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膏肓之間

第七章 膏肓之間

盛唐時代,絲綢之路的終點,拂秣熱鬧的石板街道上,少年被一名穿圓領短衫的捲髮小販叫住。「年輕人,這位年輕人,來買面鏡子吧,可以送給心儀的女孩唷。」那少年果真停下腳步,踱步到小販前,頗為好奇地看着攤子上陳列的幾面做工精緻的玻礫(玻璃)銅鏡。

鏡骨的裝飾,有葡萄紋的,有獸紋的、有花草圖紋的。在長安,像這樣的鏡子因為得透過西域商人千里跋涉運來,價格可不便宜,起碼不是呂家負擔得起的。

「這價格…不低吧?」他以拂菻語問道。

「如果你中意的話,可以算便宜一點給你喔。」那有着一頭金色捲髮的小販殷切的招呼著。

拂菻遠在大陸西岸,少有東方人拜訪,多數順着絲路遠道而來的商人,都會帶走大量的鏡子。這名黑髮黑眸的東方少年,在當地的拂菻人當中,顯得十分引人注目,不少人以為他是腰纏萬貫的遠東商人。

少年摸了摸袖袋裏幾枚流通在西亞與拂菻一帶的索利都斯銀幣,不作聲色地拿起一面飾有葡萄紋的鏡,在手上把玩著,並不詢問價錢。

他已經很久沒照過鏡子了,不知道這六年來,旅途的風霜是否染上了他的面容?翻過鏡子光可鑒人的那一面,一張東方面孔映現在光亮的銅黃鏡面上。

他大吃一驚,手不禁鬆開,差一點把鏡子摔在地上。

虧小販慌忙接住掉落的鏡子,抱怨了幾聲。「年輕人,你小心點啊。少年忙不迭道歉,又捧起那面鏡子,遲疑地看向鏡中的自己。

「這是……我嗎?」他低喃著自己國家的語言。

小販沒聽懂,只見祝晶一手捧著鏡子,一手撫上自己的臉,喃喃又道:「這是我————……怎麼……變了這麼多……」

小販見他舉止怪異、失魂落魄,連忙搶回鏡子,不再試圖做他的生意,手裏則比劃着特殊手勢,如同在長安宣揚景教教義的波斯僧一般,喃

喃念著耶穌之名。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是低頭走回城內落腳處,等出門去找草藥的舅舅回來。一個月前,康大叔帶着商隊回長安去了,但小舅舅說還想停留一陣子,拒絕了康大叔繼續同行的提議。

他雖然想跟着回去,但舅舅承諾,再過一陣子就會帶他回家;沒奈何,只好答應,以為只是晚一步回到家鄉。

祝晶不知道醫者心中另有打算。

因此當康大叔提議要幫他帶信回長安時,他笑着婉拒了。

這幾年下來,他寫的信可不算少,與其請人送信回家,見信不見人,還不如早早歸鄉呢。

如今時節已是三月暮春,但拂菻都城位於大陸西海沿岸,氣候十分潮濕悶熱。

下榻處是一幢樓房,迎面吹來帶着鹹味的海風。

小樓築在小山坡上、從二樓望去,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和停泊在港邊的船隻。

這裏便是絲綢之路的終點。

這輩子,他沒想過自己真到得了這麼遙遠的地方。

拂菻真的與長安相距只有兩千里嗎?為何感覺上,他的長安卻距此至少千萬里?他不曾如此想念自己的家鄉。

他想回家。絲路很有趣,可是他想家了。算算日子,他離開家多久了?五年還六年?啊,原本沒有察覺到日子過得這麼快的,怎麼轉眼間,他都十八歲了呀!這一生,他還剩下多少日子可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話……

房門被打開來的同時,提着各式各樣西方草藥的男人出聲喊了站在窗前的少年。「祝兒,快來看看,拂秣的草藥真是特別——」

終於發現少年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窗外,醫者放下藥籃,來到窗邊。

「怎麼了,祝兒?」

呂祝晶肩膀一顫,悶聲道:「小舅舅,你怎麼不告訴我?」

告訴什麼?難道祝兒發現他帶她來西域的目的了?

醫者心黑驚,不敢大意地看着甥女。

啊,別慌,他提醒自己,勉強笑問:「告訴妳什麼事啊,祝兒?」

祝晶掩著臉道:「你明明有很多機會跟我說的,可你都沒講,直到今天我才赫然發現!」他突然深吸一口氣,像是大受打擊。

醫者連忙按住祝晶的肩膀,有些焦急地道:「妳聽我講,祝兒——」

「我不想聽!」祝晶難得發起孩子脾氣。他霍地離開窗邊,小臉因氣惱而脹紅。「你該告訴我的,你天天看着我,應該早就知道,我——」

果然是被察覺了嗎?知道他帶她走這一趟絲路的真正原因……醫者心虛地看着祝晶,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個清楚。「妳聽我解釋,祝兒,還記得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的事嗎?」

祝晶點頭。「記得。可是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連?」他揪住醫者的衣襟,仰著臉,飛快地道:「看看我,小舅舅,為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我的相貌改變了那麼多?」

「呃?」醫者錯愕地瞪着祝晶。

祝晶惱道:「我今天照了鏡子才發現的,我跟以前長得不大一樣了!」

記得他以前臉比較圓、頭比較大、手腳也比較短……他不常照鏡子,因此當今天從鏡中清楚看見十八歲的自己時,他差一點認不出來!

醫者聽着祝晶敘述稍早在街上照鏡子的事。

聽完祝晶憤慨的敘述,他差點失笑。

祝晶見他笑了,忍不住又生氣起來。

「笑!小舅舅,你還笑!你怎麼都沒告訴我,我變了這麼多!我這樣子……」氣急地跺起腳。

「如果我回到長安,沒有人會認得我的!我該早點回去的……說不定還不會改變那麼多!一定是因為吃了太多羊乳酪和扁豆子的關係。聽說吃多了這些西域的食物,會長得像西域的人……可是,乳酪還真是好吃極了……」祝晶最後這句話,讓醫者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惹得祝晶火大不已。

醫者愛憐地看着祝晶青春姣好的面容道:「傻祝兒,那跟妳吃了什麼沒有太大的關係……只是妳沒說,我也真沒注意到,妳已經跟以前不大一樣了。記得嗎?我可是天天看着妳的呀,妳一天天逐漸改變,我就一天天習慣了妳的改變,所以根本也沒有發現,原來,妳長大了。」他欣慰又哀傷地看着甥女。

欣慰,是因為祝兒的平安健康。然而這小丫頭的蛻變,原本該讓她爹親眼看見的。他不禁想,為了讓祝兒長命百歲……是否也犧牲了其它同樣重要的東西?

呂祝晶畢竟是明理的。她知道舅舅說的沒錯。朝夕相處的人,總是比較不容易注意到逐漸發生的改變。

可他已經離開長安那麼久了,爹、小春、恭彥……還有其它朋友們,已經許多年沒看見他了呀!再不回家去,會不會所有他想念的人都忘記他了呢?

思及此,祝晶頹喪地嘆了口氣。「我好想回家……小舅舅,我們回家去吧。」他低着頭,沒看見醫者眼中的憂愁。

「祝兒,問妳個問題。倘若……遠離親友可以換來長一點的壽命,與留在親友身邊,生命卻如同曇花一現,夜開曉落,妳會怎麼選?」

祝晶沒有懷疑這問題背後的用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必選擇。」

他毫不猶豫地說:「即使我這輩子註定要早死,我也要在有限而短暫的生命里,待在我最愛的人們身邊。我早想過了,小舅舅……」

她眼神轉柔。「別替我煩惱。要是我真只能活到二十五,那就讓我每一天每一刻都開懷地過日子吧。我想回家,我好想爹、想小春、想恭彥。」

醫者必須很堅定地守着自己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同意祝晶的提議,帶她回家。「假設,這些人當中妳只能見一個,妳選誰?」

祝晶愣住,不明白為何小舅舅一直問他一些奇怪的選擇問題。

「妳爹、小春、恭彥,妳選誰?」醫者追着又問。

祝晶只好回答:「爹。」

聞言,醫者鬆了一口氣。很高興祝兒不是選擇井上恭彥。也許她畢竟還年輕,未曾真正動情。

但祝晶接着又說:「我不能讓爹一輩子見不到我,他會受不了的。小春我不敢講,但恭彥一定能了解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只能見一個人的話,那隻能是我爹;可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會思念……」當年在終南山時,恭彥說過:死當長相思……如果在生時無法相見,那麼,她會把那份思念帶進永恆的時間中,一輩子都思念。

祝晶言語中不自覺的深情,使醫者瞪大眼眸,一時間沒察覺到自己突然紊亂起來的脈象,一口鮮血湧上喉頭時,他才趕緊喊道:「針!祝兒,快——」體內沈寂許久的蠱無預警地發作了。

祝晶震驚地看着醫者高大的身軀倒下。「小舅舅!」

他趕緊去拿針,但仍然太遲了。

有了一次的前車之鑒,祝晶花過一段時間跟醫者學過穴位與粗淺的針術。他雖然照着醫囑先後在醫者身上扎針,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一次,不管她再怎麼下針,都無法喚回醫者的意識。醫者全身失去力量,宛若沒有生命的布偶。

祝晶飛奔離開客房,到處找人幫忙,但拂林之地的醫道皆被統治者掌握,少數民間醫者,幾乎不具備正統的醫術,更遑論懂得漢人醫理。

祝晶求助無門。入夜後,不得不返回旅店。然而當他打開房門時,房裏的景象卻教他瞠目不已,衝上前喝聲道:「妳做什麼?」只見一名半裸著身體、坐在同樣衣衫不整的醫者身上、頰膚緊貼著醫者臉龐的黑髮女子緩緩抬起臉來,讓祝晶瞧見一張絕艷的容貌。那女子硃紅色的雙唇微微噙起,唇角沾染一縷鮮血,纖長手指依舊放在醫者赤裸的胸前。

雖是血親,撞見這香艷場面的祝晶卻也覺得尷尬不已。他滿臉通紅地衝到床鋪前,拉開那名陌生女子,慌亂地將舅舅身上的衣物拉整好。

那女子倒也沒有反抗,順着祝晶的力道,躍下床鋪。

祝晶這才發現女子連鞋都沒穿,一對裸足在刺繡精美的百褶裙襬下若隱若現。

「妳是誰?妳剛剛對我舅舅做了什麼?」忙着護衛舅舅的貞操,祝晶兇悍地發問,沒發覺自己用了華語。

女子輕笑,不答反問:「妳就是他的『甥兒』嗎?」真好笑,這孩子分明是個小姑娘,就算穿着男裝,那天生的女兒氣還是藏不住的。

女子吐出的話教祝晶十分吃驚,因為她竟以華語響應,但她看起來不像漢人,以她身上的穿着,反倒像是個苗女。

遠在大陸西岸的拂菻,苗疆女子怎會不辭千里來到此地?祝晶蹙起眉,因為女子已來到他面前。她雪般的足踝上系著兩枚銀質鈴鐺,奇異的是,當她走路時,那鈴鐺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女子伸出玉指輕輕往祝晶額上一點、一按,笑容帶着妖氣。

祝晶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原該躺在床上的醫者突然將祝晶往後拉。

祝晶急回過頭。「小舅舅!」

醫者不知何時恢復了意識,神色冷冽地看着那苗女,以祝晶聽不懂的苗語怒聲道:「妳就是不放過我?」

女子嫣然一笑,以苗語回應:「我為什麼該放過你?你偷了我的東西,而我說過,無論你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見男人保護性地將小姑娘護在身邊,她眼中閃過淘氣,故意以小姑娘絕對聽得懂的華語道:「妳還在這裏做什麼啊?小姑娘,妳只剩下七年可活呢,為何還在這不屬於妳的國家遊盪?」

祝晶聞言,心頭猛然揪緊。「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儘管早已知道這件事,但爹與舅舅從來不曾親口承認過有這一回事。這麼多年來,他也儘可能地假裝不知情,不想讓家人擔心。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當着他的面告訴他,他會早早死去。

「別聽她胡說!妳會長命百歲的,祝兒!」醫者焦急地反駁。女子鳳目圓睜。

「睜眼說瞎話。儘管有高僧結印護持,可她——」

醫者怒聲喝止:「阿鳳!」

女子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將呼之欲出的話吞回肚裏。

祝晶茫然地來回看着女子與醫者,有點迷惘地問道:「小舅舅,她在說什麼?什麼高僧護持?」

「可憐的小姑娘,她什麼都不知道嗎?」被醫者喚作「阿鳳」的苗女改以苗語道:「你太殘忍了,阿蓮。」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醫者惱怒地道。以苗語。

兩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爾,語帶曖昧道:「怎麼能不管,你體內可流着我的血呢,算來,你我也屬血親了——唉呀!不好——」忙着鬥嘴,沒注意到小姑娘臉色都發白轉青了。

阿鳳箭步上前,攬住祝晶忽地向前軟倒的身子。

醫者驚呼:「祝兒!」伸手向前,但已經太晚。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要吸氣,卻感覺無法呼吸他緊捉著阿鳳的手。

「舅……帶我……回…」祝晶突然喘不過氣來,他搗著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難道……他要死了嗎?雙眼圓睜地看着醫者,全身頓時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讓恭彥等不到人說好了的、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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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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