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依舊是晚上七點,夜幕悄悄地降臨。

空氣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們靜坐在本市最豪華的雅泰演劇院裏,屏息靜氣地等待着剛剛從維也納皇家音樂學院學成歸來的,被國內傳媒譽為本世紀最傑出的鋼琴演奏天才的倪喃小姐的「天籟之音鋼琴演奏會」拉開序幕。

七時零一分,在如雷的掌聲中,倪喃優雅地出現在演劇院的表演台上。一襲落地長裙,一架黑色鋼琴,一道美麗的身影。即便沒有音樂,她那一舉手、一投足的優雅和讓人移不開視線的清麗絕倫的容顏,已成凝聚眾人視線的焦點。

更何況,還有那靜靜等待着的黑白琴鍵,放任她修長靈巧的雙手舞動、飛旋……輕盈的手指,令人屏息的技藝,配合著彼此間的默契,在偌大的演奏廳里,奏響如夜月流星般純美清澈的樂曲。

優雅、惟美、絢爛、稍縱即逝……

這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數百人的思緒隨着琴音的漸高漸低,時遏行雲,時入沉水,連樂里樂外都分不清,哪裏還能理會時間的流逝?

但是牆外——

牆外的人,激動、浮躁、喧嘩。

這一場演奏會,已經是倪喃全國巡迴演奏會的最後一場。

那些從前一夜就裹着睡袋來排隊的小老百姓們,此刻,兀自不肯散去。一個個立在演劇院前豎立的大幅廣告牌前,借牌上明眸淡笑的容顏稍慰煩躁不堪的情緒。

她們,仍然在等待。

等待是一種習慣,就像追星一樣。無所謂追不追得到,享受的,只是瘋狂的過程。

等過了,盼過了,所以,才更加喜歡。

邵志衡壓低了帽檐,背靠在馬路對面的電線桿上,雙手抱胸。遠遠看去,似乎是睡著了。然而,其實並沒有。

他也只是在等待,等待同一場盛宴的結束。

夜,密密地壓着,濕冷的風一陣緊一陣地吹過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彷彿,也是一種無聲的催促。

他的眼越過壓低了的一線帽檐,越過帽子下面低垂的一綹額發,再越過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青磚鋪地的行人路,同樣地,落在廣告牌上那一抹熟悉的嬌靨之上。

就那麼安靜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

一直到,三個小時的演奏會結束;一直到,演劇院的大門開啟;一直到,門外等待的人群開始騷亂、推擠。

他才懶懶地收回目光,從被倚靠的電線桿上站起來。

邁開長腿,繞過紛擾的人群,筆直走到劇院後門。

「叩叩叩。」清脆的三聲。

緊閉的門扉開啟。

閃出頭戴絨線帽,身穿白色套頭毛衣、牛仔褲的年輕女子。她的臉被寬大的墨鏡遮住了,只有墨鏡下緊抿的唇線,仍然突出着她無與倫比的美麗。

「走吧。」略顯疲憊的聲音。

邵志衡一語不發,轉過身去,領着她朝更深更黑的角落裏走。

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BMW無聲地滑過人群,滑出車道,匯入車流。

車窗外,一聲巨雷炸響,積聚了一天一夜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般壓地而來,席天卷地,氣勢驚人。

人群驀地慌亂如蟻,作鳥獸散……

「下大雨了。」女子摘下墨鏡,側臉輕嘆。一張粉雕玉鑿的容顏添了五顏六色的化學顏料,為了舞台效果而上的濃妝讓她的輪廓更加鮮明,襯著車窗外流瀉的燈光,絢爛琳琅,耀眼生花。

邵志衡屏住呼吸,調了一下後視鏡,雨絲在鏡中折射,映着自己那一雙冷然的眼,也彷彿生出些許光彩。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開了暖氣的車廂緊閉着,沒有半分舒爽之氣,再加上人悶,心情就更加鬱悶。

倪喃將塗了顏彩的臉貼近玻璃窗,指尖輕輕劃過泛著薄霧的玻璃,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景便被雨絲切割得淋淋漓漓。

七年了,離開這裏已經有七年。

那麼辛苦、漫長的七年。

還有些什麼可以不被改變?

還有些什麼,從未曾改變?!

內心深處某個柔軟的角落,被輕輕刺痛。

她怔怔然停下手,唇畔泛起一抹帶點苦、帶點澀澀的笑容。

「阿志——」聲音,那麼遲疑。

「嗯。」

「今晚是最後一場吧?」

他抬眼,後視鏡里卻看不到她的容顏。

「是。」她需要的,或許不是這一份確定,而是鼓勵。

某種隱諱的鼓勵。

邵志衡慣常淡然的眼裏閃過某絲複雜的情緒。

「那麼,去仁新東路,好嗎?」她對他說話,從來不曾用過這樣祈求的語氣。那般心慌,那麼不確定。

「是。」仍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回應。

在倪喃面前,這是邵志衡說得最多的一個單字。這話若被小麥聽見,她一定寧願相信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也不肯承認此字出自邵志衡之口。

嘲弄著轉下方向盤,跑車颳起一地雨水,絕塵而去。

「是這裏?」

倪喃愣愣地瞪着玻璃窗外燈光明亮的鮮花店,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是。」冷靜得近乎於冷酷的聲音伴隨着「沙沙」的雨刷聲一直敲、一直敲,敲痛了她的神經。

怎麼不肯相信呢?

七年的時間,什麼不可以改變?

手指握住車把,輕輕往下擰,「咯」的一聲,手一沉,連心也跟着沉了一下,狂風驟雨從開了一道縫的門外灌進來,車廂里驀地一涼,她身子一抖,感覺遍體生寒。

下意識地看了前面的邵志衡一眼,遲疑着開口:「陪我下去買束花好嗎?」

原本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一個才相處不到十天的陌生男人。雖然,他是回國之後,母親親自為她挑選的司機兼保鏢,但,他們總共說過的話還不曾超過兩位數字哪,更何況,用金錢建立起來的聯繫,不是最不可靠的嗎?

心裏雖是這樣在想着,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心裏那麼沉甸甸的心事,總歸,是要找個什麼依靠着的吧。

她一個人,承受不起。

「走吧,跟我一起去。」她再說一次,聲音里的凄惶無助便消減了一些,添多一點命令的味道。

邵志衡熄了引擎,率先推開車門。

霎時,一天一地的雨兜頭澆下,淋了他個透濕。

他卻仍然是那麼淡漠不在乎的樣子,反倒一把按住後車門,阻止了倪喃下車的動作。

倪喃隔着玻璃窗望他,又驚又疑。

眼看他繞到車尾,開了後備箱,竟取出一把傘來。

灰灰的,很結實很耐髒的那一種。

若在平日,她不見得會有些許感激,但,偏偏是在她最迷惘脆弱的時候。一把傘,便如那雪中的炭,剎那溫暖了她冰封的心。

「謝謝。」接過傘的時候,道了聲謝。

這也是她以往不曾說過的字眼。以前,她說得最多的三個字是——「對不起」。

七年前,就在這裏,她對着另一個人,說了好多好多聲「對不起」。

那時候,她以為只要自己肯說,就一定會得到諒解。

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做了就是錯了。

再也沒有辦法改變。

眼眶裏模糊了霧氣,她用力閉了閉眼。

這城市太過潮濕,一不小心,就會沾染憂鬱的淚水。

眼前的花店叫做玫瑰園,很俗氣的名字。

推開店門時,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倪喃恍了一下神。

「歡迎光臨。」從上下兩層的花叢之間轉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圓臉,穿着學生制服,笑容可掬。

倪喃怔怔然地,有些失望。

她原以為,會是個男孩子呢。

十八九歲,與自己年齡相仿。有着瘦弱的身軀,漆黑明亮的眼睛,鬢角總是剪得短短的,白襯衫的衣領總是筆挺雪白。

她原以為,會是這樣的呢。

但,她都已經不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了,又該到哪裏去找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別開眼,不忍去看女學生那張青春洋溢的臉。

「先生是要買花送給這位小姐嗎?」

女學生看到倪喃身後淋得像落湯雞的邵志衡,目光里微微流露出羨慕的神采。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最愛看的,怕不就是痴心男子如何對一個女人披肝瀝膽、心醉神迷吧?

可惜,邵志衡和她之間絕不是女孩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就買紅玫瑰。」倪喃淡淡地指示。

她不想在買花的問題上浪費時間,而玫瑰園裏出售的花全是玫瑰。紅玫瑰、白玫瑰、紫玫瑰、黃玫瑰,妖嬈地盤踞著花店的空間。

不若七年前,沿牆擺放的雖然仍是上下兩層的架子,但,架子上面全是清一色漆了桐油的抽屜。

時間久了,那木色已黑得發亮,再配上微微駁了漆的扣環,陰陰的,便很有些古意盎然的味道。

她記得,那時候,晴兒還曾笑說,若將店裏那桿被手磨得圓溜的秤,或是隨便哪張缺了腿的凳子,拿去舊貨市場賣了,說不定還能被某個識貨的傢伙認出來,說,這是某某時代、某某太醫曾經用過的;那是,什麼年代、什麼家族的藏品,然後,她們便全跟着發了財呢。

言猶在耳,可是,那些桌子呢?那些凳子呢?那些說着、笑着、鬧着、聽着的人呢?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一樣事物,經了時間,被歲月沉澱,便不同了。

因為,那上面沾了故事,附了思念,已不止單單是一件物。

「謝謝,一百零八塊。」女學生將一束玫瑰包裝得絢麗繁華,捧在手心裏,遞給邵志衡。那眉梢眼角里全是盈盈的笑。

這樣冷漠,又這樣耐心的男子,怎會不惹來青目垂憐?

邵志衡付了錢,卻並不接花。

女學生愣了一下,男人買花,不都是想親手取悅心儀的女子么?然而……

只得將玫瑰轉遞給恍惚茫然的女子。

「小姐,您的花。」

倪喃回神,接過花束。

滿手心的繽紛招搖,在她眼裏,終比不過記憶里淡淡的藥草清香。

她想了想,終於抬眼,對上女學生清澈期待的目光。

「請問,這花店開了多久?」

女學生愣了一下,卻仍是笑着說:「有好幾年了。」

好幾年?

「幾年?」倪喃猶自追問。

女學生卻抱歉地笑了,「不清楚耶,我也是今年夏天才來的工讀生。」

今年……夏天……

忍不住地有些失望。

「那麼,你知道這裏以前是個中藥店嗎?」

女學生仍然只是搖了搖頭。

「喔。」沒什麼意義的象聲詞。

又站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再問不出什麼了。倪喃抱了花,轉身就走。

在她身後,女學生詫異地瞠大了眼。

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客人呢,這位漂亮的小姐,她進來的目的,大概並不真正是為了買花吧?

疑惑的目光忍不住轉向那邊一直沉默著的男子。

他的眼中似乎也沒有花,在這滿屋子的艷影幢幢里,他眼裏只有那比花還嬌艷,比雨還憂鬱的女子。

他看到她離去,緊趕幾步,替她拉開店門。然後,撐開的雨傘溫柔地遮住她頭頂上的風雨。

那般殷勤。

可,看起來,卻又不像是一般的情侶了呢。

女學生看着看着,臉色一黯,忽然間覺得心裏悵悵然地若有所失。

出了店門,被冷風一吹,倪喃整個人清醒過來。

一抬眼,看到站在身邊的,一身透濕的邵志衡。

他執著傘,站在一臂之外,身子全在雨里,淋得像落湯雞一樣。

這個男人,那麼狼狽、遲鈍。

倪喃微微站開一些,不經意,肩膀被傘沿滑下來的雨水打濕,一路順着衣領流進脖子裏,冰涼冰涼的,把她涼得渾身一顫。

她忍不住蹙起細秀的眉頭,「給我吧。」

想伸手接過雨傘,可兩隻手剛好只能滿抱花束,沒有辦法挪一隻出來。

語氣里便有了一些厭煩的味道:「這個你拿去,送給女朋友。」

那麼大一束盛放的玫瑰,平白給了他,他應該喜出望外吧?

倪喃正這樣想着,卻沒料,平日那麼聽話的邵志衡,這一次,竟毫不猶豫地拂了她的意。

「不需要。」

「什麼?」

「我沒有女朋友。」

或許是腦子一時沒有轉過來,倪喃居然開始嘮嘮叨叨地試圖說服他:「也並不一定非要送給女朋友,擺在家裏,或者是……」

「扔掉它。」

「嗄?」

「如果不喜歡,就自己親手扔掉。」他冷冷的目光,經過風雨的洗禮,變得尖銳且咄咄逼人。

倪喃愣了一下,但,馬上,意料之外的驚訝被心裏的惱怒所取代。他,邵志衡,一個司機,她請來的保鏢,憑什麼嗤笑她?指導她?

她給人的東西,即便沒有任何意義,接受的人哪個不是受寵若驚?

而他,居然拒絕。不但拒絕,甚至,那表情語氣里還樣樣透露著不屑。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憤怒。

「對,是應該扔掉,這麼漂亮的玫瑰花,若知道自己只是被人當作麻煩而隨便丟給一個莽撞、毫無禮貌的男人,它一定會哭。」

狠狠地瞪了邵志衡一眼,鬆手,滿懷的玫瑰砰然落地。

只一瞬,被雨水淹沒。

蜿蜒一地紅色的淚。

這樣之後,倪喃也不接傘,也不再說什麼,徑自衝進雨里,然後,車門「砰」的一聲,她倔著一張臉把自己關入車內。

邵志衡仍然舉著傘,雨水打在傘上,一陣緊似一陣,彷彿在追擊着什麼,誓要把那些塵封的記憶一一掀起。

那些屬於過去的,一個人的記憶……

認識她,是在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天。

或者,還要更早一些。

在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必定要經過一座帶院落的獨立小樓房。房子是青灰色的,上下兩層,建在一個Z字型斜坡的轉角處。向下,是筆直通往學校的大路,但如果向右,上幾級台階,便可以看見那座種滿鳶尾花的小院落了。

院子裏四季常青,只有在紫鳶尾盛開的季節,才會有深深淺淺的紫點綴其間,為終年不變的院落增添一點活潑的色澤。

那時候,是為了撿一隻紙飛機,或者不是,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當他第一次拾級而上,被滿眼突如其來的青綠、靛紫所炫惑的時候,那一線如絲如縷、如夢如幻的琴音便這樣猝不及防地打入他的耳膜,輕易將他俘獲。

忘了是什麼歌,或許僅僅只是一首練習曲,被一個小女孩的指尖彈得爛熟,一遍、一遍、又一遍……

就在二樓,朝南的那一面窗戶里。窗子敞開着,風起的時候,偶爾會將窗扇後面的白紗窗帘吹開來,露出一角黑色的琴,以及琴旁那個漂亮得像小公主,卻始終緊鎖眉頭,一臉憂愁的女孩。

女孩比他小,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可眼睛裏全是飄洋過海的憂傷,像蒙了一層霧,終年不散。

那一刻,他的心痛了起來,在瞬間忘了自己。

此後,便養成了每天四次跑到房子前面聽琴的習慣。

聽了整個春天。

一直到夏雲飄、蟬聲唱的時候,他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之下,得知她的名字——叫做「蘭蘭」。

而,要在更久更久以後的將來,他才會明白,她的名字,不是蘭花的「蘭」,而是,燕語呢喃的「喃」。

還記得,那一天,他和她,是這樣相遇的——

十六歲,百無聊賴的夏天。

「大哥,楊明那小子竟然在學校里放話,說新入幫的小妹阿璇是他的馬子。該死的,他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

音像商店裏,斜垮著書包的少年「噗」的一聲,吐掉嘴裏的口香糖,又迅速塞了一顆進嘴裏。

站在他身邊的男孩抬眸,睇了他一眼,淡漠的眼神從覆額的發線下掃過來,靜靜一瞥,馬上,又轉了回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趕緊拉開書包,撕了一頁紙,將粘在CD盒上的口香膠包了起來。

然後,又眼看着男孩一手插在褲兜里,一隻手繼續漫無目的地劃過一張又一張CD碟片。忍不住皺了下眉,「大哥,只要你一句話,兄弟們這就去好好修理那小子一頓,讓他放聰明點,閉上一張鳥嘴。以後,看誰還敢覬覦大哥的女人……」

「我的女人?誰?」邵志衡眯了下眼睛,神情有些枯燥。

這些CD碟封面上的英文曲名,讓他頭痛。

但,即便,他一個個字都認得,他也還是弄不清楚,一天聽四遍的鋼琴曲到底叫什麼名字?它和歌舞廳里反覆播放着的「四大天王」有何區別?

說到底,這突如其來的愛好也只能算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

「當然是阿璇。」吐口香糖的少年理所當然地說。他完全沒有大哥邵志衡那般複雜的心思。此刻,一心只想着,如何維護大哥的面子?怎麼教訓那個不知死活的楊明?

「你說小麥?」這一次,邵志衡彷彿才聽明白了些。他抿抿嘴,嘴角微微勾起來,好像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硬要把他和小麥湊成一對的,好像不只是眼前的杜小弟一人。大概,幫里的每一位兄弟都這麼認為,也都在如此努力。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這個當事人從來沒有否認過。

沉默,已然是認同最好的理由。

「大哥。」突然,小弟壓低聲音,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脊背。

順着小弟示意的方向,邵志衡抬頭,霎時,他的瞳孔驀地一縮,詫異對上的那一雙眼睛是那麼熟悉。

有人說,美麗的眼睛像星星。但,這一雙眼,卻如困在湖心的月,皎亮、清透,但那一抹幽冷的深郁,卻又彷彿與人間隔着距離。

那般遙遠、恍惚。

是她!彈鋼琴的女孩!

只一眼,他已肯定。

邵志衡的心怦然一緊,跳得那麼急。有些魯莽,有些衝動的情緒,腦子飛速運轉,想要抓住一些什麼,一些話,一個字,哪怕就一個,快點說出來,快一點……

他喉嚨繃緊,呼吸困難,感覺從未像此刻這樣緊張。

但,為何,說不出來?

一個字——

都,想不起來。

他從來不是一個輕薄浪漫的人,然而此刻,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大方一點,無所謂一點,不要那麼緊張,不要自尊驕傲,或者是自卑淡漠,通通不要。

就算,再淺薄一些,無知一些,那又何妨?

只要,一句話,跟她說一句話……或者,僅僅只是問問她,小小年紀,為何這般憂傷?

他在這邊矛盾掙扎。

那邊,女孩的目光已漫不經心地收了回去,轉身,筆直朝出口處走。一直走,路過……路過……她身側已經選了好久的那個身形粗壯、相貌猥瑣的男人身旁,目不斜視。

邵志衡眼色一暗。

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男人,正將一張碟片塞進自己的風衣口袋裏。小偷?剛才小弟讓他看的,就是這個?

他目光猶疑,盯着女孩一直朝外走的背影。

她——應該是看見了吧?

如果連他們這邊都看見了的話,她那裏,一定已經看見了。

但,她沒說。

她徑自走到收銀台前,算錢,付款……仍然沒有說。

不知怎地,邵志衡微微覺得有些失望。

為什麼要失望呢?

難道,他希望她,是正義凜然的嗎?還是,他以為,像她這樣有着良好的教養,以及高貴的外表的女孩,內心一定應該是純凈無垢,容不得半點污穢唐突的?

胸腔在瞬間繃緊,莫名的遺憾如西下的夕陽,在心裏拉開大片大片的陰影。真是莫名其妙!

怎會那麼在意呢?

甩甩頭,想拋開那抹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小弟卻已率先嚷了出來:「喂,你幹嗎?」

穿着風衣的男人扭頭,狠狠瞪了杜小弟一眼,像是威嚇。但,十六歲年輕氣盛的少年哪管這些。

男人越兇狠,他反而越得意。大步走過去,儼然英雄模樣。

「把你風衣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

男人面色發青,「什麼東西?」

「你剛剛偷偷摸摸放進去的東西。」

這邊的吵鬧喧嘩早已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收銀台上的收銀員也停止了收錢的動作,揚臉望了過來。

眼看着女孩想走不成,邵志衡重重地嘆了口氣。

早有商店保安過來解決糾紛。

「先生,請你把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看一下。」

男人佯怒,大發脾氣。

「看吧,看吧,口袋裏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手插進口袋裏,猛地向外一掏。

「嘩啦」一聲,竟掉下十多張碟片。

人群嘩然。

男人瞠大眼,一臉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怎麼會在我的口袋裏?」忽然一把揪住小弟,神情激憤,「是你陷害我的吧?嗯?小子,是你吧?」

杜小弟一時被他抓了個措手不及,力氣又到底不及身強體壯的男人,被揪住的衣領掐緊脖子,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嘿,沒話說了吧?」男人揮舞著拳頭,轉眼瞪着大家,「看什麼看?是這臭小子找打。」

旁觀者人人自危,退到一旁。就連商店保安也因為一時弄不清楚狀況,而沒做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男人更加得意,握緊的拳頭狠狠落了下去,但,只差零點一厘米,怎麼總也打不到那多管閑事的臭小子臉上?

男人回頭,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詭異的情況。

同樣是十幾歲的少年,同樣瘦弱的身軀,身穿同樣的學生制服,甚至——他的視線往上瞧,瞧見一張沉默乾淨,不帶一絲暴虐的臉。

這個少年,站在自己身後,居然僅憑單掌,就讓他無法動彈,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你放……放手……啊……痛啊……」剛才還橫眉豎目的男人這會兒痛得冷汗直冒。

他這麼一叫,保安倒不好袖手旁觀了。

幾個人,合力抱住邵志衡。

「先鬆手,有話好好說。」

「叫他先松,給我兄弟道歉。」邵志衡才說着,男人已鬆開揪住杜小弟的手。

小弟跌在一旁,連聲咳嗽,漲得紫紅的臉龐慢慢消退成鮮紅顏色。

邵志衡略略放心,一隻手仍然握住痛蹲在地的男人,眼尾冷光一掃,掠過身邊穿着制服的保安,「你們不先把事情弄清楚嗎?」

「呃,這……是……」幾個大人彷彿才被一語驚醒,訕訕地鬆了手,目光齊齊瞪住痛得哇哇叫的粗壯男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碟片怎麼會在你的口袋裏?」

男人一直喘,一直喘,彷彿是很痛苦的樣子,邵志衡皺眉,鬆開他的手。那人腿軟跪地,一隻眼卻從擠得滿滿的人群縫隙里瞄出去,指著剛想出門的小女孩背影,粗聲粗氣地道:「那小姑娘一直站在我旁邊,我有沒有偷東西,她可以作證!「

情勢又轉!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射向門口那位身穿粉紅色絲質襯衫,白色公主裙的女孩。

而她,彷彿沒有聽見,仍然繼續朝外走。

店長緊趕兩步,攔住她,胖胖的圓臉露出和藹的笑容,生怕嚇着她似的,「小姑娘——」手指指向她身後,「你剛才,看見那位叔叔在幹嗎了嗎?」

這樣明凈清秀的女孩子,看着,就先喜歡上三分,有誰會懷疑她嘴裏說出來的話?

每個人都看着她,等着她,就連杜小弟經久的咳嗽聲,也顯得不那麼突出了。

「我什麼也沒看見。」女孩神色鎮定,連眼也不曾眨一下。

小弟聽了,卻激動起來,一邊咳,一邊嚷:「你胡說……咳咳,你……」

突然,語聲一哽,說不下去了,兩手握住喉嚨,直直倒下去。

「小弟!」邵志衡的腦子轟然一炸,人已撲了過去。小弟嘴裏含着口香糖,這樣又掐又咳又說的,不嗆住才怪。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人群慌亂。間中卻還有人竊竊私語:「不會是裝的吧?」

杜小弟臉色發白,雙眼緊閉,牙齒咬得緊緊的。

邵志衡趕緊拿開他的手,放他躺平,「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他眼色冷厲,語聲驚人。

大家嚇了一跳,俱都抿嘴不語。這才發現,這個不多話、不太笑的少年身上,竟有着超越年齡的果敢與剛猛懾人的氣勢。

收銀台那邊早已打了電話,人人屏息靜氣,等待救護車的來臨。

從這刻開始,一直到救護車「嗚嗚嗚」地拉着警笛離開,邵志衡再沒看女孩一眼,不論是期待的、責怪的、喜悅的或是嚴厲的目光,都不曾再移落到她的身上。

這次之後,若上帝不再安排他們第二次相遇,那麼,她——也終究不過是他的一場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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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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