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這個禮拜,樂品妮工作很忙,先飛到日本拍攝纖體廣告,出國前還記得把哞哞寄放在寵物旅館,幾天後,再回台灣出席名牌新裝發表會,另外還得繼續軋戲,她忙得一塌糊塗,但很可悲的發現自己很習慣這緊湊的工作時間表。

記者打電話來詢問面對今天開拍的落水戲緊不緊張,她配合宣傳接電話,故意讓聲音保持冷靜,一點笑意也沒,至少得保持形象——

她冷冷道:「這種事是我的專業,當然不緊張。」

旁邊,助理溫蒂冷得吱吱叫,頻頻咒罵這鬼天氣,今天下探到最低溫,偏偏得在這窮鄉僻壤的溪谷旁拍戲,再罵這鬼劇本,落水戲有必要嗎?依她看,只不過是因為演員凍不死,尤其是樂品妮這樣的大美女,既然凍不死,他們就更想看她凍得齜牙咧嘴的,壞!

他們一行十幾人站在石頭荒野間,眼前一條小溪蜿蜒至此形成一窪小池溏,工作人員正忙碌著,女主角樂品妮正在講電話,溫蒂過去拉了拉她衣領,瞧她穿什麼?除了外罩的大羽絨衣外,裏面戲服是清涼小背心,符合戲里的夏季時節,溫蒂擔心的再拉了拉樂品妮的外套,眉頭蹙緊。

樂品妮正巧掛上電話,她看見溫蒂一臉槁木死灰,忍不住輕輕笑起。「唉唷,擺這什麼臉啊?」

「還笑,等下就會被冷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沒辦法啊,工作嘛。」

「還是我去問問導演可不可以改天拍?今天真的太冷了。」

樂品妮哇一聲,感動得忽然抱住溫蒂。「你對我真好~~但不行欸,你看大家都已經拉隊來這邊了,不可以為了我一個人而讓今天白搭啊!」

溫蒂譴責性的看着她,但眼色中飽含心疼。「可是要下水的是你啊!怎麼總是為別人想呢?唉……」

樂品妮沒說話,微笑地看着眼前山林美景,天氣是很冷,看也知道水溫一定很冰,但她心態很健康,這都是為了工作,也是為了報答洪哥的恩情,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頂多感冒吧?吃幾顆葯,嚴重的話去打個點滴就好了。

她習慣這樣嚴苛的工作環境了,冬天要穿少少拍夏天型錄,夏天要穿得熱暖,汗水直流拍冬天廣告,她從不喊苦,因為心裏很滿足了。

工作這麼多年,賺了不少錢,從沒跟人提過她明年解約后想做什麼,其實,心裏有個小夢想。

忽然,腦海里躍出陶澤森那張沉默的臉,她臉色一紅,好想他啊!一個禮拜沒遇到他,自從那天在他家吃牛肉燴飯後,就找不到時間遇到他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在各家餐廳穿梭,品味美食嗎?

她啊,真羨慕他的工作,怎麼吃都不會有人碎碎念,這樣天經地義……

遠方,經紀人洪哥關心今天狀況,特地來探班,他先去跟導演寒暄幾句,才走過來,凝視包得厚實的樂品妮,眼神犀利,一會兒臉色一垮,罵起溫蒂。

「你怎麼照顧她的?不是說她還得瘦一些嗎?才過三天啊!拍完纖體廣告又給我胖起來,葯你沒拿到?身為助理就要嚴格控管她的體重啊!」

溫蒂低着頭被罵,心裏搞不懂,品妮是哪裏胖了?她看不出來啊!

「洪哥,不要罵她啦,是我自己偷吃,對不起,我會努力減下來的,不要生氣。」樂品妮在旁邊頻頻道歉,這幾天是有多吃一點點,量體重是胖了零點三公斤,沒想到洪哥也看得出來。

洪哥冷著臉色,不懂為什麼樂品妮這樣不自愛?紙片名模是現在的趨勢,要美就要瘦,雖然樂品妮稱不上胖,可是這圈子就是該以更嚴格的標準來執行,所以每當看見她動輒一大桌的零食,他就覺得她胖了些,久而久之,每回看見她,就會以嚴格標準掃描她全身。

他面無表情看着劇組開拍,樂品妮脫下羽絨大外套,身着背心洋裝,站在寒風中,因為清涼穿着而露出大片白皙肌膚,在鏡頭下美得出奇,他看着她照本宣科的念台詞,然後毫不遲疑的墜入冰冷溪水。

光看着,都覺得冷。

等導演說OK,樂品妮才步出溪水,她顫抖著,裹上溫蒂覆過來的大毛巾,臉色慘白,牙齒打顫,唇色凍紫。

是有點心疼的,洪哥想起初見十八歲的她時,她正在便利商店打工,她的歡迎光臨永遠都比別人大聲,對待客人總是特別有禮,他還記得那朵在她臉上從沒消失過的笑容,如熾熱的太陽,燦然刺目。

現在她因為工作,受了些苦頭,洪哥眸色一暗,看着她發着抖卻面對他的方向,比了個拍胸脯的姿勢。

是說,不要擔心。

他擔什麼心了?他對她很冷漠的,給她排大量工作,才能獲得大筆酬勞,講穿了,都是為了錢,但為什麼她還對他笑得一如十八歲那時那樣燦爛?

洪哥轉身離去,想起她合約一到就不續約的事實,再度將心中那股心軟給隱沒了……趁合約到期之前,要多撈些才行!

拍完落水戲后,樂品妮終於可以回家。

走出電梯,只覺得頭暈,全身都疲憊,寒透的溪水彷彿還貼在皮膚上,冷冷的刺下雞皮疙瘩。

感冒了吧?

她站在電梯前,翻起隨身大包包,記得裏面應該有感冒藥的,還是忘在車上?明天還得拍戲,沒辦法開天窗。

包包似乎太大了些,怎麼翻就是翻不到隨身的藥品,一不小心,包包掉到地上,內容物灑了一地,她慌張蹲下,頭因此更昏了,覺得眼睛有一點花……

「小心!」

忽然出現一雙大手,緊緊拉住她的跌勢,她恍惚揚眸,望見一周沒見的那張俊顏。

這一眼,才發現思念。

她獃獃地望着陶澤森。

他則蹙緊眉,那習慣的表情,令她安心,她牽唇笑了笑。「謝謝。」

「站不穩嗎?」

啊……就是這一把沉穩的嗓音……她眯眼,還是淺笑,搖搖頭。

「是嗎?」他於是放了手,下一秒見她搖搖晃晃收拾地面東西,他順着她收拾姿勢看去,目光一一掠過地上從她包包里掉出來的雜物——面紙、太陽眼鏡、皮夾、一疊文件……還有,一盒葯?

藥品名稱怵目驚心地攤入他眼裏,自然是聽過的,上了好幾次電視的知名減肥藥,他驚愕住,想不到八卦是真的,名模明星都靠吃藥減肥?!

樂品妮也這樣嗎?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就要求骨感?

不知怎地,他寒下雙目,凜住臉,心裏很氣。

氣她這樣糟蹋自己身體,也想起那些她大嗑鹽酥雞時滿足的笑咪咪表情,全是這樣摧殘身體換來的?

樂品妮一件一件收,收到減肥藥時,忽然眯起眼睛,啊,一定是溫蒂偷偷塞進來的……她從沒吃過這個呢,一直以來很抗拒的,以後也不會吃。

她將減肥藥也收納進包包,緩緩站起,忽地對上他譴責的目光,於是一愣。

「怎麼了?」她的嗓音有氣無力的。

陶澤森沉默數秒,審視她蒼白臉蛋,於是拽起她包包往她家方向走,即使心裏氣著,還是顧慮她一臉倦容。

「鑰匙呢?」

樂品妮如大夢初醒,翻了翻口袋,將鑰匙遞給他。

他替她開了門,再替她將大包包放在玄關,眼睛禮貌的看也沒看她室內一眼,冷冷地,丟下一句話。

「再吃那種葯,神仙也難救。」

他走了,留下呆住的樂品妮。

她頭痛,但他丟下的話,更令她暈眩。

她吃什麼葯了?

一直走進房裏,整個人累癱在大床上,頭暈腦脹的,卻還是滿心混亂,不懂他突如其來的不高興,那顯而易見的不悅令她忽地心慌。

一個禮拜沒見,還想着要努力跟他拉近關係,也許偷偷多花點時間耗在陽台,等待與他碰面的機會;也許記下他去健身房的時間,可以多聊一會,現在啊,她自己連做錯什麼都不知道……

閉上眼睛,腦海躍出陶澤森總是保持沉默的表情,那緊蹙著眉卻什麼也不說的神情,令她神魂顛倒,她愛他的少言,也愛他偶爾多話的時候,愛情來得急切,還沒意識到,就一腳栽入這個大漩渦,惹亂她的心湖。

每天她都想他一回,拍戲時、拍廣告時、在鏡頭前偽裝時……噢,老天,不止一回,她想他,也想在這社區的休閑時光,如果可以,她想要賴在家裏,逗逗她的小哞哞,跟他隔着陽台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看着他專註打電腦的模樣,時間停在這分鐘……

樂品妮嘆了口氣,還想追究他的不悅來源,卻因身體的疲憊,墜入夢鄉。

「減肥藥?我哪知,又沒吃過,何況我需要嗎?」芳齡三十七的林萍萍,穿寬大民族風藍色上衣,深藍長裙,罩一件淺藍色大披肩,整個人藍藍的,穿着很貫徹始終,她一手拿筷一手拿湯匙,左右開弓,右手拿筷挾冬菇燴青江,左手拿匙舀魚翅煲,邊忙邊回答。

坐在她對面的陶澤森,不動聲色的看了眼稱豐腴是客套,說肥胖才實在的林萍萍,對她說的話很不苟同。

林萍萍是知名美食部落格的部落客,有時會跟陶澤森在工作場合遇到,如今天應某暢銷日報的生活副刊邀約,主題是年菜預購評選,陶澤森跟林萍萍都擔任評審委員,在工作中,陶澤森忍不住問了這麼一句:「你有吃過減肥藥嗎?」

這話,很唐突,讓現場記者嚇一跳,忙着想要圓場,畢竟這句話等於是間接嘲笑林萍萍的肥胖,怕氣氛變僵,女記者皮皮剉,正要開口說林萍萍一點也不胖,就聽見絲毫不在乎的林萍萍邊吃邊回話。

陶澤森是知道林萍萍不會在意,才將話說得這樣直。

事實上他也不喜歡拐彎抹角,而遇過林萍萍多回,已經知道這女人唯食為天,其他都不甚在意,才這樣開口問的。

聽林萍萍說沒吃過,他不禁又聯想到,為什麼已經這樣纖瘦的樂品妮要吃那種葯呢?那天回家后,他上網查過了,那葯吃不得,除了可能拉肚子拉到脫水外,還可能傷腎,後果得不償失。

但他又不覺得樂品妮是這樣笨的人,明知坑有火,偏往坑裏跳,即便清楚可能是因為工作關係,卻又忍不住會想難道除了折磨自己身體外,沒有其他方法嗎?

他問林萍萍:「為什麼沒考慮要吃吃看?」

林萍萍答得飛快,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說了我不需要。」

陶澤森皺眉。「我覺得你需要,瘦些對健康好。」

「唷?關心我啊?」

旁邊,女記者早已經冷汗直流,陶先生也太大膽,直接說林小姐該減肥……她擔心氣氛真會被搞得尷尬,連忙插嘴道:「陶先生,這家飯店的佛跳牆是今年主打,你還沒嘗。」

陶澤森接過女記者布到眼前的佛跳牆,拿起湯匙喝了一口,閉了閉眼睛,又喝了口,沒說話。

女記者問:「怎麼樣?」

「不錯。」

「所以可以給五顆星嗎?」從剛剛到現在,陶先生打的星星分數一直偏低,不同於林小姐的全數偏高,好不容易這佛跳牆陶先生說不錯了,她連忙引導式的詢問。

畢竟,如果全部都是兩顆星、一顆半星,刊出來可是很難看的啊!

「四顆半。」陶澤森不容質疑的還是扣了半顆星。

旁邊,林萍萍也喝了口佛跳牆,接着唏哩呼嚕喝光光一大碗,打了個飽嗝,才向女記者道:「六顆星。」

又六顆星?女記者欲哭無淚的乖乖登記上去,明明滿分是五顆星,林小姐什麼都好吃,每個都打破表的分數,跟陶先生是大對比,怎麼辦啊?

「減肥藥那種東西吃不得唷,沒有用就算了,就怕搞壞身體,我有朋友長期吃減肥藥,結果現在洗腎了,哪還有心情管瘦不瘦啊?」林萍萍嘖嘖數聲,又將話題轉回來。

見陶澤森沒反應,林萍萍好奇又問:「你要吃喔?你又不胖,吃什麼減肥藥?這麼在乎身材幹么?我覺得我們這種專職評論美食的不可以太瘦了,一定要吃到胖嘟嘟,才會讓人覺得東西好吃。」

陶澤森還是沒說話,甚至看也沒看她一眼,林萍萍抓起桌上的祈福發糕,送進嘴裏,嘗進黑糖軟甜味,舒服的眯了眯眼,眼睛成了一條線,話匣子又開了,碎碎念道:「身為男人幹麼這樣在意身材啊?我是女生都不在乎了……」

下一秒,只見陶澤森側過臉來,眉仍然緊蹙著,緊抿的唇,緩緩吐出兩個字——

「別吵。」

「我吵?!」林萍萍怪叫。「陶先生,是你先問我關於減肥藥的事情耶!」

陶澤森正色道:「但是我現在正在品味這道翡翠如意卷的味道,你在我旁邊喋喋不休會擾亂我的情緒。」

「跟你講話還要挑時間啊?以後我再理你我就是豬!」

林萍萍氣極,扯桌上的燒鵝腿,狠狠啃咬泄恨,但不過一分鐘,還是忍不住道:「這鵝腿好吃耶!你快嘗一嘗!」

剛剛明明還撂下狠話說不理陶澤森的,現在自己變豬嘍,女記者偷笑,看着陶澤森乖乖接過林萍萍遞過來的盤子,用筷子拆下一小塊腿肉。

女記者努力憋住笑意。

這是什麼狀況?一個林小姐是生氣不過一分鐘,一個陶先生是絲毫不知道自己惹人生氣,這對美食評審,寶啊!

夜晚好冷,陶澤森穿着灰色排扣羊毛短夾克,搭配黑色長褲,步伐緩慢的走在路間。

他去便利商店繳電話費,兩手空空走回來,因為天冷將手插進口袋,深邃眼睛隨意地看着經過的景色。

一朵輕巧的黃梅,躍入他眼間。

老舊的住戶圍牆內,一株滿含冬味的梅樹,垂落外牆的樹枝綻著嫩色黃梅,在黑夜裏格外醒目。

他忽然停住腳步,深凝那朵黃梅。

幾近透明的外瓣,漸往蕊心越顯深黃,他呆站着,望着黃梅,心情忽然平靜下來。這幾天,心情很紛亂,情緒不像自己的,這分鐘這朵忽然竄入眼中的梅,佔滿他視野,淺嫩黃色令他冷靜下來。

他就是很在意樂品妮吃減肥藥這件事。

不明白自己過於躁動的心,忍不住在跟韓夏樹通電話后,問了一下。

夏樹說,這是因為他對她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失望才越大,難以接受這事實。

君但,不切實際,他有嗎?

羊印象中,她燦爛美麗的笑容,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耳印象中,她爽朗輕快的性格,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卯印象中,她清亮嬌軟的嗓音,也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制難道,就因為這些,他把她想成一個過於完美的人,然後,沒辦法接受她有一絲絲不符合他幻想中的缺點,才會有此刻的大大失望?

作因為這件事,開口問夏樹也就罷了,他甚至忍不住在工作時間詢問林萍萍,就因為潛意識裏想要從林萍萍口中聽見減肥藥沒什麼、吃減肥藥沒問題……這種讓他心安的話。

這幾天,碰過樂品妮幾回,她看起來瘦了一些,眼下有着淡淡黑眼圈,老實說,他覺得她看起來很累,自她搬到這裏以來,他很難不注意到她的生活因為工作的關係,非常的不規律。

有時一連幾天沒見她;有時中午見她出門;有時深夜他從外面回來時遇見她;有時夜更深了,他熬夜寫稿時,天已經翻白時,聽見她家陽台傳來聲音。

但她仍然充滿精神,即便她看起來這樣疲憊,即使那天他對她說了句重話。

電梯前,她向他道早安,他只是抽了抽嘴角;警衛室前,她笑着跟上他想要一起走,他全程沉默不說話;陽台上,她拿出他最愛的PM巧克力要跟他分享,他卻說要睡了轉身回家。

他對她冷淡數回,每回見她,她的笑容卻益發燦爛。

他弄不懂她幾近熱臉貼冷屁股的舉動,是的,陶澤森向來知道自己很難親近,但他不覺得這是他難相處,只不過是他不想花太多時間跟人應酬罷了,正因為痛惡應酬,他更不明白,樂品妮為什麼可以對明顯不想理她的他,一次次綻出笑容?

陶澤森也想不透,自己明明可以對她完全視而不見,但卻又做不到。電梯前,他忍不住還是掀了掀唇角;警衛室前,他雖保持沉默但也是陪她走到家門前;陽台上,他可以直接轉身走,卻仍脫口而出要睡了,彷彿一個藉口可以讓她好過些。

或者,讓自己心口那股不忍心也能好過些。

他凝視黃梅一陣,終於提起腳步往前走,快到社區入口的時候,磚色圍牆旁,停了一輛車,閃著雙黃燈,很醒目。

陶澤森走近,欲路過這輛車,接近后才發現,車頭前面站着一男一女,正激烈的說着話,他馬上就認出那名女子是樂品妮,那過於完美的身形,包裹在緊身牛仔褲下,略寬的灰色毛衣讓她看起來很性感,長發被風吹得有點亂。

他停步,看見樂品妮邊說話邊激烈的做出各種手勢,看起來很激動,跟她說話的男人看起來年約四十上下,有一張削瘦的長臉,西裝筆挺,臉色嚴肅。

於是陶澤森退了一步,隱在矮牆竄出來的大樹下,葉子與黑夜庇護他,前方兩人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聽見他們的對話——

「我不想演電影,洪哥,你看不出來嗎?演戲對我來說很吃力!」

「因為你不續約,所以以為現在可以反抗我嗎?電影合約已經談好了,老闆已經決定由你出演,現在還是合約期間,你得聽老闆的話。」

「這跟我續不續約沒關係,演戲我真的不拿手,為什麼一直叫我去演?我已經很努力了,洪哥,我很聽你的話,你要我演我就演,可是電影?那個領域的東西我從沒碰過,我要怎麼學?演戲就不是我專長啊!」她越講越氣,快哭出來了。

「你說你很聽我的話,那剛才怎麼不肯上陳文森的車?你明知道我找了記者準備拍你們,還不幫我演戲?!緋聞可以幫你宣傳你知不知道?」陳文森是最近知名度上升的男模,經紀公司打算藉由被記者拍到樂品妮上了他的車來炒緋聞,洪哥已經將樂品妮帶到陳文森家的停車場,但她卻怎麼也不肯配合。

洪哥冷著臉,續道:「再說,我叫你不要吃那些垃圾食物,你有聽嗎?溫蒂說每天送你回家都得先繞去買鹽酥雞,OK,你現在體重就算沒變多少,可是體脂呢?肥油觀眾當然看得出來,叫你吃減肥藥你也沒吃吧?」

說到這,樂品妮更氣了,忍不住嗓音拔高。「那種東西我哪能吃?!那很不健康!」

這些日子來,包包里都常出現各種牌子的減肥藥,以及各家知名整形診所的名片,她知道這是溫蒂放進來的,但始作俑者是洪哥。

「鹽酥雞就很健康?」

她抿唇不語,鹽酥雞是沒那麼健康,但至少她吃得快樂,也願意花時間運動來消耗多餘的熱量,但那種抄近路搞壞身體的減肥藥,她敬謝不敏。

洪哥哼了幾聲。「不然去抽脂也行,我不是丟了很多張名片給你嗎?你打電話沒?」

樂品妮瞪着洪哥,眼色中有着氣憤與難過,她深吸口氣,壓下怒氣,輕緩開口:「洪哥,你以前不會這樣逼我的,為什麼自從知道我不續約后你就變這樣?我答應你不會做出讓公司感到困擾的事,我也不會跳槽,離開這個圈子后我只想過自己的生活,你可不可以不要破壞我對你的印象,變得什麼事都只挑我毛病,我很難過。」

一輛車從旁邊呼嘯而過,車內的音樂震人,劃破了短暫的寧靜,而隨着車越驅越,音樂聲也逐漸轉弱,這一方重新恢復寧靜。

只剩,夜風的聲音。

洪哥始終緊抿著唇不語。

過了許久,他才掀唇啟口:「我親手把你捧成知名模特兒,幫你家還債,給你現在這麼優渥的環境,但你一句不續約,就可以走了,我呢?我所有的心血就在合約結束那天化成泡影,我還想把你推向國際,還想讓你更加發光發熱,你明明有這潛能,可是沒有這種骨氣,你說你只想過自己的生活,所以你想幹麼?高中畢業,你想做什麼?」

樂品妮被問得腦袋亂鬨哄,洪哥說的話令她心悸,好像自己真的是個無情人,丟下洪哥奪走他的事業后,拍拍屁股走人。

「我挑剔你,是因為你值得被挑剔,你不知道自己有無限可能,戲演得不好,但還是有人捧著錢要你演,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有魅力,大家愛看你,戲演得好的人很多,有魅力的人卻稀少,你不知道自己的長處,你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洪哥嘆了口氣,繞過站在身前的她,坐入車內。

他拉下車窗,對着仍在發怔的樂品妮,丟下一句話。

「不幹這行,你能做什麼?」

語畢,車子拔地離開,留下呆站着的樂品妮,她眨眨眼睛,有種想哭的衝動。

不幹這行,你能做什麼?

洪哥說得好像她不做這行就沒有其他工作能力,但她知道的,自己……她忽然恐懼起來,洪哥的這句話,讓她懷疑起自己,腦海里,自己的長處變得一片空白,她之前明明想過的,離開這圈子,想要開家店,但是哪種店……想過花店,想過咖啡店,想過服裝店,甚至也想過玩具店,想來想去,還是沒定案。

但離開模特兒圈的想法很堅定。

她決定離開,卻不知去處,目前的生活經濟無虞,但經紀公司為她接下的工作量,一年比一年多,工作的種類也是越來越往演藝圈走,但她不想,更不覺得自己適合。

她抿唇,忽然覺得不知該何去何從,眼眶熱起,紛染而上的眼淚蘊在眼底,她皺皺鼻子又抿抿唇,就要掉下淚來。

「別哭。」

一道男嗓,忽地傳來。

樂品妮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陶澤森的嗓音,低沉醇肅,她記一次就忘不了。

她揉了下眼睛,心酸的想起這幾天來,他對她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讓他刻意對她板着臉,她心裏難受,工作壓力又大,終於忍不住在今天跟洪哥質疑起未來接下的工作。

站在她對面的陶澤森,有些手足無措的看着她的發頂,她低着頭,沒揚起臉看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每每見她,她總笑意盈盈的亮着眸光,從沒像這會兒一直低着臉。

他嘆氣,主動開口:「我得先說對不起,這幾天我一直在生你的氣,所以故意沒理你。」

她對於他的坦白感到啞然,原來他在生她的氣,但她又遲鈍得猜不出自己哪裏惹他生氣了……她仰起臉,不解的看着他。

「生氣?為什麼……」

「我誤會你了。」他尷尬又煩躁的抓了抓發,垂下的劉海遮住他一邊眼睛。「我看到你的減肥藥以為你有吃,然後我沒來由的覺得很氣,減肥藥那種東西很傷身體,你怎麼能吃?然後我越想越氣,就對你沒有好臉色了。」

陶澤森是一個非常直率的人。

他向來有話直說,討厭一個人就連做樣子都不願意,所以當剛剛聽見他們的對話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毫不猶豫的道歉。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坦率,對樂品妮來說多難能可貴,她在模特兒圈待久了,看過太多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明明是嫌錢少,卻說檔期排不出來、明明自己睡過頭,卻怪天氣怪助理怪計程車司機——

她抿抿唇,沒說話,心裏對他的坦率大大加分,但表面上臉色卻高興不起來,剛剛洪哥說的話對她影響仍在,她嘆氣,拽緊包包,縮了縮肩膀。

他以為她覺得冷,立刻脫下外套給她,邊將大外套兜攏到她身上時,邊說:「剛剛那個男人嫌你不夠好,但我覺得你夠好了。」

他看着被他外套包裹的她,臉色微白,神色有點慌,眼角帶點紅,看起來好脆弱,陶澤森發現自己有股衝動想擁抱她,他甚至無暇質疑自己為什麼對她這樣好,把外套脫給她穿,就被那股想擁抱她的衝動給震得微微恍惚。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在生氣,我猜了好久,一下以為你心情不好,一下又以為你討厭我……」感覺身上外套傳來殘留的熱力,她有點暈眩了。「因為你,我心情不好,從來我不曾拒絕洪哥的,今天我卻拒絕了,剛剛的對話你都聽見了嗎?」

見他緩緩點頭,她抬手摸了摸一旁探出頭的葉子。「洪哥幫我簽什麼約,勉強我去拍電視劇,我從來都沒有拒絕過,你不也說我演技欠佳嗎?我有自知之明的,演戲演得很勉強,但洪哥是我的恩人,他發掘我,讓我可以幫我家還清債款,我心懷感恩,從沒質疑他的想法。」

陶澤森不吭聲,只是靜靜看着她。

「可是他最近變得我都不懂了,他一直覺得我不夠瘦,又拚命增加我的工作量,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他叫我拍電影,我心情實在很亂,又覺得怕,一拒絕他就吵了起來……」

他仍然沒說話,目光炯炯,看着她漸紅的眼。

她嘆息,哽咽道:「十年了,我一直沒辦法適應名人的生活,尤其是這幾年,狗仔盛行,常常我到很多地方都得膽戰心驚,幾年前我就打定主意約滿就要離開,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當個平凡人,不要這麼忙碌,可以有時間照顧更多寵物,到更多地方走走……可是、可是……」

她哭了。

陶澤森怔怔看着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下起雨來。

有一瞬,他覺得心狠狠痛起,因為她突如其來的眼淚,也是一場雨,打在他的心上。

「別哭。」他嗓音無奈。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仍然紛紛落下,紅著的眼氳滿熱氣,令她看起來楚楚可憐。

陶澤森覺得整個人不對勁,那股想把她擁入懷的慾望更加強烈,他在身側握緊蠢蠢欲動的手,啞然道:「別哭了。」

樂品妮揉了揉眼睛,擦去臉上淚水,苦笑道:「讓你見笑了,陶先生,以後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會很難過的。」

她拉下披在身上的外套,塞在他懷裏,邁開腳步快步離開。

抓着外套,陶澤森沒追,只是深深看着她的背影,感覺胸口千萬種紛擾情緒。

他心疼她話語里的過往,幻想她曾有個難過的童年,才會需要踏入這圈子來還債。

也心疼她總心懷感恩,吞下不喜歡的邀約,忍耐去做不喜歡的事。

更心疼她滿臉的笑容,隱沒背後的壓力,表露出來的只有堅強。

陶澤森想起聖誕紅。

聖誕紅的花被藏在裏面,紅得耀眼大家總以為是花的,其實是葉片,紅葉片包裹小小的花心,正如樂品妮一樣,外表看起來美麗堅強,但那令人以為的形象,其實不是真實的她,她真正的心藏在裏面,所有外在形象保護她柔軟內心,她表現堅強,其實蕊心又脆弱,很容易受傷。

她是聖誕紅,外表美艷動人,但真正的她,卻僅是深藏不露的花心,不起眼的躲了起來。

陶澤森的心很痛。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不勉強自己,所以在他眼中,這樣勉強自己的樂品妮,承受的壓力無從相像,正因為是他做不到的事,所以覺得佩服,覺得更困難,也覺得更心疼她。

他低頭,黯淡路燈下,經由微弱的光,看見自己的影子,他怔看了一會兒,心裏有個聲音,突然冒出——

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去追她啊!她哭得這樣傷心……

陶澤森仍然定定站着,瞪着自己的影子,好像跟自己對話,那糾纏的心情忽然浮了上來,太過明顯到讓他無法忽視。

他對樂品妮有太多的情緒。

對她失望、對她生氣、對她心疼……因為她一個笑容心情變好、喜歡她吃東西時享受的表情……甚至,曾經讓他大笑不止的她的演技,最近他開始會靜靜鎖定頻道,凝視螢幕上美麗的她,沒有笑出來。

仰起頭,陶澤森對着月亮,嘆了口氣。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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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愛來鄰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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