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首曲Ⅳ

死神首曲Ⅳ

~PastLives~

桑桑的肩膊上,伏着一隻雜色羽毛的鴿子。它不請自來,隨同《CucurrucucuPaloma》的樂曲在房間內拍翼、踱步。音樂停止后,它就飛到桑桑的肩膊棲息,從此桑桑就與牠相依為命。

桑桑重新披上苗族女子的服飾,結上髮髻,插上壓有魚、蝶、龍圖案的銀梳,穿上藍布衣和花帶裙,頸上掛有三圈銀飾,但少女時代吊在心胸上的銀鎖早已取下。桑桑明白,她的身份已是人婦。

她穿梭陰陽二域,為死神籌謀更為拯救陳濟民那被十字架禁錮的魂魄傷神。每一天,她也必頌經般念出以下一番話:"相公,我一定會救你出來,我要你回復原來的樣子,然後,我倆便可以真正雙宿雙棲,永不分離。"

說話語氣永遠堅定,當然,內心的意志亦如鋼鐵。只是,其他人看不穿桑桑暗藏心裏的罪咎:陳濟民一天仍舊掛着死神LXXXIII的臉,桑桑就無法回想起陳濟民原本的樣子。小時候的他是怎麼樣的?少年時代更是含糊,而他成年後魂魄的模樣亦無從得知。她愛着的那個男人,是沒有樣子的。

或許,桑桑是最糊塗的娘子,她愛完陳相公又愛上死神相公,到最後二者居然合二為一,再也沒法分辨開來。

既然決心以後只愛陳濟民一個,桑桑就堅決要求陳濟民有屬於自己的臉。為此桑桑非拯救他不可,要是救不回,桑桑就永遠無法得悉她愛人的長相是什麼模樣。

桑桑與她的鴿子對鏡發誓:"相公,看不到你的真面目我誓不罷休!"

"我要以後印在腦海的是你真正的臉,而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臉!"

因為桑桑已經不愛死神,所以死神立刻便成為誓詞中的貓貓狗狗。

從來,女人最狠。

桑桑這般蠻勁,令鴿子也激奮起來;它拍動翅膀,為悲切又憤恨的主人喝彩。在死神LXXXIII的片場內,無人不認識桑桑。除了因她打扮特別外,也因為她逢人便問:"可以告訴我你的三個前世嗎?"

這陣子,桑桑協助死神LXXXIII搜集有關人前世今生的資料,並負責寫一個劇本,而這個劇本帶出的訊息必定要正確無誤。前世、今生、來世的關聯是紅絲帶小女孩頒佈下來的主題,但目前為此,桑桑與死神都未能抓住主題的核心。

片場內每一名工作人員和回陽人,面對桑桑的問題都啞口無言。儘管死神和桑桑催眠被訪者,但也只能得到他們前世的枝末,他們明白需要知道的不止這些。

一名回陽人絮絮不休說着自己的前世:"我在人堆中向前張望,那裏烈火熊熊,正以火刑把一名法國少女處死,他們說,被縛在火刑柱上的是聖女貞德。地點是里昂,她被英格蘭人俘虜。我認為,事情的發展一如所料,我對她的死感到傷悲,但同時卻認為不得不如此。我較一般平民穿得光鮮,容貌也威嚴,身後跟着一名少年隨從。我是英格蘭人,卻又為法國皇室提供情報……"

桑桑記錄回陽人的話,知道那該是1431年,著名的法國女戰士聖女貞德被陷害處死。然後,死神把回陽人的記憶推后一世,讓他憶述之後一生的種種:"我在一艘大船上,船向西航行,已九十八天沒看見陸地了。船上的供應品不足,沒蔬菜可吃的後遺症是船員死於壞血病。倖免於難的人便吃船艙的老鼠,老鼠吃光了,便咀嚼船帆充饑。但我們都不怕,願意航行遠方的,都是期望被減刑的囚犯、窮途末路的壯丁,未上船之前,已從生活的磨練中受過許多苦。我們疲弱不堪,而領袖麥哲倫說,只要繼續西行,便必能到達夢想中的香料之國……最後,我們看見了陸地,那是由群島組成的國度,麥哲倫便以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兒子的名字,把該處取名為'菲律賓'.我和其他船員帶着近乎虛脫的步伐,踏足這如天堂般美好的新國度……"

回陽人的這段前生應發生在1521年左右,死神告訴桑桑,這是著名航海家麥哲倫西行的故事。

接下來,回陽人的記憶再被推后一生。他沒經過什麼思考,便流暢地向死神和桑桑說:"我在非常虔誠地念禱文,孜孜不倦。我是一名和靄的修女,身材胖胖的,梳洗時我不可望向鏡子。我不用負責什麼重要的工作,每天只在祈禱。但我聽說伽利略製造了一百具天文望遠鏡,後來因為發表了異端邪說所以被收監了。人們在附近的村子抓到十數名女巫,上星期剛被村民判罪燒死。我的心很難過,但無能為力,我沒有說出真正感受的權力,於是只好每天為苦難者祈禱。我這一生過得與世無爭但又戚戚然……我知道很多事都發生得不對,然而我沒有反抗……"

那大概是1624年左右的事,文藝復興帶來了新與舊的抗爭,宗教派系又互相爭鬥,令無辜的人常常成為犧牲品。

回陽人敘述完往事,桑桑便安排他到片場稍作休息,待會,回陽人會演出她改編的劇本,在戲中死去,繼而回陽再生。

死神與桑桑坐下來研究剛才那名回陽人的三段人生,桑桑對着筆記說:"英格蘭人、西班牙人,最後……是意大利人吧!"

死神以手指抵著下巴,不語。

桑桑又說:"兩世是男人,一世是女人。"

死神聽着她的話,繼續不作聲。

桑桑說下去:"第一世是間諜,第二世是船員,第三世是修女。"她敲了敲筆桿,說:"第一、二世都與有權力的人士結緣,第三世則活得相對地謙卑、孤獨。"

死神沉默,認同桑桑的分析。

最後,桑桑說:"但是,這三世究竟有何關聯?"

死神按著苦惱的前額,沮喪地對桑桑說:"我還未找出三世的關聯,只能與你一樣,看出三世各有不同經歷、當中發生了許多事情,卻找不出一個關鍵。"

桑桑嘆了口氣,擔心起來:"那麼,我們會不會輸?"

死神伸手逗玩伏在她肩膊上的鴿子,無奈地搖頭:"只望某名回陽人能讓我一言驚醒。又或是,陶瓷也如我們一般懵懂。"

桑桑合上筆記,雙眼望向半空,空間一片白茫茫,實無法看出焦點。

~TheGrandestMovieinHistory~

經過與專才們的多番商議后,陶瓷與卡古沙決定製作一套電影史上最高科技的個人化電影,糅合電影與計算機科技製作,並以低價發售,務求在世界各地創出驚人的銷售成績。

該套個人化電影以前世今生為主題,內附十款故事,敘述十個不同身分的人的前世今生。那十個不同身分的人為教師、總統、農民、軍人、商人、電影明星、廚師、藝術家、律師及家庭主婦,他們各有兩個前生,而每一款前生的設定均不相同。更有趣的是,觀眾可以隨意把二十款前生互換,從而改變故事發展。使用計算機的觀眾,更加可以利用光碟附送的軟件把自己及親友的容貌輸入電影的設定中,讓自己及親友變成十個不同身份的主角之一,親身經歷獨一無二的前世今生。

這個極具創意的構思出自卡古沙手筆,並由他以低價研製出輸入觀眾照片的高科技軟件。卡古沙的才能使整項計劃能於短時間推行,並讓產品以低價生產和發售,大大提升了普及層面。當一切準備就緒后,陶瓷便找來十名A級荷里活明星飾演十個主要角色,另外二十名B級荷里活明星則飾演二十個前生的角色。眾星雲集加上觀眾能親身上演,令這輯電影光碟未推出市面便先造成轟動,影音店火速訂貨,世界各大報章雜誌紛紛以專題探討。推出市面不夠一星期,單在美國已賣了一千萬張,而一個月之後,全球各地的銷量達至一億張。這輯高科技個人化電影光碟成為全球性話題,轟動程度比起二十年前推出個人電腦更甚。

這次成功由構思、製作以至全球營銷不過是九個月的時間,證明了陶瓷與卡古沙是一隊夢幻組合。

卡古沙輕鬆地說:"死神怎會有還擊之力?"

陶瓷倚在卡古沙的胸膛呷了口香檳,說:"我們甚至可以乘勢再製作新一輯,利潤豐盈之外亦令對手聞風喪膽。"

卡古沙抱着陶瓷的小腰,說:"死神要幾多個前世今生都無問題,說到底,所謂前世今生,不過是一堆情節和遊戲。"

陶瓷把玩手中那張史無前例地成功的電影光碟,把卡古沙的話聽進心裏。當初,死神說,要製作一出最富影響力的前世今生電影,現在,陶瓷但願,影響力完全由銷量與話題性來決定。

卡古沙看見她憂慮地皺起眉頭,便問:"你還擔心什麼?"

陶瓷問他:"銷量與話題性是否就是一切?"

卡古沙笑起來,反問:"銷量與話題性兼備,怎麼不會是一切?"

陶瓷沒作聲。其實,銷量與話題性,一向就是她的電影王國製作電影的兩大目標。習慣了以此為目標,她實在再也想不出其餘的發展方向。死神LXXXIII和桑桑當然看過陶瓷的高科技個人化電影,桑桑並把自己與父親的照片輸入軟件中,意圖體驗高科技的樂趣。桑桑本來抱着敵意和仇視的角度去參與,卻發現那個世界意外的有趣和新奇,桑桑忘我地投入其中,通宵達旦互換了五次身份,總共經歷了十五次動人的悲歡離合,哭過又笑過,刺激經驗后又感受到神聖的光輝,妙不可言,欲罷不能。

"那個女人……"她喃喃自語:"簡直是天才……"

死神笑起來:"她根本找不出前世今生的意義。她只製造了華麗豐富的數十段故事,觀眾只能坐在屏幕前看故事、參與故事,但不可能從中參透前世今生的任何關聯和契機。"

桑桑美目閃亮,她按住心房暗叫:"我們並沒有輸掉!"

死神告訴她:"可惜亦未勝出。我們的優勢是儘管未能找出前世今生的關聯,但沒有自以為是。"

桑桑鼓勵死神:"放心,我們一定找到的!"

死神問她:"幹嘛這樣有信心?"

桑桑溜了溜眼珠,說:"但凡錢財欠缺的人靈性都高一些嘛!"

死神啼笑皆非:"哪有這種事!"

桑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膊,以作安慰:"所以,別介懷自己是個窮漢子、無財無勢,做不出對手那種級數的作品。"

死神定了定神,這還是他首次意識到自己在女人眼中居然是無財無勢。

桑桑與她的鴿子轉身走後,死神只好點一點頭,決定好好檢討一下自己的魅力。

~Case766~

死神和桑桑繼續在片場中訪問回陽人,盼望從他們的多段前生中得到啟示。

死神和桑桑在片場某小房間里,細聽一個今世為人權領袖的男人回憶說:"我的前生是名花匠,打理過三名富豪的花園,每一名老闆都很賞識我。我一生沒有娶妻生子,連愛人也沒有,日夜與花草相對,睡在小房間內,生活平淡無浪……"

"我的再前生是銀行家,承繼了家族的財產,生活富足豪華,結交權貴,並娶有三名妻子,生了八名子女。我死了以後,後人富足三代,兒孫有福,家族欣欣向榮……"

這名回陽人憶述完后,死神和桑桑不禁有着同一個疑問:"他是不是弄錯時空了?怎會第一生是銀行家,第二生是花匠,第三生是人權領袖?"死神與桑桑都認為,第一生是花匠,第二生是銀行家,第三生是人權領袖來得合理。

"由銀行家轉生為花匠嘛……"桑桑咬住筆桿苦思。不知道為什麼,但硬是覺得說不通。

這名回陽人被工作人員帶往片場的另一邊進行拍攝工作。桑桑則走向旁邊的房間,把下一名回陽人領到"前世今生"催眠專房。

死神正想請他敘述前世今生,他卻說出這樣的話:"他變成花匠是有原因的。"

死神與桑桑馬上凝神注視他。

這名回陽人年約五十多歲,鬈曲的棕發雜有銀絲;深棕色的眼睛深邃、銳利。他的面形略圓,身高中等,體形厚重。紅銅色的臉孔給人的印象是和靄、堅定,氣質正派而懾人。

死神謙恭地說:"請閣下賜教。"

回陽人說:"表面的退步其實可能是一種進步。"

這句甚具哲理的話,令催眠專房的氣氛忽地變得凝重起來。

桑桑翻閱他的資料:編號Case766,職業為情緒治療師,擁有催眠和通靈的能力,顧客包括荷里活大明星以至抑鬱的家庭主婦。擅長以催眠和通靈的能力解開病人的心結,從而令病人重拾健康的心靈。經常免費幫助窮苦大眾,一次在拉丁裔貧民窟輔導病人,被流氓搶掠,毆打至死。

死神欣賞他的智慧和對世人的貢獻,於是給予他回陽的機會。

回陽人Case766對死神說:"你們意圖了解前世今生的關鍵,對嗎?"

死神坦言:"我無法看出端倪。"

回陽人Case766明了他們的困難,笑了笑說:"因為你們只看到前世今生的種種經歷,但沒看穿當事人的心。"

實在一矢中的。"心……"死神呢喃。

回陽人Case766分享他的看法:"職業不同、身份地位不同、國籍不同、禍福際遇不同……統統只是表象。真正的秘密在於靈魂心性的每一刻轉變。"

"心性的轉變……"死神低語。

回陽人Case766說:"而這亦是人生的意義之一。"

死神猛然抬頭:"人生的意義?"為了這五個字,死神不知花過了多少心力,憂愁了多少日夜。如今,竟然是這個自己賜予重生的人類解答他的疑難。

回陽人Case766反問:"死神大人,你對人生意義有何看法?"

回陽人Case766站在死神十英尺外,頗似兩位高人交換學養心得。

死神不諱言:"我了解'貢獻'的重要性,為別人作出貢獻,才能讓人生充滿意義。"

回陽人Case766點一點頭,表示認同:"不錯,貢獻別人和社會當然是人生的意義。但是,難道人生只全然為別人尋求利益,而不為自己?"

死神陷入沉思,答不出話來。

此時,桑桑插口:"我沒有質疑先生的學問,只是,先生怎可能肯定一些只有大能的神才知曉的事?"

"呵呵呵!"回陽人Case766豪邁地笑,"就當這是我長久替人類通靈后得出的統計數據吧!十五年來,我看過八百多名病人,並從他們的前世今生找出一些有趣的脈絡。"

死神非常有興趣:"願聞其詳。"

回陽人Case766說:"透過催眠和通靈,我看過眾多的前世,它們都帶有一個特質:'進步'.縱使身份地位有所下降,但靈魂在每一生的經歷中,得到的都是'進步'."

死神的黑眼睛靈光乍現,似是由濁霧中覓見明燈般清晰明澄。

"進步……"死神驀地充滿信心,甚至面露開竅似的神色:"每一回的人生都是一場學習。"

回陽人Case766露出激賞的表情:"有太多東西要學,人生怎可能只得一回?歷盡百千世,我們要學的仍未學會。"

桑桑卻如墮五里霧中,皺眉問:"明明有些人愈活愈差!另有一些人,每一生都犯同樣的錯!"

回陽人Case766這樣回答她:"進步是需要機會與悟性的。每一生也有許多讓靈魂改進的機會,卻未必每一個人也能充分把握,發揮悟性。雖然有錯改不了,可以學的也學不了,但'進步'是每個靈魂的核心渴望,今生錯過了,下生還有機會。"

桑桑看來並不滿意這個答案,於是回陽人Case766繼續說下去:"愈活愈差,是靈魂控制不了的事,今生的錯改不了,下生改不了,再下生還是會想改的。渴望改進與轉變是靈魂的特質,只是能力和本性每人不同。"

桑桑仍想追溯下去:"不如你告訴我,我們要學的究竟是什麼?"

回陽人Case766望向死神,把責任還給他:"我想一聽大人的想法。"

死神清了清喉嚨,裝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流利地發表:"使自己平安,讓他人快樂;學習愛、知識、慈悲、智能;覺知死亡,明白人生的表象並不是永恆;學習從生老病死的痛苦中得到解脫;不要執著;學習不去控制,但去感受;在瘋狂的世界經歷靜止;嘗試從脫離中找到安靜……"

死神發現,人生學習的課題,根本沒法說得完。當了死神這些年,他對人類的領悟愈來愈多,雖然不至於全然了解,但人類的一切經歷與轉變,都是死神最關心的。死神身邊正有一名可愛的人類朋友,他望向桑桑,朝她親切地微笑,希望聽聽她內心的想法:"現在我讓你隨便發揮,你希望從人生中學到些什麼?"

桑桑瞪大眼睛思考片刻,然後說:"我想學……做人要負責任;愛情要專一;孝順;別太怕老;別太愛美;別小看別人;學習融入其他人的世界;別發太多脾氣;包容、原諒、忘記……啊呀,真的太多太多,沒完沒了!"

說罷,桑桑禁不住興奮起來:"這樣子,做人真的很有意思!不獨做好人有意思,壞人、自私鬼的生命也很有意思!因為誰都會遇上一連串經歷,並藉着經歷改變心性,學習做人!"

死神完全贊同桑桑的話,並為她的聰慧而欣喜。他說:"壞行為在本質上蘊藏極大的好處:壞行為造就了凈化的機會。靈魂壞透的人轉生,便能從學習中凈化壞的本質,由壞變好是極美妙的功德。而本質已上好的靈魂則可以學習如何活在當下、減少煩惱、超脫病痛與生離死別。"他深呼吸,總結起來,"有些人稱人生學習為修行。轉生的目標,就是為了獲得一個能夠繼續修行的身體和環境,而只有親身生活、親身做人,才可以經歷生老病死,並從不同的經歷中修練靈魂,從而明了更多,讓靈魂更進步。"

桑桑想起死神之前的話,繼而大膽地補充:"做人還有其他目標:貢獻他人。"見死神不反對,她就自顧自笑起來。說對了話,總是開心的。

死神獲益良多,對這次交談感到非常滿足。他愉快地深呼吸,然後向回陽人Case766請教:"閣下可知道人生意義的第三大重點?"

回陽人Case766雙眼向上仰視,也暫時想不出來:"一定還有其他的重點,只是,我們現在還不知道。"

死神想起之前那名回陽人的三段前生,便嘗試分析:"他的某三段前生是銀行家、花匠,以及人權領袖。即是說,他在當銀行家的一生所學到的理財、營商、管理技巧一直保存。而在當花匠的一生中,他享受了當銀行家時得不到的安逸、與世無爭、休閑和平靜,說不定,他利用空餘時間想通了更多事情,也摒除了一些陋習。然後在當人權領袖的一生中,他運用了銀行家的精明能幹、當花王時養精蓄銳的活力,以及清醒恬淡的個性,因而他在第三生活得更恰當,做出的貢獻也最大。"

回陽人Case766細心聆聽,沒有意見。

桑桑倒有些話想說:"他的第一生可能太酒色財氣、刻薄寡情、不會尊重別人;在第二生的時候,他正好凈化了前生的缺點。別人看來,當花匠的第二生沒有財富又無妻兒相伴,實在可憐,然而或許平淡寧靜的第二生正是他當銀行家時最渴望達到的境界。干不出大成就的第二生,或許是他的靈魂所盼待的幸福生活。"

死神與回陽人Case766同表讚賞。回陽人Case766說:"小姑娘果然慧黠過人。"死神也在一旁附和:"桑桑身為人類,卻甚具神人之姿。"

桑桑高興得面額通紅:"說不定,我的前世就是神仙,今世來學習人生的情愛孝義、恩怨和生死。"

回陽人Case766說:"總之,各有前因莫羨人。"

死神說:"其實我們無法透徹了解那名回陽人在三世中學習了多少、遺漏了多少,他的所得所失全是我們旁觀推敲。只有他的靈魂才會明白他還有什麼需要改進,有什麼急切要做,有什麼可以暫時放到一旁。"

回陽人Case766認同死神的話:"我們了解得再深入也沒有作用,他的靈魂明了才重要。"

說話到此已圓滿,死神亦不便耽擱別人太多時間。

死神問他:"閣下了解自己的前世嗎?"

回陽人Case766說:"我只在夢中稍稍看過,但知的不多。"

死神問:"有興趣探知嗎?"

回陽人Case766笑了一會,才說:"我曾經替一名病人抽出他的九十七回前生,那份檔案足足三英尺厚。我對自己前世的事沒太大興趣,只知道得到這次回陽機會,下半生定必活得更豐盛。"

桑桑卻說:"你沒興趣,我們倒有呢!"

回陽人也就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不介意協助你們做研究。"

死神準備催眠這位人間催眠治療大師。他說:"對閣下的賜教,我說不出的感激。"

回陽人Case766搖了搖頭,謙厚地說:"因為我是人,又因為我的職業,才對你研究的課題有點認識。我並不特別智慧過人。"

死神還是深表佩服:"你不會想像得到,你幫了我多大的忙。"

回陽人Case766說:"也是多虧你設立了回陽人這機制,要不然,我們也不可能有機會詳談。"

對於因果的奇妙相連,死神說不出所以然。

接着,死神和桑桑便替回陽人Case766筆錄他的前世今生,而這亦是他們需要的最後一節記錄。

~ARetroSilentMovie~

三個月後,死神的電影終於面世,由於獨立發行,只有寥寥數間戲院上映,沒有大型的宣傳活動,做不出聲勢來,陶瓷的個人化高科技電影風頭,已蓋過同期上映的其它電影,死神的小本製作跟陶瓷的題材相同,便只有無聲無息地上映,與陶瓷那出的鋒芒相比,差天共地。

陶瓷在下午時分入場觀看,小戲院內有十多名觀眾。在一輪廣告播放后,電影上映。陶瓷赫然發現,死神竟然製作了一出復古的默片。

故事簡介和對白由字幕表現出來,配樂則採用聖堂一類的風管琴樂曲;而演員的化妝鮮明奪目,情調與二十世紀初製作的默片相近。

陶瓷交叉雙臂,為死神這種小趣味微笑。資本不夠,就要靠情趣補救,這一點,大商家陶瓷頗為欣賞。

於是,她就抱着等待更多小趣味的心情看戲。看準死神會敗給自己,陶瓷安然坐在黑暗中,靜心觀看死神如何掙扎求存。

故事以雨季不來天旱失收作為序幕,畫有綴飾的字幕卡片上寫着1870年。銀幕上有一片乾枯的麥田,以及一個呆蹲在麥田中央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是布魯斯,他長得健壯黝黑,但愁容滿面,農作物失收令他欠債累累,他惘然不知何去何從。

鏡頭一轉,破舊的木屋內有一名婦人在煮食,她名叫艾麗斯,是布魯斯的妻子,長得嬌小,外表滄桑。木門打開,進來的是十八歲的兒子湯姆,兩母子四目交投,然後做了個失望的表情,湯姆狩獵了一整天,什麼也沒帶回來。

布魯斯也回家了,他沮喪又粗魯,悻悻然坐到飯桌前用餐。艾麗斯端上一碗糊狀食物給他,他吃了一口便氣憤地把食物掃到地上,字幕卡片上顯示他的話:"這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

艾麗斯生怯地飲泣起來,布魯斯的心情更加不爽了,他一手抓住弱小的妻子,另一隻大手則朝她的頭顱拍打,還邊打邊罵:"數十年來只懂哭哭啼啼、不事生產!女人從來就是最無用的貨色!"

兒子湯姆上前阻止父親虐打母親,卻被恐武有力的父親用力推開,跌倒地上。湯姆的額頭碰傷了,艾麗斯尖叫起來,這種混亂令布魯斯更心浮氣躁,他指向兒子,高聲喝罵:"你們這種狗娘養的!吃我住我的!卻對我半分貢獻也沒有!"

艾麗斯掙扎走開,跑到地上扶起兒子,懦弱的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因為害怕丈夫的粗暴而壓抑下來,最後只懂抱着額頭淌血的兒子痛哭。

布魯斯怒氣未消,仍然喝罵不斷:"女人只是妓女!兒子只是負擔!我辛勞一生,卻享受不到半餐安樂茶飯!試問天理何在!"

湯姆忍不住說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你是丈夫和父親,當然要養妻活兒!況且,附近一帶的麥田也失收,挨餓的不止我們一家!"

布魯斯不能忍受兒子反駁他,正要上前毆打兒子之際,木門被人打開,這次走進來的是一名衣冠楚楚的紳士,年約六十歲,是當地的大地主,名字叫彼得遜,他是來向布魯斯討債的。

字幕卡上說:"你們總共欠我九個月地租,當中包括四塊麥田,三匹馬兩頭牛,以及這間木屋和糧倉的租金。要是無法付清,我只好沒收一切家當。"

銀幕上是彼得遜那張冷酷無情但整潔高尚的臉,這是一張無視別人苦難的臉。

布魯斯悲憤地對彼得遜說:"地主先生,你也看到我們的苦況,麥田已連續第三季無收成,而我們每餐只能以豬也不肯吃的糊狀食物充饑。欠你的債,實在無法償還!"

彼得遜便說:"那麼我只好把你們一家三口驅逐到另一個山頭,沒收你們的家當以作補償。"

艾麗斯立刻哭聲震天,而湯姆則驚惶地說:"那個山頭上滿布豺狼……"

彼得遜冷笑:"誰叫你們還不了債務?"

湯姆極力爭辯:"彼得遜先生,你已家財萬貫,何必欺壓窮苦人家?"

彼得遜瞪大眼鼓著氣說:"欠債還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說罷,就大模大樣離開這間家徒四壁的木屋。

銀幕上布魯斯一家三口愁眉苦面,父親氣憤、母親哭泣、兒子無奈。這三副表情完結了電影的第一幕。

陶瓷坐在電影院中竊笑。雖說是默片,但也無需如此生硬淺白吧!陶瓷無法給予這一幕任何良好的評價,她鄙夷地想,那根本連中學生的製作也不如。

然後,"第二幕"三個大字出現,三名彪形大漢從銀幕一角走出來,一人拿着磚頭,一人手握鐵鏟,另一人持着大木棍向前走,鏡頭一轉,是喝醉酒的布魯斯東歪西倒地站在三名大漢前,一臉茫然。

手握鐵鏟的人說:"既然沒錢還債,地主先生只好派我們教訓你,以作懲戒!"

布魯斯根本無法反抗,他被三名大漢打得頭破血流,呼天搶地卻無人拯救。最後,打得累了,便向布魯斯說了兩句粗話,轉身離開。其中一人提議用此勾當賺來的錢嫖妓,另外兩人立刻和議,並說:"其實妓女比我們任何人都易討生活!下世投胎我也要做妓女!"不就是嘛,躺下來便有鈔票可收!"

三人的說話聲漸遠,布魯斯慢慢回復知覺,試圖掙扎爬起來,卻又痛得無法站立,最後索性伏到地上痛哭,他的臉上血淚交纏,看來比艾麗斯的飲泣臉容更悲凄痛苦。

他的雙唇抖顫。字幕卡上寫出他想說的話:"我一生艱苦,然而半點意義都欠奉,不如一死了之!"

然後,他蹣跚地爬起來,在夜幕下走向山崖,狼群在另一個山頭狂號,布魯斯的臉上滿是絕望,他死意已決。

他站在山崖前。銀幕上是他的大特寫,那張悲苦的臉彷佛控訴著生不如死的命運。他哭喊著跳下山崖,夜間的海洋為他濺起激動的浪花……

第二幕完結,第三幕開始,簡單幾個大字,交代布魯斯已自殺身亡。

陶瓷皺眉失笑,心想,從來沒有一齣電影表達得如此粗疏生硬,她掩住嘴,暗自譏笑死神的風格。

第三幕講述布魯斯自殺后的故事,他的妻子艾麗斯受不住丈夫自殺的打擊,終日卧病在床;兒子湯姆則要想辦法為亡父還債。地主彼得遜並沒有因為布魯斯的死而內疚,對他來說欠債還錢是天理,他甚至仍舊忙於向其他農民討債,半分錢也不願少收。

不久之後,艾麗斯鬱郁病逝,湯姆辦完母親的身後事,便賣身彼得遜為家奴,地位與其餘黑人和拉丁美洲裔奴僕無異。父債子還,湯姆縱然不甘心,但亦無計可施。他把青春日子盡花在打理馬廄、砍木、農耕、畜牧等勞動上。儘管他真正喜歡的工作是高尚一點的,他懂得數學,也酷愛文字書本,但因為身份太低微了,所以沒有機會在工作上發揮所長,彼得遜要他終日營營役役,活得似一頭畜牲。

湯姆失去自由,卻在不知不覺間嘗到了愛情。他與彼得遜最年幼的女兒愛蜜麗成為朋友,繼而相戀。愛蜜麗只有十五歲,嬌縱漂亮、博覽群書。骨子裏反叛的她愛上了低微的湯姆,享受着不能見光的刺激戀愛。但這種故事註定是悲劇,彼得遜知道二人的事後,立刻拆散小情人,並趕緊為小女兒尋覓夫婿。

湯姆被囚禁在牛棚內,卻沒有想過要逃走。愛蜜麗差使下人送信給他,表白私奔意願。湯姆讀後,內心感到一陣溫暖,但卻做不出這種事來。他想,父親欠債由他償還是活該的,他不想欠彼得遜錢之餘又欠他女兒的情分。況且,愛蜜麗根本不該與他這種人一起,湯姆希望她能嫁得風光。

湯姆求送信的人為他帶回三個字:"忘記我。"然後,便無奈地繼續當一名勞動下人,甘心失去自由和愛情。

有時湯姆會這樣想:"下一世吧!下世我不會再失去你。"留待下一世才再相愛,成為湯姆內心的一個秘密約定。

愛蜜麗大受刺激,她痛恨湯姆的懦弱,亦深感自己不被愛。愛情,不會如此結局的。她因傷心過度而病倒,從此性情大變,她視父親為仇人,在眾多合適的丈夫人選中,挑了一個年紀比她大二十年、而且溝通不來的男人。她決定以不幸的婚姻來懲罰父親和初戀愛人。

彼得遜深明女兒的意圖,但他沒有制止她下嫁一名不愛的男人。彼得遜認為,婚姻不必相愛,甚至,人生不必幸福。他每天數着日益增多的鈔票,並仔細地記錄下來。但他數着鈔票時,永遠面無表情,不見得興奮,也不覺得富有是什麼成就。他是大財閥,但錢卻不能帶給他快樂,準確來說他是名從來不快樂的人,他沒有嗜好、不懂享受、無人情味、鐵石心腸。他以高壓手段管理錢財田地,被他迫死的農民何止布魯斯一個?他從來沒半點惻隱之心,亦沒有別人以為的變態式快樂。彼得遜一直只在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不理會別人的感受,也不理會自己是否開心。或許,他從來不明白,原來人是有感受的,開心會笑、苦痛會哭、驚喜會心跳……富有的彼得遜,原是個沒有感情和感覺的人。

看到這一節,陶瓷才能勉強投入故事裏去,從專業的角度看,她頗欣賞當中的戲味。只是,她與卡古沙的作品戲味更濃啊,他倆合力創作的數十節前世今生片段,內容與情節比她現在看的要強上百倍。

她挪動雙腿,好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以便耐心地看下去。

死神以愛蜜麗的婚姻結束第三幕。愛蜜麗的丈夫待她殷勤體貼,凡事以她的心意為依歸,然而他跟愛蜜麗興趣不同,缺乏話題,未能提供她渴求的情趣。在房事方面,愛蜜麗故意與丈夫作對,以致未能滿足他的需要,結果二人不單無兒無女,丈夫更要在外面收藏情人解決生理所需。愛蜜麗知道后益發怨恨丈夫。

她一生也不快樂,痛恨湯姆不與她私奔;痛恨彼得遜硬要她嫁給別人;痛恨丈夫不能為了她捨棄男人的慾望。她覺得自己終生找不着愛,沒有人關心她、給她幸福。愛蜜麗三十多歲便病故,臨死前仍然充滿怨恨,詛咒那些不愛她的人。

"我要愛!我要愛!我要愛!"成為第三幕的最後一句字幕。

陶瓷透出一口涼氣,看不出死神有何必要,非要編寫這麼老套的劇情不可。陶瓷完全接受不了第三幕的完結手法。

第四幕的開首更加叫陶瓷發笑。

銀幕上顯示大大的兩個字:"轉生".

陶瓷正要瞪大眼睛,掩嘴偷笑,就看到畫面分成左右兩邊,首先出現的一組角色是布魯斯和他的轉生:一名喚作約翰的商人。兩個演員擠弄表情,各自表達角色的性格,布魯斯是憤怒和失意,而約翰則沉着穩重。

在兩個角色之下,有一句字幕:"只有做人,才懂得分辨對錯。"

這一刻,陶瓷收斂輕蔑的表情,定了定心神,知道這齣電影開始有話要說。

陶瓷認真地注視銀幕,是時候要留心起來了。

布魯斯的轉生約翰自幼無父無母,被寄養在修女打理的孤兒院中。他在一個充滿愛和平靜的環境長大,這一生他學懂欣賞女性,前生布魯斯所接觸的女性很少,而妻子艾麗斯就留給他一個怯弱、沒用的印象,令他相信女人是負累。今世約翰被一群獨立、處事能力高、品性純良的女子撫養成人,足以令他甘心平反女性留給他的負面印象。

死神以小約翰的成長片段帶出他對女性能力的欽佩與信服。小約翰目睹修女們連夜合力修葺漏水的房子;修女們到貧民窟救助病弱,被流氓欺侮,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勇敢地挺身維護正義……每一回,小約翰的目光也充滿敬仰與感動,女性在他眼中的形象已與前世所留下的不一樣。

前一生的暴戾、憤怒也在這一生被清洗,他仍然有易發怒的因子,但修女教曉他處事平和的方法。愛心把暴戾沖淡,他學會面對惡劣的事件時,選擇平和的方法解決,一經比較,他便發現平和的手法比暴戾的更能帶來如意的效果。

顯然而見,約翰比布魯斯更懂得做人的技巧。這一生,他是一名進步了的人。

更好的是,布魯斯的良好特質同時得以保存,他的辛勤個性、男子氣概並沒有隨轉生消失,上一生所學習到的,遺傳到約翰這一生。

因此,約翰無需什麼經歷便天生擁有刻苦和男子氣概這些品質。

約翰長大成人,離開了修道院。這時,銀幕上又再左右兩邊出現兩位女演員,左邊的是艾麗斯,右邊的是她的轉生菲比。艾麗斯流着苦淚,菲比則表情堅強,眼神透露出一股無人能抵擋的堅定。

字幕上有這麼一句:"所有自覺活得不夠好的人生,在轉世后就是一次新的機會。"

菲比遇上約翰時,她已二十一歲,比約翰年長三歲,身份是他的姊姊。姊弟自幼失散,菲比在街童堆長大,後來在酒館與市集廝混,練就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醒目個性,她承諾弟弟盡能力保護他、提醒他,成為他闖天涯的好拍檔。約翰打算製造一個機會給大家建立信任,於是,便與菲比由小鎮上路,到大城市闖一番事業。

事實證明了,他倆是一對滿有默契的好拍檔,這種默契可能來自關係親密的前生,也可能來自今生二人性格的互補長短。菲比不會讀書認字,於是約翰負責看路牌、文件、書信;約翰未見過世面,因此菲比教曉他怎樣分辨鈔票的真假、如何使用手槍、釀製私酒和販賣的方法等等。時為1920年代,美國黑幫橫行,但卻遍地黃金,菲比在芝加哥湊集數名少女表演艷舞,約翰負責應付黑白兩道。後來黑幫加入支持,菲比和約翰便把夜總會的生意愈搞愈大,菲比事事精明,常常提點約翰,處處維護弟弟的利益。

菲比和艾麗斯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女性,菲比剛強艾麗斯懦弱。但艾麗斯的一項特質卻原原本本地帶到菲比的一生:艾麗斯一生忠於布魯斯,這忠貞不二的本性,保留在靈魂里。

可惜,菲比很短命,剛滿三十歲便染上疫疾過世,臨死前,她躺在床上,對約翰說出感人的話。銀幕上是她的表情特寫,她蒼白的臉塗上二十年代流行的粗眼線和深色唇膏,她咬牙切齒地告訴約翰,自覺對他已盡了姊姊的責任,並為着成功輔助弟弟開創事業而自豪,深感一生無憾。約翰卻極之慚愧,菲比把所有時間花在自己身上,從沒為自己打算。然而菲比卻說:"不知道為什麼,自重遇你后,我就決意一生以扶助你為目標,自覺要無時無刻提點你、幫助你,因此我要比你更能幹,不可以有半分怯弱。"

約翰感動落淚,握著姊姊的手說:"我每天也想對你說,卻又每天也忘記了。姊姊,我愛你。"

菲比先是驚訝,繼而哭出淚來,向弟弟喃喃說話。

字幕卡上,是這一句:"彷佛,我等你說這句話,已等了兩世。"

菲比說完就斷氣了。她盡了一生努力去修補前世的遺憾,生為艾麗斯時,她無法幫助丈夫紓困,今生她的首要願望便是做好前生沒有做好的事,因此菲比在未遇上約翰前,已不知不覺把自己鍛煉得醒目能幹,好等到重遇她盼望的人,可以如願地傾盡全力輔助他,補償前生無法做到的一切。

陶瓷注視着銀幕,剛才的一節劇情,竟然叫她哽咽。

完全與演員、拍攝手法無關。打動人心的是當中的訊息。

陶瓷抿緊雙唇,開始感到不安。

這段劇情完結后,銀幕的左方出現了前世為大地主的彼得遜,他的表情冰冷木然,毫無人情味;而右方出現的是他的轉世莫理斯,這張臉油亮通紅,像喝醉酒那樣。字幕說:"前世有錢但不快樂,今世兩袖清風卻快樂。"

莫理斯一出場就是一名年輕的音樂家,他會吹奏薩克斯風、彈鋼琴、拉奏小提琴,他玩世不恭,儘力地玩玩玩,由朝到晚喝酒,常常狂歡縱慾。莫理斯沒有錢,有時候在街上奏樂行乞,運氣好時,會有夜總會請他工作。他沒有野心,也不覺得錢重要。而神奇地,莫理斯總像有用不完的愛去分派,他關愛每一名光顧過的妓女,為她們奏情歌、寫情信,也當手頭鬆動時,他就向妓女們派錢。

而今夜,喝得酩酊大醉但又剛從賭桌贏錢的莫理斯,邀請了三名妓女與他同床,當三名俗艷的妓女從銀幕上露面之際,三張男人的臉忽然插入銀幕上,跟妓女的臉重迭。觀眾大概記得,那三個男人就是第二幕出現的三名打手,而那三個妓女,則是三名打手的轉世。

字幕說:"有時候,轉生是一種願望的投射。"

電影院中的觀眾齊齊發出笑聲,這字幕讓他們記起了,那三名打手在毆打布魯斯后,曾經交換過對妓女的觀點。上世對女人最原始工作的羨慕,成為今生成真的願望。

畫面一轉,莫理斯正與三名妓女在床上鬧着玩,這一幕香艷又惹笑,活色生活。莫理斯對三名妓女說:"窮不要緊,最重要是窮得風流、窮得享受!"然後,他就把贏回來的錢與她們平分,又向她們唱情歌。他唱的只是英語,可是,那三名妓女似乎每句也不甚明白,七嘴八舌地打斷莫理斯的音樂,問長問短。

字幕卡上寫道:"有時候,上世是低下的靈魂,今世亦然。"

觀眾看見這一句,便又笑出聲來。

陶瓷沒有笑,她的表情凝重。

第四幕完結了,第五幕上演,主題是:"更多的重逢".

莫理斯又再潦倒起來,他攜同薩克斯風和空酒瓶四處求職,但處處碰壁。天氣轉涼衣服卻不夠暖,已差不多一星期了,他瑟縮公園的長凳上飽嘗饑寒交迫的滋味。

生活這樣貧苦,莫理斯卻不可思議的樂觀。日間有力氣時就吹奏薩克斯風,衷心地感謝途人的微薄施捨。

後來,莫理斯走到一家夜總會見工,接見的人是約翰,他是三家中型夜總會的老闆。應徵樂師的人有三名,約翰見了頭兩名后,已心中有數,到莫理斯上台時,他擺了擺手,這樣說:"不用了,我不喜歡你的模樣。"莫理斯愕然,深感不忿,他要求約翰說出原因。約翰看了莫理斯一眼,便說:"你給我一個毫無感情的感覺。我不相信你這種人能演奏出動人的音樂。"

莫理斯更加不忿,問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欠缺感情?"

約翰想了想,聳聳肩,他也解釋不了自己的直覺。

儘管莫理斯心頭有氣,也決意為自己平反,二話不說便在約翰面前吹起薩克斯風。

銀幕上,約翰的表情由不屑轉變為出乎意料,默片不能發聲,但觀眾還是能夠看出,莫理斯的音樂漸漸打動約翰。

因為前世的不良印象,約翰先入為主,認為莫理斯仍然如彼得遜那樣麻木無情。有誰會猜得到,彼得遜的靈魂嘗試領會什麼是感情、享樂、趣味,因此,便轉生為音樂家莫理斯,一生活在音樂的敏感、激動、優美和歡樂之中。

雖然心底仍有點不情不願,但約翰還是聘請了莫理斯。莫理斯每晚在夜總會演奏,表現出色,卻在上工后不久,無意中得罪了有權勢人士。一個星期五晚上,大人物派遣手下往夜總會痛毆莫理斯,混亂中毀壞了夜總會全部座椅、水晶燈,以及半個酒櫃內的佳釀。莫理斯受傷倒地,兇徒行事後則逃之夭夭。約翰趕回夜總會了解情況,一邊喃喃咒罵一邊指使員工收拾殘局。

莫理斯抱歉地說:"老闆,我以自己的薪酬當作賠償。"

約翰煩厭地回應:"算了罷!當我前世欠你!你今夜就執包袱離開!從此我倆各不相欠!"

字幕卡上出現了這句話:"布魯斯所欠的債今世仍要清還。前生以自殺逃避欠債,生命失去了但虧欠不減。"

約翰此生總是責任重重,他是三間夜總會、四間餐館、一個保齡球場的老闆,另外又加入了數個幫會組織,公私事務繁重。他總無法放下"責任"二字,他常對人說,只要他還有一口氣,都要完成手上的工作,要是明天他要死了,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未完成身邊的工作,死也不得安樂。

他做不到責任下放,什麼也要管。明知這種處事方法不恰當,卻就是過不了心理關口。

明顯地,約翰為前世捨棄責任而歉疚。布魯斯自殺,逃避了清還債務的責任,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讓布魯斯的靈魂懊悔不已,轉生后,約翰就視責任為生命中必然的事,不能輕易放下。

中年的約翰經歷了一次重大考驗,他的生意遭逢挫敗,求救無門後由大富翁變成欠債累累的窮光蛋,但這一次,他沒有選擇逃避,沒自殺甚至沒申請破產,而是堂堂正正重新由零開始,走到街上做熱狗和彩票小販,決心還清債務。

字幕卡上說:"前世未能解決的困難,下一世仍要解決。"

在轉生的過程中,並沒所謂逃避。以為自己避過了苦難嗎?所有恐懼、愁苦、厭惡、痛楚……下一世,又或是再下一世便會重現。

今生不學曉面對,下一生也避不了。

最後,約翰花了七年時間還清債務,再花上五年光陰,才能重新擁有一間屬於他的夜總會。他明白,一切苦難和努力都值得,從人生的起跌學會了振作;他曾經歷的,比世上最巨大的鑽石更加珍貴。

今世約翰所能儲存的人生能量,比布魯斯所擁有的多上萬倍。所有的苦楚,已被約翰轉化為得益。

字幕卡上說:"只有轉生為人,才可以引證自己的進步。"

是這一句說話,令陶瓷心神震蕩。

她可以逃避下一生,但卻沒法逃避這句話的含意。

一說,便明澄,她無法裝作不知。

像被老師當眾指出錯處的小學生那樣,陶瓷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溜動,左顧右盼,神情不安。

接着,銀幕上再次出現兩個演員的容貌。左邊的是無自由無愛情的湯姆,右邊是他的轉世歷奇。歷奇是海員,見多識廣,一生無拘無束,儀錶俊朗不凡。字幕說:"有時候,人會為補償而轉生。"

這一節的劇情,講述歷奇工作的油輪泊岸補給,他因而得到三天的假期。通常,歷奇會與同僚在該地盡情玩樂享受,他有着典型海員的性格,樸實天真,精力充沛。這種天性上的簡單純品,部分來自前生湯姆的個性,靈魂願意保留這些特質,於是帶往下一生。這次,他連續兩晚喝得酩酊大醉,到第三天清醒過來后,便把泊岸時買下的禮物包裝妥當,捧到郵局投寄。

那是一間冷清的郵局,兩名職員兩名顧客,另外還有一頭伏在地上的老狗。歷奇捧著三英尺高的盒子走上前,那是一個洋娃娃,他買來寄回家鄉送給哥哥的女兒,因為哥哥願意留在家鄉務農,歷奇才得以遨遊天下,於是他發誓,他定必好好對待哥哥的家人。

一名容貌平凡但皮膚白皙的少女坐在櫃枱后,她的名字是馬德蓮。馬德蓮機械性地吩咐歷奇把盒子放上磅秤,然後她讀出磅數,再告訴他郵費。她把郵票放到櫃面上,歷奇便掏出鈔票,不料一陣風吹過,鈔票飄到馬德蓮座椅后約兩英尺的地板上。

馬德蓮轉頭看了那鈔票一眼,竟要求歷奇走進櫃位后給她拾起鈔票。馬德蓮說這話時面無表情,歷奇只好照做,但心裏不明所以。郵局職員怎可能要求顧客進入櫃位範圍?這名少女的態度太傲慢了,拾起顧客的鈔票這種事,該是職員的分內事啊!

馬德蓮與歷奇四目交投。歷奇為了不浪費時間,才不與她爭拗。他走進櫃位后,在鈔票的跟前蹲下來,伸手拾起鈔票,這時,另一陣奇怪的風吹進來,刮痛了他的臉並迫使他轉過頭去。這陣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也吹起了馬德蓮的格子圖案長裙,在她急忙按住裙子的時候,歷奇發現馬德蓮是個殘障少女,她坐着的不是椅子,而是輪椅。

歷奇把她的腿打量了一會,然後順勢望向她的臉,剛巧,馬德蓮也朝他望去,這一男一女再次四目交投。

這一次對望,與之前的並不一樣。歷奇接觸到馬德蓮那雙略帶哀愁的棕色眼睛,全身毛管立刻發麻。世界,在這瞬間止住,在命運的擺弄下,他倆在這間小小的郵局中重遇,並且在毫不浪漫的情景下產生情愫。

世界全然隱沒了,只餘下即將相愛的一男一女。

銀幕上是兩張少女的臉,左邊那一個是怨恨極深的愛蜜麗,右邊是殘障的馬德蓮。字幕說:"愛,需求平衡。"

這是一個奇妙的故事。上一生,愛蜜麗對別人的關愛視而不見,反而終日埋怨別人不夠愛她,因此,她就轉生為天生殘障的馬德蓮。殘廢的雙腿令她更需要身邊人的照料和關注,家中三姊妹,她得到的注視最多,也特別得到父母的疼愛。因為殘障,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會欺侮她,而身邊的人對她的工作能力、貢獻都沒有過分要求。找工作也不難,地方政府常撥出空缺職位讓殘障人士發揮所長。

上一世渴望更多更多的愛,這一生她得到了,代價是一雙腿。

在飽嘗了殘障的不便后,馬德蓮盼望一副健全的軀體,但當然,要願望成真似乎是再下一生的事了。

說回曆奇與馬德蓮的愛情,上一生,湯姆自覺有負於愛蜜麗,因此,他在靈魂的深處約定,無論如何,下一生一定要愛定她。今生果然碰上了,雖然所愛的人有肢體上的缺陷,他還是不能自已地愛上,沒有半點嫌棄。歷奇拒絕回到油輪工作,留在小鎮中與馬德蓮戀愛。幸運地,歷奇找到一份家庭用品推銷員的工作,他每天起勁地向各家各戶推銷產品,倒也表現不錯,後來更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生意做得很順利。很快他就向馬德蓮求婚,兩小口子生活得很幸福。

此時此刻,馬德蓮認為已得到所有自己應得的愛,因此對人生再無任何抱怨。潛意識裏,她意欲把愛平衡起來,她不再喜歡只被愛的人生,她擁有了去愛的能力。

她愛丈夫之餘,亦參與小區服務,為其他殘障人士謀福利。她終於全然明白何謂恩惠,亦知道如何去感恩,馬德蓮是一個改變了、亦改進了的愛蜜麗,在這一生,她對愛有了一個更全面的體會。

馬德蓮的上半生滿滿地被愛,下半生就有力量付出愛。

後來,兩夫婦到芝加哥旅遊,歷奇帶馬德蓮到夜總會欣賞歌舞。約翰看見歷奇,一見如故,知道這雙小夫妻由偏遠的小鎮前來,便故意舉辦一個抽獎,讓歷奇夫婦奪得大獎,贏得現金,以及豪華玩樂設施的會籍,約翰一心希望這對年輕夫婦玩得盡情稱心。

作為一名生意人,約翰解釋不了自己對歷奇的慷慨。

歷奇與約翰從此成為摯友,約翰有任何穩妥的生意機會便想起歷奇。以後半生,但凡歷奇遇上經濟困難,都有約翰替他解決。他們已忘記了前生父子的關係,今世的情誼倒又比其他人來得深厚。

電影已到尾聲,字幕卡說:"現在,大家明白了,為何我們這一生是如此模樣。今生的形貌、行徑、思想、際遇,都來自上一生,甚至是無數個前生的影響。"

陶瓷定定地望着銀幕,面上沒半分表情。

換上另一張字幕卡說:"我們都為了電影中角色的第二生而動容,他們為着願望、補償、理念、改進而努力不懈。"

第三張字幕卡說:"一個'美好'的來生,並不等於更富有、俊美、順利、要風得風的人生。'美好',意謂靈魂修行的圓滿。上一生做得不夠好,我們仍有下一生。"

銀幕下,陶瓷的表情愈來愈僵硬。

銀幕上,眾演員又再跑出來。約翰坐在夜總會辦公室的大班椅內,對着鏡頭說:"下一生,我希望學習放下工作上、人生中不必要的責任,學懂放鬆。無理由每一生也像還債般過日子。當然,我會保留擅於賺錢和理財的技巧,不會讓自己挨窮。"

然後是莫理斯,他坐在公園的石凳上,捧著薩克斯風:"下一生,我希望繼續當上音樂家,繼續有一顆敏感的心,我享受音樂,也享受感情豐富的人生。但下一生,我希望事業可以成功。"

菲比在夜總會的收款機前點算鈔票,抬眼對鏡頭說:"下一生,我怎樣也要懂得為自己打算!或許,做男人吧!限制較少,更有自主權。但我仍然希望延續與約翰的緣分,嗯,我實在喜歡他!"

歷奇則與馬德蓮雙雙出現,他們抱擁著,狀甚親愛。歷奇說:"下一生,我想做個生孩子的女人,不知怎地,我很想體會當母親的奇妙感受!"馬德蓮望了他一眼,然後對着鏡頭說:"下一生做男或做女都行,但我想擁有一個更完整的個性,我想學習獨立、友愛、和諧、與別人分享……我希望自己做一個更好的人!"

歷奇望着馬德蓮,問:"職業呢?外貌呢?不重要嗎?"馬德蓮想了想,說:"那些事,沒相干吧!"

歷奇又問:"那麼我呢?要不要見我?"

馬德蓮說:"你?你不是要做女人嗎?"她拍打他的胸膛,"還見面做什麼?糾纏了兩世還不夠嗎?"

歷奇覺得馬德蓮可愛極了,便摟着她來吻。

驀地,歷奇想起了些什麼,於是說:"我一直想變得更有勇氣,大概,我不介意下生有個常常讓人欺侮的童年,從而鍛煉我的勇氣。"

馬德蓮表情贊同,嘴巴卻這樣說:"好吧!我就加入你的童年,成為毆打你的其中一名街童。"

歷奇不覺惱怒,反而哈哈大笑。笑罷,又摟着馬德蓮深吻。看來,下一世,歷奇仍然離不開這個女人。

最後,是三名妓女出場。妓女甲玩弄粉紅色羽毛,拋弄媚眼說:"下一生我要做電影明星!要每個人都尊重我!我要賺許多錢,過光鮮的生活!"妓女乙搖動胸前的長珠鏈,嬌憨地許下心愿:"下一生……我只想學會讀書寫字,靜靜地過活。這一生我有太多太多的男人!太多了!不要了!"

而妓女丙把紅色扇子半掩面容,如此說:"我可不可以不要下一生?我想休息幾百年才再學習做人。"

"幾百年?"妓女甲驚訝地說。

"幾百年……老太婆了……"妓女乙不贊同,皺着眉搖頭。

妓女丙告訴她的好姊妹:"休息有什麼不好?我只想再做一個更有用途的人!"

妓女甲問:"什麼謂之更有用途?"

妓女丙溜動眼珠,這樣說:"一個看透生命虛幻無常的人!"

妓女乙驚呼:"什麼鬼話!"

妓女丙自豪地說:"一個光顧過我的和尚說的!"

妓女甲和乙齊聲尖叫:"什麼?和尚!"

三名艷女擾攘一番后,風風騷騷地擺了數個姿勢,然後整齊地轉身,走到紫色的絲絨幕場之後。

音樂奏起,紫色絲絨幔幕左右拉開,顯露出最後一句字幕:"一段艱苦的人生並不是懲罰,而是連串學習的機會。"

然後,字幕便變成"TheEnd".

觀眾相繼離場。陶瓷垂下頭,沒有站起身的意思。

全部觀眾離去后,她才把臉孔抬起。綠色眸子下,掛着一串淚。

她不想哭,竭力制止眼淚流下來,可是淚水不受控制地跌出眼眶。

不想動容、不想有感覺、不想認同。

然而,心無法達成意志的要求。

粗疏的拍攝手法、簡單平庸的劇情、古舊的敘事技巧……可是,卻有着說中人心的本事。

——如果,一段艱苦的來生代表不斷學習的機會,那麼,為什麼還要逃避?

何需萬眾啼哭?只需打動她一人,便已足夠。

~TheWideOpenBlueEyes~

陶瓷觀看死神電影的那個午後,卡古沙因着某個發現而驚愕不已。那驚訝的程度,及得上陶瓷探知了來生的意義。

那時候卡古沙正在陶瓷的家等她歸來,他知道她往電影院觀看對手的電影。卡古沙沒一同前往,是因為早上他於花園的走廊上昏倒了,陶瓷吩咐他休息。那天是感恩節,廚子準備了豐富的晚餐,好讓他們兩母子於晚上享用。

郵差送來了一個包裹,傭人簽收后就放到陶瓷的書房。卡古沙到書房找資料,無意中看了那包裹一眼,吸引他的是上面那張郵票,包裹寄自馬其頓,那是南斯拉夫附近的小國,卡古沙和眉華?歌雪曾逃難到那兒。

包裹長寬高約一公尺,地址的筆跡好像小孩子,寄包裹的人更在上面畫了一頭乳牛和一個小太陽。

這東西懾住了卡古沙,叫他不期然地坐到包裹前。

他盯着包裹來看,但覺力量愈來愈脆弱。這東西為什麼來自馬其頓?內里是什麼?而當卡古沙把指頭按在那隻小乳牛上之時,眼淚便涌了出來。

這個角落,連繫着卡古沙的心。孩童的塗鴉,揮散出悲傷的魔法,卡古沙感應得到,絲絲索索凄切的哭。

為什麼,心情會如此激動。難道這是生離死別?如若不是,因何哭得這麼凄涼?

這是一種由摯愛的人引發的悲哭。卡古沙不能自已地崩潰。

他甚至沒法清醒地考慮任何事,便決定拆開包裹。內里是一個紙盒,紙盒內堆有滿滿的海綿粒,保護一隻形狀有點歪斜的咖啡杯。杯子紅色,繪上一個金色、會發光的心。

咖啡杯底部壓着一張賀卡,卡古沙拆開來看,賀卡是手繪的,上面畫了一個小公主,她牽着一頭豬。賀卡內跌出一張照片,他捧在手上,第一眼注視照片之初,心頭便發麻。

照片內是一名年約五歲的小女孩,她穿着棗紅色絨裙,內襯一件白恤衫。她的臉很圓,鼻子小小,紅色的頭髮束成兩條趣怪的辮子。特別的是她的一雙眼睛,非常非常的藍,藍如畫布上的顏料,藍如海洋的色調……藍如眉華?歌雪那死後也沒合上的眸子。

"呀……"卡古沙的腦袋猛地轟響。

"眉華?歌雪!"他虛弱地低叫。

賀卡內寫有小女孩的字跡:"陶瓷媽媽,祝你感恩節快樂,送給你老師教我們做的杯子,希望很快能與你見面。最愛你的古絲娃上。"

古絲娃是陶瓷的養女。陶瓷常對卡古沙說,因為深愛他,她對他從無秘密。但卡古沙就是不知道,陶瓷有一名來自馬其頓的五歲養女。

古絲娃古絲娃,她美麗的藍眼睛刺痛了卡古沙的靈魂。

世上擁有藍眼睛的女人多不勝數。然而這一雙不一樣。

卡古沙未能從腦袋內組織任何線索,只懂看着小女孩的藍眼睛悲哭,哭得心力交瘁。

"眉華?歌雪……"

眉華?歌雪那雙在河流上朝着太陽睜開的藍眼睛,靜態如洋娃娃的眸子。

眉華?歌雪的眼睛,從來未曾合上。

~TheSecret~

陶瓷無法單憑現有力量去改變潰敗的處境,她需要協助。事到如今,最有資格幫助她打倒死神的是死神的另一半。

陶瓷伏在鏡房內一日一夜,說了無數懇求的話,死神的另一半才現身。數百塊鏡子內,閃亮出熱情野性的長鬈黑髮,以及那張小動物般的俏麗臉容。

鏡中美女是唯一可以讓她掙脫失敗的神。陶瓷在鏡子的影像前雙膝跪下,委曲求全。

死神的另一半看到陶瓷的氣色,於是說:"你輸了。我的另一半沾沾自喜。"

面對挫敗的滋味,陶瓷頑抗到底,為自己的命運作最後的努力。她哀求死神的另一半:"請你告訴我置死神於死地的秘密,除了摧毀他之外,我別無生路。"

死神的另一半像個小孩般瞪着她來看,那種神情,彷佛天真得完全不諳世事。她說:"願賭服輸。你既然自知輸了,便該隨死神投向下一生。"

陶瓷雙手掩臉,神情凄楚:"縱然我已明白下一生受苦的意義,但我並不想屈服!請讓我此生活到永遠……"

說罷,陶瓷凄然落淚。

鏡內的長鬈黑髮飛舞,狀似興奮又似動氣。死神的另一半望着陶瓷的眼淚,然後說:"我告訴你死神的秘密。"

陶瓷挪開掩臉的手,希望的光芒掠過她的臉。

死神的另一半說:"告訴你死神的秘密不是為了幫助你,我對扶你一把並沒興趣。"

陶瓷屏息靜氣,不敢多言。

死神的另一半續說:"告訴你那秘密,只因為我對死神已忍無可忍。"深棕色的圓大美目內,閃射出痛恨的火光,"死神竟然以為贏了便可以從此感化你、帶你走進幸福。他對你的感情實在太深,深得近乎天真。"那張小巧的臉上儘是鄙夷,"我為此感到羞恥。他的所謂愛心,只是一堆計時炸彈。你如此絕情絕義,他竟然仍不死心。"

死神的另一半對死神的恨意超越了任何一種感受,也是這一種恨,令驚喜在陶瓷的臉上浮現。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死神的另一半說:"只要令死神以為自己已死,他便會從此消失。"

陶瓷愕然,從沒想過這就是死神的死穴。

"我們的電影輸了。"陶瓷告訴卡古沙,"原來銷量與話題性並不是一切。"她苦笑,"這使我們看來像一群華麗的笨蛋。"

卡古沙坐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進電影院看過了。"

陶瓷撐起身,靠近卡古沙:"感恩節那天我離開電影院,然後走到片場去。心情太差,沒有興緻慶祝感恩節。對不起,那夜讓你白等了一個晚上。"

卡古沙抱住輕軟的她,關切地問:"現在過了三天,心情好了些嗎?"

陶瓷扁住嘴笑了笑,神態纖弱嬌柔地說:"我知道殺死死神的方法了,你會不會輔助我?"

卡古沙微笑點頭,沒有言語。

陶瓷說:"只要死神誤信自己已死,他便會從此消失。因此,我打算製作一出互動電影,誘使死神參與其中,迷惑他,最後叫他誤以為自己死於電影的劇情。"

卡古沙想了想,點了點頭。

陶瓷的雙手捉住卡古沙的手,溫柔地問:"你會精研所需的科技,對不對?你會替我除去死神?"

卡古沙揚起眉毛笑起來,然後回答:"這個當然。"

"太好了!"陶瓷笑臉如花,"消除後患之後,我們便可以無風無浪地相伴。"

卡古沙望進陶瓷的異色眸子裏,深深地凝視了好一會。直到他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后,才說:"告訴我,你是愛我的。"

陶瓷為着卡古沙這突如其來的話而不安,然而她又無法猜透他的含義。只好吸一口氣,接着伸出雪白無紋的手,柔情地撫摸卡古沙的臉龐,悄悄地告訴他:"我愛你,如同愛我自己。"

卡古沙的眼睛微微發亮,似是安然。

他再注視陶瓷片刻,繼而趨前吻了吻她,然後轉身從皮袋內掏出一個拆開了的包裹,雙手遞給陶瓷說:"感恩節那天送來的包裹。因為畫在地址旁邊的那頭乳牛太可愛,而且又是從馬其頓寄來的,我忍不住拆開來看。"他笑了笑,"那個咖啡杯很趣致,歪斜了少許。"

陶瓷神情自然地把玩那咖啡杯,說:"是我的養女送來的禮物。"

卡古沙說:"從來沒聽說過你在馬其頓有一個養女。"

陶瓷聳聳肩,淡然地說:"我在世界各地供養了不同種族的小孩。"

卡古沙點了點頭:"馬其頓的小女孩……該是黑頭髮、黑眼睛的吧?她漂亮不漂亮?我小時候在馬其頓住過一陣子,那裏的孩子都是該模樣。"

陶瓷便說:"對啦,頭髮很黑,眼睛也是,像吉卜賽的小孩。"

卡古沙朝窗外望去,順勢又點了點頭。他沒有把古絲娃的賀卡和照片歸還給陶瓷,也沒有告訴她,他看見的那個馬其頓小女孩是紅髮藍眼的。

窗外天色蔚藍,古絲娃的眼睛更藍。

~AnIndependentSoul~

死神對鏡子說:"你知不知道?我快可以帶她上路。你會明白願望成真的美妙嗎?我會為她設置最高尚神聖的凈化之地,讓她隨意願享樂,直到深感滿足后才投入那痛苦但只屬於過渡期的來生。"

死神躊躇滿志,仰起下巴檢視自己的容顏。

這時,死神在鏡子內的倒影發生變化,並浮動起來。他立刻站得端正,直直望進鏡子裏,只見鏡中的臉變成模糊一片的色彩,隱隱約約得如雲似霧,看不出輪廓,亦不見形態。

鏡子傳出話來:"你要我明白你的興奮?"

那是另一半的聲音,死神這才釋然:"你是我的另一半,我當然想與你分享。"

死神的另一半說:"但你明知我一直不贊成你對她衍生感情。"

死神回答她:"你放心好了,她已經輸了。"

死神的另一半說:"就算她輸了,仍可以傷害你;就算她被迫要跟你上路,也可以同時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神發出一陣笑:"這怎麼可能?"

死神的另一半說:"怎不可能?因為你對她有感情,她就可以利用這份感情置你於死地。"鏡中那堆七彩的雲忽聚忽散,"從一開始,你對她的感情都是錯的。你一直也沒考慮過我的處境,亦無保護過我。"

死神反駁:"我怎會不保護你?"

死神的另一半說:"你不保護你自己就是不保護我。你追求愛情的危險性與刺激感,但我並不想要這些,我只求安穩。"

死神嘗試安慰她:"你與我一起,不是存活得很安穩嗎?"

死神的另一半說:"本來,我們二合一就代表了神祇獨有的穩定。但是因為你愛上了她,犯了神祇大忌,動搖了該有的穩定。"

死神說:"不用怕,我會控制得很好。"

"不!"死神的另一半提高聲線,"只要你一天仍憧憬愛情,我也一天沒法子安穩!今次是她,下次又會是誰?如若我無法從你體內得着我渴求的穩定,幹嘛我仍要與你二合為一?"

死神無話可說,事實確是如此。

死神的另一半沮喪起來:"你已不是我的絕配。"

死神還未明白事情有多嚴重:"怎麼不是絕配?我倆一起數千年,一向協調和睦。"

死神的另一半說:"但我已無法再信任你。"

然後,他倆都沉默下來。鏡子內的雲朵飄動,黑色的一團移到上方,粉白色的浮在中央。當色澤沉澱下來后,眉眼出現了,鼻子若隱若現,一頭烏黑的曲發,開始為主人舞動。

死神另一半的姿容乍現了。死神看到了隱藏於他體內數千年的另一半,她支撐着他的心智、活動;她為他建立出神祇的穩定和功用;她讓他健全地存在,以便履行神祇的職責。她的存在太理所當然、太協調亦太完美,美好得太過分了。因此,他無法體會她,縱然知道她的存在,亦需要她活於體內,但卻總是漠視她。他根本看不到她。

死神的眼眶溫熱,心頭凄酸,胸口抽搐。真真確確,他是負了她。

她怎麼會是這個模樣?小小的臉胚,圓大的黑眼睛,濃密的眉毛,長得叫人心折的睫毛,小而彎的鼻子,厚而圓的朱唇……

他怎可能想像她竟然有跟自己截然不同的樣子?他想也沒想過。

她是他的另一半,於是,他就以為,她只能分享他所有的。他並不知道,她也有她自己。

死神掩臉、搖頭,然後又把手從臉上挪開:"我對不起你……"

存活了數千年,要數此刻最令他愕然。

死神的另一半掀動嘴角,泛起一個微笑:"一切,俱往矣。"

死神抬起悲慟的眼睛,世上所有的懊悔,已盡收其中:"請讓我補償對你的虧欠……"

死神的另一半嘆息。嗟嘆在鏡內擴散,鏡中人的五彩色調頓時失色,蒙上一片灰。

她說:"與其等你履行承諾,不如我為自己做點事。"她從鏡內伸出手臂來,繼而說,"我曾答應我自己,在向你露面的同一刻,就是我獨立於你之時。"

這就是死神的另一半的話。死神如遭雷殛,全身的脈絡凝固僵住。

縱使心意再不相通、取向再不相同,也曾經是二合為一的另一半。死神感應到一種猛然侵襲的悲劇感。

紫色的、洶湧的、無退路的、悲傷的、憤恨的、絕情絕義的。

眼見自己的另一半從鏡中先伸出右手,繼而是左手、臉孔和長發,最後是身軀。她果然是活的,也真實存在於世上。她正要義無反顧地,獨立於他。

死神的另一半伸展雙臂往鏡框一撐,便全然走出鏡外。死神看見她的頭、雙手、上身,但是,看不見她的下身。

死神的另一半說:"我已不信任你,亦不再喜歡你,更無意再依靠你。與其為你這個不酷愛穩定的神祇提供穩定,不如我獨立出來尋求自己的穩定。從今以後,我屬於我自己。"

死神啞口無言。

死神的另一半嘗試向前移動,但因沒有雙腿,這簡單的動作叫她疼痛得皺眉。

她說:"我知道獨立必經痛苦,但也總比留在一個我鄙視的軀體中好。"她回頭望向死神,"總有一天我會長出雙腿,也總有一天我會有自己的名字。"

說罷,死神的另一半擺動無腿的身體,像頭獸與蟲的混合體般在地上蠕動。

這是多麼怪異的畫面。一頭極美的黑色曲發隨同爬行的赤裸上身晃動;她雙臂的動作如蜘蛛的爪,努力地適應地面的觸感;同時她的臉又是那麼美,不獨輪廓五官美麗,連神情也美。這個還未曾完全成形的神祇奮力獨立,使她的異相蘊含着一股驕傲、不朽、果敢和希望。

她一邊蠕動一邊說:"要是你被她摧毀,我還能有幸繼續存活。"

"要是我仍然在你體內,她毀滅了你的話,我亦不能再存在。"

"我並沒有對不起你,只是,依賴你是無意義的。"

"我亦不再關愛你,甚至,非常看不起你。你若被毀滅,我不獨不會傷感,甚至會認為此乃最崇高的天意。"

"你還存在幹什麼?你連你自己的另一半也看不見……"

她一邊爬行一邊沒完沒了地喃喃自語。雖然話有點重複,爬行的力度也使她手臂通紅,但她覺得愉快。很快,她就消失在死神眼前,她爬出了他能看顧的範圍。

死神呆然地朝一個空白望去,他猜想不到此刻所發生的事。本來他要追上前去,卻在提腿之後倒跌下來。衣冠楚楚的他俯伏地上,抬起無助的臉。他並未全然明白髮生的事,只感到失掉了另一半后,他的能量也驟然失去。

~UnpredictableFate~

陶瓷與死神見面那天,天色明媚,天空藍得如一片絲綢,和絢又溫柔。她挑了一個湖畔公園,湖水很綠,靜如鏡,四周開滿鮮花,鳥棲息樹間,鹿和羊走在草地上。

她說:"用不着送我到天堂,來這裏便好了。"

失掉了另一半的死神臉如土色,目光疲憊,嘴唇發紫。他成了一個虛弱的男人,別說去保護別人,就連保護自己也未必做得到。他緩緩地說:"如果這裏真是天堂,你也不可以久留。你知道,你輸了,要跟我上路。"

意氣風發的是她:"目前你這種狀態,跟你上路只恐怕會一起迷路。"她笑起來:"不錯,我是輸了,也明白下一生的重大意義,但我不打算就此往下一生學習,對於來生的種種課程,我仍然採取迴避政策。"

死神說:"單單看你這種逃避的態度,你要學習的一定多不勝數。"

陶瓷不怒反笑:"那你呢?你有下一生的話,要學的會不會是有關另一半的課題?"說罷,徑自哈哈大笑。

死神有氣無力地說:"你放心,失掉了一半的死神,仍然是死神,仍有責任帶你上路。"

陶瓷認同地點了點頭,笑意依然:"你不愧是肩負我死亡的使者,但是,只輸掉一次便要魂歸於你,我死也不甘心。作為電影王國的掌舵人,我要為自己的製作平反。"

她從衣袋內掏出一隻光碟,然後說:"上次我捉不著前世今生的訊息,這次我不會犯上同樣錯誤。今次主題不是前世今生,而是命運。"

死神伸手接過陶瓷的光碟,繼而說:"你認為你了解命運?"陶瓷聳聳肩:"我活着的時間比任何人長。"

死神把玩那隻光碟,說:"今生的命運不外是前生又或是多個前生的課題。"

陶瓷處變不驚,還故意氣他:"那你看不看?"

死神說:"要是你非要為你的電影平反不可,我當然容許你有此機會。"他看了看那隻光碟,"你要跟我分享對生命的見解,我也當然願意細聽。"

陶瓷說:"我膽敢說,這隻光碟能史無前例地叫你拍案驚奇。"

死神說:"既然你這樣自信,那我便不敢怠慢了。但我看完后,你便要跟我上路。"

陶瓷這樣說:"看完后,我保證你整個人生觀都會改變。"

"那我拭目以待。"死神向她欠一欠身。

這次會面完畢后,天空更藍了,百花吐露的芬芳更濃,小鹿的目光更趣致,而飛鳥亦更愉快自由。死神手握陶瓷的光碟,離開這個夢幻般的人間角落。他一直走一直走,沒有感應出異樣。失掉了另一半的他,所失掉的,似乎比想像中要多。

死神把陶瓷的光碟放進計算機內,操作指示隨即顯示出來,說明這是一出運用觀看者潛意識的電影,並請觀看者把手掌按在計算機熒幕上,繼而合上眼睛十五秒。

死神依循指示,便感到光碟的力量注入他的身心,十五秒過後他重新張開眼睛,赫然發現自己竟身處回陽人片場內,此刻的他意識仍然清醒,知道這是光碟的劇情安排。

正在化妝的回陽人朝死神揮手打招呼,道具部的同事忙碌地安置佈景,攝影機剛放好位置,編劇在解說劇本……死神站在這班好同事、好幫手的中央,深感滿足。沒有他們的輔助,再有理想也實現不來。

良久,有人告訴死神一切已準備就緒,於是他如常地坐到導演椅上。眼前那名男性回陽人正演出一幕被劍刺死的戲,可是他怕劍,連番躲避。死神大喊"cut",決定親身上前示範,他對回陽人講解裝作被劍刺死的演法,回陽人表示做不到,死神只好命演員把劍刺向他,好示範給回陽人看。演員依照吩咐用劍刺向死神,就在這個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死神感到腹部一股刺寒,接着他雙眼翻白,應聲倒地,在還未失去知覺的一刻,他看見工作人員慌張驚惶地圍住他……

不知過了多久,死神回復知覺,張開眼睛,只覺恍如隔世。人聲、腳步聲、移動對象等聲音,聽來全都如幻似真。

死神撐起身體,感到頭痛得厲害,只好按住額頭。雙腳站直后,他甚至覺得整個人輕飄飄,沒法子踏實。他深呼吸向前走,身旁有人碰上他,但沒道歉。死神再走兩步,叫喚站在前面的副導演,然而,副導演沒理睬他。

死神納悶,轉身跟編劇說話,但同樣地,編劇視他如無物。他惟有伸手截停道具部的同事,可是他們全都巧妙地避過自己的手。死神懊惱極了,走向化妝間。

他聽見化妝大嬸對梳頭師傅說:"真出乎意料,他就那樣死了!"

死神問:"誰死了?"

梳頭師傅對化妝大嬸說:"老闆死了,恐怕這裏再無法運作。"

死神心寒起來。他們說片場的老闆死了,不就是說他?

化妝大嬸說:"屍體就那麼樣放在服裝間,不知怎麼處理好!"

死神一聽,立刻拔足跑到服裝間,真的看見長桌上躺着全無氣息的自己,身體蒼白、僵硬、冰冷,如同世上任何一具失去生命的屍體。

死神渾身抖震,喃喃吐出一句話:"不可能……我不可能死……"

驀地,一抹強光在他的左邊出現,死神看見那光,沒加思索便跑了進去,他急切要逃避服裝間內那具百分百與自己相似的屍體。死神跑呀跑,光源的盡頭原來是個飛機場,停泊一架小型航機,並有人陸續登機。死神走近飛機鐵梯旁的一名航班人員,狐疑地問:"請問,這班航機駛向什麼地方?"航班人員回答,"這是一班接載神祇亡靈的航機,我們準備通向宇宙的完結點。"

死神訝異地張大口,無法相信那人的話。

"神祇不死不滅,怎會變成亡靈?"

航班人員卻禮貌地向死神欠身,並且說:"閣下也是我們這班航機的乘客之一,請準備登機。"死神退後一步,當下僵住。面前的人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甚至話完了后,沒意思再理會他。看着登機的人一個接一個步上鐵梯,死神內心漸生反感,他拒絕接受這回事,於是轉身急步走開。

死神走不了數步,就有一名穿白色西裝的男人截停他,那人金髮碧眼,是典型的西方俊男。死神停下來,緊張地注視對方,白西裝男士倒是瀟灑自在,對死神說:"是時候上路了。"

死神完全接受不了,非要問個究竟不可:"我怎可能死?我是神祇,是不會死的!"

白西裝男士展現溫暖、親切的笑容,告訴死神:"拒絕死亡,會損耗你的能量。"

"不……不……"死神激動得近乎失去理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白西裝男士和顏悅色:"我們該無時無刻準備上路,並該意識到,死亡會是下一秒便發生的事。"

死神掩住臉。這番話,他曾對世間萬千個亡者說過。他無法相信,自己正面臨同樣的處境。

在這迷亂的一刻,白西裝男士伸出左手,於死神沒為意之際,按在他的面龐上。這時左手透出藍光,死神在這藍光中無力反抗,他亦無法得到平安和喜樂,他在別人左手的藍光里流下汨汨的淚,為自己的死亡傷心不已。

白西裝男士說:"就讓我帶你上路。"

死神從沒這樣心痛過、虛弱過,他為自己的死悲慟,同時又無力拒絕。他無助如同小孩,並且大惑不解。怎可能死?怎會被帶上路?究竟發生什麼事?

白西裝男士領着死神前行,對他說:"你只要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死神噙淚的眼眶如兩個空空的洞,雙腳明明正向前行,但一顆心,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

~HerWideOpenBlueEyes~

卡古沙一直在他的科研室內親自監察死神與命運光碟的互動情況,他目睹死神處於真假難分的局面,能量一直耗損。卡古沙專心一意操控自己的發明,直至電話響起來,才離開計算機前的座位。

電話另一端的人這樣說:"古絲娃昨夜食物中毒,在孤兒院過世了。"

只見過古絲娃照片的卡古沙,呆坐座椅上一整夜,不言不語。他沒有哭,心情也不激動,但他真的感到傷透心,那種傷心如沙泥沉澱,堵塞了他的官感,使他無從宣洩;想哭卻不能,想責罵但又擠不出那股力氣。十多個小時后,他依然坐在那裏,那傳來噩耗的電話仍握在手。

清晨來了,窗外飛過一隻鳥,他這才懂得哭。因為他曾對眉華?歌雪說過,其他女人只是天空的飛鳥,只有她才是他的一顆心。而當第一滴眼淚流下來之後,就無法制止第二滴第三滴流出來。卡古沙坐在椅上嚎哭,哭得面容扭曲,如墮地獄。

死去的是一名他不曾見面的馬其頓小女孩。然而卡古沙感到,她才是他的千世摯愛。

她已經死了一次,因何還要再死一次?她重投人世,不是為了與他再相見嗎?

他對她的愛那麼深,深得人間無法盛載。

三日後,死神的精神依舊困在那隻光碟中。卡古沙望了計算機一眼,接着披上外套,走到會客室與一名重要客人見面。那人體形厚重、棕色的頭髮夾雜銀絲、面色銅紅、眼神深邃銳利,氣質正派又力量充沛;他是一位世界知名的通靈者和催眠治療師,卡古沙重金禮聘,請他從另一個省份到來,目的是讓他看一張照片。

卡古沙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禮地欠身說:"韋斯博士,很榮幸能與閣下見面。"

韋斯博士坐下來,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卡古沙的臉:"想不到我倆有一個共通點。"

卡古沙帶笑地面露狐疑。韋斯博士說:"我和你同樣死過返生,得同一個人給予第二次機會。"

卡古沙明白韋斯博士所說的話,但他倒不覺得這是什麼重點。卡古沙坐下來,掏出照片放到桌面上,並推到韋斯博士面前。那是古絲娃的照片,韋斯博士於是凝神細看,閱讀當中的訊息。

韋斯博士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繼而他一邊望着照片,一邊說:"她是遭人毒害的……兇手是照顧她的女人,在她的牛奶中落毒。"卡古沙靜靜地聽。韋斯博士又說:"但那女人不是主謀,只是受聘的。真正的主謀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說到這裏,韋斯博士抬起眼睛,望着卡古沙:"你也認識那個女人,她的左眼綠色,右眼深棕色。"

卡古沙的神色沒變。淌出血和淚的,是那早已傷盡了的心。

"為什麼她要下毒手?"卡古沙問。

韋斯博士思量了一會,回答他:"因為自私。"

卡古沙垂下雙眼,不在此時深究。

韋斯博士說:"死者與你的淵源很深。"

卡古沙的心在嘆息:"請說。"

韋斯博士把精神集中在照片之上:"她的前生是你的母親。"

他早已知道事情是這樣。但此刻親耳聽見,心頭仍感震動。

卡古沙的眼眶熱了。

韋斯博士盯着古絲娃的照片,定神凝視了片刻,卻不打算再說下去,他所看見的,都是卡古沙與眉華?歌雪的往事,他不認為他的客戶需要他敘述一遍。

卡古沙與韋斯博士都不作聲。良久,卡古沙站起來,打算請韋斯博士離去,韋斯博士卻對他說:"你最好放過那個人。"

卡古沙定神一秒,知道他在說誰。

韋斯博士說:"你還需要他的幫忙。"他說出由衷的話,"而且,他有恩於你。"

卡古沙笑起來,那笑容帶着苦:"他給予我生命,但我寧願他沒選中我。"

韋斯博士體諒地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多言。卡古沙伸出右手送客,韋斯博士便走出會客室。

卡古沙站到窗前,望向遠方的山林,清楚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這十年來,陶瓷吩咐醫生為卡古沙配備各種有關呼吸系統、肌肉活動和精神科等藥物,但卡古沙縱使每天服用,身體卻也並不健康。他送了藥物去化驗,化驗結果很快便到手了,十年後的今天,他才發現這些葯,其實是引發其他病症的成因。卡古沙看着那張報告,心裏湧出譏諷的笑意,他輕聲說:"沒什麼的,她只是一個壞醫生。"

事情真的湊巧。死神的另一半背叛了他;陶瓷的另一半也剛好如此。

死神被帶往凈化之地,那裏什麼也沒有,只得一片空白。他蜷縮地上,全身抖震,像在極寒中面臨昏迷的人,模模糊糊,虛弱茫然。

另一半的離開,使他失去一半的能量,意志亦比往常薄弱,這種狀態令他輕易相信任何入心的、強烈的、重複的訊息。耳畔不斷有聲音說:"安息去吧!""別再撐下去了!""你已死亡。"死神半信半疑,上一秒決定聽從,下一秒又湧現違抗的念頭;最後,他無法繼續思考,漸漸神智不清。

這光碟名為"命運",死神果然跌墮其中。

放棄吧,隨命運的帶動消逝去吧……

忽然一陣腳步聲響徹凈化之地,死神勉強睜開眼睛,以為會看見屬於白西裝男士的白皮鞋,但眼前竟是一雙深棕色鞋子,而且還是鹿皮款式的。死神向上仰望,站在他跟前的人身形極高,黑髮綠眼,容貌陌生。那人稍稍俯下,對死神說:"是時候醒來了。"

死神惘然,做不了反應。那人再說:"你並沒有死亡。"死神望着他,仍然沒有反應。那人於是彎下身,扶起死神,告訴他:"你要離開此地。"

死神沒任何主見,只如木偶般靠着那人走。那人說:"死的該是她,不是你。"

死神開始呢喃:"我並沒有死……"

"我沒有死……"

"我不可能死……"

隨着意識恢復,死神的力量一點一滴回歸,他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思想漸漸明澄。那攙扶他的人,卻不知不覺間隱沒在白色的路途中,當死神回復正常后,那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最終,死神的精神走出陶瓷的光碟。他在計算機前蘇醒過來。

死神望向計算機熒幕,感嘆這設計的高深莫測,叫他差一點便送命。他抹一把汗,心想要不是有人出現營救,自己必死無疑。這場陷害遊戲,選擇失掉另一半、狀態最虛弱的死神做目標,就是相信他根本不可能有反擊之力。死神不禁為自己的好運透了一口涼氣。

卡古沙在他的科研室中控制一切,是他把死神從幻象中救回來。

死神感應到卡古沙,記得他的身份是回陽人Case407,便決定與他相見。

死神抖擻精神,來到卡古沙面前,這樣說:"感謝閣下引路。"

卡古沙說:"是我的設計把你帶進光碟去,自然也有義務帶領你出來。"

死神企圖核對他的身份:"你是十年前的回陽人Case407."

卡古沙說:"因為我的天分,你給予我回陽人的身份。可惜我並沒貢獻社會,我只在乎與你所愛的女人談戀愛。"

死神掛上知己知彼的笑容,說:"那你愛得滿意嗎?"

卡古沙笑起來:"到頭來才發現,我並沒如自己想像般愛她。"

死神替陶瓷感到唏噓:"她大概不會猜到,她背叛別人,別人亦會背叛她。"

卡古沙已把陶瓷完全放下:"因為她不愛我,所以我才能這麼輕易跟她話別。"

死神明了地點點頭,然後說:"你對她由愛變恨,就是你拯救我的原因?"

"那是其一。"卡古沙坦白直言,"其二,我希望你能讓我與一個亡靈相見。"

"誰?"死神問。

卡古沙說:"一個五歲的馬其頓小女孩,叫古絲娃。"他頓了頓,"她的前生是眉華?歌雪,我的母親和情人。"

死神坦言:"就算我讓你倆相見,你也無法為她做些什麼。"

卡古沙懇求:"只見一面我已心滿意足。這是我最深切的盼望。"

死神默然考慮。

卡古沙提出交換的條件:"你一直都希望帶陶瓷上路,但你知道她的弱點嗎?"

死神先是失笑,繼而如數家珍:"陶瓷的弱點?欠缺投生的勇氣、自欺欺人、不服輸、手段兇殘……"

卡古沙全部認同。但他有一個更新的觀點:"試試這一個:一遇愛情便蒼老。"

死神被這句話吸引:"一遇愛情便蒼老……"

卡古沙微笑:"是她自己說的。"

死神莞爾:"這句話確能解釋我與閣下的失意愛情。"

卡古沙揚了揚眉:"也許。"

死神搖頭:"她真是不幸。"

卡古沙點頭:"我同意。"

對於這個女人,兩個男人心照不宣。

死神回味那句話:"一遇愛情便蒼老……真恍如詩句。"

卡古沙說:"看來你對她仍有情。我倒並不。"他面露鄙夷,"我不會留戀任何不值得愛的人與物。"

死神沉思片刻,繼而滿意地說:"感謝閣下給我解決問題的新靈感。"

卡古沙笑着說:"那你打算回報我嗎?"

死神決定答應他:"你能與你所愛的人見面——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卡古沙點頭道謝:"因為是她,我不貪心。"

既然答應了,死神便伸出他的右手,替卡古沙引路。

卡古沙帶領死神走出鬼門關,死神這次右手一揮,不過是禮尚往來。

卡古沙走進一個鋪滿黑白色階磚、看不見盡頭的房間,牆是紅色的,在左邊一角,放了一張不合比例的巨型紫色沙發。不一會,紅髮藍眼的古絲娃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抱着一隻殘舊的乳牛布偶。這個在黑白階磚上俏皮活潑的小女孩,忽然發現了卡古沙,她眨了眨眼睛,遠遠地觀看他。

不久后,古絲娃走向卡古沙,卡古沙立刻佇立,心情緊張。古絲娃抱着乳牛布偶,顯得甚具勇氣,她仰起小臉對卡古沙說:"你幹嘛走進我的八音盒?"

古絲娃的凈化之地,衍生自她鍾愛的八音盒。

卡古沙蹲下來,愛憐地望着她:"我走進來,皆因我太渴望見你。"

古絲娃上下打量他,高聲問:"你是誰?"

卡古沙溫柔地告訴她:"我是你的小情人。"

古絲娃皺眉。

卡古沙再說:"你是我的小女友。"

古絲娃的眉心扣在一起,甚為不滿:"但你這麼老!"

看見她認真的表情,卡古沙忍不住笑:"我倆相愛時,你還未出世。"

古絲娃聽不明白,藍色大眼睛疑惑地瞅着他。

卡古沙告訴她:"在你的前生,我們極相愛。"

古絲娃先是一怔,繼而拍動洋娃娃般的長鬈睫毛,不留情面地說:"前生相愛那又怎樣?我今生並不認識你!"

卡古沙呆住,猜不到會聽見這樣的話。

古絲娃說:"前生愛你,今生不一定要愛你呀!"

卡古沙剎那間被一言驚醒,無法回話。

在古絲娃的凈化之地內,卡古沙絕對的無能為力。

古絲娃把卡古沙看了數秒,然後蹦蹦跳跳地跑到巨型紫色沙發前,不費吹灰之力跳上沙發,窩在一角跟乳牛布偶交談玩耍。她說着童稚的話,享受私人時光。

卡古沙意圖站起來,卻因為悲傷,因而無力。那雙比一般人要長的腿不但無法伸直,更屈曲起來,如投降的士兵那樣跪倒地上。他苦痛、失望,頹然地望向古絲娃,眼眶在不知不覺間溫熱通紅。他呼喚她的名字:"眉華?歌雪……"他的聲音有淚。

古絲娃聽見,便把視線由乳牛布偶上轉向他。

卡古沙凄楚地說:"眉華?歌雪,你怎能忘記我……"

古絲娃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這使她看來更像一個洋娃娃。

她的眼神靜止,臉蛋緋紅,動作優雅卻生硬;古絲娃以這種狀態對卡古沙說:"就算我曾經很愛你,也不代表我的每一生也只能把愛奉獻給你啊。"

說罷,古絲娃垂頭把玩乳牛布偶,理所當然地不再理會卡古沙。

雖然始料不及,也並非情願,但卡古沙還是聽懂了,那滲著薄薄淚痕的臉上,亮起一抹黃澄澄的光芒。黃金色的光,意謂真理。

卡古沙微張著嘴巴。不獨臉孔,他的整個人也在發亮。

因為懂得了,他沒走近那張巨型的紫色沙發。只坐在黑白階磚上,靜心觀看她。

古絲娃再沒瞄他一眼,但任由他注視。隨這個痴心男人要看多久便看多久,隨他看到日落西山心意通透。總之,只要他真心明了便好。

縱然曾經很愛很愛你,但我不必每一生也只愛你……

~Storyfromakiss~

走在白色隧道里,死神邊走邊沉思。自卡古沙告訴他陶瓷"一遇愛情便蒼老"的弱點后,死神便朝這方向思索。首先,如何使陶瓷遇上愛情?她根本誰也不愛。然後,蒼老了的她也未必肯與自己上路。無錯,她是有弱點,但此弱點足夠致命嗎?

他是死神,對陶瓷的死亡有最大權力,只是,陶瓷總是極巧妙地迴避死亡的宿命。

"不肯願賭服輸才是最糟糕!"死神泄氣到不得了。

走着走着,在白色隧道盡頭,晃蕩著一抹閃亮的粉紅色電波。死神停下來,驚奇地望着前方,那粉紅色電波流動得嫵媚動人、春意盎然……

如此風騷蝕骨、教人神魂顛倒的,除了憐憫還有誰?

死神張大嘴巴,無法掩飾喜悅:"憐憫……"

憐憫逐漸從粉紅光芒中現身,出現在這抹閃亮的氣場中,死神看見他以往熟悉的、無限美的笑容。士別三日,那笑容看來竟然更美,美得發亮。

憐憫由光芒中前移,她的棕紅色鬈曲長發柔情如微濺的浪花;她的棕色眸子笑得瞇成一線;她的胴體比從前更要玲瓏浮凸;除了原本便蘊含的女性美外,現在的她比以往更肉慾動人,此刻的憐憫渾身閃耀,如繁星躍動。

她依然雙腿不着地,如一團夢般飄蕩,而當夢每移前一步,千萬顆喜悅的、繽紛的、美得如幻境般的小星星便在夢中閃爍。

死神走上前去擁抱憐憫,當粉紅色的光芒一入懷,死神便全身熱暖,比坐在火堆旁、比喝過酒後更溫暖。

這暖意很迷人,力量充沛、簡直令人捨不得離開。

"你這麼溫暖……"死神輕撫憐憫的秀髮,"是因為……"

死神一時解釋不來。憐憫晃蕩一身閃亮,動人地瞇起眼睛甜笑。

她的笑容美麗得沒法形容,稍為近似的形容詞,可會是"如沐春風"?

"說不出來……"死神莞爾。

最柔和的風、最香甜的水果、最滋潤的蜜……全無法與憐憫的笑容比擬。她的甜笑,比宇宙間一切美好事物的力量更強,教死神無法轉睛。

"力量之強、吸引力之大……"死神為憐憫的瑰麗驚嘆。

憐憫的笑靨繼續如花盛放。忽然死神想到了答案:"你的閃亮、溫暖、微笑的力量,全來自愛。"他望進憐憫的淺棕色眼眸內,感動地說:"你擁有極大量的愛!"

憐憫晃動着一身星光和應他,死神發誓,他從沒看過更美麗的神祇.

"天啊……你這種愛由哪裏來?"死神激動地說:"你的愛使你較我擁有更強的能量!"

死神被她的美打動得快要哭出來,憐憫為了回報他的讚賞,於是雙手按住他的面,但由於憐憫看不見死神的五官,所以她張開五隻手指,就那樣壓在死神的面的中央,死神的面被如此擠壓,忍不住就叫了出來:"嘩呀!"

憐憫驚訝地縮回手,因為肉眼看不見,所以她一直以為死神是無輪廓的,所謂臉孔,就只是一個白色的平面。

死神說:"你知不知道呀!看不見我的臉遲早會惹怒我,就如我看不見另一半的臉,終於惹怒了她!"

憐憫搖搖擺擺,以示關切問候。

死神便告訴她:"我的另一半已離我而去,現在,我只有以往一半的能量。"

憐憫愕然,粉紅色的光芒忽明忽暗。

死神又說:"你知道嗎?陶瓷以那倒轉的十字架囚禁了桑桑的愛人。"

憐憫聽見"陶瓷"二字,立刻皺眉。

死神嗟嘆:"她的缺點是'一遇愛情便蒼老'.我雖然知道了,但仍想不到如何針對這個對付她。"

憐憫瞪大狐疑的眼睛,神情如人類的小寵物。

死神看着憐憫可愛的表情,決定不再說壞消息。"你剛回來,我還沒問候你,反而把我的憂慮搬到你身上。"

憐憫體諒地微笑,她才不會怪責他。

死神牽着她的手,關切地問:"告訴我,陶瓷對你做了什麼事?"

憐憫先是嘆了口氣,繼而上前以手勾住死神的脖子,再仰起柔情的臉,吻向死神。

她準確地在空無一物的臉上找出死神嘴唇的位置,當她感受到死神嘴唇的柔軟后,就春意綿綿地半瞇起眼睛。

憐憫不言不語。如要她表達什麼,她也只能以澎湃的愛意來描述。

因為要說的話太多,這個吻,很深很深。

她的眼,已由半開合變成安然地合上。

死神在情慾的腥甜中睜大驚喜的眼睛。接着,在憐憫的"吻言"里,看到了憐憫失蹤后遇到的事,清清楚楚地,由一個吻道出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

——世上每一個男人都好美好美,美得憐憫不得不盡情地給予愛,而當全部的愛都施予出去后,她吸納回來的是更多的愛,愛並沒有在送遞的過程中消失,反而加深。

憐憫搗亂了魔術師的幻境,把一個困局變成花花世界,無止盡地樂在其中。

魔術師那些鋪天蓋地的鏡中男人都被憐憫愛過了,數量之多叫魔術師咋舌。最後魔術師累了,沒法為憐憫送來更多凡俗男生,於是憐憫只好在鏡群中撲來撲去,徑自找尋。

愛呀愛呀愛呀!一定要去愛!

男人呀男人呀!難道世上男人只有這麼多?

終於,她千辛萬苦找到一面簇新的鏡子,裏面有一個她未曾愛過的男人。她興奮地抱着鏡框,決定要愛個天昏地暗。她探頭進鏡內一看,竟發現這是一個只有白臉,沒有五官的男人。

"啊呀……"憐憫驚異地呻吟。她差點就忘記了他。

她猛然醒覺,是時候脫離魔術師的男色世界。

局就這樣破了。憐憫的能量強得令她找回重歸現實的路,並且能讓她把鏡子變成通道,輕易地爬進去,並踏上了屬於死神的白色隧道。

愛盡了普天下的男人,就把從所有男人得來的能量,回饋給一個此刻極之需要她的男人吧!

憐憫渾身璀璨,如鑲滿閃耀的火鑽。蘊含光芒萬丈的愛情的女人,她的所作所為定必天下無敵。

~Love

死神LXXXIII對鏡整理儀容,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無話對鏡中人說,他的另一半已棄他而去,無人會從鏡內回話給他。

"卓爾不凡,人神共仰。"死神說給自己聽完后就苦笑,"今日的你,還可以迷到誰?"鏡中人確實就只有他:自信減半、風采減半、能量減半的不完整神祇.

"她是我的第三項考試,由開始至今,已拖拉數年。"死神感謂,"要是今天不能帶她上路,這項考試便無法通過。"他檢視袖口鈕扣,然後說,"我將會永遠做一個能量只得一半的死神,我的履歷上有一個永遠完成不了的任務。別說轉職,就算留守死神這職位,也會從此遭人鄙視。"

說罷,死神望向鏡內勉強擠出笑容。他笑了兩秒,臉孔便掛下來,他亦不想再看見自己,轉身便走。

這般模樣叫人怎忍心去看?差不多就能從額頭上看見"失敗者"三個字。

死神的步履拖泥帶水,他感受到自己的不濟事,於是便在黑色隧道中哼出兩個字"討厭".聲音的餘韻猶在,而在隧道的拐彎處則走來了紅粉閃閃的憐憫,自從離開魔術師的幻局后,她的能量比死神還要強,那一身的粉紅色比從前更明媚,並且帶着以往沒有的閃亮。憐憫的狀態與死神剛好相反,飄浮而行的她流動得極富節奏感,她的笑容歡欣又滿載生命力;當輕風送來,衣衫緊貼她的胴體上時,她就半瞇起雙眼,兼且擺出一個享受極樂的醉人神情。死神望向憐憫,縱然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喜樂,但他亦稍微受到感染,放鬆了臉上的表情。她那麼開心,他也不好意思太過沮喪。

死神對憐憫說:"我們不是接俊男上路,我們今次去接陶瓷。"

憐憫聽見了,那愉悅的神色不減,身上流動的閃光粉紅美如滲入了紅光的宇宙銀河。

死神看着,無法不感動起來,他實在欣賞身邊這名絕色拍檔。

"謝謝你做我的拉拉隊。"死神感激地對憐憫說。

憐憫甜美地搖搖擺擺,由衷地表露她的快樂。

走着走着,黑色隧道的盡頭就是人間。

死神與憐憫走出黑色隧道,踏進陶瓷的卧室。陶瓷穿戴整齊,恭候死神駕臨。

憐憫隱身到死神背後,房間中面對面的只有這雙舊情人。

陶瓷微笑:"別來無恙。"

死神回禮:"失掉了副手的你,氣色還不錯。"

陶瓷搖頭嘆息,並不隱藏心中的無奈:"要不是我的義子跟我決裂了,你早已不再存在。"

死神不客氣地說:"要怪,只怪你的心太狠,殺掉不應殺的人。"

"但那是我的風格嘛!"陶瓷聳聳肩,"誰會猜到,隔世之後他仍然那樣愛她。"

"人世間的愛情就是如此氣勢磅礡."死神說,"每一個人都懂得,就只有你一人不明白。"

"是的。"陶瓷大方地點下頭,"我亦不想明白。"

死神說:"今世不明,下生仍有機會。是時候上路。"

陶瓷輕鬆微笑:"上路?你忘記那個滿身響噹噹的少女的愛人嗎?"她的神情勝券在握,"他仍在我的十字架內,我走了,就無人能釋放他。"

死神不肯屈服:"我不會再跟你交換條件。你那個十字架,我自會想辦法。"

"辦法?"陶瓷苦笑,"只得一半能量的死神還想什麼辦法?你想法子保住你的小命更實際。"

死神實在無法與她鬥嘴下去,因為每一次她都斗贏他。於是,他合上嘴巴邁步趨前,伸出他無比修長優雅的左手,意圖觸撫她的臉龐。

陶瓷看見死神的手心滲出藍光,立刻機警地躲開,呼喝道:"別碰我!"

說罷,陶瓷跌到沙發上。

死神下意識地再趨前。忽然在同一時候,他感受到一道粉紅色的無言傳話,那話語無文字、無聲音,但整句說話洋溢着溫暖、堅定、信心。

這樣的說話,立刻令人通體透亮。

死神定神感應,他的黑眼睛如寶石光亮。

——那是憐憫的話。組合不出一句句子,甚至不是一種語言。如風的話、海的話、雲的話……宇宙的話。

話語太美太美了,這樣的美,只能來自真理。

死神因憐憫的話而深深動容,縱然他無法闡釋當中的每一個韻律,但也明白那一定是幫助他的指引。

他合上眼睛,明白只要跟着直覺行事,話中語言之謎便能被解開。

直覺,依照自己的直覺。

陶瓷看見死神對她分神便忍不住說:"怎麼了,不用帶我上路了吧!"

死神從粉紅色的話語中重新張開眼睛,他知道該如何走下一步。死神精神亢奮地朝陶瓷微笑:"真相是,我也捨不得你上路。"他說。

死神俯下身,似要壓向沙發上的舊情人。動作、語言、情景配合得剛剛好。

陶瓷流動她的異色眸子,此情此景,叫她安心。自恃閱人無數,陶瓷相信了她所看見的,以及心裏想着的:"那麼,不上路好了。"她說着,便送死神一個她最拿手的神秘笑容。

死神把身子俯得更低,差不多便與陶瓷額頭碰額頭:"我們再在人間做情人。"陶瓷燦爛地笑,伸出手臂勾住死神的脖子。

這種動作,只有一個下場:熱吻。

順理成章,死神的唇已按在陶瓷的唇上;陶瓷帶着勝利的優越感,合上眼睛被吻。

男人,無論是人還是神,都會被騙倒……

今生,還有什麼技能學不會?下一生,實在不活也罷,毫無用途……

像荷里活舊電影那樣的激情熱吻重壓着陶瓷,被吻的女人卻沒忘記捉住男人的左手。她不要再見那不吉利的藍光。

是不是太輕易了?又避過一劫。

正要沾沾自喜,她卻忽然感應到一股光芒流散,在驚醒間迅速睜開眼睛。幸好看見的是翻動在死神背後,粉紅色的閃亮光芒。

"粉紅色……"陶瓷心想,在一個吻后出現一道粉紅色,該不是太怪異的事。

在一個吻裏頭享受安逸,不會太過分吧!陶瓷半瞇起眼睛。那道粉紅色光芒愈來愈亮。死神中止了他的吻,帶着笑意望向陶瓷。

死神眼目內的微笑慈愛、寧靜、正派、沉着……還夾雜了少許勝利感。

是那最後的感覺,令陶瓷在一秒間狐疑。

"怎麼了?"死神問。溫柔就如世上任何一個情人。

陶瓷剎那間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心裏的感受有點複雜。她望着死神,而她的綠眼睛比棕色眼睛要亮。

見陶瓷沒說話,死神要再吻了。他對她說:"我們再做人間的情人。"

死神背後的粉紅光芒美得不屬凡塵。

因為太美,陶瓷牽動了嘴角,為那道光芒微笑。

"合上眼。"死神如一個男子漢般吩咐。

陶瓷再笑,繼而合上眼睛。

於是,死神再吻下去。

這一次,死神的吻特別暖,是叫女人酥軟的暖。

……也帶着富力量的壓迫感……更如電光流瀉,四散於女人的血脈中……

這是一個超凡的吻,帶領人走進極樂里。

每個細胞都被觸動,渾身輕如羽毛。

被吻的女人,如丟掉了軀體……

而那粉紅色的光芒,不用張眼也能看見。

隨着這感受,本能地,女人會有張眼的渴望。她享受,也會想知道他有多享受。

於是,陶瓷張開了眼睛。

眼前,儘是一片閃亮的粉紅。

迷人的愛情之光已由死神背後伸延到死神面前。

她定神,意圖在粉紅色中尋找死神的臉。

只消一眨眼,死神的五官就在粉紅色中出現。

這本是叫她安然的事,但卻在另一瞬間,給她看見奇妙的事。在死神的五官前方,隱約浮現一個女人的面容。

陶瓷大吃一驚,下意識企圖推開死神。

然而吻著的人怎會輕易被摔掉?死神把她抱得更緊。

陶瓷掙扎,死神卻把她吻得更深。

她要驚呼了,眼睛睜得很大。

那張粉紅色的女人面孔,愈來愈清晰。陶瓷使勁推開死神,但不得要領。

那個浮現眼前的女人,有一雙棕色而修長的眼睛,頭髮長而鬈曲……

陶瓷很想呼叫,卻發現嘴唇張不開來。

她透視那粉紅色女人的容貌,在那片霧色后,看見死神明亮的黑眼睛,那雙眼睛饒有深意。

陶瓷著慌了,出盡全身力氣推開死神。這一次,她成功把死神推離自己的身體。

死神的一張臉遠離了,但……

陶瓷的唇仍然被吻著。

她的異色眸子瞪得很大很大,寒意旋動其中。

粉紅色光芒的女人容貌已不再朦朧,陶瓷看見對方的眼、鼻、長發……以及嘴巴。閃閃亮光中有一個女人,一直在吻着她。

而這個吻,不是她說不要便能不要。

死神站在躺卧著的陶瓷身旁,對她說:"她就是曾被你囚禁的憐憫。她回來了,送你一個吻。"

陶瓷驚栗地被粉紅色的吻籠罩,那個女人的唇貼在她的唇上。

摔不開,怎樣也摔不開……

死神說:"這個吻力量之強非凡人能體會。也是多得你,憐憫才會這樣強。"

陶瓷望進憐憫的眼睛內,粉紅色的憐憫倒是親吻得很樂意和高興。陶瓷難受死了,可是欲拒無從。

死神說:"所有亡靈在上路前必先被憐憫所愛,你也一樣。"

陶瓷的眼角有淚。

死神對她說:"憐憫讓亡者在上路前得到極豐盛的愛,彌補在人世間所有的遺憾、缺失、悲痛、苦難、不甘心和憤恨。而你,身為名單上極重要的女人,所得的當然不會少。"

陶瓷的眼淚滑落臉旁,尷尬地任這雙死亡組合魚肉。

佔盡上風的死神倒沒有幸災樂禍,他的微笑慈憐,語調祥和:"也因為你是我們親愛的陶瓷,我與憐憫打算送你一份貴重的額外禮物。"

陶瓷從憐憫透光的身體中望向死神。

死神望進她的異色眸子內:"你會得到愛情。"

陶瓷驚愕,瞪大受驚的眼睛。

"而且還是不可思議地強大的愛情。"死神說。

驀地,陶瓷什麼也明白,末日已臨。

再強悍的人也有其弱點,而她這一個是致命的。愛情,這個女人受不起。

憐憫的深吻是輸送愛情的河流,把陶瓷乾旱的土地瓦解,從此,女人的大地上萬物繁衍,草木茂盛,生命力重臨。

憐憫的吻濃厚、深情、滋潤,她吻在一個無法領受愛情的女人唇上,漸漸暖和女人心裏的冰寒。愛情流散時可以有多美?像漫天瀰漫了粉紅色;像少男少女奔跑在山崖上;像風掠過靜海;像星夜中覓見天使;像誓盟被實現;像世上最美的花綻放;像口腹因美食而極為滿足;像完全被了解、愛護、憐惜、原諒、輔助;像善與慈無限地發揮;像最靜心的光芒;像最溫暖的軟語;像最無懼的生命歷程……

憐憫把情愛中最美好的都送給陶瓷。陶瓷一生的虧欠在一刻間圓滿了,她震蕩得無法闡釋當中的感受。她在極美、極樂、極醉中動彈不得,憐憫的吻給她傾注了詭異的能量。

說不出的飽滿……

這時,陶瓷的肌膚也透出粉紅光芒了。當憐憫的唇離開陶瓷的唇后,陶瓷開始淌下眼淚。得着愛情是理應動容的,言語表達不了,但眼淚做得到。

施予愛情的憐憫迷人地甜笑,她退到死神身旁輕輕透著氣。她飄飄浮浮、歡歡喜喜,朝死神送上一個任務完成的眼神。

憐憫做了她最愛做的事:把愛向人間傾注。

死神與憐憫並肩站立,察看愛情的結果。

——一遇愛情便蒼老。這個女人將會如何?

沒有人敢膽又或是有能力送她愛情,因此,若要愛情發生,這個女人只可以遇上憐憫。

這樣的愛情故事,問誰能料?

也在轉眼間,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容顏漸老。

給她傾注愛情的死亡組合在旁察看她。看見她肌膚上的水分流失;皮膚組織衰老鬆散,再無吸收能力;深淺不一的皺紋呈現在臉上、手掌腳掌上;皮膚表層龜裂、呈現色斑;頭髮變白、脫落;牙床萎縮,牙齒掉落;骨骼脆弱疏鬆;體形萎靡縮小;最後,她枯乾佝僂地躺在死神與憐憫面前,顯露了物極必反的本相。一個百多歲的老人可以有何模樣?再精明再大權勢,也恍若只剩一絲氣息的乾屍。

矜貴優雅了百多年,搖身一變,就形如樹妖。凡俗女子還能從時間中學習老得美和善,她在一刻白頭,時間不賣她的賬。世上的老朽物中,恐怕最丑是她。

死神與憐憫也為陶瓷的老態訝異。原來,她真的不能老。

陶瓷蜷曲瑟縮,眼珠溜向死神與憐憫。但因為她實在太老了,她的眼神表現不出感受,滿布深坑的臉孔也擠不出表情。

死神黯然,不得不別過面。

死神使陶瓷老化,這樣子,她的能量亦一併被耗損。百多歲的老人還可以有多兇惡?視力模糊聽覺受阻言語不清,骨頭亦無法支撐肌肉,她的肉身已敗壞,毫無用處。

肉身已壞到盡頭,該願意上路吧!

死神無法挾持陶瓷的靈魂上路,她是個不死的女人。死神只能盡能力令她甘願放棄此生,隨他投向下一生。讓她蒼老無光、生不如死、再得不到生存的好處,會是一個可行的方法。衰老枯槁、形貌駭人的陶瓷淌下眼淚。

死神對她說:"你的人生已完,我們上路吧。"

陶瓷張開抖震的嘴巴想說話,卻發現連發聲的能力也失去了。她的話只能在心裏說:"就算我的肉身老敗壞死,我還是不會離開這一生……"

死神說:"這又何必呢?"

陶瓷淌下第二行眼淚,在心中說:"我在八歲的時候邂逅了那個人,他能令我無止盡地活下去……"

死神告訴她:"你的靈魂是不滅的。跟我走,你便能有下一生、再下一生。這也是一種無止盡。"

第三行眼淚淌下:"我以我的靈魂交換了此生。我只想要我當初想要的人生。"

死神感嘆:"你何苦固執至此?"

陶瓷在心中說:"自八歲開始,我便懷着極大的期望來活此生。事到如今,我的期望仍未止息。"

是這求生意志,令死神對她觸碰不得。她已形如枯樹和屍骸,氣息也腐朽混濁,然而她仍想活下去。

她合上衰竭得差不多變瞎的眼睛。綠色那一顆呈現白點,棕色的那顆已半盲。

死神木立一旁,什麼話也不想說。他沒法令這個女人生無可戀。從未遇過一個人,這樣死抓着生命不放。

陶瓷在心裏說:"我不想死,求求饋贈我永生的人出來,好好安置我……"

死神掩住臉,深感可怕。滄海桑田又桑田,她仍然眷戀不息。

其實,這個女人是有愛的,她所愛的不是人,而是她這一生。這一種愛,令旁觀的人都窒息。

陶瓷絮絮不休地說:"我不上路,我不投生……我只想跟隨當初邂逅的人……

"我由八歲開始依賴你,是你給予我夢想的一生……"

"你令我不用挨苦,令我得到世間最美好的賞賜,令我當上人中之人……"

"若不是你,我可以做什麼?"

"今生,我原是一名受盡虐待和苦楚的小女孩;而下一生,則是飽被摧殘蹂躪的弱智小男孩……是你免卻我忍受低等、凄慘不堪的人生……"

陶瓷的心一直默念,死神一一聽入心裏。但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觀。

忽然,陶瓷不再傳話。死神望向她的眼睛,發現她停止了流淚。死神與憐憫互望一眼,感應到一些異樣,在這個陽與陰的交界,劃過一陣鋒利的氣場。憐憫立刻隱沒死神身後,死神迅速蹲在陶瓷身旁,仔細地端詳她。

在這帶領亡靈投生的領域,死神一向惟我獨尊,沒想到有不屬於他管轄的邪物入侵。

他看見她的異色眸子反映出異物:黑色的一點由小漸大,在陶瓷的眼睛中擴散。

死神還未看清那黑點是什麼,它便瞬間由大變小,最後在陶瓷的眼睛內消失。

這全發生在一秒之內。來不及追查,甚至來不及定神,陶瓷便在死神面前斷了氣。

死神霍地站起來,猛然轉身搜索。

"靈魂呢?"死神慌忙驚呼。

死神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最終接走陶瓷靈魂的使者不是他。他望向地上,留在眼前的只有陶瓷在經歷愛情后衰竭敗壞、乾枯可怖的無用肉身。

陶瓷的魂魄與軀體終歸還是分離,一如世上的所有生物。與別不同的是,去向神秘未明。那一點黑暗,比光更快。

一秒之內能來去自如,只有陶瓷能看見。她甚至看到那黑點的形狀,是一抹斗篷的黑影。

影子疾馳而來,剎那便把她帶走。她不掙扎、不討價,差不多是伸出雙臂樂意追隨影子的主人——她流着淚苦苦盼待的人。

死神咬緊牙關,呼出憤怒的悶氣。

他掏出古董陀表,死亡的指針正正指著"XII".黑影在規定的時間裏搶走了死神手中的亡靈。

再顧不得任何規矩,死神誓要奪回陶瓷的魂魄。

"不識好歹!她是屬於我的!"死神跑出了人間,走進白光隧道。

他沒有再看陀表。如果他願意一看,會驚訝地發現,表面上出現了"XIII"這個羅馬數字,石破天驚地呈現在"XII"和"I"之間。

因為突破規限的意志太強,死神的一小時,總共有六十五分鐘。

~AChoice~

一百多年前,斗篷人答應八歲的小陶瓷,給她永生,而且榮華富貴,生活寫意嬌縱。她不用經歷母親有過的苦難,她會完全脫離愁苦悲慘的生活。她會有不可思議的一生,她所得到的超過能想像的。

斗篷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予她希望和新生,然後,一百多年過去了,斗篷人證明了他是可以信賴的,他不止沒有食言,反而讓她得到額外的繽紛生活。

"謝謝你,我這生活得超乎想像的好。"陶瓷的靈魂優雅地坐卧地上,擺脫了枯朽的肉身後,一切都靈活起來,失去敗壞的軀殼反而更有生命力。然而這一回,靈魂與肉身的外形是一致的,陶瓷的靈魂看來與肉身一樣的醜陋駭人。她當然不滿意了,但生死懸於一線,也就顧不得那麼多。她以呈現白點的綠眼睛和半瞎的棕色眼睛,望進斗篷人深邃的雙目里,他沒有臉,只得一雙眼睛散發着暗暗綠光。

"不過是百多年。生命真的只有一剎那。"斗篷人傳話。

陶瓷探問:"你會讓我繼續活下去嗎?"

斗篷人以心告訴她:"可惜的是,你已失去活下去的條件。人間不需要腐壞無用的臭皮囊。"

陶瓷唏噓:"是我大意,中了死神的計謀。"

斗篷人說:"你與他輾轉爭鬥這些年,最後仍是贏不了。"

陶瓷問:"你一早知道我會輸?"

斗篷人說:"輸贏其實不重要。我只知道,你遲早也會活得煩厭。就算給你留住青春的肉身,三百年後、五百年後你也一樣會生無可戀。"

陶瓷從滿面皺紋中擠出微笑:"最終,我也會回歸於你。"

斗篷人提醒她:"當初,你答應以靈魂交換此生。"

陶瓷問:"我可有別的選擇?"

斗篷人告訴她:"你有三個選擇。"

陶瓷幽默地笑:"這麼多!"

斗篷人眼內的綠光也煥發笑意,他告訴她:"一,你可以繼續留在你現在的肉身中活下去,然而以你肉身的情況看來,你會行動不便,官感不明,形貌醜陋;二,你可以跟隨死神上路,經歷凈化之後投向早已預定的下一生;三,你把靈魂交給我,由我處置。"

陶瓷禁不住要讚許斗篷人:"你一點也不邪惡,民主得很。"

斗篷人安靜佇立,沒有回話。

陶瓷自顧自說:"但當然,事到如今的三個選擇,都不是好選擇。"

斗篷人的態度悠然:"億萬年來,收歸我們這邊的魂魄多不勝數,我不需要威逼你做任何事。像你這一種我不介意給你選擇。"

陶瓷思量她應走哪條路。

斗篷人忽然這樣說:"死神該已教曉你前世今生的關聯和意義。"

陶瓷仰面大笑:"哈哈哈!"她的笑容恍如枯樹的洞,"你不是想說服我投向死神和下一生吧!"

斗篷人說:"要是你繼續冥頑不靈,你在將來任何一生也有機會再遇上我。我不擔心我們會沒緣分。"

陶瓷無法停止笑意:"是因為你們的生意太好?抑或是我的靈魂沒水平?"

斗篷人坦言:"受不了生命考驗而自殺的人太多;作惡多端,連續多世沒法改邪歸正的人也多;窮凶極惡為世不容的人亦不少。你說得對,我們名下的靈魂數量驚人,根本不用誘使你加入。"

陶瓷的可怖笑容仍在面上沒驅散:"要是我乖乖跟隨死神投生,在那極其悲慘的來生中受不了,選擇自殺,那麼,我和你自然又重遇了。"

"這個當然。"斗篷人說。

"噢!你不爭着得到我,令我感到自己沒有價值。"陶瓷在年老的臉上裝出嬌俏的表情。在斗篷人面前,她以為自己永遠只有八歲。

她不會猜到,斗篷人會這樣說:"說真的,你並不如你自己想像般值錢。"

從這刻開始,氣氛逆轉。陶瓷瞪大訝異的眼睛,聽不慣這樣不客氣的話。

斗篷人坦白說:"最上等的靈魂是那些久經鍛煉的靈魂,他們從一生又一生的練習中變得高尚完美,他們把握每一生的學習機會,並且學習得出色無瑕。他們由苦痛、艱辛、困惑、絕境、快樂、勝利、得與失之中領略真正意義,他們沒有浪費所度過的任何一生。"

陶瓷愕然,沒料到這種話會發自斗篷人的內心。

斗篷人的綠光眼睛內有笑意,他對她說:"我也是神祇,自然具備神祇的知識,不過,我們這一派所負責的與另一派不同。我不介意把另一派不想要的那堆靈魂收納門下。沒什麼的,各為其主。"

陶瓷怯怯地問:"你其實看不起我,對不對?"

斗篷人不會騙她:"怕死的靈魂比較低下。"

陶瓷怔怔地望着斗篷人,無話可說。

~TheDoor~

死神從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與白之間來來回回,卻找不着陶瓷,她的靈魂逗留在一個非常隱蔽的空間。桑桑在其中一條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慮的神情便把她嚇了一跳。

死神說:"再找不着陶瓷,她的魂魄便會完蛋!"

桑桑跟隨死神跑了兩步然後無故停下來,死神回頭,看見她一臉不情不願。桑桑皺起眉、抿住嘴說:"你還理會她的生死幹嘛?我跟着你只為救陳濟民。"

死神對她說:"我對她有責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堅定:"我要帶她上路。"

桑桑問:"陳濟民在嗎?"

死神說:"找到陶瓷便會找到陳濟民。"

桑桑想了想,才願意再跟着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歡陶瓷,所以試圖說些話來討桑桑歡心:"剛才你沒看見,憐憫把陶瓷退化為百歲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後頭,平靜地說:"她變成人瑞你也一樣愛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輕地說:"我是她的死神,我對她有責任。"

桑桑沒再與他在同一話題上爭持,不想自己太鄙視他。死神也沒再說什麼,他知道,無人會明白他。

對陶瓷,已不是愛情,而是愛。那是由原諒、等待、盼望、耐性、責任、道義、了解、容忍組成的愛。死神期望陶瓷放下執迷,跟隨他上路;死神原諒陶瓷一生中做過的蠢事錯事,正如他原諒其他亡者一樣;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務丟下不顧;他對陶瓷有一個永遠的責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活得狠絕兇猛、倉惶、着力、無情,全因為恐懼。恐懼最擅長把愛與快樂毀滅,恐懼是生命光輝的謀殺犯,對來生的恐懼,縈繞了她一生。

當然,桑桑不會尊重死神對陶瓷的愛。因為她未明白愛,只明了愛情。

死神沉着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為了對陶瓷的責任而努力。他對她的責任,也使他更了解自己:他願意為她傾盡全力,亦會願意對他名下的所有亡靈儘力。

這一刻,死神才發現,自己那麼愛負責任。陶瓷在斗篷人跟前無力地伏在地上,來生的故事巨細無遺地不斷重現,凄苦堪憐的衰老眼睛受不住來生的悲涼,惟有長出大大小小的白點來自我保護。終於,她的雙眼瞎了,也只有這樣才能避開來生的畫面。曾經驚艷塵世的異色眸子最後落得如死魚的眼核一樣。死神和桑桑在隧道中來回奔跑,跑了許久許久,桑桑無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內雙膝跪地,虛脫地呢喃:"究竟陰陽交界的空間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頭扶起她,說:"當然比地球要大。"

"什麼!"桑桑差點昏過去。

死神也感彷徨。驀地,有聲音傳來:"啊呀——啊呀——"

恍如萬魂凄惶的號叫。

桑桑皺起眉,像頭動物般四處張望。

"啊呀——啊呀——"聲音忽近忽遠,像憤怒的語言,也如悲愴的啼哭。

死神轉身,找出聲音的來源。在連綿的悲鳴中他揚起一邊眉毛。這種鬼哭神號,他曾經領教過。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著聲音跑去:"他們就在那邊!"

斗篷內那雙綠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時候選擇。"

陶瓷的靈魂顫抖地站起,仰視斗篷人說:"恕我……不能投生……"

說罷,她忍不住掩臉悲哭。

斗篷人問:"你還有其餘兩項選擇。"

陶瓷拭去眼淚,發現自己已什麼也看不見,前路只剩一團或明或暗的影。她凄酸地說:"我亦不能以此殘軀活下去……"

"既然如此,"斗篷人代她說出答案,"你的靈魂歸我。"

不到陶瓷有異議。

斗篷人再次揚起黑色斗篷,一道黃金色的光直射而出。陶瓷雖然看不見,但因為光芒太鋒利,她伸出雙手擋在臉上。

隨金光而來,是沉重的哀鳴:"啊呀——"

億萬苦魂凄厲嘶叫。

陶瓷驚醒說:"十字架?"

斗篷人告訴她:"你會被收在十字架之內。"

陶瓷張大訝然的口,慌張地說:"不!你不能把我收在那鬼地方!那裏比地獄更慘烈!"

驚惶有理。十字架直通悲慘之城,那裏苦魂空巷,凄苦得連地獄也迴避。

斗篷人沒回話,陶瓷亦無法以一雙瞎眼知悉他的神色。她只能驚恐地抗議:"那是你給我的武器!你怎可能把我收服在此?"她悲憤尖叫:"難道我不是特別的一個?難道你對我沒半分感情?"

金光愈來愈強烈,而眾魂的悲鳴,繼續動魄驚心。

斗篷人說:"或許你是特別的一個,或許我對你該有感情。但是,請你明白,就算我倆親如骨肉,你的下場也只能如此。我從不針對或善待任何人,絕無惡意也無私心。"他的聲音深沉平靜,彷佛所說的一切理所當然:"你所承受的,是我一貫的風格。"陶瓷面向金光絕望悲哭,實在猜不到下場會是如此。

十字架飄浮移前,在與陶瓷相距三十英尺的距離停下,接着懸空倒轉。陶瓷當然熟悉這十字架,只是她不知道,斗篷人十字架還有其他功能。倒轉了的十字架在黃金與寶石的輝映中體積擴大,轉眼間便達至五十英尺的高度,十字架上的各色寶石亦依比例增大,這些寶石像彩色的玻璃窗,讓人可透視當中苦魂的狀況。億萬苦魂伏在十字架的寶石后,擠擁不堪;他們張開悲怨苦憐的口,朝外面的世界嘶叫狂號。

陶瓷眼看不見,但苦魂伸手瘋狂拍打十字架內壁的聲音,是那麼清晰鏗鏘。從十字架內釋放的恐怖,叫人沒法避而不聞。

陶瓷打了個寒顫,只覺凄冷刺骨。

斗篷人說:"十字架是一道門,只要你將之打開,便能內進。"

陶瓷嗚咽著搖頭:"不……"

斗篷人又說:"要是你後悔作此抉擇,可以在打開門前回頭。你還有餘下兩個選擇。"

陶瓷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斗篷人多加一句:"我待你已仁至義盡。

正是因為仍有選擇,陶瓷仰面悲哭。

要上前開門,還是轉身投向下一生?

十字架內,是世上所有苦難的匯聚;下一生,儘是不堪入目的悲苦。

兩條路都苦,更遑論死路一條的第三項選擇。

"啊呀——啊呀——"眾魂的叫喊愈來愈貼近,聽得心又寒又痛。

陶瓷伸出雙手,指尖觸及十字架上的黃金,傳來一陣冰冷。

啊,終於走到跟前了,只要打開這門……

剎那間,陶瓷的心儘是寧靜釋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多想什麼?

黃金由火煉製而成,但表面透涼冰寒。

是真的決定了……

"陶瓷……陶瓷……陶瓷……"

她的手心包住門鎖。

"陶瓷……別打開那門……"

她的手向左邊扭轉。

"陶瓷……那不是你要走的路……"

咔嚓。十字架的門打開了。

"不……"

半開的門湧出了鼎盛兇猛的力量,陶瓷受到衝擊和震懾,剎那間走出了內在潛意識中的無垢世界。

複雜的抉擇又回到腦際。

心志回歸陰陽路上,她便清楚聽到背後有人說:"陶瓷,別走進去!"

她回頭,雖然視力不明,但知道死神跟在她身後,還感應得到,不遠處站着桑桑。

陶瓷與死神近距離對望。死神說:"你不能進去!"說罷,他伸手抓住陶瓷的右手。

這一刻,陶瓷不知何去何從,她失去了做決定的能力。

死神意圖把她拉回來,但陶瓷的左手抓住門鎖不放,於是,原本半開的門,被拉動后變為中門大開。

要進去的人來不及進去。悲慘之事,就意料不及地展開。

苦魂如洪水暴涌,隨着大開的門流散。苦魂太苦,以至形態不全、異相、駭怖、破落、凄厲……一堆接一堆,由十字架內爭相擠擁出來,成千上萬浮散在陰陽路上。囚困太久,這突如其來的自由,令苦魂一時無所適從,有的跟隨大隊盲目涌前,有的狂喜號叫,更有急不及待顯露本性:猙獰的、囂張的、殘暴的、瘋亂的、邪惡的、仇恨的、暴烈的、歹毒的……各形各相,在陰陽路上亂走。

陶瓷死抓住門鎖,她衰老虛弱的魂魄受盡苦魂的衝擊,在苦魂的暴浪中站不住腳,浮散半空。洶湧的苦魂擠破她的魂魄,令她支離破碎。死神拚命捉緊陶瓷的右手,但他馬上發現,他什麼也沒捉緊。苦魂亦衝撞他的身體,每一次衝擊,都如萬拳搥心。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畫面,邪惡、骯髒、苦難、陰暗、卑劣、低賤、嘔心、駭相、驚栗、瘋狂……充斥每一分毫的空間,閉掩著任何一絲可供活命的空氣。

身為人類的桑桑早已被苦魂推倒,因她是實相,苦魂沒穿破她的身心,她爬到角落瑟縮起來,全身痛楚不堪。此情此境,她深感震驚和嘔心,但她仍能在苦魂的洪流中仰頭探視,觀察每張苦魂的臉,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人。

"陳濟民……"她凄然叫喚。

苦魂把空間堆塞得太滿,桑桑漸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頭一望,看見桑桑氣若遊絲地伏卧地上,更被萬魂踐踏,剎那間,他想放棄陶瓷轉身營救桑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這危難關頭,一直躲在死神背後的憐憫飄浮而出,渾身閃光粉紅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別顯眼,她的愛心能量太豐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於是穿越洶湧的苦魂,飄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軟如羽毛的軀體環抱着她。

桑桑在憐憫的保護下,得回所需的力氣,她再次抬起頭,繼續尋找陳濟民。

死神沒再理會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衝撞,陶瓷的臉孔被撕破扯碎,來不及悲叫,半張臉在死神眼前如風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餘下的半張臉嘶鳴哀號,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頭,避過此劫!"

陶瓷聽到了,她那滿布白點的綠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襲,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離。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開你的左手!"

陶瓷繼續凄厲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緊握門鎖。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帶你走!"

陶瓷聽而不聞,她的左手把門鎖抓得更緊。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嘖嘖稱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執至此。

在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頭顱被苦魂撞擊,立刻凌空拔掉,再被吹散於萬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無頭無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則堅定不移地緊握十字架的門鎖。

死神逆苦魂洪流趨前,意圖伸手抓住陶瓷那隻執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點抓到陶瓷左手之際,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緊陶瓷右手的死神,被萬魂沖涌到空間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衝力中仍然睜着眼,看見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門鎖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勁地撕破衝散,魂魄的碎片如細沙四散,死神的雙手往空間亂抓,卻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來,死神不支倒地,被萬魂踐踏,他聽見自己的骨頭碎裂、內臟溢血,傷痛如同凡俗的軀體。

陶瓷的魂魄只餘下一隻死心不息的左手。

萬魂狂嘯、怒吼、激蕩瘋狂,他們怒沖着前方的空間,展露惡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內的魂魄,全是自殺、十惡不赦與及不情不願被收服的怨靈。被收在十字架后,他們重複體驗死亡的苦毒,萬劫不離;縱有丁點善念,也在折磨中耗盡了。十字架內的魂魄,最毒最惡最苦,最無法超生。

這些苦魂踏過死神的身體,他在陣陣愁苦惡毒中無力撐起身。還以為絕望了,要放棄了,死神卻在一念間衍生出力量……

無論如何,在這場比試中,他一定要贏她。

被死神撥開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當中一堆轉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陰陽路的險壁旁。

數千個苦魂擠到險壁之處,加重了該處的魂魄流量。得到憐憫保護的桑桑不住探頭,雙眼忙碌地轉動,搜尋陳濟民的影蹤。憐憫愛的能量,為她倆架起一個無形的粉紅色保護罩,使她們的處境比死神安全得多。

尋找陳濟民,只能靠心的感覺。

未幾,有一張面孔飄至,他看來五官端正但神情無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這張臉,湧起叫喊他的衝動。然而,心念剛至,她又閉上嘴巴,她下意識知道不是他。

說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並不讓自己懊惱困擾,她不再望向那片魂,立刻轉面繼續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愛情的直覺。

誰是誰不是,立場要堅定不移。

類似的正常臉孔偶然出現,他們全都略帶人的氣息,是少數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在眼前溜走,堅決相信內心的判斷。

直至,這張臉出現。

夾雜在萬魂中的這張臉,面形略長,鼻子高高,濃眉大眼;他眉頭深鎖,緊閉着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顯得沉着嚴肅。桑桑一直目隨他,漸漸,她就有了異樣的反應:心痛。

看見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頃刻,她離開憐憫的懷抱,向那魂魄呼叫:"陳濟民——"

萬魂浩瀚,他聽不見。

她再叫:"陳濟民!陳濟民!"

那魂魄稍為驚醒,目光不再獃滯。

桑桑不放棄,企圖穿過苦魂怒潮走近他:"陳濟民!是我!"

那魂魄已隨大隊溜走。

桑桑強行撥開身邊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陳濟民!我認得你的臉!"

驀地,那魂魄在眾魂間停下來,緩慢地轉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覺醒了。

"桑桑……"他叫喚她。

"陳濟民!"桑桑興奮得淚凝於睫,並拚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陳濟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們相擁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從憐憫身上得着的愛傳送到陳濟民的魂魄中,這抹魂立刻便重新回複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陳濟民感激地說:"謝謝你認出我的臉。"

桑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不住撫摸這抹魂的臉,但覺他的五官輪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載。愛人的臉,怎會認不出來?

她拚命地點頭,一次又一次。

陳濟民問她:"傻娘子,你點什麼頭?"

桑桑哽咽地說:"我愛死你這張臉!"

是了是了,萬魂之中,就是這張臉。

死神終於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繼續由十字架的大門涌流四散,十字架內的世界究竟有多遼闊深遠?舊魂新魂洶湧不絕,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億。

苦魂從死神身旁擦肩而過。混在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練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卻如鷹爪,扣緊十字架的門鎖。

死神對左手說:"累不累?"

左手繼續它的固執堅決。

死神笑起來,回復了幽默感:"我曾否對你說過,我極佩服你?你的志向從不改變,立場堅定。單是這份意志,已足夠創造另一個宇宙。"

左手扣著門鎖,不予死神任何反應。

死神說:"其實,你活了那麼多年,知否人生的意義?"

左手沒動。因為抓得太緊,它的指甲已變紫黑。

死神說:"人生,不外乎是這回事:對別人作出貢獻,以及學習人生的課題。只不過是這兩點,但你也不算做得好。"

握住左手手腕的死神,感到左手的腕脈有一絲不尋常的跳動。

死神於心內微笑,說下去:"你的電影王國為世人提供娛樂,也提供成千上萬的就業機會,總算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他頓了頓再說:"但人生課題,你避而不學,愈避便愈積聚下去,這樣子,就顯得幼稚。"

左手聽到道理,於是就如被教訓的小孩那樣,血脈都僵硬起來。

死神說:"靈魂必須輪迴,才有機會從一生又一生中學習。為着練就完美,靈魂無法只用一生的時光達成崇高的目的。"

在眾魂間,死神展露了慈顏:"或許你打算以無限年歲的此生修練完美,可惜的是,你學得再多,仍有遺漏。"他微笑起來,"單單這隻手的執著,便是沒有智慧的表現了。"

左手透著冰冷,依然倔強。

"這樣吧,"死神說,"只剩一隻手的你,已無資格走上來生的路,不如隨我而去,我給你一個新方向。"

左手微震,似是動容。

死神告訴它:"我就由你這隻小手重頭養活,把你的靈魂由一隻手還原為一個人。這可能需要數百次,又或是數千次的來生。"

左手留心聆聽死神的建議。

死神說:"一隻手,可以轉投為什麼?先做天空的一頭飛鳥可好?讓你學懂自由、求生、大自然的融合。然後,再轉生為一隻小松鼠,讓你試試另一個生存方式,來回於樹榦和泥土之間;繼而,你想做什麼?小鹿小豬?再之後,做一隻狩獵的豹可好?當厭倦了森林原野的生活后,你可以做一隻牛,被人飼養,但同時學懂為人類付出;牛之後可能是一匹馬,與人的關係更親密。覺得做牛做馬太辛苦?不如做一頭俏麗的家貓,生命的責任是被主人愛寵,同時你又比牛和馬更精靈和懂得人性。終於,你做厭了動物,有資格做人了,首先,我會安排你當一個住在非洲的土人,他們與大自然最貼近,為求使你適應得更順利;土人的生命你學懂了,再做山區少數民族,讓你把對大自然的知識化作生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證明自己已能掌握人生,我就給你轉生到文明社會,由最簡單的生活經歷學起。以後你就繼續輪迴,一生又一生,學懂作為一個人必需明白和經歷的事情。人生的甜酸苦辣、榮辱光輝,由零開始重新領略吧。"

死神停頓片刻,問左手:"你說好不好?"

這刻,死神的面容更顯慈愛,而左手則抖顫加劇,形如飲泣。

死神溫柔地說:"總比孤苦伶仃地混在一堆苦魂中好。"

左手繼續抽泣,死神感受到的是,左手對他的感激。

死神輕嘆,雙眼凝淚。

陶瓷萬料不到吧,魂魄竟然會被衝散,零星破落的碎魂,連投生為人的資格也失去了。過往為人數千世的功力盡失,一切要重頭學起。

本來只打算避開某一生的苦,最後反而要把苦重複經曆數千世。別人數千年前已學懂了,她今天要由零開始。

死神輕語:"還抓住門把幹嗎?就算你誓死進去十字架躲避投生,其餘苦魂也會盡情踐踏你這隻無用的手。一隻手,放在何處都無法生存。"

說罷,死神沉默。過了一會,陶瓷左手的指頭慢慢鬆開。關節活動得很慢很慢。

死神取笑它:"你這個老女人!"

當五隻指頭都放鬆后,死神便把這隻手移離十字架的門鎖,繼而珍而重之地放進西服的內袋裏。內袋的位置在心胸上,他願意與它分享自己的心跳。

又是時候與紅絲帶小女孩相見了。

他們相約在意大利的巴勒莫,一所名為嘉布遣會的地下墓穴中,在1599年,當地教士將一名死去的修士製成木乃伊,此舉引起其餘居民效法,紛紛把死去的親人製成木乃伊,並替他們穿上不同的衣服,擺出不同的姿勢。最後,這地下墓穴內,共有八千具形如活人的木乃伊。

紅絲帶小女孩在木乃伊群中跑來跑去,歡欣調皮一如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的雙眼被紅絲帶矇著。那紅絲帶其實形如無物,縛得再緊,她還是能看清前路。

死神體貼地除下她的紅絲帶,她便以重新觀看世界的神色,張開美得叫人側目的藍眼睛,她的雙眼波光流動,讚許她所目睹的一切。然後,她以美麗絕倫的眼神望向死神,並這樣告訴他:"這些死人的墓地,代表一生的結束,他們帶走了一生的經歷,投向一個更進步和繼續學習的來生。為此我們應當歌頌死亡。"

死神向紅絲帶小女孩鞠躬,感謝她的賜教。

紅絲帶小女孩說:"頌揚死亡,更應頌揚生命。因為只有重生為人為物,才能得着一個軀殼以及一個合適的場景來修行。"

死神面露驚嘆,為着領受真理而喜樂激動。

紅絲帶小女孩以她的圓大藍眼睛望進死神的黑眼睛中,然後說:"死神LXXXIII,你通過了三次考試,你的轉職申請已獲批准。"

死神自豪地仰面,繼而向紅絲帶小女孩道謝:"感激大人為我的前途勞心。"此話剛完,他卻接着說,"然而,我已決定不轉職。"

紅絲帶小女孩不禁訝異,她拍動又長又鬈的黃金色睫毛,問他:"因何花了一番努力后又改變主意?"

死神解釋:"我明白了死神這職務的大義,亦同時明白人類生命的目的:只有死亡,才能轉生,而每次轉生,都代表靈魂有機會趨向完美。這樣,我當初設想的不死、像神祇般長壽的人類基因組合根本不成立。人類要多番死亡,才能令靈魂活出意義。"死神已作決定,"人類基因改造部門原來並非最適合我,當一名稱職的死神,挑戰性更大!"

紅絲帶小女孩的小臉紅暈旋動,她實在驚喜萬分。

"你令眾神驕傲。"她擊節稱許。

話到此,此次會面的目的已成,又是時候暫且分別。死神重新為紅絲帶小女孩縛上蒙蔽雙目的紅絲帶,然後看着她以芭蕾舞娘的曼妙姿勢離開墓穴。

目送洋娃娃般的智者后,死神掏出他的古董陀表,表面的指針已消失,但是,介乎XII和I之間,那羅馬數字XIII依然存在。

死神的一小時,從此永遠變成六十五分鐘。

永遠多上五分鐘的死神,可以達成的任務定必更多,也更精彩。

他對着陀表說:"又是時候開工了。"

說着,他轉身走進黑色隧道。這一分鐘,不知他又要接走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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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首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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