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撕心裂腑(完)

第十一章 撕心裂腑(完)

等了片刻,忽聽得樓上撕心裂腑一聲慘叫,直驚得所有人頭皮一緊,冷汗冒出,都急急問:「怎麼的了?」那丫頭摔了銅盆,連滾帶爬奔下樓來,手猶指著房間方向,口齒也不清楚了,面唇俱慘白地,哆著聲音叫:「死了,死了,死了……」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開,自己搗著小腳上樓,卻也是驚叫一聲,滾下樓來。眾人都驚動起來,忙齊齊擁往樓上,推開門來,只見賴帥賴福生跪在床下,身子向後仰倒,頭歪向一邊,血流滿地,正心窩處,端正一把短刀,直至沒柄。這一下眾人都亂起來,使叫着:「出人命了,報官去!」十四娘還嚷着要救活,有客人道:「你不見滿地的血都成了紫的了,人都涼了,哪裏還救得活?」正嚷着,恰龐天德挽著舒容進來,聽說出事,一驚非小可,忙指揮眾人:「不要忙,別弄亂了凶事現場,把醉花蔭大門關了,不許一個人出去。」眾人聽一聲喊,都怕禍事上身,哪裏還敢停留,翠袖一個不留神,崔子云已經搶在頭裏奪門便跑,接着其他客人也都一擁而出,頓時跑了個十有七八。舒容見眾人奔跑,也自跟着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問:「哪裏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將桃枝兒一拉,低聲道:「我們跟你去。」舒容踟躇:「我還沒向哥哥稟報呢。」翠袖氣得低喝:「桃枝兒已經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遲早的事,留在醉花蔭,難道等著巡捕來拿人么?」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兒,不再廢話,忙忙奪門出去,覓路便跑。少時差官來到,看了凶事現場,也不打話,只一條繩索將封十四娘及沒有走脫的倌人丫頭都鎖了,齊齊帶往差館里去。舒容帶着翠袖桃枝兒一路沒命地跑回家,見着舒培,只知喘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舒培見弟弟帶了兩個倌人回來,正自惱怒,翠袖早已斂容施禮,細細央告:「醉花蔭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裏,必脫不了干係。聽人家說,差館里拿人,不論有罪沒罪,都先吃一頓板子,我們雖是賤命,倒也從小兒養尊處優的,哪裏禁得起那些鐵鏈板子?只得來投奔舒老爺,求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姐妹,收容幾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兒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薩了。還有崔老爺那裏,求舒老爺幫忙遞個信兒,請來商量商量。」舒培聽了,大驚失色,忙問:「什麼命案?慢慢說。」及至聽說是賴福生斃命,更加驚駭,又問:「夏煙湖呢?她如今怎樣?」及至問出,心中已約略猜出答案。果然翠袖答道:「現場只有賴帥一個屍首,那煙湖,卻不知哪裏去了。」舒培更無猜疑,又問:「你說賴福生是被人用刀捅死,可看清是一把什麼樣的刀?」翠袖細想一想,遂形容給他看:「這麼長,這麼厚,柄上刻着一個字,好像是……對了,是『胡』字。」舒培聽了,雙淚橫流,坐倒在椅上,半晌無話。舒容只以為哥哥和自己一樣,是嚇壞了,倒不安起來,覷著臉問:「現在,怎麼辦呢?」舒培揮揮手,叫舒容帶翠袖和桃枝兒且去廂房安置,自己一聲不言,呆坐廳中,心裏頭刀剜火燎一般,只恨不能立時三刻見到夏煙湖,當面問個明白。次晨起來,田氏一眼看到舒培,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兩眼通紅,滿面于思,似是一夜未睡,忙問:「你這是怎麼了?醉花蔭出事,又不和我們相關,這樣勞神。」舒培擺手叫她不必驚慌,命丫環叫來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細細叮囑:「醉花蔭一案,與我家並無瓜葛,旁人議論,不可熱心參與,免得說多錯多。另外我家曾經失刀一事,絕不可向一個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兒面前也不可說起。」舒容與田氏也都知茲事體大,連連點頭稱是。接着一早派去請崔子云的家丁回來,報說崔老爺有公幹,近日要往京里去,改日再來拜訪。翠袖聽了,連連冷笑。桃枝兒驚惶問:「崔老爺平日裏與姐姐那般恩愛,果真用到人的時候,居然好意思躲起來。依我說,我們姐妹就直接去他家裏拜訪,看他有什麼臉?」

翠袖斥道:「說的胡話!我們是他什麼人,要找到人家家裏去?不是送上門給人家羞辱?」

桃枝兒便又攛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爺一個,要不,都派人去請一請。俗話里說的,患難見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個待姐姐是真心的。」

翠袖笑道:「堂子裏把戲,還說什麼真心?真是孩子話。」遂置之不理。

舒培一旁聽見,暗暗敬服,背地裏向田氏叮囑:「這位翠袖小姐,也算是一位巾幗人才了,她現在一時落難在我家,沒有親朋好友投靠,你萬不可薄待了她。」

田氏笑道:「還用你說?她們在這裏,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樣,哪裏敢慢怠了?只是我有時想想倒覺好笑,家裏出去了一個倌人,倒又進來了兩個倌人,出出進進的,成了堂子了。」

於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里打聽胡小姐下落,並叫留意詢問夏煙湖去向。

消息倒聽了不少,有說那晚上其實有丫頭並未睡熟,眼見煙湖渾身縞素自房裏出來,登檐走壁地去了的;有說眼見一條狐狸自房中逸出,轉眼不見的;有說這賴大帥與夏煙湖原是前世恩仇,煙湖並非人類,來世間就是索命的;也有說在外鄉見過一個絕似煙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游歌,又是某家娶親,那新娘子舉止音容與煙湖相差無二。

每每得到些風聲,不論真假,舒培都立時派人前去,卻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沒個音信。

不久衙門裏傳出消息,說是封十四娘因為不堪審訊,竟在獄中自盡了。衙門裏因胡亂派個畏罪自殺的名兒,將案了了,其餘外場丫頭,也都予以無罪釋放。

此時舒培因為已經收容桃枝兒在家,只得先替她和舒培圓了房。又問翠袖可要替她尋一門親事,翠袖婉言謝絕,朗朗地道:「經過這一劫,我也總算長些見識,認清那些人了。有哪一個是可嫁的?明媒正娶,我沒那個命;嫁人作妾,我又不甘心。況且靠人不如靠己,靠一個男人不如靠十個男人,我打小兒賣進堂子裏,除了做倌人,並沒別的本事。且十四娘收藏賣身契的地方,也只有我最清楚。做了這幾年倌人,已經看透了這些鏡里恩情,還是自己會做生意能賺錢最要緊。」舒培見人各有志,便也不再多說。

翠袖遂回到醉花蔭去,自向十四娘藏金處取出銀票和賣身契據來,先撿桃枝兒的還了她,接着召齊原班人馬,頂門立戶,重新營業。

舒培敬她為人,並不肯當作風塵女子看待,因特地請了一班戲子連擺三天枱面,天天大戲,慶賀醉花蔭劫后重生。

醉花蔭經此一劫,聲名更勝從前,竟成煙花里一代傳奇,生意只會更好。這世上,只要有嫖客,便總會有妓女,又怎麼會少了翠袖這般人才的一口飯吃呢?

只是那夏煙湖,卻真如湖上輕煙一般,隨風散去。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胡燕俠或是夏煙湖這個人的半分消息。

醉花蔭的鑼鼓鏗鏗鏘鏘地敲,喂喂呀呀地唱,一樣的故事,唱了若許朝若許年,仍然一直地唱下去,曲調如舊,連戲詞兒也不改,可是戲台上的人已經換了幾茬兒了。

舒培眼睛望着台上,忽地想起那日眾清客們關於夏煙湖的一番議論來,說煙湖這個人,是活得太隆重了,每次應局,進門前總要停定那麼幾分鐘,彷彿在聽鑼鼓點兒,然後才將頭猛地一抬,自個兒挑帘子進去——宛如英雄赴義一般。

想着,舒培的眼圈兒有幾分濕了起來。舒容問哥哥:「想什麼呢?」

舒培道:「沒什麼,看戲吧。」便扭頭看戲,卻不是剛才的《霍小玉傳》了,因問:「剛才明明唱到霍小玉喬裝復仇一段,怎麼不是了?」

舒容道:「已經唱完了呀,這是另外一台。」

我們這一段傳奇故事,到此也便唱完了,改頭換面,輪到下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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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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