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司空大人,您這幾日都沒進宮裏去,敢情是窩在本司院裏不肯走嗎?」兆公公低聲問了話,這風月窩司空睿可是比先前走得還要勤啊!

司空睿飲著酒,見前頭身材曼妙的舞伎跳着舞,時不時還對着他眉目傳情,盼望能得他的寵愛共度春宵,好在本司院裏出足鋒頭。

那日,司空睿對向莞冷酷的警告,讓其他人眼見此破局的情勢,過去的激情轉眼成了雲煙。這消息在本司院裏傳開,向莞成了失勢的一方,成天以淚洗面,卻也不見司空睿一聲輕聲問候。

他的無情,讓許多人望之卻步,但同樣也有不少本司院裏的姑娘,欲做只美麗的飛蛾,哪怕撲火燃燒殆盡也甘願。

「你若看不慣,回宮去不也樂得清閑?」司空睿怎不知道他心底想什麼。「皇后交付的事,我也一樣會做到。」

過不久,宮內將夜宴朝中文武百官齊聚一堂,皇后藉此請司空睿作首曲調,也算是讓他在聖上面前再爭一口氣,以討帝王寵愛之心。

皇后的用心,司空睿不是不懂,不過就是因為太明了,所以便顯得很不開心。

「這夜宴的時候已近,皇后就怕大人來不及。」他們倆之間的關係,兆公公比誰都清楚,然而他不過是個奴才的身分,自然也不好多嘴些什麼。

「她怕什麼,怕我臨陣脫逃不成?」司空睿輕笑道,對於過去曾經發生的一切風風雨雨,始終置於身後不想再去追憶。

時至今日,幾個年頭過去,一些曾經早就改變的,又甚至是無法挽回的事,他早就比誰都還要清楚,並且可以冷眼去笑看那些自己一開始便無能為力的現實。

「司空大人切莫這麼說,您應當是最清楚皇后心思的人。」

「兆公公,你跟在皇後身旁多久了?」

「回大人,過了今年初春,正好足了七年。」

聽到兆公公這麼回道,司空睿不禁感嘆。「是啊,已經都過了七年了。」

這說長不長,說短卻一點兒也不短的年歲中,他也這般放縱的度過,很久沒有仔仔細細地回頭,重新審視那份擱在年少歲月中,既輕狂又堅持的情意。以致於到現在,他到頭來還是獨自一人。

「大人,恕咱家貧嘴一句,皇后很惦念您。」他之所以跟在司空睿的身後,也是因為他久末進宮,整日流連在本司院裏,皇后心底惱火,才派自己來跟前顧后,找機會通報回宮。

「我以為她的心底,裝得下富貴榮華,裝得下權勢聲望,就容不下一個我。」司空睿諷刺地道,她到底也是個貪婪之人。

面對司空睿的冷諷,兆公公並未聽進耳里,說穿了他也不是什麼愛惹事端,生話柄的人。

「大人,此話我們就在此打住,離開之後,便是煙沽雲散。」

「這話要是傳出去,只怕你也要掉腦袋吧。」他輕笑,那抹似有若無的笑容,潛藏多少真實情緒,無人可知。

「奴才也是個貪生怕死之人,望大人見諒。」

司空睿揮了掌,表情頗為不耐煩。「退下,讓我好好靜一靜。」

兆公公使個眼色,將姑娘們全支走,獨留司空睿一人在包廂里。

直到此刻,司空睿才卸下平日的瀟灑。擱下酒杯,他茫然地望着杯中的倒影,眼中寫上一抹就連自己都解讀不出來的情緒。

這些年來,他過得好嗎?如今,七個年頭過去,他從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卻在今日從兆公公的嘴裏,聽見那句他曾經很渴望擁有的愛戀。

然而現在從他人的嘴裏親口證實,得知這話的他,卻怎麼還露出這樣無奈的神情?難道,他要的、貪的、等候的,不就是這一句嗎?

這一句遲來很久的想念,終在今日被他盼到。但是,至今他能改變些什麼呢?

她的惦念,有幾分是為了他,還是為了位高權重的后位?

貴為一國皇后,她當真還有將他這青梅竹馬擱進心底?還是早在七年前,就已經將他的身影,從自己的心窩之中連根拔除?

曾經,他是那麼愛戀着她,甚至將她視為心頭上的一塊肉,緊緊的守護,並且用一張綿密、不可攻破的細網圈住了她。

但直到最後,她終究是衝破網子,掙脫他的懷抱,為的不是別的,而是那不可預期的榮華富貴。他僅能眼睜睜見她的身影越走越遠,一路到達她心中嚮往的富裕之境。

她如願以償的成了後宮的寵妃,踩着無數可憐失寵的嬪妃的頭頂,甚至拉下原本應當被冊封的王后,順利登上後座。

司空睿將一切都看進眼裏,眼見心愛的女人,最後成為最陌生的人。

他看見人心最醜惡的一切在身邊不斷地推演變換著,甚至也因此將他推人這紅塵俗世之中,為此神傷、為此痛心……也為此成了麻木不仁的人。

而他,卻只能藉酒澆愁,貪戀掌心裏那不應當被握住的溫暖,成了最放蕩的浪子,日日夜夜如此循環。

司空睿一想起自己的窩囊,便反手一揚,掃下一桌的水酒佳肴,心底所有的恨意,終在無人之時爆發開來。

人前,他總端起那張玩世不恭,並且毫不在乎的浪蕩臉面;人後,他卻看見自己無可奈何的失落神情,然後獨自淺嘗那份被光陰消磨啃食的怨懟心情。

這七年的光陰,磨光他年少的壯志凌雲,令他身陷墮落的淵藪,經歷著一段又一段不可被違抗的現實,成了現在最狼狽的自己。

看着桌上擱著一把琴,司空睿撫動琴弦,彷彿看見自己一路走來的際遇,被有心人給撥弄著,然後隨之起舞,彈奏出僅能討人歡心,或是令人沉溺的靡靡之音。

他隨手捻來音息,悠悠揚揚的音律里,藏着他最哀愁的情事。

透過指尖的傳遞,他的心情寫在小曲里,隨着自琴身流泄出的音色,將此處染上最美麗的輕愁。

如果歲月可以倒轉,那麼現在的他,是否能夠好過一些?

還是只能這樣落拓地,被困入同樣窘迫的境地,無法自在的一層抱負?

如果……倘若他的人生,仍有許許多多個如果——或許今日,將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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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馮懷音獨自身在本司院的後園里,聽着不遠處傳來的悠揚琴音,不知怎地突然心底被此音色揪得很緊。

爹爹常對她說道:聽其音,觀其人。

若不是擁有最澎湃的感情,怎又會將心中所想透過指尖傳遞至琴弦上?

她自認琴藝比普通人尚好些,自小雙親的薰陶,讓她也有幾分過人的功力,但馮懷音始終明白自己達不到所謂的渾然天成,不過是個靠後天勤奮練習的庸才。

直到如今,她聽着自風裏傳來流暢動人的琴音,那把古琴不算上等,奏出的音色普通得根本談不上什麼讓人動心,然而那悠然的曲調里,夾着一絲哀愁的情緒,低低地,卻敲進馮懷音的心坎里。

音律若要感動人,無須過多華麗的雕飾,簡簡單單自然能打人人心。

睜開眼,她以為像本司院這種風月窩中,哪有人有所謂的真心?大家莫不縱情貪歡,要的不過是一時的歡快。

然而,竟也有人如此多情,藉琴抒發,一吐心中無法盡訴的情意。想必對方也同樣是性情中人吧!

「馮先生看來心情不錯呢。」琴聲中,溫婉的女聲在這短暫的輕愁之中傳了過來。

馮懷音抬眼,原來是幾日不見的向莞。「最近不見你在琴房裏,是身子染上風寒,不舒服了嗎?」問了其他姑娘,大家都推說不清楚,馮懷音也不好意思再多加追問。

向莞款步輕挪至馮懷音身邊,每一步既輕巧又曼妙,所有女人應當有的嬌媚,在她身上盡顯無遺,連女人也會看得心醉。

然而烙印在向莞胸口中的妒忌之心,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讓馮先生擔心了,向莞很好。」她抿唇一笑,千嬌百媚。「馮先生在園裏做什麼?」

「你有沒有聽見些什麼?」馮懷音淺淺一笑,邀她一道風雅。

「有琴聲。」向莞自她身旁坐下,嬌容同樣是那麼好看得教人目不轉晴。

兩個女人並肩而坐,聆聽自風中傳來的陣陣琴音,鑽人心窩底是一種很輕柔的愁緒,既緩且盈滿的包裹住她們倆。

「馮先生的心裏,是否有進駐的人?」睜開眼,向莞的話輕柔得一如往常。

「沒有。」她抿唇一笑,以為是女人家之間說說體己的話。

「馮先生知道什麼是愛嗎?」

「不懂。」

「可有怦然心動過?」

「不曾。」馮懷音乾笑,像她不識情愛,也難怪被本司院裏的姑娘稱作小丫頭了。「你呢?」

「先生知道愛上無情的人,是何等的滋味?」向莞平靜地看着那張恬美秀麗的臉蛋,難道這樣的清麗,是他喜歡的?

「或許是望眼欲穿,卻空等一場吧。」

「以後,先生切莫喜歡上無情之人。要不,成了凄慘模樣,便無人可憐了。」她就是愛上那樣的一個司空睿,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向莞,你有苦難言嗎?」那雙艷麗的眼眸附上一層淡薄的哀愁,馮懷音並無特別細看,卻意外探得。

「像我這樣的煙花女子,也是有情有愛,有血有淚。」向莞的話,散在風中,隨着悠揚的琴音,被卷得很高很遠。

「有人辜負你了?」

「說是辜負,不如說是一開始明知是飛蛾撲火,卻還是義無反顧。」司空睿說得沒有錯,他是最無情的人,而她也以為自己和他是同樣的人。

直到最後她竟被動搖,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怨誰?怪誰?

「女人真是傻啊!」馮懷音以為向莞比起其他女人,多了幾分驕傲,是不為誰所左右的,怎知她也是情種,並且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

「是啊!先生能不被情傷,是幸運的。」向莞淡淡地笑,挽了挽遭微風拂亂的長發。「先生不問我為誰所傷?」

一抹淺淺的笑,很美很動人,卻藏有最深沉的妒心,也讓人不疑有他。

「你會說嗎?」馮懷音知道探人私下的心事,是最低俗的作法。

「先生肯問,我便會說。」

「你希望我問?」

「問了,才讓自己有個理由可說,卸了心底的重擔。」收攏著發,向莞布下她最美麗的荊棘,等候馮懷音的天真踏入。「總是有些時候,想騙騙自己。」

「誰讓你非這麼做不可?」愛到連自己都想欺騙,這樣還願愛嗎?

「那人,許多女人都想擁有,卻是掌握不了的人。」當初,她也是渴求他輕輕一吻的其中一人。「他玩世不恭,瀟灑自若,好似天塌下來也動搖不了他。」

馮懷音靜靜地聽她一吐為快,將擱在心上那些心事,為愛所擾的愁緒,赤裸裸的攤在眼前。

她不禁猜想,向莞心底那份愛情的模樣。

「當我自以為捉住他了,他卻又像陣風般自我掌心底溜走。」向莞輕笑,笑自己的傻。「你說,我蠢不蠢?這風來去自如,從不為誰停留,我能怎麼掌握住?」

向莞的愛情,就如同那陣陣哀愁的琴音,那樣無法痛快的放手。馮懷音身在局外,所以才見得清清楚楚。

「他是個天之驕子,自然看不起我這樣的女子。」向莞那聲感嘆,卻是發自內心。「只是,在心底我還是有個盼望。」

「愛情,能衡量嗎?既然愛了,卻怎又要分出誰高誰下?」

向莞拍拍她的手背,「先生,等你愛過一回以後,便能知我的處境了。在愛情里,沒有公平的。你愛得越多,便輸得越大。」

「那這樣,還要愛嗎?」

「即便這樣,我仍舊肯愛。」就像是睹氣似的,企圖分個輸羸。「或許就是因為太驕傲,才落得如此下場。」

馮懷音聽着她話里的無奈,也無能為力,「你怨他嗎,還是怨自己多些?」

「說不上什麼怨,只覺得身不由己。」向莞話鋒一轉,「這琴音好似說出我的

心聲呢。」那樣凄苦、那樣無奈,可到底也是虛情假意。

「不知道演奏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我可以跟先生說。」向羌笑眯了眼,教人探看不到她真正的情意。「想聽嗎?」

馮懷音頷首,表示相當感興趣。像她這樣平庸的人,對於這類天生琴藝高超的人才,難免起了敬畏之心。

「琴音的主人才華洋溢,年紀輕輕便少年得志,卻也有志難伸。」

原來,是個年輕的男子!馮懷音並不訝異,只是多了幾分感嘆。有志難伸,可說是最令人難過的事啊!

「對方相貌出眾,風采逼人,令人心傾。」向莞抬起頭,任風拂上面頰,微微劫人的刺痛。「他曾經,是個痴情種。」

「向莞,你那麼了解他?」想必兩人交情應不尋常。

「我還知道,他最愛的女人,到頭來成了別人的妻。」向莞抿嘴一笑,原來她是如此清楚他。

聽到這兒,馮懷音很明顯微微一愣,說不出話來。

「很諷刺吧,兩個相愛的人卻無法在一起,也莫怪乎他要藉琴抒發。」若不是將他惦記得那麼緊,怎麼會連他的往事,都刻在她的心版上?「他做的每首情曲,都是為了那個無緣的女人,然後自別人的嘴裏,唱出對她的想念。說到底,他也是個膽小的人。」

「他難道挽回不了?」相愛容易相守難,馮懷音不懂這到底有什麼難的!

愛,若掌握不了,還能談什麼長久?一心惦記着回憶,哪叫什麼愛情?

「若是你,愛極以後可會放棄?」

「絕對不放!」就是因為愛得太過,說要放手怎會輕易?馮懷音知道自己的性子,是不會將一切全數放棄。

「他也是,卻也落得情傷的下場。一向心高氣傲的他,卻只能眼見心愛女人舍他奔向另一個人的懷抱。」

馮懷音很難想像那是種什麼感覺,眼見曾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地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他們後來有相見嗎?」

向莞點頭,「有,他們甚至還能說上幾句話。然而,也只能說上個幾句很客套的問候。」

當有情人最後成了陌路人,還能留有怎樣的情面?馮懷音真覺得殘忍,若非是造化弄人,兩人又怎會走到這樣的局面?

「他還為此鬱鬱寡歡很久,甚至頹廢到無法振作。或許,現在的他已經學會放棄,僅能藉琴一吐心聲為快。」

馮懷音閉上眼,專心地聆聽那出自於現實無奈,而將情意全寄托在古琴之上的悠揚音律。

「難得這世上,也有這般情深義重之人。」

「先生早就已經見識過了。」向莞的笑容中藏有一絲詭譎的氣息,而馮懷音卻無法識破。

她的天真,也成為向莞最易下手的弱點。

「誰?」若能有幸求得一面之緣,她倒也想見見。

「司、空、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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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啖芳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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