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儘管全身都處於一種莫名激動、血液亂流、身心極度不平衡的狀態，林俊雅臉上卻依然鎮定自若地掛着笑容，甚至還能挲著嘴唇輕笑。「俊爺我畢竟沒那麼風流，不至於連初吻都忘了，可是，想不到幾年不見，你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呢！」

帥到一整個「雌雄莫辨」，跟他小時候「冰肌玉骨」的程度一模一樣，造物主真是太神奇了。

「謝謝你喔，我好窩心。」沉哲伍好脾氣地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快快快，林俊雅頭暈目眩地努力回想，她今天到底來這裏做什麼的？她為什麼會坐在這裏？快點想想啊……她是來……她是來……對對對、裝潢、裝潢、裝潢！

「既然大家這麼熟，咱們就省去那些無謂的客套了吧！美俐說你買了間房子要裝潢，是你自己的房子嗎？」

林俊雅試着從喉嚨裏發出正常的聲音，同時挺直背脊，攤開她準備好的筆記本和資料，換上正經八百、公事公辦的認真姿態——

好了，來吧！爸爸從小就告誡她，「有些事你實在沒辦法，真遇到了只好硬著頭皮上！」她這個人是絕對不會輕易被嚇跑的。

花了整個下午，好不容易做完基本的業務洽談，並約定好下次到現場勘量的時間，林俊雅簡直像是逃難似的火速逃離現場。

太彆扭了，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她覺得，她這輩子永遠也不想準備這種事。從他離開台灣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就徹底結束了。

她早就下定決心要結束的。

所以，她壓根兒不想知道沉哲伍任何事——任！何！事！

包括他家裏有幾口人、他現在在做什麼、家裏頭有些什麼、他的興趣、他的喜好，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她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既然要替他裝潢新家，她就不得不去了解。

原來他國中畢業出國，是為了上美國的音樂學校學鋼琴，現在成了個……按照他的說法，是個「彈鋼琴的」。

回國后本來是跟家人住在一塊兒，但是，因為他長相實在太……太……總之就是「看起來不那麼安全」，家人對他有點保護過度，逼得他實在受不了，於是偷偷買下一間房子，打算自己搬出去一個人住。

他父母都不知道他的置產計劃，所以她裝潢的重點只需迎合他個人喜好就行了。

裝潢期間，她唯一服務的對象就是他，只有他……

好煩喔，臭美俐，干麼把這燙手山芋丟到她身上，難道不曉得接他的案子會讓她很彆扭嗎？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親口對美俐說，假如再遇到沉哲伍，她會很平靜地跟他「say哈囉」和「笑一笑」的，這樣的話，自己有什麼資格罵她呢？

唔……可是那時候她不知道沉哲伍真的會出現嘛！話說胡美俐是什麼時候跟沉哲伍勾搭上的？怎麼都沒告訴她呢？

下班后，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家，媽媽一聽見開門的聲音就從廚房裏探出頭來。

「小俊啊，幫我看一下后陽臺的燈，我換過燈泡了，還是不亮耶。」

「好——」

林俊雅放下包包，拖着懶洋洋的步伐到儲物間搬出一架梯子，抬到后陽臺去查看。燈泡是新的應該沒問題，換了變壓器也一樣。「媽，這組燈具沒救了，你先不要動，我明天從公司帶一組新的回來。」

「好啦，對了，小俊啊……」媽媽見林俊雅搬著梯子出來，連忙又提起另一件事。「叫你爸不要再從工地裏撿垃圾回來了好不好？你看看客廳，又堆了一堆木板，這客人來了能看嗎？叫你爸丟掉他都不理我，拜託你幫我去跟他講講看嘛。」

「我進門就看到了，那是很好的原木木材，大概是某個工地用剩的，爸捨不得丟掉才拿回來的。」林俊雅嘆了口氣。她知道媽媽不喜歡，可他們家是做裝潢的嘛，家裏怎麼可能不堆建材呢？

「再貴也不能擺在家裏啊，難看死了。」

「嗯哼，我看那些材料夠做一個小櫥櫃喔，媽不是缺一個柜子嗎？」反正爸只是嫌浪費才拿回來的，物盡其用就好啦！

林媽媽聞言停下手裏用着鍋鏟的動作，埋怨的表情瞬間化作歡喜。

「你會幫我做？」

「跟爸說一聲，等我放假就做，好嗎？」現在她只想回房間趴着不要動，直到天明，累死了。

「這還差不多。」媽媽心情頓時好轉，開心得哼起歌來。

這樣就開心啦？林俊雅微笑，幸好她也滿喜歡做木工的，真好。

慢吞吞地收拾好梯子，回房脫掉全身衣物，她走進套房浴室裏痛快洗了個澡。沉哲伍害她今晚沒什麼胃口，晚餐結束后，她便怏怏不樂地把自己鎖在房裏。

真是沒道理啊，都國中畢業幾年了？

林俊雅懶懶地倒在床上，伸著十隻手指數着。高中三年，大學四年，接着在「美崙美舍」做了六年……所以說，他們分開已經整整十三年了耶，實在沒有理由，自己還會像小女孩一樣對着他發花痴，是不是？

夜深人靜時，林俊雅仔細回想白天和沉哲伍在一起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仔細尋找有沒有什麼特別失言的地方。

應該沒有。反覆推敲之後，她稍稍安慰了些，真慶幸她是那種在壓力之下反而會表現得比平常更好的人，雖然那時胃痛得要命，寫字時手指有些顫抖，但，沉哲伍應該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呼……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他只是個陰氣有點重、舉止很斯文、面容特別秀氣的客人罷了！她應該把他當成普通客人看待，提供她的專業和服務，然後狠狠撈他一大筆錢就結束，不會再多了。

現在已經很晚了，她必須趕快睡着，不然明天就完蛋了，她不可以失眠的，隔天上班會很慘。

然而黑漆漆的房間裏卻突然鈴聲大作，林俊雅火速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太好了，不管誰打來都好，她正好需要轉移注意力。

「喂？」

「哈囉，睡了嗎？」手機裏傳來柔和低沉的嗓音。

這聲音，不正是她今天聽了一下午的聲音嗎？不會吧？

「沉小舞，你打來干麼？」林俊雅嚇得翻坐起身。

「打來干麼？這是你對待業主的態度嗎？」沉哲伍沉沉的笑聲傳來。

「現在不是我的上班時間，半夜十一點打電話給設計公司人員是很不恰當的行為。」

「好吧，我是打給國小兼國中同學的。」沉哲伍大笑。

有點沉的嗓音，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煩熱的夏夜裏聽來特別清爽，彷彿陣陣涼風，沁人心脾。

林俊雅靜靜聽了一會兒，等他笑聲完全停止了，才回應他。「你我之間，有什麼非得在半夜十一點連繫的事嗎？」

手機那頭，沉哲伍也靜默了一會兒。

「好像……沒有。」

「所以？」

「我只是……手裏拿着你的名片，正在手機上輸入你的號碼，不小心按到撥出鍵而已。」

「所以呢？」

「既然不小心打通了，就順便聽聽你的聲音，看你有沒有興緻……想跟老朋友閒聊什麼的。」

這算什麼啊！如果她已經睡著了呢？如果她壓根兒不想跟他連絡，不想有任何牽扯呢？林俊雅沒好氣地輕嘆。「你怪怪的，同學。」

「是吧？」沉哲伍又靜默了幾秒。「那我掛了，晚安。」

什麼？掛了？搞啥呀，無聊的傢伙！

林俊雅把手機丟回床頭，想繼續瞪着天花板發獃，偏偏沉哲伍好聽的聲音不斷在她耳邊迴盪著、糾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