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其實雨烈自己也不記得,他是怎麼將載着沫宇的機車騎到了沫宇家門口。他停好車后,沫宇跳下機車將身上的雨衣脫下還給他。把唯一的雨衣讓給沫宇,雨烈第一次體會到雨打在身上的痛覺,打在身上的雨變成看不見的瘀青,在他的全身暈散開來。

暈散開來的,還有從骨頭擴散至皮膚的痛覺。但那痛覺他無法分辨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他的雙腳感覺泡泡的,像是踩在水裏一樣,觸感輕柔卻又沉重的難以邁開一大步。

他記得當時在花墨硯的房間,接到醫院打來的通知的那一刻,也有如此一模一樣的感覺。那時他的身體與意識輕飄忽幻的彷彿懸空,直到下一秒突然清醒過來,才從空中墜落而下。摔落至堅硬的地面,全身被大石壓着站不起身。

而後他發現,他的身子已滑落至花墨硯那紫色的床沿。

他不懂為什麼,明明他的身體並沒有皮開肉綻的血流不止,但卻痛得無力站起。

雨烈完全忘了自己是真的站起來,還是用爬的爬到門口。當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開了門的那一剎那,花墨硯驚訝的表情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眼睛直視着花墨硯眼裏的星空,「我爸去世了。」他說,彷彿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語氣,斷斷續續的。

「走吧。」花墨硯說着,然後將他拉起。

「於是她帶着我去處理我爸的後事。」沫宇覺得,雨烈說着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仍然是從遙遠的地方飄忽著過來,乘着風卻脆弱的差點被風吹散。

此時他們坐在沫宇家客廳的沙發,與那時花墨硯與雨烈並肩而坐的位置相同。沫宇想起當時的情景,突然有些不自在。

「事情都處理完了嗎?」話剛出口,沫宇就後悔了,主動提起別人的傷心事,似乎有點失禮。

但雨烈並沒有在意。「處理的差不多,原本我爸欠下的債務,也因過世而一筆勾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但我也沒有繼承到他的財產就是了。」

簡單來說就是,負債比遺產多的意思吧?沫宇不是很懂民法的部分,但她明白如果只靠雨烈一個人,是沒辦法處理這麼複雜的部分。果然,是因為花墨硯在旁邊,雨烈才能從煎熬中走出來。

真的已經走出來了嗎?沫宇觀察著雨烈的側臉。總覺得過了一個月之後,他變得比之前還要成熟許多。或許該說是蒼老?沫宇也不是很確定。總之,原本雨烈的眼睛下方只有卧蠶的地方,卻多了微微的眼袋。

那是忙碌而操煩留下的軌跡。

「對了,我已經滿十八歲了。」雨烈「呀」的一聲往後陷在柔軟的沙發中。「所以才能騎機車載妳。」

沫宇想了想,以認真的神情轉頭看向倒得不成人形的雨烈,開口緩緩說道。「你騎車的技術穩得不像初學者。」

雨烈聽了之後頓時語塞。隔了一些時間,他才冒着冷汗說:「對,我以前偷騎過。」他不好意思的抓着頭。「妳最近常跑去EVENNIGHT喔?剛剛那句話有點像陸煒或彥玖會說出來的話。」

「嗯,常去。」

「去那做什麼?應該不會酗酒成癮了吧?」

「去等你。」

沫宇這話一出,雨烈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似乎感覺到一波異樣的氣氛流動於他們兩個人之間,沫宇急忙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她。」

毫無疑問,「她」是花墨硯。

「當然。」

雨烈笑得有些不自然。沫宇思考了一下,這時轉移話題最為上策,於是她問道。「你們這一個月住在哪裏?」

「飯店。」說完,雨烈停頓了幾秒,似乎在考慮是否要說出下一句話,他最後還是決定說出。「只有我們兩個人。」

「嗯。」

沫宇淡淡的回答。雨烈沒看見沫宇的表情,因為他將頭轉到另外一邊,故意不去看沫宇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包括她眼裏的情緒。他怕自己會心軟得無法下定決心去問接下來的問題,心裏還有好多疑問還沒解決。

「沫宇,妳瞭解花墨硯嗎?」

「咦?」沫宇抬頭看着雨烈,但他用後背回應着她。沫宇隨即低頭,無論是沒有回答,或回答不出也罷,她不知道該怎麼去答出這問題的一字一句。

她不瞭解,也沒有嘗試過去瞭解。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在討厭花墨硯的情緒下生活,雖然現在並不排斥與花墨硯相處的模式,但她還是無法從討厭的情緒中脫離。

「我知道了。」雨烈似乎明白沫宇說不出的代表意義,他闔上眼。他知道接下來他要問的事,會是多麼強烈的一場波動,但此時他的心情卻異常平靜,像是翻開小說時就已知道結局般的平靜自然。

雨烈吞了一口口水,然後開口。

「沫宇,那妳還記得大地震那天,妳將多多刺死的事嗎?」

沫宇怔住看着他,雨烈睜開眼回頭對視着,但隔了半晌仍等不到沫宇的回答。他看不出藏在沫宇眼裏的,究竟是疑惑納悶,還是心虛隱藏。就算他的目光快要透視沫宇的靈魂,也猜不出沫宇此時的情緒。但在容易被忽略的一秒間,雨烈卻捕捉到沫宇飄移的眼神。

最後,他決定替沫宇回答。雖然不確定這答案是否正確,不過或許他懂得沫宇目光的飄移代表着什麼。

「妳不記得,卻又隱約記得。」

如同自己經歷過的,踩在水裏的不真實感。可能在腦袋的某個小角落埋藏着這樣的記憶,但埋沒於一大片的記憶海當中。雖然不記得,記憶卻不是不存在,而是暫時被丟棄了。

也不能說是失憶,記憶有時是可以依照意志力而操控著的。

只要相信,就是真的。

所以有些記憶才能一輩子都不見天日的躲藏在黑暗的抽屜中,直到某天被點醒,它才會甦醒。

「……我不記得。」

細弱又沙啞的聲音從沫宇的喉嚨裏飄出,說完后卻立即將眼神移開,不敢承受雨烈太過凌厲的目光。

「妳是真的不記得嗎?」雨烈進一步逼問著,沫宇的肩突然抖了一下。

「……嗯。」

雨烈似乎能看見了沫宇肩膀上隱形的負荷,重得快把她的肩壓垮,但她仍努力地向上提起保持平衡。需要有多大的力氣?他想將她的重擔挪下,雖然深知那擔子移開后他看見的會是傷痕纍纍的肌膚。

這麼想着,雨烈剋制不住地將沫宇粗魯的拉起,走到花墨硯的房間后把門關上。沫宇沒有反抗,但在門關上時卻嚇了一跳。她站在門邊不敢上前一步,看着雨烈打開電視的電源,把畫面切換到她很熟悉的畫面。

應該是說,那畫面呈現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空間。她房間的格局在螢幕上一覽無遺。

像是一顆石頭重擊她的腦袋,瞬間空白得無法思考。身體似乎也不聽使喚,像裹了一層石膏似的僵直站着,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雨烈點着工作列的資料夾,尋找著某一天的檔案。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她不曉得這檔案的存在,更不曉得花墨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原因之下會擁有這些畫面。她自己也不清楚,每當夜晚時那對着自己的鏡頭,到底有沒有錄下任何東西。沫宇一開始以為有,但後來發現,她的動作只不過是一個「儀式」,為了讓自己能安心入睡的儀式。

所以她自然也不明白,花墨硯是怎麼又為什麼入侵到她的電腦,透過她的鏡頭達到「真正」的動作,而非只是空殼的儀式。

她想阻止雨烈繼續操作畫面,卻怎麼也無法往前邁開一步,連想大喊的聲音都被鎖住,聲音堵塞在她的喉嚨不知該如何發出。

異性恐懼症很久都沒發作了,但此時產生了跟那相同的癥狀。她不自覺的捂住嘴,害怕從胃部涌升上來的東西會從嘴巴傾瀉而出,她已經無法分辨臉上的是汗還是淚,不冷,她覺得溫熱。熱得像是有一盆滾燙的開水從頭頂澆下,兩頰火辣辣的有些難受。

在呼吸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時,她彷彿聽到一句雨烈說了一句:「沫宇,對不起。」

她驚訝的抬頭,卻瞥見螢幕上的畫面剛好為地震發生的那一刻。她止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畫面看,場景晃動的讓她頭暈。螢幕上的多多因為地震而驚醒,驚慌失措的跳上床撲向正睡着的自己。下一秒,沫宇倏地睜大眼。

如果自己不是當事人的話,她可能會懷疑畫面中的女孩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她的表情像是驚恐的貓,全身的毛豎起表現出防備的姿態。沫宇看見自己從枕頭底下抽出一道銀色的閃光晃過去,多多那毛茸茸的身軀便不再動了。

自己的身體以無法想像的速度迅速地染紅,如果是因為跳進紅色的大染缸就好了,沫宇心想,但深知是不可能的事。

她在螢幕裏的眼神彷彿被抽離般,飄零的無所依,多多伏在她的身上,她動也不敢動。

驀地,她的門被打開。花墨硯進入了畫面裏。

然後,一片死寂的黑暗無預警地籠罩整個畫面。「怎麼沒了?」她不禁脫口而出,聲音被解鎖了,但她後悔問了這麼一句。

「當天的畫面只有這樣。」可能是花墨硯把後面的畫面刪掉了。後面那句雨烈並沒有說出,那只是他的猜測,或許花墨硯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處理多多的過程。

他相信,處理多多的只有花墨硯,沫宇並沒有參與。花墨硯不會讓沫宇參與後面的過程,如果沫宇接觸的話,她對整件事的印象更深。

原本只是一瞬間的舉動,只佔了記憶中的小小部分,時間接觸事件越久,記憶佔的空間會像漣漪般的擴散,最後想忘也忘不了。

事實上,事情也像花墨硯所期待的而發展,沫宇因為一瞬間的驚嚇,在本人不自知的情況下「暫時塵封」了對多多的記憶。

但此刻卻想起了,因為雨烈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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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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