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接近中午的時候,傅懷決終於離開。

孟冰照舊在茶園中照顧著茶葉,只是,對那幾株剛開的霧仙更用上了幾分心思。昨夜一場大雨大概就是催促霧仙開花的及時雨,都不曾想過,霧仙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長的這麽高了。

傅庭和當年為了這株霧仙幾乎喪命,母親將之視若珍寶也是情有可源,目睹他們的感情萌生守護之心的孟冰也一樣,更何況,這是母親勞心瀝血培育出來的。十多年的遺憾至死也沒有達成的心愿,即便只是為這小小的茶草,受再多的苦難也值得。

孟冰早已將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等著花開的瞬間,等著將它託付給什麽人,而今,也是該考慮考慮其他的了。

離開了傅家茶莊,他要去哪裏?回鄉?不可能,那裏早沒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留在福州?又想到舉目無親……

這一想,孟冰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處處無家的……

「喂!想什麽?」

一隻大手在他望着天空發獃的眼前晃動。

「啊……是二公子!」

「哎,以後不要叫我公子。」傅懷瓏說。

「不叫公子?叫什麽?」

「叫我懷瓏啊!你比我大,叫我瓏兒也行!」

這,這成和體統!

孟冰趕忙擺手。

「不好不好,你是公子我是奴役就叫公子……」

「你既知道我是你公子,我說的話你怎麽敢不從??」

「可是……」

「算了,就叫我懷瓏好不?」

「……」這兄弟兩個還真是有的比!孟冰心下嘀咕著。

「你在幹嗎?」

「翻整泥土,霧仙剛爆出花芽來,得細心照料一番。」

「哦……」

傅懷瓏捲起袖子。

「我幫你!」

「啊?不行不行,這是下人作的活……」

孟冰把他推開。「二公子真是有閑情一直往這裏跑啊,都不去照顧店子?」

「有我大哥呢,我去了反倒不好。」

「怎麽說?」孟冰問他。

「他是管一天少一天了,不如叫他多管管……對了,剛說了讓你叫我懷瓏啊。」傅懷瓏佯裝生氣的瞪了他一眼。

「是……懷、懷瓏……」

孟冰險些沒有咬到自己的舌頭,還真是難為啊。

「說起來,你在傅家作了幾年了?」

傅懷瓏眯起眼微笑的樣子和同樣有着血緣關係的傅懷決,沒有一絲相象可言,然而,那種與生俱來高傲的霸氣卻是藏也藏不住的相差無二。

「孟冰自幼同母親來到傅家,已經過了十四個年頭了。」

「十四年啊……」傅懷瓏思忖了一下。「十四年都在這個茶園中過的嗎?!」

「是。」

聽到他的回答,傅懷瓏睜圓了眼睛。

「天啊,你們竟然在這裏禁閉了十四年?!十四年啊!都不曾要什麽賞賜,庄下有那麽多生意房,你娘起碼可以做一店之長啊。怎麽會……還在這裏做一個小小的茶奴?!難道,我爹他……」

「不,不是,傅老爺他想過讓我娘掌管茶莊旗下幾家最大的鋪子,可是我娘拒絕了。」

「拒絕?為什麽?」

傅懷瓏疑惑的問道,這也是孟冰曾經問過母親的話。

「我娘說傅家收留我們母子已是恩同再造,本就不敢再奢望什麽,更何況傅老爺從不把我們當下人看讓我們母子與他平起平坐,他的這份恩情,不要說這一生就是到下一世恐怕也難以還報。」

除了母親和傅老爺那段,孟冰倒並非再說謊。

「你說的是你娘的想法吧……」傅懷瓏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自己呢,難道從沒有想過要攀高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行,從來只有向前看的人,怎會有人不求回報杵足不前呢?

話雖如此一說,可偏巧孟冰就是那種人。傅懷瓏只有一句說對了,孟冰也是向前看,只是他看的不是金錢權勢的前,而是海闊天空。

「我這會和你說的意思,事實上,是有意想安排你在傅家最大的兩家店鋪管事,當然,要等到我接管了傅家茶莊之後了。」

傅懷瓏事出突然的言辭,對孟冰來說不壓於當頭一棒。

「管事?!」他確定自己的耳朵並沒有出問題。

「是啊,等我大哥娶了宣凝表姐,就回江西了,這裏自然有我來管理,屆時怎麽少得了象你這樣的人來助我一臂之力啊。雖說這麽說有些稍嫌過早了,可是這個主意是我不久前就想好了的,現在告訴你,也好讓你有個準備,你覺得如何?」孟冰聞言,趕忙向傅懷瓏作揖到。

「孟冰何德何能,怎麽敢高攀管事之職,還是請二公子另覓他人的好……」

「怎麽?你怕我虧待你?」傅懷瓏蹙眉。

「不……孟冰不敢,可是……」

可是,傅家茶莊並非孟冰的久留之地啊,是早是遲,不管這茶莊的主人是誰,孟冰都是要走的。

「總之,孟冰不能勝任……實話不瞞公子,孟冰想,等霧仙落籽的時候就請辭。」

「什麽?」傅懷瓏的反應和孟冰剛才如出一轍。

「請辭?你要離開茶莊?為什麽?」

傅懷瓏顯然和自己一見如故,他這種平易近人的個性倒和死去的傅庭和有一萬分的相象。孟冰看着他焦急的神態表露無疑的臉孔,也明白他是想挽留自己的,想到有人將他如此看重,孟冰不由得將那抹許久不露的淺笑掛在了嘴邊。

「二公子不必焦慮,孟冰要走也是現在,茶園還需要照顧,另外……孟冰還有心事未了……」

母親臨終時留下東西的不只是霧仙一樣。孟冰知道,現如今已經沒有時間再隱瞞了。

……

「什麽?茶譜?」

「是,是茶譜。原本是我娘留下的,可是因為一件……意外,那本茶譜如今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在兩年之前又重寫了一遍,這一本和我娘的那一本雖說不上一模一樣,卻也是大同小異。」孟冰不原想起那樁意外的內容,盡量將事件的原委說的簡單明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將霧仙和那本茶譜交託於我,然後,就離開傅家茶莊?!是這樣嗎?」果然是有着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判斷事物的能力不相仲伯。

「是!」

「為什麽?」

「因為,二公子是傅家茶莊的繼承人!」

傅懷瓏的神情象是有些困惑不解,本來嘛,他從沒有想過孟冰的心裏打的是這麽個主意,料想這一個身份卑微的奴役竟然不求施恩的留在這封閉的茶園中,要麽是等待機會為了獲取更大的賞賜,要麽就是胸無大志或者當真是個純良之人,可沒想到,他最後所指望的卻是功成身退。

傅懷瓏有些混亂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孟冰的請求,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你剛才說要把你娘留下的東西都交給傅家的繼承人,那麽我大哥呢?為什麽你不交給我大哥,而要交給我?!論繼承權也是長幼有序的,若不是他要成婚,怎麽也論不到我來掌管茶莊……更奇怪的是,你為何現在才將這件事說出來,而且,是對我說?!」

「這是因為……」孟冰被他的一番言辭激的無以應對,只感到傅懷瓏此刻的眼神象是刺穿他一般犀利,而這雙眼,怎教他又想起另一個人來。

「孟冰不將這兩樣交給大公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請二公子不要追究了。」

孟冰不想說出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既然當事人現在不願意說出來,強人所難也並非傅懷瓏的風格,不妨暫且擱置一旁,將孟冰留下才是當前最主要的目的,傅懷瓏心下如是想。可是他的嘴卻一點也不聽話。

「莫非與大哥有關?!」

他將心中的猜忌脫口而出,見到孟冰頓時僵硬的背部。傅懷瓏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事實終究不謀而合。

「果然是因為我大哥……你不將霧仙和茶譜交給他,不是因為我是茶莊的繼承人,而是不能交給他,對不對?……不要瞞我,孟冰,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是老老實實說清楚,我可不想接手的不清不楚。」

他能說嗎?三年前那個守靈的夜晚,那場人神共憤的暴行,屈辱和噩夢的開始……他怎麼可能一一向旁人訴說,怎麼可能再度毫不介意的回憶起來?

「是因為大公子……他將那本茶譜,燒了……」

「燒了?!」孟冰自動略過部分片段,打算還是將實情告訴傅懷瓏。

「怎麼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的緣故……我想,大公子和老夫人一樣是基於對我娘的仇恨,所以才會千方百計的要將我離開茶莊的生路截斷,他是想讓我償還我娘虧欠傅家的……」孟冰說到這裏,喉頭一陣哽咽,他深吸一口氣,才能把話說完。

「孟冰是傅家的茶奴,我娘也是,身為下人卻害得傅老爺枉死,大公子這麼對我並沒有作錯……所以,我三年來一直規規矩矩在茶園中服役,用我的生命保全傅老爺留下的霧仙,給傅家一個交代,也算是贖罪……」

「罪……那根本不是你的罪!」傅懷瓏聽了他的述說,突然忿忿不平起來。

「我爹也許是因為你娘才死,怎麼可以說成是被你害死的,你將所有的罪責一肩扛下,是不是對自己太不公平了,孟冰!」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我不敢相信天下有你這麼傻的人,甘願在這裏受苦,而我大哥,竟然也會作出這種過分事情來,枉我一直如此的崇敬他……」握著肩頭的手臂緊了緊,傅懷瓏腦海里突然掠過一個念頭。

我相信他,絲毫沒有一點懷疑……為什麼?我們認識不過區區幾日,我卻義無返顧的相信他,一個茶園的奴役。我賭的是什麼?這雙清澈的眼眸,這纖弱卻剛毅的身體,說出每一句話都讓我從心地撼動,每一個表情都讓我移不開視線……

老天,我竟然……我竟然!!

傅懷瓏的喉頭也象是被什麼哽住一般說不出話來,優雅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兩次,然後,他鬆開了握緊孟冰肩頭的手指,凝視着他的眼睛。

「我答應你,等我接管傅家茶莊之後,就給你自由!一定……」

「二公子……」孟冰沒有想到,竟然會從傅懷瓏的口中聽到保證,這一句『放你自由』他等了三年,如今卻是從傅家二公子的口中說出來。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賭錯!

「孟冰謝過二公子!孟冰給公子磕頭!!」

他悲喜交加的跪倒在地,淚,在眼眶中滾動了良久,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孟冰!」傅懷瓏趕忙護住他的上半身,不讓他硬生生的磕下這個頭,心裏卻為自己真正的打算羞愧不已。

「我的話還未說完……我一定會放你自由,不過,你又要到哪裏去呢?!」

「我……」孟冰開了開口,還是沒有確定自己的回答。

「孤身一人的你,要怎麼生活下去?」

「……天無絕人之路,孟冰不會餓死……」

傅懷瓏扶起他來,微笑着說。

「我是真的賞識你,不願將你視作下人,我們做兄弟,即使日後你恢復了自由之身,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傅家茶莊,不是作茶奴,而是做我的搭檔,霧仙茶是你娘和我爹一同發展起來的,所以,我想要你繼續來守護它,好不好?!」

「守護它?……」

「是啊,你不想嗎?」

孟冰低下頭沒有回答,許久才說道:「我……已經盡了我的力,還是將霧仙留給公子吧,孟冰還是選擇攻成身退,希望二公子成全……」

傅懷瓏見他一時之間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知道有些事情也是急不得的,他姍姍一笑,說道:「我也只是隨口說說,沒什麼……既然我說了要給你自由,就決不會食言於你!」

「如此,孟冰再次拜謝二公子了……」

「哎!又來了,不是要你叫我懷瓏的嗎?!」

「啊……是……」

「你是要恢復了自由之身,還來叫我二公子的話,我可不放你了!」

「是……」看着眼前一片豁然開朗,孟冰拭乾了最後幾滴淚痕,破涕為笑。

傅懷瓏看着他驟然展開的笑顏,只覺得一股悸動從身體的某處傳導而來,心臟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抿了抿了抿唇,猛的將孟冰的手緊緊攥住。

「孟冰!我……」

「懷瓏!!」

不遠處傳來男人惱怒的聲囂,傅懷瓏感到握在掌中的手在這一瞬間僵硬,隨即,快速的從自己的手中抽脫,他回過頭,對上的是大哥傅懷決暴戾的目光。

「大哥……」

「我在店鋪里忙的焦頭爛額,你卻在這裏……做些什麼?!」

傅懷決從弟弟的臉上收回目光,隨即投注到孟冰的身上。好象這些話是對他說的一樣。

「我,沒有作什麼啊……」

「沒有嗎?」他確定剛才他們緊握雙手脈脈對視的場景並不是他的幻想。

「不要告訴我,你們又去逛市集了!還是又相見恨晚了!」

「大哥!」傅懷瓏對他毫無根據的想像力忍無可忍,「你到底在誤會什麼!我和孟冰說話,不關大哥你的事吧!」

若是在平時,他絕對不會出言頂撞大哥,而現在,剛剛知道了他曾經作過的事,想到,孟冰這些年可能受到的折磨,他無法再沉默下去了。

傅懷決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弟弟會這樣反駁自己,他的臉瞬間冷卻下來,好象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

孟冰的心頭一懍,他知道,這次傅懷決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傅懷瓏!我還沒有離開茶莊,當家的還是我!孟冰是我的奴役,這裏是我的茶園,你倒說說看,怎麼不關我的事?!倒是你,長幼有序,竟然這麼和我說話!」

「你是我大哥,我理應尊重你,可是我也姓傅,我不認為在傅家的茶園和傅家的茶奴說說話,需要經過主人家的批准,這條規矩,我不知道大哥你是以何而定!」

被弟弟一陣搶白,傅懷決不怒反笑。

「好,好弟弟!果然有我傅家人的風範!可是我不記得,有教過你對我出言不遜!孟冰!」他回頭冷冷的注視着孟冰,活象是要把他吃下肚去。

也許真的吃了下去,從此就不必擔心他會再度逃走。

也許只有真的消失,才不會每晚夜不成寐,忐忑不安……

「回屋裏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不要去,孟冰!」

傅懷瓏拉住急於離開的孟冰的手臂。他似乎想頑抗到底了。

「有我在這裏!我不會再讓我大哥再傷害你!」

「再?傷害?」傅懷決聽到這兩個字眼,表情一變再變,「你這話什麼意思?!懷瓏!」

「你應該很清楚啊,大哥!」

孟冰眼見事態將發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更怕傅懷瓏一不小心將他說的事和霧仙的事通通漏出來,心急火燎的反身擋住傅懷瓏。

「不要說了,懷瓏!」

話一脫口,孟冰知道自己終於還是闖下了大禍!

「懷瓏……懷瓏……你們什麼時候起竟然有了這種稱呼!」

傅懷決的手在顫抖,憤怒已經到達了底限!

「……你這個淫蕩的賤人!」

他的手掌揮出,目標卻不是反客為主的弟弟。

「啪!」

孟冰被傅懷決有力的手掌正面刮到,再加上這幾日的疲憊和心裏交瘁,整個人就象沒有了重力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迎面向幾株霧仙倒去。

糟糕!

他朦朧的意識到,身體不由得偏離了軌跡,然後重重的落在距離茶花一步之遙的地方,後背撞到維護茶樹的大石,只覺得胸口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污。

「孟冰!!!」傅懷瓏驚呼一聲,什麼也顧不得的衝上前去。

「不要碰他!」大哥撕心裂肺的大喝,將他的腳步停頓下來。

「不準碰他……」

傅懷瓏以更快的速度衝到神智不清的孟冰身旁,將他打橫抱起。

孟冰最後望了一眼傅懷決冷若冰霜的俊顏,眼神里卻有着沉痛的驚異和懊悔,看着這樣的傅懷決,孟冰還是昏了過去。

「走開!」

他說道。

傅懷瓏這次沒有反抗他的這位大哥,他楞了楞,還是選擇後退,將通往小屋的路,留給了他們。

「替我請大夫,快點……」傅懷決將孟冰抱在手中疾步走向小屋,他頭也不回的交代弟弟,可是冷靜出名的他,還是忍不住連尾音也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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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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