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她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可能沒有結果的漫長等待。每一分每一秒的枯坐,都像是安排好的一樣,每個月定期在這個地方上演,她幾乎可以算準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會有什麼人走向她,告訴她什麼答案。

她隨身沒有帶太多東西,懷裏只抱着膠袋,袋子裏裝着便當,統統出自她之手,每一道菜都由她親手料理,從不假手他人。

每個月她都會準備一個便當,裏面有着滿滿的家常菜,然後她會搭着火車,從南部老家北上來看他。這些家常菜稱不上美味,正如記憶里最美好的滋味,總稱不是華麗,反而有點樸實。

兩年多了,每個月她都來,風雨無阻,不管是寒天十二月,還是炙熱夏季,她沒有缺席過;不管是身體不適,還是店裏的生意忙不過來,她都會來這一趟。可是每一次來,都是同樣的結果。

眼神看着四周,她期待能見到他,卻又不敢肯定他願意見她。一如過去這段時間以來,每次來到這裏,想要看看他,將她親手做的飯菜送給他,總是徒勞,因為他不肯見她。

在這方空間里,身邊有許多人都跟她一樣,希望能在這裏見到自己想見的人,給待在這裏的人一點勇氣,希望他們可以撐下去,可以對未來依舊抱着希望。

這裏戒備森嚴,氣氛甚至顯得肅殺,訪客只能在這裏等著,沒有專人前來叫喚、安排見面,他們哪裏也無法去。可想而知,他住在這裏一定很苦。

這樣的日子,轉眼幾年都過去了,還要多久……

身旁有個年邁的老太太,提着大包小包,儘管老態龍鍾、腳步緩慢,儘管表情憂心不已,但眼神里依舊散發着期待的光芒,不知她來見誰……

沒過多久,有人走了進來,對着那名老太太說:「老太太,走吧!」

「大人,我可以見我兒子嗎?」

「這不就要帶你去嗎?走吧!」

原本掛在臉上的憂心已經完全退去,只剩下開心與興奮。老人家提起帶來的大包小包,儘管步履蹣跚,卻剋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切。

「我這些東西都要給我兒子吃……」看來那袋子裏裝着的也是老人家的愛心,擔心孩子在這裏吃不飽,會餓著。

吃飽……是最簡單,卻也最難得的幸福……

她一直是這樣想的,可以吃飽就好了,人生倒也沒有別的追求,讓自己吃飽,然後希望別人也可以吃飽。

「老太太,你以為現在是什麼年代,你兒子住在這裏,不會餓到好不好。」對方看着那大包小包,話語里凈是無奈。

帶了這麼多東西進來,收容人如果吃不完,還不是交給他們處理掉,這樣反而浪費食物,只是怎麼跟這些收容人家屬說都沒用。

「我知道,我知道……」沒說完的話,卻滿滿都是母親的關心。

她懂,她真的懂,兩年多來,每個月都來一次,她已經可以清楚了解那種心境。

因為她已經把他當成家人,擔心他能否吃飽。即便到後來,他愛上了台北這個花花世界,沒有太多時間回頭看她,她心裏依舊留了個位置給他,把他當成家人,或者不止……

等候室內還有着其它人,他們跟她一樣,都希望可以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只是,他們不像她,這幾年來,她不曾見到過他。

他擺明了不想見她,想要切斷跟她的聯繫;她確實也遲疑過,問自己是不是該繼續來看他,是不是該繼續用自己的熱臉貼他的冷屁股?可是想起他沒有親人了,舉目無親,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她真的捨不得,怕他就此自暴自棄,在這裏會自怨自艾,往後的日子會自我放逐。

陸續幾名訪客接獲通知,準備與親人見面。眾人興高采烈,手裏提着,懷裏揣著,大包小包,滿滿的關懷與愛心,只差沒三步並作兩步飛奔前往。

只有她依舊得不到響應,如同過去每一次來到這裏一樣,她只能在等候室枯坐。坐在椅子上,雙腳隱約發麻,也隱約發涼,必須捺著性子,等待一個她可能早就心裏有數的答案。

今天又會怎麼樣呢?他到底見不見她?

子傑……

眼看等候室內幾乎一空,她的心幾乎沉到谷底,更加緊抱着懷裏的便當,感受到裏頭的飯菜早已失去熱度。

就在此時,有人走進了等候室。室內只剩她一人,此人自然是為了她而來,但就不知道傳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她站起身,急急迎向前。對方連看都不用看,自然可以知道她究竟是何人,畢竟這個女人已經每個月都出現在這裏,要求見同一個人,時間長達兩年,管理人員自然早就認識了她。

「不好意思,請問他……他願意見我嗎?」

來人看着她一雙期盼的眼睛,突然覺得很難說出口。同樣的拒絕之詞,每個月都要說一回,剛開始可能還輕鬆,到頭來連他們這些局外人都跟着覺得有口難言。

「對不起,他不願意見你。」

又是一次的失望,她雙肩垂下,輕輕嘆息。還是同樣的結果,兩年了,每個月都從南部趕上來,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

她的眼神里凈是失望,無助的看着門口,又一次的全身無力,覺得自己無助到了極點。

「何小姐,其實他有說,他希望你不要再來看他了。」

「……」

「他拜託我轉達,他說,希望你好好在外面過日子,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擔心他,他不會有事的。」

「……」

「何小姐,你沒事吧?」

看着她一臉失望的樣子,這樣的失望她每個月都要品嘗一回。連他們這些旁人都不懂,既然如此,她何必每個月都來,來了又見不到人,何必讓自己陷入如此失望、甚至絕望的境地。

收回眼神,懷裏抱着便當,「……這個便當,可以請你幫我交給他嗎?」

沒想到對方也是搖頭,「……不是我不願意,我們也沒禁止帶東西給收容人,只要合乎規定都可以。只是……因為他也說了,他不收你的任何東西……最後我們也是丟掉,這不也是浪費食物嗎?你拿回去吧!」

抓着膠袋的手僵在半空中,對方因為沒有獲得准許,也不願意收。她點點頭,斂目,想要遮掩眼裏蓄積的淚水;轉過身,她準備離開。

對方突然一陣不知所措,面對這個出了名的訪客。聽說,這兩年來,她每個月都會來,想要見同一個人,卻總遭到那個人拒絕。

可是這女人毫不氣餒,依舊每個月都來,至今已經兩年有餘。

看了看訪客登記表,那女人叫作何欣美,與收容人的關係是……朋友。只是朋友,卻每個月都來,想要見的那個收容人卻始終不願意見她。

而那個收容人,進來兩年多,除了這個女人之外,從來沒有別的人來見過他。既然這個女人是這段日子以來唯一來見他的人,為什麼不見?

她走出等候室,手裏依舊拎着那個膠袋,袋子裏的便當沒有送出去。一路走,走出了這個囚禁那個男人的地方。

她回頭一望,眼眶又是一陣濕,斗大的字說明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如同那台北的繁華世界,吞沒了那個她記憶里的有為青年。

這是監獄……

擦掉眼淚,轉身走。下個月她還會再來,儘管傷心難過難免,但是他被關在這裏,肯定更難過。

如果她每個月都來登記探視,讓他知道外頭有個人在關心他,就算他不見她也沒關係。

他不一定要見她,不一定要吃她準備的便當。儘管她很笨,什麼都不會,除了這個便當,再也無法提供他什麼安慰,但至少她可以讓他知道,她就在這裏等,他並不孤單。

來到車站,買了車票,搭上火車,坐在靠窗邊的位置發着呆,看着窗外的景色,車子發動,景色開始變換,方才還在眼裏的景象,如今快速退去。

忽然她淚流不止,用手擦也擦不幹,不得已,只好拿出衛生紙,努力的想要擦掉不停流出的淚水。

最後,她乾脆壓住眼睛,任由自己隔着衛生紙放肆流淚,過了整整五分鐘,衛生紙已經濕透,輕輕拿開,紅透的眼睛看向窗外,景色依舊不停變換。

看着便當,她苦笑,既然他不要,那也別浪費,反正她餓了。

打開便當,拿出裏面的湯匙,一口一口的吃起便當,儘管她的心情低落,讓再美味的飯菜吃起來味如嚼蠟,可是她還是一口又一口的吃,沒有停下來,怕一停下來,她就會崩潰大哭出聲。

可是淚水還是背叛了她,嘴裏吃着飯菜,眼裏卻不斷掉落淚水,一度甚至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連窗外的景色都看不清楚。

旁邊有個小朋友,看着她的樣子,拉拉她的衣袖,「阿姨……便當很難吃是不是?」不然幹嘛哭?

她笑了笑,趕緊擦掉眼淚,「沒有,便當很好吃。」拿着湯匙,扒了幾口飯,配着菜,儘管食不下咽,依舊努力進食。

「哦……」小孩不解,便當不難吃,幹嘛哭?

事實上連她自己也不解,一直以來,她總相信,人只要能吃飽就好,別的事情不要強求。

東西好不好吃,完全沒有意義。肚子飽的時候,什麼東西都難吃;肚子餓的時候,什麼東西都好吃。

那個男人跟她想的卻不一樣,他希望可以飛黃騰達,希望可以出人頭地,她可以理解,因為他曾經吃不飽、穿不暖。

因為曾經一無所有,所以他急着想要擁有一切,卻重重跌跤,這一跤跌得很重,重到他還能不能再爬起來,沒有人知道。

雖說便當好吃,雖然努力擦掉眼淚,但一撇過頭,看向窗外,眼淚又再度掉落,一滴兩滴,彷佛無止境。

朦朧間,她好像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小男孩,吃着她為他帶去的便當大快朵頤,嘴裏則說着他以後要很努力、很努力,要賺大錢,要走出自己的路。

她彷佛也看見了,那個已經長大的男孩,愛上這個滋潤他卻同時也桎梏他的花花世界,他成為天之驕子,成為青年才俊,手中握有一切資源與籌碼,開始享受到榮華富貴的滋味,對她的便當不屑一顧。

不管他究竟變成什麼樣,不管他未來還有什麼路可以走,她只希望他不要放棄,只希望讓他知道,只要他願意,只要他來找她,永遠都會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享用,永遠都可以吃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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