖男提公事包,在診間外等候,殷勤地為他遞茶水;如果他敢開口,她甚至願意讓他靠着她單薄的肩頭,頂着他笨重的身軀走路。

「這樣想沒什麽不對啊。」

「一點都不對--」夏洛特捧著頭滿臉懊喪。

胖男大為感激她花了一個小時作陪,從頭到尾都未有譴責之意,一直客氣相待。她見情況大好,機不可失,態度甚是謙卑道:「紀先生,謝謝您大人有大量,希望不會因為這件意外讓您對我有誤會--」

「夏小姐--」劉得化面色有異地打斷她,不停眨眼努嘴,顯然不贊同她此時提及不相干的事,她稍忖片刻--能有近身請命的機會不可多得,豈可輕易放棄?

她決定忽略劉得化的暗示,硬著頭皮懇切表明:「紀先生,希望您給我一個機會說明我的研究計劃--」

「夏小姐--」劉得化再度出聲阻止,面龐肌肉加倍歪扭。

胖男一臉糊塗,舉起肥掌摸摸紗布包紮後的頭頂,遲疑道:「研究計劃?這裏有兩個紀先生,你確定你找的是我?」

夏洛特遽然轉身,看向那名容顏冰冷、一度想掐死她的年輕男子,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所以你沒認出來?你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夏於聰聽到這裏,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

夏洛特越說聲音越蚊弱,「大姊根本沒告訴我紀先生的長相,按理紀先生怎麽可能這麽年輕呢?而且另一位紀先生坐後座,哪有老闆替下屬開車的道理?那個年輕的紀先生一直板着臉沒說話,他那樣子--」完全沒有身為上司該具備的穩健作風,不是衝動得像個火爆浪子,就是冷睨著夏洛特向胖男獻殷勤。

「所以那天你到底搞清楚該找哪一位紀先生了沒?」夏於聰追問。

她幽幽嘆了口氣,「根本還來不及……」

當天年輕的紀先生嘿嘿乾笑了兩聲,沒發表意見,當場掉頭便走,連葯也不領了;胖男和劉得化見狀,一語不發,緊隨在後,一行三人就這樣把她撂在醫院裏。

「可總經理就只有一個啊!」

「是這樣沒錯。可他們是家族事業起家的,聽說公司上下就有十幾個紀家人擔任幹部,我工作的研發中心離公司有半個台北市,一時哪弄得清楚誰是誰呢?」

夏於聰怔了半晌道:「不怪你,大姊是該說清楚的。但--總經理也只有一個啊。」

「是啊,隔天我再向同事打聽,同事說,現在的總經理叫紀遠志,是個年輕人沒錯,但再過一陣子也許就不是了,真傷腦筋。」

「怎麽說?」

「人事變動啊,聽說董事會很不滿意他。但不管怎麽說,我害他的車報廢了,他一定會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二姊,實在太麻煩了,換家公司吧。」夏洛特拄著右額思索,「外商公司也行,他們肯花錢研發,儀器更精良。」

「你知道這不是重點。大姊說,國內業界和藍海旗鼓相當的只剩綠光化工這一家了,他們剛好是死對頭,意願會更高,這樣才能讓藍道林那個傢伙--」

「二姊--」夏洛特抬眼直視夏於聰,了無生氣的懨懨目光立即轉為灼灼有力,她挺直背脊,神情不再敦厚,但就那麽瞬息幾秒,又恢復了柔軟朦朧,她輕聲說:「二姊,你知道這一陣子我都在做我不習慣的事?」

「我知道。」

「我不過是想要一間實驗室。」

「我知道。」

「等這件事結束了,你們答應我,不會再煩我?」

「小洛,我們可是姊妹。」夏於聰對她話里的生分動了氣。

「所以我才會答應大姊。」夏洛特端起湯碗,一鼓作氣把整碗湯吞下肚,擱下筷子,食材全然不碰,算是對煲湯之情有所交代。驀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換了話題,「二姊,以後我應該對那些助理研究員更好一些。」她的眼神極為誠摯,像是想通了某種道理後宣示每日一善。

「怎麽?你平常待人還不夠好?」夏於聰又跟不上她的思維了。

「我說的是『更好』。」她清晰地強調,「我終於明白被人看成弱智是什麽滋味了。」

「……弱智?」

「那天年輕的紀先生就是這樣看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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